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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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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二天,我简直是疯了。事后回想起来,我只能说“疯狂”是唯一的解释。 又到了每个月去马库斯·肯特那里就医的日子。我准备搭火车去。令我感到万分意外的是,乔安娜居然选择留在林姆斯托克。以往她总是迫不及待地与我同行,并且每次都要多住几天才回来。 但是这一次,虽然我提议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家,乔安娜的答复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她只是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有很多事情要做,何必放弃那么可爱的乡下日子,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乱糟糟的火车上呢? 这样的说法自然是无可否认,但听起来太不像乔安娜的口气了。 她说她不需要用车,于是我把车开到火车站,停在附近,准备回来时再开回家。 出于某种只有铁路公司才知道的原因,林姆斯托克的火车站在离林姆斯托克村足足半英里远的地方。半路上,我看到梅根正百无聊赖地闲逛,就停下车来。 “嗨,你在干吗?” “出来散步。” “我想一定不是一次愉快的散步,你慢吞吞挪步子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只垂头丧气的蜘蛛。” “哦,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你送我到车站算了。”我打开车门,梅根跳了上来。 “你要去哪儿?”她问。 “伦敦,去看医生。” “你的背不会又恶化了吧?” “康复得很好,我想他看到我一定非常高兴。” 梅根点点头。 我们一路抵达车站,我停好车,到售票口买好车票。站台上只有寥寥几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可以借我一便士吗?”梅根说,“我想去自动贩售机买点巧克力。” “拿去吧,小宝贝。”我说着把钱递给她,“你确定不顺便买点口香糖或清凉糖什么的吗?” “我最喜欢吃巧克力。”梅根说,丝毫没察觉我是在取笑她。 她走到巧克力贩售机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越来越生气。 她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粗俗丑陋的袜子、一件肥大不成形的上衣和松垮垮的裙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会惹得我不高兴,反正我就是觉得生气。 她一回来,我就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穿这么难看的袜子?” 梅根低头看看自己的袜子,一脸诧异。 “我的袜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哪儿都不对劲,让人讨厌。还有,为什么穿这种罩衫,你看起来就像一颗腐烂的卷心菜。” “这件衣服很好,不是吗?我穿了好几年了。” “能想象。还有,你为什么——” 就在这时,火车来了,打断了我愤怒的质问。 我坐进空荡荡的头等车厢,打开窗子,探出身,继续说刚才的话。 梅根仰着脸站在下面,问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没说真心话,“只是看到你这么邋遢,不注意自己的外表,忍不住感到愤怒。” “反正不管怎样,我看起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老天,”我说,“我要看到你穿得整整齐齐的。我要把你带去伦敦,然后从头到脚好好打扮一下。” “我希望你真的能。”梅根说。 火车开始动了,我低头看着梅根扬起的脸,上面写满期待。 接着,就像我刚才所说,一阵疯狂的意念突然涌进我的脑子。 我打开车门,抓住梅根的手臂,一把把她拉进了车里。 车站上的行李搬运工惊呼一声,可他也只能动作敏捷地再次把车门关牢。我的鲁莽行为使得梅根摔在了地上,我赶忙将她拉起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揉着一边的膝盖,问我。 “闭嘴,”我说,“我要带你一起去伦敦,等我把你打扮好,你会连自己都认不得。我要让你看看,只要肯尝试,你会有多大的改变。我受够了看着你垂头丧气、无所事事的模样。” “哦!”梅根出神地低语。 检票员来了,我替梅根买了张往返票。她坐在她的位子上,尊敬而畏惧地望着我。 “我不得不说,”检票员走后她说,“你的举动实在太突然了,是不是?” “是很突然,”我说,“我们这家人都这样。” 我该怎么向梅根解释那阵突来的冲动呢?她本来像只被主人抛在一边的可怜小狗,现在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愉快神情,像正高高兴兴跟着主人散步的小狗。 “我猜你不太了解伦敦吧?”我对梅根说。 “不,我很了解,”梅根说,“每次去学校都要路过。