第八章

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临走之际,我在花园里找到梅根。她看起来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愉快地冲我笑。

我建议她再到我们家小住一阵,她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太好了——可是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毕竟,这里——嗯,我想这里还是我家。而且我相信,这样对两个男孩有点帮助。”

“好吧,”我说,“随你喜欢。”

“那我就留下来,我可以——我可以——”

“嗯?”我催她说下去。

“要是——要是再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你会来吗?”

我感动地说:“当然,可你认为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她神情迷惘,“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像是会再出事的样子,不是吗?”

“天哪,”我说,“别再到处乱闯,又弄出个尸体来!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是的,我现在的感觉就像生病了一样。”

我并不想把她丢下,可正如她所说,这里毕竟是她家。而且我想埃尔西·霍兰德现在对她也多了些责任感。

纳什和我一起回到小弗兹。我跟乔安娜说明早上发生的事情时,纳什过去询问帕特里奇。再回到我们身边时,他看起来很沮丧。

“没什么收获。照她的说法,那个女孩只说有件事让她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听听帕特里奇的意见。”

“帕特里奇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乔安娜问。

纳什点点头,神情很严肃。

“有,她曾在电话里跟每天来你们这里帮佣的爱莫瑞太太提过。我发现,这里有那么几位年轻小姐,总喜欢向年纪大的女人请教,却不知道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安格妮斯也许不是很聪明,却是个懂分寸、尊敬人、举止得体的好女孩。”

“是啊,帕特里奇一直为这一点而骄傲。”乔安娜低声说,“然而,爱莫瑞太太却把话传了出去?”

“对,伯顿小姐。”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说,“我妹妹和我怎么也被牵涉进了匿名信事件里?我们是这里的外来人,应该没人恨我们才对。”

“你错在把‘毒笔’当成一个正常人去猜测。什么事她都看不顺眼。甚至可以说,这憎恨是针对全人类的。”

“我想,”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这正是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的意思。”

纳什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但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纳什督察说:“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看你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的信封,伯顿小姐。要是认真看了,你或许会发现,那封信本来是寄给巴顿小姐的,事后才把‘a’改成了‘u’[巴顿小姐写作“Miss Barton”,伯顿小姐写作“Miss Burton”,一字之差。]。”

这一点,或许能为我们指一条路,找到解决整件事的线索。可惜我们当时都没注意到。

纳什走后,剩下我和乔安娜两人。她说:“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封信本来是要寄给艾米丽小姐的吧?”

“不然不会一开头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我提出这一点,乔安娜表示同意。

接着她建议我到街上去转转。

“你该去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今天早上大家一定都在谈这个话题!”

我邀请她一起去,没想到她拒绝了,说要到花园里忙。

我在门口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说:“帕特里奇没事吧?”

“帕特里奇!”

乔安娜声音中的惊讶之情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用抱歉的语气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她有些方面看起来很怪,像个死板的老处女,是那种对某种宗教狂热的人。”

“这不是宗教狂热——除非你告诉我这是格里夫斯说的。”

“好吧,性狂热。据我所知,这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她自命清高,又受到压抑,还跟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关在这地方许多年。”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缓缓地说道:“对于安格妮斯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我们只听到她的一面之词,对不对?如果安格妮斯问帕特里奇那天为什么来辛明顿家留了一封信,而帕特里奇说她下午再打电话解释……”

“然后假装来问我们,能不能让那女孩到这儿来?”

“对。”

“可是她那天下午并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的?别忘了,我们都出去了。”

“对,你说得没错。我想有这种可能。”乔安娜想了想,“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不相信帕特里奇那么聪明,知道如何掩饰匿名信上的一切痕迹,譬如擦掉指纹之类的。你知道,那不是光聪明就能办到的,还得有相关知识,我不相信她懂。我想——”乔安娜顿了顿,缓缓说道,“他们能肯定写信的是女人,是吗?”

“你该不会认为是个男的吧?”我难以置信地大声问道。

“不——不是普通男人,而是某一种男人。老实说,我觉得可能是派伊先生。”

“你认为匿名信是派伊先生写的?”

