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安的缪斯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凌晨一点,守站在事故发生现场的十字路口。

夜空晴朗,星光闪耀。街市被夜晚的寒气笼罩,看起来像刚换了水的金鱼缸,清新飒爽。人们皆已熟睡。

守望了交通灯一会儿。红色、黄色、绿色,灯光孤独地闪烁着。白天忙着处理交通秩序的信号灯,到了晚上,在这许多人沉睡了的街市,也许正指挥着睡梦中的交通。

守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想把整个夜晚吸进胸中。

他离开家时,换上了深灰色运动服。衣服从肩膀直到腋下,以及腿侧都镶了黑色的线条。脚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底变得很薄。他没穿那双平常慢跑时穿的运动鞋,那种鞋为了避免脚踝受冲击,底部做得较厚,跑起来很可能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他双手戴着露指手套,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这身打扮即使被查问也容易辩解,毕竟在慢跑空间较少的街市上,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车辆较少的深夜慢跑。

守裤子右边的口袋里放着一套今晚达成目的不可或缺的工具和钢笔手电。

行进方向的信号灯转为绿色。

守静静地跨过十字路。像以子所说,出事地点有香烟售卖机和公用电话,它们正为已卸下铁门的商店守夜。旁边立着显示居住环境的标志牌。守出门前曾查了一下这附近的地图,很清楚该往哪个方向走。他背对十字路,缓缓跑了起来。

菅野洋子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往西约五十米处,面对着狭窄的岔路。那是一栋外墙贴着红色瓷砖的四层公寓。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墙壁变成一片黑紫色,就像一摊凝固的血。

在铺了柏油的狭窄的转角处前,有一座亮着应急照明灯的水泥外梯。这是所谓的“开放型”公寓。

守放轻脚步,张望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到远处像是从卡拉OK酒店里传出的五音不全的歌声。

守慢跑着,横越转角处,靠近楼梯。建筑物后面冷不防地跳出一只黑猫,金色的眼珠闪闪发光,随后跑走了。猫可能也吓了一跳,守的心脏瞬间紧缩,那只猫是目击者。楼梯入口处有个固定的铝质信箱,分为四层,每格都挂着锁。

“菅野”的名字在最上面一层,一旁加了房间号码“404”,字迹很整齐。

上楼梯之前,守脱下鞋子,赤着脚。通常,深夜里的脚步声会令人意外地传得很远。他把鞋子藏进花树丛中。

守感觉四楼好远。即使在学校为了锻炼肌肉,练习背沙袋上楼梯时,也不曾觉得这么远。脚底一阵冰凉。应急照明灯反射在白色楼梯上,炫目得仿佛将守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

到了三楼舞蹈教室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守反射性地蹲下,侧耳倾听。

有人从外面走过。守听着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蹲在原地,等着那人走过去,然后再举步上楼。

到达四楼,靠近栏杆朝下一看,沉寂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无数的灯光扩展开去。隔着两幢两层住宅的屋顶,对面也有一栋一般高的公寓,几扇拉着窗帘的窗子并排而列。那些窗子没有亮灯,但守还是迅速低下身子。

走廊上并排着五扇白色的门,也有五具热水炉。最前面的门牌是“402”。目标所在的门是从另一头算来第二个。守挨近栏杆再往前走。

404号室的门牌上仅写着房间号码。开放型公寓可能没有管理员,因而尽量不让人知道是女性独居。

守背靠栏杆,大大地喘了口气。终于来到这里了。

稍作调查……要这么做,首先要看看菅野洋子住的房子。事先已思考过,守相信自己能胜任这份差事。

爷爷……

守的脑海中浮现出重要“朋友”的脸。真没想到他的教导竟以这种方式帮上了忙。


父亲的失踪以及随后曝光的不光彩事件,使年幼的守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痛苦而难堪。

尽管事件发生后到入小学前的情况还算不错—毕竟年龄相仿的孩子们跟守一样,根本不懂“侵占”和“失踪”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父母忽然变冷淡了,让他感到奇怪。朋友也不知母亲为何不准自己和日下守玩,感到一头雾水。

在那个时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启子一人。至于守,去找朋友玩时,即使对方表示今天某某人不在,他也只是单纯地相信,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玩也无妨。这样的想法还行得通。