我去看过牙医,还看过一幕哑剧。” “这一回,”我神秘地说,“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伦敦。” 到伦敦时,离我与医生的预约时间还差半个小时。 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米瑞迪女装店,乔安娜的衣服都是这儿做的。米瑞迪的裁缝特立独行、友好活泼,四十五岁,叫玛丽·格雷。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也是个易相处的朋友,我一直很喜欢她。 我事先嘱咐梅根:“你就当是我的堂妹。” “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 玛丽·格雷在招待一位结实矮胖的犹太妇人,后者正陶醉于一件超紧身的粉蓝色晚礼服。我把玛丽·格雷拉到一边。 “听着,”我说,“我带了个小堂妹来,乔安娜本来也要来的,可惜临时有事。不过她说一切交给你就行了。你看到那个女孩现在的样子了吧?” “天哪,看到了。”玛丽·格雷用颇具感情的声音说。 “好,我希望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全权委托给你了。袜子、鞋子、内衣,一切!对了,替乔安娜做头发的店也在这附近,对不对?” “安东尼?就在街角,我会帮她设计发型的。” “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哦,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别忘了付钱——可别笑我,我这里至少有一半女客从来不付钱。不过我还是要说,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带着职业的眼光迅速打量了一番一旁的梅根,“她的身材很好。” “你一定有透视眼,”我说,“在我看起来,她毫无身材可言。” 玛丽·格雷大笑。 “都是那些学校害的。”她说,“它们为把女孩子变得规规矩矩、毫无存在感而自豪,还说那样很可爱、不世故。有时候差不多要整整一年,才能教会那些女孩子如何打扮,看起来像个女人。不过别担心,一切交给我就好了。” “好,”我说,“我六点左右回来接她。” 2 马库斯·肯特看到我的恢复情况很高兴,说我比他预计的最好结果还要好很多。 “你的体质一定像头大象,”他说,“才会复原得这么快。嗯,乡下的新鲜空气、不熬夜,以及平静的心境,也是医治重病的良方啊。” “前面两点说对了,”我说,“不过可别以为乡下就没有刺激事,至少我经历了不少。” “什么样的刺激?” “谋杀。”我说。 马库斯·肯特噘起嘴,吹了声口哨。 “田园里的恋爱悲剧?农夫杀死了他的情人?” “完全不是,是一个狡猾、坚定的疯狂凶手。”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他是什么时候被抓到的?” “还没被抓到呢,而且是个女人!” “啊!我觉得林姆斯托克恐怕不适合你,老弟。” 我坚定地说:“不,非常适合我,你别想把我从那个地方弄走。” 马库斯·肯特很聪明,他马上反应道:“原来如此,遇到了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有点罪恶感地想起埃尔西·霍兰德,“我只是对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哦,好吧,反正目前为止没对你造成什么坏影响,不过当心点,别让那个疯狂的凶手找上你了。” “这种担心太离谱了。”我说。 “今晚一起吃晚饭怎么样?你可以好好谈谈那个遭人唾弃的凶手。” “对不起,我已经有约了。” “是跟小姐约会——吗?好啊,看来你真的是快康复了。”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说,不禁对梅根是我约会对象这一点感到好笑。 六点整,我回到米瑞迪女装店,店门已经关闭了。玛丽·格雷到样品间外来接我,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 “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不客气地自夸一句,这件工作做得可真漂亮。” 我走进宽大的样品间,梅根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看着自己。我敢发誓,我真的几乎没认出她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简直忘了呼吸。高而苗条,像柳树般婀娜多姿,修长的双腿被丝袜包裹,脚上穿着合适的鞋子。啊,多么可爱的双脚和双手,以及细柔的身段——处处洋溢出高贵和与众不同。她的头发整修得恰到好处,闪着柔和的栗色光芒。他们很聪明,没在她脸上改变什么。她没有化妆,或者轻薄精致得看不出来。那红唇则根本无须口红修饰。 另外她身上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之前从未发现的——伸直的颈部所表现出的单纯的自信。她正儿八经地看着我,报以一个害羞的微笑。 “我看起来——还不错,是不是?”梅根说。 “不错?”我说,“不错这个词怎么够?走,出去吃晚饭,要是有哪个男人不回头看你,我才觉得奇怪呢!你会让所有女孩都黯然失色。” 梅根长得并不漂亮,但她与众不同,引人注目。她有个性。