“难道你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他那种人很可能又寂寞,又不快乐,且心怀怨恨。你也知道,这儿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嘲笑他。你难道看不出他私底下憎恨所有快乐的正常人,并对自己所做的事怀有一种奇怪、保守、艺术家一般的窃喜吗?”

“格里夫斯认为罪犯是个中年老处女。”

“派伊先生正是个中年老处女。”乔安娜说。

“这个称呼好像不大适合他。”我缓缓说道。

“太适合了。他很有钱,但钱没多大用处。我真的觉得他心理不大平衡,老实说,他有点吓人。”

“别忘了,他也收到过匿名信。”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乔安娜说,“只是我们以为那样。而且,那很可能是他在演戏。”

“为我们演一出戏?”

“对,他很聪明,肯定能想到这一点,并且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

“那他真是演技高超。”

“当然,杰里,无论做出这种事的是什么人,都一定是个一流的演员,这也是他乐在其中的原因之一。”

“老天,乔安娜,别说得真像回事儿似的!你让我觉得,你懂心理学!”

“我想我确实懂。我能了解别人的心。如果我不是乔安娜·伯顿,如果我没有这么年轻,这么可爱,且生活美好的话,如果我——该怎么说呢——被关在牢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享受生活。那么,我会不会心生恶毒的歹念,想要伤害别人,让别人痛苦,甚至搞破坏呢?”

“乔安娜!”我抓住她肩膀,用力摇晃。她轻轻叹口气,身子抖了一下,冲我微笑着。

“吓着你了吧,杰里?不过我觉得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我们必须把自己当成那种人,试着了解他的感觉,推测他们会做什么,然后——然后或许就能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哦,老天!”我说,“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过田园生活,却惹上这些莫名其妙的当地丑闻。小地方的丑闻!诽谤、中伤、猥亵的话语,还有谋杀!”

2

乔安娜说得没错,高街上到处都是兴致勃勃的人。我决定依次去探探每个人的反应。

我首先碰到欧文·格里菲斯。他看起来像生病了,疲惫不堪,糟糕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期。当然,即便是医生,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谋杀,但这项职业迫使他需要面对大量的痛苦、人性的丑恶面,以及死亡。

“你看起来累坏了。”我说。

“是吗?”他含混地答道,“哦!最近的几个案子都太让人操心了。”

“包括那个疯子?”

“当然。”他转过脸,看看对街。我发现他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你没有特别怀疑哪个人吗?”

“没有,没有。天哪,我倒希望有。”

他突然问起乔安娜,迟疑地说他有几张照片,她或许愿意看看。

我提议把照片给我,转交给她。

“哦,没什么关系,反正我晚一点会路过府上。”

我担心格里菲斯已经陷进去了,该死的乔安娜!像格里菲斯这种好人,不应该被她当成战利品来戏耍。

我打发走了格里菲斯,因为我看到他姐姐正往这边走来,我第一次主动想跟她谈谈。

艾米·格里菲斯像以往一样,一开口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太可怕了!”且声音极大,“听说你很早就赶到现场了?”

语尾音调上扬,表明这是个问句。另外她特意强调“很早”这个词,并且说的时候两眼闪耀着光芒。我不想告诉她是梅根打电话叫我过去的,只说:“哦,我昨天晚上就有点不安,那个女孩说好了要来我家喝下午茶的,结果一直没来。”

“于是你就担心发生了最糟的事?真是太聪明了!”

“是的,”我说,“我是头嗅觉灵敏的猎犬。”

“这是林姆斯托克第一次发生杀人案,引起了可怕的骚动,希望警方能妥善处理。”

“我倒不担心这一点,”我说,“他们都很能干。”

“那个女孩大概帮我开过几次门,可我几乎记不起她的长相了。安静、不惹人注意的小家伙。先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接着刺穿她的后脑,这是欧文告诉我的。在我看来,像是男朋友下的手,你认为呢?”

“你这么认为?”

“像是那么回事儿。我想两个人可能吵了一架,那些人都很没教养——出身也不好。”她顿了顿,又说,“听说尸体是梅根·亨特发现的?她一定吓了一大跳。”

我简单地说:“是的。”

“我都能想象,这对她不大好。我觉得她的神经有点弱,这种事可能会使她精神失常。”

我忽然下定决心,必须搞明白一件事。

“告诉我,格里菲斯小姐,昨天你是不是曾说服梅根回家?”