守和遗留在枚川的关于敏夫事件的记忆,就像跷跷板的两头。守年幼的时候,事件比较重,处在跷跷板下方;随着守慢慢成长,理解力增加,事件则逐渐浮升上来,终于升到与守的双眼平齐的高度。那才真正是淬炼的开始。

社区棒球队没人邀守参加;夏日,守也不曾穿上传统的短外衣,让人领着去参加祭典。那种歧视从大人开始,而且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孩子毫无对抗的能力。而孩子逐渐被感染之后,歧视再度传播出去,因为这样做很有趣。

进小学不久后,守没有玩伴了。下课后,也不再有人招呼他去参加足球队。教他做功课、上课时揉纸团互扔的玩伴也没有了。此时,独自一人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

也许人们认为这样的情况理所当然。毕竟对枚川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个把市民的税金花在女人身上后逃走的人。日下母子如果无法忍受报应,滚蛋不就得了。

启子第一次跟守谈这件事,也在这个时候。她说得很详细,丝毫不隐瞒。守始终忘不掉母亲最后加的那句话:守,你没做任何可耻的事,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在冰冷的视线包围下和年幼的儿子一起度日,启子也如此告诉自己。

启子那时在市内一家漆器工厂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还是因为枚川的某个旧识“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间接地代为关照了的关系。要不是这样,启子若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枚川,恐怕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杀,化为白骨了。

守什么可耻的事都没做,但总是孤单一人。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爷爷。

那是暑假,守把自行车斜放在内院,独自一人坐在公寓的石梯上,待在八月的烈日之下。既没有要去的地方,又腻烦了一个人看家,他开始发呆。

“小朋友,好热哪。”

不知是谁搭讪,守抬起头来。

一个矮胖的老人踏进墙的阴影中,左手拿着用旧了的小皮包,深灰的开襟衬衫和半秃的头上冒着热汗。

老人擦了擦汗,又说道:

“坐在那儿会中暑哦,怎么样,和爷爷一起去吃刨冰?”

守犹豫了许久,最后站起来。短裤的口袋里,母亲给他买面包当午餐的零钱叮当作响。那是开始。

爷爷名叫高桥吾一。从认识到离别,守都喊他爷爷。爷爷没告诉守他的年龄,但那时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

爷爷开了家保险柜专卖店,退休以后便以经营店铺为生。出生于枚川,战争结束后,成为大阪老锁匠的入门弟子,然后一直在那里工作。退休后回到枚川,是因为感觉体力已达极限。爷爷只跟守约略提过这段身世。

因为一盘刨冰结下了缘。那天以后,守开始出入爷爷的家。那里有间狭窄的工作室,里面有很多形状怪异又发亮的器具和守整个人大概都进得去的大保险柜,以及不知从哪里打开、镶有美丽雕刻的小型文件箱。

这些玩意儿全属嗜好。爷爷望着睁大眼睛、虽有些客气却四处张望的守笑了。没被这些玩意儿包围着的话,会寂寞得不得了。这些玩意儿也是,如果四周没人,也会觉得寂寞。

“除了我说危险的别玩以外,你怎么摸、怎么看、怎么做都行。”

爷爷这么说,让守备感自由。守摸了摸保险柜冰冷的外壳,挨近了窥视锁内迷宫般的装置。他翻开爷爷搜集的旧相簿,里面有让人很难说是普通钥匙、很费工夫刻制的钥匙,看起来比收在里面的东西更有价值的保险柜的照片。

好美,守说。爷爷点点头说,很美吧。

虽然守在一旁,爷爷多半还是埋头干活。等工作室的探险结束以后,守开始盯着爷爷。他凝望着爷爷指上那令人吃惊的柔软的动作,以及面对保险柜和锁时浮现在嘴边的幸福微笑。

大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守凝视爷爷,爷爷忽然说,怎么样,你想不想试试?

那时,爷爷正拿着细锉刀,为一个橘子箱大小的旧保险柜去锈。

“我能做吗?”