她走在我面前步入餐厅,领班马上朝我们走过来,我感到一阵愚蠢的自得,那感觉就像一个男人得到了一件与众不同的东西。 我们先点了杯鸡尾酒,细品慢酌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吃晚饭,最后又跳了舞。梅根热衷于跳舞,我不想让她失望,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不会跳得太好。没想到事实恰好相反,在我怀里的她轻得像根羽毛,身体和脚步完全配合着节拍。 “老天!”我说,“你居然会跳舞!” 她似乎有点意外。 “哦,我当然会,学校每星期都有舞蹈课。” “想把舞跳好,可不是光靠学校里的舞蹈课就够了。” 我们回到桌旁坐下。 “这些食物美妙极了,不是吗?”梅根说,“还有其他的一切!” 她高兴地轻叹一口气。 “我有同感。”我说。 这是个令人狂喜的夜晚,我仍处于疯狂状态,直到梅根用怀疑的语气问了我一句话,才将我带回到现实。 “我们该回去了吗?” 我愣住了。哦,我肯定疯了,忘得一干二净!我仿佛身处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只和我所创造的东西共存着。 “老天!”我轻呼一声。 但我发现,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 “你坐着别动,”我说,“我去打个电话。” 我打电话到卢埃林租车公司,订了他们那里最宽敞、跑得最快的车,并要他们尽快赶过来。 然后回到梅根身边。“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我说,“我们改搭汽车回去。” “真的?好棒啊!” 她真是个好孩子,对一切都那么容易满足,不多问,不惹麻烦,欣然接受我所有的建议。 车来了,的确又宽敞,速度又快,但我们抵达林姆斯托克的时候仍然很晚了。 我的良心忽然感到一阵不安,于是说:“他们或许已经派搜索队到处去找你了!” 梅根却表现得心平气和,有些茫然地说:“哦,我想不会,我常常一出门就不回去吃午饭。” “可是,亲爱的孩子,你今天可是下午茶和晚饭都没回去吃呀。” 幸好,梅根受幸运之星庇护。辛明顿家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梅根要我开车绕到屋后,然后用石头打洛丝住的那个房间的窗子。 不一会儿,洛丝出来了,看得出她尽力压抑着惊呼和颤抖,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哦,刚才我告诉他们你已经上床睡着了,主人和霍兰德小姐(说到‘霍兰德小姐’时,她轻哼了一声)很早就吃完晚饭,出去兜风了。我答应照顾两个男孩。柯林一直在床上闹腾,我上楼去育婴室哄他时,好像听到你进门的声音了,可下楼来又没看到,就以为你去睡了。所以主人回来问起你,我就这么跟他说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现在最好让梅根去睡。 “晚安,”梅根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是我这辈子所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天。” 坐车回家的路上,我仍然有点昏昏沉沉。最后赏了司机一大笔小费,并问他要不要在小弗兹留宿一夜,但是他更想连夜赶回去。 我们正交谈时,大门开了一道缝。司机一走,门立刻被用力拉开,乔安娜说:“哈,你总算回来了,是不是?” “你在替我担心?”我问,走进屋里,关上了门。 乔安娜走进起居室,我跟在她后面。三脚火炉架上放着咖啡壶,乔安娜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我则弄了杯威士忌苏打。 “替你担心?不,当然不,我以为你决定在城里住一夜,狂欢一下。” “的确可以说——我狂欢了一下。” 我先是微笑,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乔安娜问我笑什么,我便把这晚的经过告诉了她。 “哦,杰里,我看你一定是疯了——疯透了!” “我想也是。” “哦,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实在不该做这种事——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明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林姆斯托克。” “我相信会的,可梅根毕竟只是个孩子。” “她不是,她二十岁了。你带着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到伦敦,还替她买衣服,就别想躲开可怕的谣言。老天,杰里,你恐怕得娶那个女孩了。” 乔安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去他的!”我说,“就算真要我这么做,我也不介意。老实说——我反而很高兴。” 乔安娜脸上露出一种好笑的神情,她站起来淡淡地说:“是啊,我早就知道了……”说完走向门口。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玻璃杯,为我的新发现而惊恐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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