“哦,也不算说服。”

我坚守着自己的立场,进一步说:“但你的确对她说了些什么,对吗?”

艾米·格里菲斯站直了一些,带着些自卫的神色望着我。

“一味地逃避责任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并不是好事。她太年轻了,不知道人言可畏,所以我觉得应该劝劝她。”

“人言——?”我冲口而出,却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艾米·格里菲斯带着她所特有的自满自信的神态,继续说:“哦,我敢说你肯定没听到那些闲言闲语。首先声明,他们说的那些我一句都不信,一句都不信!但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等那个女孩要自主谋生的时候,这些就对她不大好了。”

“自主谋生?”我困惑地问。

艾米接着说:“显然,现在她处境很糟。我觉得她做得对,她不能一走了之,留下两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她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我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可这种处境很容易招人憎恨,别人会说闲话。”

“你到底在说谁啊?”我问。

“当然是埃尔西·霍兰德。”艾米·格里菲斯不耐烦地说,“我认为她是个完美的好女孩,尽职尽责。”

“人们都说她什么?”

艾米·格里菲斯笑了,我觉得那并不是愉快的微笑。

“人们说,她已经在谋划成为辛明顿太太二世了——全心全意地安慰那个鳏夫,让他觉得生活少不了她。”

“可是,天哪!”我惊讶极了,“辛明顿太太才去世一星期啊!”

艾米·格里菲斯耸耸肩。

“当然,这太离谱!但你知道人就是这样!那个叫霍兰德的女孩子很年轻,长得又漂亮。而且,一个女孩子不会想一辈子做保姆兼家庭女教师。希望有个安定的家和一个丈夫,并为达成此目的不断努力,如果她这么想我可不会怪她。

“当然,可怜的迪克·辛明顿肯定完全没想到这些!他还沉浸在莫娜·辛明顿的死所带来的震撼中。但你也了解男人!要是那个女孩一直在他身边,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的,照顾他,而且全身心地爱他的孩子——好了,这样他就少不了她了。”

我平静地说:“换句话说,你认为埃尔西·霍兰德是个狡猾轻佻的女人?”

艾米·格里菲斯涨红了脸。

“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替那个女孩子难过,被人在背后说那么卑鄙的闲话!所以我才话里话外劝梅根回家的,总比只剩迪克·辛明顿和那个女孩单独在家好些。”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艾米·格里菲斯高兴地笑了笑。

“听到我们这种小地方居然有这么多闲言碎语,你一定吓坏了吧,伯顿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人们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

她笑着点点头,踏着大步走开了。

3

我在教堂边遇到派伊先生。他正在跟微红着脸、兴奋不已的艾米丽·巴顿聊天。

派伊先生显然很高兴遇到我!

“哦,伯顿,早!早!你那个可爱的妹妹还好吗?”

我告诉他乔安娜很好。

“那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我们村子里的集会呢?我们都因这个消息而震惊、好奇。谋杀!我们这里居然发生了周末报纸上才会出现的真正的谋杀案!恐怕不是件有趣的案子,而且有点卑鄙,竟然杀死一个年轻的女佣。找不出指纹,但无疑是件新闻。”

巴顿小姐颤抖着说:“可怕——太可怕了。”

派伊先生转过头看着她。

“可你有点幸灾乐祸啊,亲爱的女士,幸灾乐祸。承认吧,你不赞成,感到很悲痛,可还是觉得有点刺激。我相信,你一定觉得很刺激!”

“那么好的女孩,”艾米丽·巴顿说,“她是从圣·克劳泰德家来的,什么经验都没有,但学得很快,成了一名很好的女佣。帕特里奇对她非常满意。”

我马上说:“昨天下午,她本来要跟帕特里奇一起喝下午茶的。”又掉头对派伊先生说,“相信艾米·格里菲斯一定告诉过你吧?”