“当然。”爷爷笑了,把锉刀递给守,吩咐道,“但要轻轻的。”

照爷爷所言,守花了一周的时间,已经能轻轻地去锈了。那个保险柜,斑斑锈迹之下隐藏着银色光泽的金属材质,门盖的四个角落还装饰着极小却很华丽的雕花牡丹。工作结束后,爷爷说:

“嘿,变成个美人儿了吧。”

从此,守从老是在一旁观望,变成了稍稍能帮上忙的助手。他渐渐对爷爷所做的事(下次并非只是去锈)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能踏出这半步真是美妙。

有一次,守遗失了公寓钥匙无法进家门,当时离启子下班回来还有整整两小时。头顶三楼的窗户上,早就该收好的衣服随风飘动,天看起来像要下雨。守跑去找爷爷。

爷爷变魔术般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守家里的锁,然后颇不高兴地说:

“守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不换更结实的锁可不行。这锁简直就像玩具。”

次日,爷爷来换锁。换好以后,守问:

“我能学会做这样的锁吗?“

爷爷定睛望着守,问:

“想试试吗?“

“嗯!”

“哦?”爷爷愉快地说,“那就试试看吧。想做的话,没有做不到的事。”

就这样,守开始学打锁。起初是一步一步来,先记住锁的构造和种类。别说制造公司了,制造国家不同,保险柜和锁的样子也不一样。

进入实际制造的程序以后,必须记的和想记的技术排山倒海而来。

从小密码锁、自行车锁到汽车门锁,然后是最普及的销簧圆筒锁,以及使用两根铁丝的开锁工具。这个阶段的最后一关便是自己下工夫打造开锁工具。

将没有刻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捕捉复制钥匙的感觉,如此反复复制几百把钥匙。插进类似却并非完全吻合的复制钥匙后,再费心地摸索最后解锁的方法—这和说服顽固的人很相似。最后再探索如何打开旋转号码锁。

从两人相识直到爷爷去世的十年里,爷爷把自己的知识和技术悉数传授给守。

守偶尔回想起来,常觉得爷爷教他的许多非常奇怪的事,他竟都牢记于心。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那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让守如此热衷。而且,这是偶然开始的缘分,但能够持续十年,守仍然觉得很愉快。

爷爷于去年十月中旬,在枚川最后一片红叶掉落时,因心脏衰竭撒手人寰。

世界末日。守真的这么想。

此时守手里的这套工具正是爷爷去世前几天给的。后来回想,那也许是死亡预告。爷爷曾凝视着守,问道:

“我说,守,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教你破解锁的技术?”

被崭新的工具吸引住的守,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我求您教的。”

爷爷大笑道:“真老实。嗯,就是这样。”

“您教我的是……大事业?”

“倒也不是。不是告诉过你吗,有志者事竟成!”

沉默了一会儿,爷爷继续说:

“你不曾跟爷爷提过你爸的事。”

“不用说,您也知道。”守感到困惑。

“到现在,还有人说你爸的闲言闲语吗?”

“有时候……但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哦。时间一过,人们就会把从前的事给忘了。”

“我不是也忘了我爸。”

“守,学解锁的技术快乐吗?”

“嗯。”

“为什么?”

守稍稍想了一下,回答:“学到了其他人不会的技术。”

爷爷点了点头,盯着守的手,说:

“想过利用这门技术做些去哪里拿些什么、让人麻烦之类的事吗?”

“完全没有!”守睁大眼睛辩解道,“爷爷,您认为我会这么做吗?”

“不,从来没有。”

爷爷断然摇头,然后一句一句仿如咀嚼似的慢慢说:

“爷爷教你的已经是很旧的技术了,渐渐落伍了,不是吗?因为爷爷已经是落伍的人喽。现在,不管是钥匙还是锁都越来越新。说不定这种形状的锁不久后就会消失。”爷爷的表情有些落寞。

“可是,这并不表示你拥有的技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在日常生活里,你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你能看到人家想隐藏或珍藏的东西,也能进到不希望别人进入的地方。但再怎么说,也一定要你自己想这么做才行。”

爷爷看着守的眼睛,继续说:

“到现在为止,其实你想做就能做到,但是你没做,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爷爷相信你,才会教你。守,钥匙这玩意儿啊,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守护人心的东西罢了。你父亲……”

爷爷忽然很悲伤。

“他既不能解锁,也不能复制钥匙,可是竟做了不该做的事,侵占别人的钱。这是把很多人寄存在心里的锁—也有人称之为‘信用’—擅自打开。从现在起到你长大成人,难免会时不时悲哀地厌恶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会怨恨。可是啊,守,爷爷觉得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爸不是坏人,只是软弱而已,软弱得让人觉得可悲。所以,当你察觉自己内心也出现那种软弱时,会想,‘啊,我跟爸一样。’说不定有时还会想,‘爸有苦衷,也很无奈。’可是,世间的人却会不负责任地数落‘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的,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守沉默地凝视着爷爷的脸。爷爷继续说:

“人有两种。一种是即使会做,但不想做时就不做的人。另一种是即使做不到,一旦决定了也要彻底做完的人。不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糟糕的是,依自己的意思行事却找借口发牢骚。守,你父亲的事不能成为你的借口。不能为任何事情找借口。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你父亲的软弱和他的悲哀之处……”

说完,爷爷像最初教守握工具时一样,紧握住守的手。爷爷的手干燥而光滑,令人吃惊,却很有力。


要不要这么做?在菅野洋子的门前,守有些犹豫。

在这儿动手并不需要照明,走廊里的灯光就已足够。反正都无法看到锁的内部。

和隔壁的门锁比起来,这把门锁构造很简单。虽然和公营、都营公寓一样使用圆筒结构的锁,却低了一级。幸好不是单锁(若是单锁,旧了变松之后,只要在门缝中插入硬而平的东西压下去,门就会开),但也不是能让独居的年轻女子安心无虞的锁。只要看锁,就能知道建筑施工者的想法。守想,这栋公寓的墙上大概也是在该打三根铆钉处仅钉两根而已。

所谓销簧圆筒锁,以无数扣针组合而成。以一把特定的钥匙插进圆筒状的锁后就可以转动打开,这是因为钥匙的刻纹和扣针构成的凹凸处完全吻合。

由于那一捆配钥模型沉重而庞大,守并没带来。此刻到现场一看,他不禁直叹如果带来就好了。

好!那就当场制作一把配钥吧。守凭直觉决定这么做。说不定这次潜入屋内找到的东西有归还的必要。到时候,就算用开锁工具也要花些时间。

守单膝跪在走廊上,从小盒状的工具箱(略似稍厚而较短的笔盒)里,取出一把仅刻着一条沟纹的新钥匙。爷爷传授时是沾了煤粉后插进钥匙孔里,而守使用的是发酵粉。这种粉随处可见,随处可得。这次守带来的是真纪烤蛋糕用的发酵粉。

守谨慎地把涂了白粉的钥匙插进孔里,这时,最干扰自己的是心脏的鼓动。心脏跳得太快,怦怦作响,直震指尖。

守取出钥匙,白粉上有淡淡的线条,那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其原理和只有狂热者的耳朵才能分辨出乐声的起伏一样。

这淡淡的线是锁的侧面。守取出薄薄的锉刀,沿线刻纹,制作锁的整张脸。他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对照,不勉强,也不慌不忙。制作钥匙的关键在于优雅地慢慢打造。锁,是个矜持的淑女。

试了四次以后,钥匙上的五道刻痕发出了咬住圆筒内部的声音。守慢慢地旋转,锁的圆筒转了一次,发出解开金属勾尺的令人舒畅的声音。如此大约花了十二分钟。

守把临时打造的配钥放进口袋,向钥匙孔吹了一口气。尽管没人会察觉,但为慎重起见……等发酵粉的痕迹消失以后,守站起来,打开门。

2

关上门,守站在不同于黑夜的阴暗处。这新的黑暗中有微微的甜香味。房间里遗留着死去的女主人的香水味。

守站在原地不动,取出在秋叶原找到的钢笔手电,打开开关,调到最亮,好看清所在之处。他站的位置与其说是玄关,不如说是个小小的脱鞋处。右手边是浅浅的鞋柜,上面放着个空花瓶。后面墙上挂着小幅玛丽·洛朗桑[玛丽·洛朗桑(1885-1956),法国知名画家。]的复制画。

被画中白皙的少女俯视,守不禁吓了一跳。真纪也喜欢这位女画家,还拥有一套画册。画面的色调虽然浪漫,却不适合在暗处欣赏。守想,就这点讨厌。

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边,没乱动是对的,金属制的伞插就在右脚边。若不留神就那么踏出去,势必会发出声响,惊扰酣睡的邻居。