我的语气很自然,派伊先生也毫不怀疑地回答:“对,她提过。我记得她说,用人居然使主人家的电话,真是新鲜事。”

“这种事帕特里奇想都不会去想。”艾米丽小姐说,“安格妮斯居然这么做,我也很意外。”

“你已经赶不上时代了,亲爱的女士。”派伊先生说,“我家的那两个用人经常打电话,还毫不顾忌地满屋子抽烟,直到我实在受不了表达抗议才收敛一些。可我也不敢说太多,普利斯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个了不起的厨子,而他太太是个难得的好管家。”

“是啊,的确,我们都认为你很幸运。”

我不希望这场谈话变成闲话家常,于是插嘴道:“杀人案很快就传开了。”

“当然,当然,”派伊先生说,“屠夫、面包师、制烛匠,全都知道了。添油加醋!唉,林姆斯托克啊,就快毁灭啦!匿名信、杀人案,到处是犯罪的倾向。”

艾米丽·巴顿紧张地说:“他们不认为——没有人觉得——这两者有关。”

派伊先生抓住这一点说:“这倒是个挺有趣的猜测。那个女孩知道某个秘密,于是被人谋杀了。对,对,很有可能。你真聪明,居然会想到这一点。”

“我——我受不了了。”

艾米丽·巴顿脱口而出,然后转身快步走开了。

派伊先生盯着她,天使般的脸孔奇怪地皱着。

他转过身背对我,轻轻摇摇头。

“真是敏感又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她生活在这个时代,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里。我必须说,她母亲的个性一定很强,让整个家庭一直保持一八七〇年的风格,一家人就像住在玻璃屋里一样。我倒蛮喜欢碰到这种事的。”

我不想多谈时代这个话题。

“你对整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指的是?”

“匿名信、杀人案……”

“小地方的犯罪之风?你觉得呢?”

“是我先问你的。”我愉快地说。

派伊先生轻声说:“我还在试着了解变态的心理,觉得很有意思。最不可能犯案的人,却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拿利兹·波顿案[一八九二年八月四日中午前,三十三岁的利兹·波顿突然对自家女仆呼喊,说父亲安德鲁·波顿遭人用斧头砍死在屋内。医师、邻居等人闻讯陆续赶到,众人进一步发现利兹的继母也被利斧击毙于二楼。尽管利兹·波顿因为涉嫌重大而被逮捕,但历经一年多的侦讯审判,利兹被无罪开释,舆论一片哗然。]来说,始终没有很合理的解释。至于这个案子,我要劝警方多研究研究每个人的性格。别管什么指纹、笔迹、放大镜那些个东西了。多关注一下每个人都怎么做事,态度上的变化、饮食习惯,以及会不会有时无缘无故地发笑等。”

我扬了扬眉。

“像不像个疯子?”

“对,疯极了,”派伊先生说完,又加了一句,“可你永远猜不到是谁!”

“谁?”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微笑着。

“不行,不行,伯顿,再说下去就是造谣了,我们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轻快地消失在街道那头。

4

我站着目送派伊先生离开时,教堂的门开了,迦勒·邓恩·卡尔斯罗普牧师走了出来。

他冲我暧昧地一笑。

“早——早安,呃——”

我帮了他一下。“伯顿。”

“对,对,别以为我不记得你,只是一时没想起尊姓大名。真是个好天气啊!”

“是的。”我简短地回答。

他看了我一眼。

“但事情——那些事情——哦,对,那个在辛明顿家帮佣的可怜孩子。虽然难以置信,但我必须承认,这个地方确实发生了谋杀案,呃……柏……伯顿先生。”

“确实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我说。

“我刚听说了一件事,”他靠近我,说,“听说又有人收到了匿名信,你有没有听到这方面的谣言?”

“听到了。”我说。

“真是卑鄙又懦弱的事,”他顿了顿,然后引用了一长串拉丁文,“贺拉斯的这段话正适合当下的情况,你不觉得吗?”

“合适极了。”我说。

5

看起来似乎没人适合交谈了,于是我往家走,顺道买了点烟和一瓶雪利酒,听了听底层阶层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卑鄙的流浪汉!”——似乎是那些人的结论。

“跑到别人家门口,哭哭啼啼地讨钱,碰到只有一个女孩子在家的,他们就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我妹妹多拉有次去康伯爱斯,就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那家伙醉了,上门卖那种小本诗集……”

故事的结尾是,勇猛的多拉勇敢地当着流浪汉的面砰地把门关上了,然后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保护自己。从讲述者的口气推测,我想多拉一定藏在洗手间里。“她就这样一直等到女主人回来!”