守绕了一圈后,进到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狭小的厨房兼餐厅。流理台上搁着两组扣好的咖啡杯和盘子。守摸了摸,已经完全干了。

流理台旁摆着一张白色餐桌和两把椅子。电灯垂得很低,套着红色灯罩,一不小心,头就会撞上去。单身人士用的小型电冰箱上放着烤面包机。家具都是白色的,旁边的橱柜也是白色。再旁边还有门。守用手电筒一照,上面贴着“浴室”的标签。

守蹑足走过去,打开那扇门,用手电筒照了一圈,确定没有窗子,便伸手找寻灯的开关。日光灯不情不愿似的,过了很久才亮起来。

菅野洋子很爱干净,似乎偏爱粉红和白色。在白色的全套卫浴设备和厕所中,毛巾、化妆品和拖鞋清一色是淡粉色。连才用了一点的肥皂也是粉红色的。

澡盆边缘掉着一根长头发。是洋子小姐的吧,守忽然联想到她蓄长发。他连菅野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发型、身高也都不清楚。没参加葬礼,报纸上也没刊登照片。车祸是在瞬间发生的。不知道大造记不记得她的脸?

想到这些,守备觉受挫。什么“只要稍作调查”嘛!

他往后退,走出浴室,但没有关灯,还让浴室门半合着。这样,灯光既不会外泄,又能照亮室内。

厨房对面还有一个房间,这就算是公寓全景了。地上铺着木板,约有十叠[叠,面积单位,一叠为一个榻榻米大小,约1.62平方米。]大。有钢管床和长形柜。窗边有学生式的木质书桌和椅子。地板中央铺着地毯,旁边立着色调很搭配的组合式塑料衣橱,衣橱拉链半开着。

莫非是听到消息后飞奔而来的母亲,手忙脚乱地选了要放在女儿棺木里的衣服?守靠了过去,闻到了香味。

从何处着手?原先想的是找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守临时改变主意。先看看有没有相簿。无论想跟谁接触,若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太失礼了。

在高高的书架最下层,仅有一本相簿竖在那里。守翻开一看,里面有很多照片,多半是女子的,很可能是旅行时拍的纪念照,其中有以瀑布为背景,一群像是登山团的人对着相机做出胜利的手势。相簿中频繁出现一名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直发垂在背后的女子,应该就是菅野洋子。还有几张和相貌相似的年轻女孩穿和服的合照,应该是今年过年休假回家时和妹妹拍的。

守正要把相簿放回原处,封面的袋子里掉出一张像小卡片的东西。他捡起一看,是张旧学生证。大概是上补习班时拍的,里面那张大头照证实了守的推测。

菅野小姐是个漂亮的女孩,不是那种走在街上能随口向她问路的类型。如果担任事务机器展示员倒很合适。

初次见面,你好,很抱歉,擅自闯进你的房间,守在心里悄声说道。

书架上几乎没有空隙,排列着推理小说文库本和恋爱小说,但最多的还是语言类专业书。从字典来看,好像学的是英语和法语,也有《通过一级英检之路》、《成为口译必要的资格及其对策》、《临时住宿指南》之类的书。

没看到日记本。也许她没写日记的习惯。也没有地址簿、记事本之类的。那样的东西在发生车祸时带在身上了吗?

有软木床头柜,信插就挂在旁边,只有寥寥几封信。现在人们都用电话联络,很少写信。守最近几年也没写过。

信插里有美容院的宣传明信片、像是朋友寄自国外的明信片(你好吗?在这里好快乐……)、英语培训学校的课程目录。

只有一封是信。寄信人是“菅野由纪子”,在花卉图案的信纸上,用小而圆的字体写着简短的内容。

家里人都好、工作已决定了、九月连续休假时回家就能看到绫子小姐的婴儿……最后,还写着:上回电话里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姐姐是不是累了?我很担心。

不愧是妹妹。守边折信,边感到胸口沉甸甸的。

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什么嘛!

那种电话还是不接的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以为她会留下告白书吗?调查一个人的房间以后,就能完全了解这个人的生活吗?

假设有人进了我的房间,发现了开锁工具,会怎么想?自己可能会被想成是个职业小偷,但事实并非如此。

守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环顾房间。

很朴素。这是第一印象。和同龄的真纪的房间一比较就知道了。

房间里的电视机、收音机都是老式的。说不定购买时就是老古董。没有录像机,连灯罩都是笨拙的旧式。窗帘也是皱巴巴的便宜货。

这栋公寓本来就又老又旧,墙上至少有两处漏水的痕迹。厨房和浴室用的都是旧式的旋转式水龙头。地板上则是坑坑洞洞。

房租多少呢?家里会寄钱来,一定也打工,生活绝不轻松。女大学生并非个个都穿着流行服饰,四处游玩。

对了,钱。

虽然厌恶这档子事,但守尽量整理思绪。她的经济状况如何呢?

总之,得把要做的事做完才能回家,否则偷闯进来会变得毫无意义。守歉疚地缩起肩膀,打开抽屉寻找蛛丝马迹。

在整理得很整齐的第二层抽屉最里面,一叠收据和简单的记账簿放在一起,还收着两本存折。其中一本上盖着“换发存折”的印章。

他打开那本新的存折。

每个月的余额中,一度只剩三位数,应该很节俭。月底各有汇入的金额八万日元,应该是老家寄来的钱。在大约相同的日期上,有“薪资”。上个月的金额有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一日元,像是打工的收入。

再看前面的月份,九月、八月、七月……到四月为止,情况陡然一变,金额变多了。

二十五万、四十万……甚至连六十万的进账都有。既非“汇入”,亦非“薪资”,可能是现金收入。细目支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有一次余额约在五十万时曾提取过。

这是为什么?守边想,边翻页看“定期存款”一栏。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五十万前后的定期存款有七笔,其中一笔虽在今年四月解约,但仍剩三百多万日元。

守重新环顾房间,心想,过这种日子还能存下三百万?

再把那本“换发存折”的翻开来看,余额数目也很大。看前面的月份,位数不同的数字始于去年二月。

从去年二月到今年四月为止,这十五个月当中,菅野洋子的经济状况相当好。她在积极地存钱。

为什么?用来做什么?

守翻开记账簿,如同以子所记的那般,是每个月琐碎的支出记录。其中记着今年四月十二日的“搬家费用”和“押金、礼金”。解了约的定期存款应该是用在这上面。菅野洋子搬到这里才约莫半年。

十五个月之间,不知为何,她所得如此丰厚,而就在这种情况结束时,住所也变了。

就像唱片跳针一直重复那样,守反复思索这个问题。

“那家伙干了死了活该的事!”

她究竟做了什么事?

守把存折放回原处,盘着手臂,陷入思考。还有其他必须调查的地方吗?调查哪里好呢?

他注意到,在浴室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亮着红色的光。是电话答录机。红灯表示电源开着。

守稍微犹豫了一下,走近电话。掀开上面的盖子,看到里头的小录音带。

也许留下了什么。守用小手电筒照明,按下倒带键,让录音带倒回后从头播放。

“我是森本,因为忽然决定去旅行,没办法出席明天的专题讨论课。等我回来以后,笔记借我看哦。我会带土特产回来。”

哔。下一个声音。

“喂,我是由纪子,我会再打来。你最近经常不在家呢。”

哔。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次是男人。

“我是桥田升学补习班的阪本。感谢你前几天参加代课老师的面试。我们已决定录用你,希望从下星期开始上班。请你回电。”

哔。又是男人的声音,语气很明朗:

“你换电话号码了?”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没错!谢谢为我干掉了菅野洋子。是那个人的声音。守吃了一惊,侧耳倾听。

“很累吧。地址、电话号码之类的,只要有心就查得到。辛苦喽。对了,最近又在旧书店发现了一本《情报频道》。真可怜,你拼命逃也没用,好吧,再见。”

哔。录音在此处结束。

是那家伙。

守走到街上,慢慢踱回十字路口。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响着电话里那男子的声音。的确是他,打电话到家里的男人,也打过电话给菅野洋子小姐。

那是什么时候打的?在她死前的什么时刻?是不是她死了,才开始打到浅野家?

拼命逃也没用。

搬家。电话号码似乎也换了。说她在拼命逃……

《情报频道》是什么?那和她的高收入有关吗?