我到小弗兹时,只差几分钟就要吃午饭了。乔安娜一动不动地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思维仿佛已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我问。

“哦,我也不知道,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走出屋子站在门廊上。铁桌边放着两把椅子,桌上有两个空的雪利酒酒杯。一把椅子上放着一样东西,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哦,”乔安娜说,“大概是一张患病脾脏的照片,格里菲斯医生好像以为我对此有兴趣。”

我好奇地看着照片,每个男人都有追女人的一套。换成是我,绝对不会选择脾脏的照片——不管有没有患病。不过显然,这是乔安娜自己要求看的!

“看起来真让人不舒服。”我说。

乔安娜说确实如此。

“格里菲斯还好吗?”我问。

“看起来累得要命,而且很不开心。我猜他可能有什么心事。”

“是不是某个脾脏不服从他的治疗?”

“别犯傻了!我是说认真的。”

“我敢打赌,那家伙心里一定记挂着你。但我希望你能放他一马,乔安娜。”

“哦,别胡说,我又没做什么。”

“女人总是这么说。”

乔安娜生气地快步走开了。

那张患病脾脏的照片在阳光的直射下开始有点卷曲,我捏着照片的一角,拿进起居室。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张照片,但我想格里菲斯一定很珍惜它。

我从书架底层拿出一本厚书,想把照片夹进去压平。那是一本布道用的书,厚重极了。

但一打开这本书,我就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有好几页从书的中间部分被整整齐齐地割了下来。

6

我就这样站着,盯着那本书。我又翻到扉页,发现是一八四〇年出版的。

毫无疑问,我手里拿的这本书,就是用来拼凑匿名信的书。那么到底是谁割下来的呢?

首先,很可能是艾米丽·巴顿本人。她显然是第一个能想到的。也有可能是帕特里奇。

但也有其他可能,任何曾经单独在这个房间里待过的人都有可能动手。比如在这里等艾米丽小姐的客人,或者因公来访的人。

不对,这种情况似乎不大可能。我记得有一天,一名银行职员来找我,帕特里奇把他带到屋子后面的小书房去了。显然,照规矩,那里才是客人等待的地方。

是来访的客人吗?某个“有社会地位”的人。派伊先生?艾米·格里菲斯?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

7

呼唤铃响了,我过去吃午餐。吃完回到起居室,将刚才的发现拿给乔安娜看。

我们讨论过一切可能性之后,我把书拿到了警察局。

他们因这项发现欣喜若狂,猛拍我的背赞赏我,虽说我只是单纯的幸运罢了。

格里夫斯不在,不过纳什在,他马上打电话给前者告知这件事。他们会去检验上面有没有指纹,虽然纳什觉得不会有什么收获。关于这点,我也这么认为。上面只有我和帕特里奇的指纹,这表示帕特里奇确实在一丝不苟地打扫。

之后纳什和我一起返回山顶小屋,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我们正在逐步缩小调查范围,伯顿先生,删掉没有嫌疑的。”

“哦,”我说,“那还剩下哪些人?”

“金奇小姐,她昨天下午跟一位客户约在一幢房子里见面,离康伯爱斯路不远,去辛明顿家也要走这条路。也就是说,她每天出门、回家,都会经过辛明顿家……还有上星期辛明顿太太收到匿名信自杀的那天,是她在辛明顿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辛明顿先生本来以为金奇小姐一下午都没离开办公室,因为他下午接待亨利·勒辛顿时打了好几次电话给金奇小姐。不过后来我发现,三点到四点这段时间内她离开过办公室,去买一些高面额的邮票。本来可以叫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去的,金奇小姐却声称头痛,要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并没出去太久。”

“但也够久了?”

“对,只要走快点,绝对来得及绕过村子另一边,把信丢进辛明顿家的信箱,然后赶回办公室。不过我必须承认:没有人看到她走近辛明顿家。”

“是因为没人注意吧?”

“这个就说不准了。”

“你还怀疑什么人?”