就像一只脚被钉在地板上一样,守脑中的念头净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今晚就到此打住。总之,线索出现了。那人在电话里说的话隐藏着什么。

途中,守运动鞋的鞋带松开了,也许是下楼梯时慌张地系上而松脱了。他蹲下重新系好,一抬头,只见一辆银灰色汽车慢慢驶向十字路,在儿童公园前停下。

车门开了,有人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守心中涌起一股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躲到路边。

是个男人,穿着西装,肩膀很宽。虽然背对着守,看不到脸,但应该不太年轻。紫色的烟从脸的周围冒上来。那人在抽烟。

这种时候,他在做什么?

那人和守一样仰望着信号灯,伫立在安静的十字路口。

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守慌张地把脸缩回去。

那人有结实的下巴,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还戴着太阳眼镜。太阳穴旁闪着白色的东西,是白头发吧。

约莫过了五分钟,那人回到车上,开车走了。守也朝家的方向跑去。通过十字路时,他仿佛嗅到了残留下来的淡淡的烟味。

3

“《情报频道》?”

周日的工作主要是将过了三周期限的书分类后退给出版社。卖场非常拥挤混乱,相当嘈杂。守和佐藤专做这会累弯腰的工作。

“嗯……没听说过。那真是杂志的名字吗?”佐藤一脸疑惑,皱眉问道。

“嗯,说是买了一本,我想应该没错。我还想一问你就知道了。”那人确实说了“又发现了一本《情报频道》”。

“有没有可能是单行本?很奇怪的书名。”佐藤说着,露出愉快的眼神,“这种书听起来不像卖得很好的。”

“应该很快就停刊了吧。如果发行了一年左右,我大概都还记得。你手上有那本杂志吗?”

“没有。只知道名字,以及大概在这一年发行,只是这样。”

“那就找发行导览什么的来看看……但不知道会不会刊登。不管怎么说,应该听过《情报频道》……说不定是专爆内幕的书,有个给人强烈印象的副标题什么的。”

“内幕书?”

守忽然想到,为什么没留意到这种可能?菅野洋子是个美女,很可能是模特儿。还有,那存折上的金额绝非一般的打工就能赚到。

佐藤边把要退回的杂志封面用裁切机啪地裁开,边叹道:“啊,好可怜。”

“真是受不了,就算得送去裁纸商那里,封面女孩这么可爱,就这样裁掉……”

被裁切的半张封面上,女郎微笑依旧。

“可是啊,想想杂志发行量这么大。不是有句话叫‘海底捞针’吗?以你提供的线索要找那本杂志,等于是在海中找寻一根针呢。”

“说的也是。”守沮丧地回答。

“哎,小伙子,在认真干活吗?”

图书专柜的便衣保安牧野从疏散楼梯处晃过来。他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

“怎么啦?穿得这么整齐!”

“开会!那些大人物啰唆得很。”

对图书专柜的店员而言,已年过五十(有人说是五十三岁,也有人说已接近六十岁)的保安的存在如同卑弥呼[卑弥呼,约三世纪中叶日本邪马台王国的女王。]般不可思议。除了知道他很有分量外,连主任高野也非常敬重他,直赞他“了不起”。实际上,大家都只是知道他很有能力。至于他的出生、成长、家庭、经历等事,根本没人知道。关于他的也净是些四处乱传的流言,有人说他是专办扒手、能力高强的刑警,却因牵涉收贿事件辞职,也有人说他曾是高中老师等等。

守最佩服的是牧野的穿着,并不是他穿的是好衣服或品位好,而是不管他穿什么,都像是平时就穿惯了似的。当他穿上英式西装时,那模样就像有着两大衣柜那类衣服,流露出那种位高权重者的稳重。而当他穿上皱巴巴的夹克和磨破了的裤子,裤子后袋插着报纸时,就流露出那种舔着红笔、出入赛马场的赌徒的味道。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守虽没见过,但如果牧野扮女装,想必也会有模有样。

“小伙子,打起精神吧。这些小鬼一接近期末考总那么匆匆忙忙。他们会想换个心情试试做扒手的滋味,坏念头正蠢蠢欲动哩。要参加联考的人也很危险。”

“差点忘了,我的考期也近了。”守说道。

“哎,真悲惨,幸好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佐藤抚着胸,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被牧野训了一顿:

“这可不是当了八年大学生的人该说的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正式的社会人士?”