纳什直视着前方,视线越过我。

“你应该知道,事实上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任何人——所有人。”

“嗯,”我说,“我明白。”

他严肃地说:“格里菲斯小姐昨天到布兰登跟一个女子团契的女孩见面,却到得相当晚。”

“你不会认为——”

“不,我不会以为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格里菲斯小姐是个有教养且脑筋正常的女人——所以我说,我不明白。”

“那上星期呢?她有可能把信塞进辛明顿家的信箱吗?”

“可能,那天下午她上街买东西。”他顿了顿,“艾米丽·巴顿小姐也一样,她昨天下午很早就出门买东西了。还有上星期三下午,巴顿小姐步行去几位朋友家做客,都曾路过辛明顿家门口。”

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自从我在小弗兹发现那本被人割过的旧书之后,思维便受限于凶手是这幢房子里的人,这时我突然想到艾米丽小姐昨天来访时,那兴奋、愉快的神情……

去他的——兴奋……对,兴奋——微红的脸颊——闪亮的眼睛——一定不会是因为——不会是因为——

我含混地说:“这样实在不好!看到一些事,然后就胡思乱想更多的事——”

“是的,要把日常碰到的人当成可能去犯罪的神经病,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派伊先生——”

我尖声说:“你也认为他有可能?”

纳什露出微笑。

“是的,我们当然也把他列入了怀疑范围。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不对,我该说,他是个好人。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两个星期三的下午他都独自一人待在花园里。”

“所以,你们并非只怀疑女人?”

“我不认为那些信出自一个男人之手——我对这点很有把握——格里夫斯也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派伊先生是个例外,他的个性中有一种变态的女性倾向。昨天下午我们去调查了每一个人。你知道,在这起谋杀案上,你没有问题,”他露齿一笑,“令妹也清白。辛明顿先生那天到办公室之后就一直没离开,格里菲斯医生在村子的另一头出诊,我已经调查过了。”

他停下来,又笑了笑,说:“你看,我们全都查过了。”

我缓缓说道:“所以,现在你的嫌犯名单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了——派伊先生、格里菲斯小姐和巴顿小姐?”

“哦,不,不,除了牧师太太之外,我们还有两个嫌疑人。”

“你想到她了?”

“我们每个人都想到过。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疯狂得有点太显眼,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仍然有能力做这件事。昨天下午,她在树林里看鸟——鸟当然没办法替她作证。”

欧文·格里菲斯走进警察局,他猛地转过身。

“嗨,纳什,听说你今天早上到处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格里菲斯医生,要是可以的话,我们想星期五进行聆讯。”

“行,今晚我和莫斯比验尸。”

纳什说:“还有一件事,格里菲斯医生。辛明顿太太生前曾服用你给她配制的……药粉还是什么……”

他停下来。

欧文·格里菲斯用疑问的口气说:“嗯?”

“那种药粉如果服用过量,会不会致死?”

格里菲斯冷冷地说:“当然不会,除非她一次吃二十五份!”

“不过霍兰德小姐告诉我,你曾经警告她不要服药过量,那样很危险。”

“哦,对,辛明顿太太是那种什么事都会做过头的女人,她总觉得吃两倍分量的药就会有两倍的效果。但我们做医生的,甚至不鼓励任何人多吃非那西汀或者阿司匹林,因为对心脏不好。而且,无论如何,死因已经确定是氰化物中毒。”

“哦,我知道,但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自杀,应该宁可选择服用过量安眠药,也不会选择服用氰酸自尽。”

“嗯,确实如此。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氰酸比较有戏剧性,而且一定能达到目的。比如服用的是巴比酸盐之类的,如果很快被人发现,就有可能救得活。”

“我懂了,谢谢你,格里菲斯医生。”

格里菲斯走了,我也向纳什道别,慢慢朝回家的路上走。乔安娜出去了——至少我没看到她。电话机旁留了一张不知所云的纸条,大概是留给帕特里奇或者我看的。

要是格里菲斯医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星期二去不了,星期三或者星期四都可以。

我扬扬眉毛,走进起居室,坐进最舒服的那把扶手椅——其实这儿的椅子都谈不上舒服,全是直背的,而且都是已故的巴顿太太留下来的——我伸了伸腿,试着思考整件事。

我忽然很生气地想到,欧文刚才打断了我跟督察的谈话。督察提到还有两个嫌疑人。

我开始猜那两个人会是谁。

帕特里奇或许是其中之一?首先,那本被裁了的书是在这幢屋子里发现的,而且作为安格妮斯的良师益友,她可以在后者毫不起疑的情况下将其击昏。没错,不能排除帕特里奇的嫌疑。

可另外那个人又是谁呢?

或许是我不认识的人?克里特太太?镇上人最先怀疑的对象?

我闭上眼,考虑着那四个人,他们迥然相异。是温和却脆弱的艾米丽·巴顿吗?她有哪些可疑的地方?生活太贫困,还是儿时创伤的影响?为别人做了太多牺牲,还是她总是对“不好的事”抱有一种奇怪的恐惧?这些会是导致她打从心里对这类事感兴趣的原因吗?我是不是太弗洛伊德了?我记得有位医生曾经告诉我,一位外表温柔的女性受到催眠之后所说的话,才是她的真心话。“你甚至想不到她知道那些字眼!”

是艾米·格里菲斯吗?

显然她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或压抑的心事。她快乐,像个男子一样洒脱,又非常成功,生活充实而忙碌。但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却说她是个“可怜的东西”。

另外还有一些事——一些——我该记得的往事……哦,我想起来了!欧文·格里菲斯曾经说过:“我们住在北方的时候,也发生过匿名信事件。”

那会不会也是艾米·格里菲斯的杰作?这也实在太巧了,两件完全一样的事。

等一下,格里菲斯说,那次匿名信事件的始作俑者最后找出来了,是个女学生。

我忽然觉得好冷,一定是从窗口吹进来一阵冷风。我在椅子里不舒服地动了动。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奇怪且不安呢?

接着往下想……艾米·格里菲斯?或许那次的匿名信就是艾米·格里菲斯写的,而不是那个女学生?接着艾米来到这里,重施故伎?所以欧文·格里菲斯才会那么不快乐,像被施了魔咒?他一定在心里怀疑,对,他在怀疑……

派伊先生呢?毕竟他并不是个非常友善的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导演了整出戏,然后躲在背后暗笑……

门厅电话机旁的那张留言条——我为什么总想着它?格里菲斯和乔安娜——他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不,我烦恼的不是那张纸条,而是其他一些事……

这时我的意识已经有些飘忽了,睡意渐浓。我愚蠢地自言自语着:“无火不生烟,无火不生烟……就是它……它是连接一切的关键。”

接着我跟梅根一起走在街上,霍兰德经过我们身边。她打扮得像个新娘,路人议论纷纷。

“她总算要嫁给格里菲斯医生了,当然,他们已经私下订婚好几年了……”

然后我们到了教堂,邓恩·卡尔斯罗普牧师正在用拉丁文做祷告。

进行到一半时,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忽然跳起来,大声叫道:“一定得阻止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一定得阻止这件事!”

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接着,我的大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在小弗兹的起居室里,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刚从打开的落地窗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紧张而粗鲁地说:“一定得阻止这件事,我告诉过你。”

我跳起来,说:“对不起,我恐怕睡着了。你刚才说什么?”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一只手握成拳头,用力击向另一只手的手掌。

“一定得阻止这件事,那些匿名信!谋杀案!你不能再让像安格妮斯·华戴尔那么无辜的可怜孩子被杀了!”

“你说得对极了,”我说,“可你打算怎么办呢?”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我笑了,也许带点超然的意味。

“那你觉得我们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呢?”

“把整件事弄清楚!之前我说这里并不是个邪恶的地方,我错了,这里确实是个邪恶的地方。”

我有些生气,于是不太礼貌地说:“没错,亲爱的女士,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说:“阻止整件事,这还用说?”

“警方已经尽了力。”

“安格妮斯昨天都被人杀了,可见警方还不够卖力。”

“那么,你比他们还了解整件事?”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请一位专家来。”

我摇摇头。

“你没什么能做的,苏格兰场只接受郡警察局长的援助申请,况且他们已经派来格里夫斯来帮忙了。”

“我指的可不是那种专家,我所说的专家不是专门研究匿名信或者杀人案的专家,而是深知人性的专家。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们需要一个对邪恶非常了解的人。”

这个观点很奇怪,却不知怎的让人兴奋。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已对我点点头,自信满满地说:“我马上就去办。”

说完又从落地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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