“这不就是了吗?已经……”

“一辈子都半读半工的话,将来啊,只好靠老婆,可没养老金过活哦!”牧野嗤之以鼻地说,“书念太多了也没什么好事,女人出嫁晚,男人全赔光!”

“说的太过分了吧。太偏激了。”守抗议道。一旁的佐藤却“啊”的大喊一声:

“想起来了,哎,守,你说的《情报频道》,可能找得到。”

“真的吗?”

“咱们的安西女史啊,如果和以前的男朋友没吹掉,她应该知道。”

“已经吹了吧,我看。”牧野说。

女店员安西政子比佐藤资历还老,所以才被叫作“女史”。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因“晚出嫁”这句话而被联想到的,可不会轻饶他们。

女史担任会计,佐藤一喊,她就出来了。

“如果是佐藤的要求,我可不想听,但若是日下拜托,就不能不答理啦。”

“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但给点时间吧。那个人即使联络了,也不知能不能立刻找到。”

女史的一个男朋友是自由作家,也有收集杂志的嗜好。

“听说他将来想开杂志图书馆。他制作的资料库,特别是杂志,应该比报社还要详尽。”

会出现什么呢?守手上的工作没停下,心里却净想着这件事。《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哪个部分潜藏着让菅野洋子痛苦的东西呢?

真如佐藤所言的话,是爆内幕的书……守想,菅野小姐很可能是因此遭到敲诈。

怎么说,她毕竟是女大学生。也许她受甜言蜜语和报酬诱惑,轻松地(正如电视节目和杂志强调的,现在的女孩都这样)跳进去的世界,反过来扯了她的后腿。说不定和敲诈她的人在出车祸的十字路口附近相遇了。在那里,双方谈不拢,她跑了出来。

或者……守脑海里浮现出不曾想过的念头。她说不定是自杀。受不了了,冲到疾驰的汽车前,在临死前喊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太……”

守等待联络时,看到牧野保安高明地处理了两起偷书事件。

一件是两名结伴而行的女高中生,把受欢迎的摇滚乐团的写真集藏在宽大的运动服底下,正要跨步搭乘电梯时,被牧野拍了拍肩膀。就在那座大型录像机前,在加拿大一带凉爽的湖泊的映衬下,两个女生呆若木鸡地僵立着。

“真傻!那些孩子一定会遭到退学处分。”

站在会计位置上的安西女史望着高中女生,说道。

那两人都看不出受了多大冲击、多么害怕,嘴角甚至浮现出细微的笑容。

“是吗?那么严厉吗?看她们的模样,好像只是做了调皮捣蛋的事而已。”

“本人是如此,但那只是现在。我们这里不会做严厉的处分,联络警察后,最多教训一下就让她们回去了。可是,学校方面可不会那样简单了事。那两个孩子是惠爱女子中学的高一学生。”

惠爱女子是一流的私立高中。

“听牧野先生说过,那所学校以管教严格著称,一旦发现学生抽烟、偷窃或瞒着参加被禁止的演唱会,会立刻把家长叫来,让他们站在走廊等候,然后召开决定如何处分的教职工会议。不管会开多久,学生和家长都得一直站着。光这样就是惩罚了。”

“结果是退学?”

“好像是的。”

“就算是一时冲动也一样?”守有些可怜她们。

“一时冲动呀……”安西女史扶起滑落的眼镜框,歪着脑袋说,“我的想法已经不合时代了,说不定日下你们这一代感受又不一样。‘一时冲动’这句话,我想现在的人已经不用了。除非是很特殊的情况,偷窃的孩子都算罪证确凿的罪犯!只要他们稍稍做点错事,咱们一年就会出现四百五十万日元的损失!”

“损失那么大呀?”

虽然知道扒手很多,但守并不知道具体的损失金额。

安西女史点了点头,说:“首先,咱们一个月的营业额平均约两千万日元,但咱们的图书卖场总面积将近三百平方米,其实这不算好。”

守不由得插嘴道:“两千万的营业额还不好?”

“是呀。在高野先生当主任后,营业收入还提升了许多呢。话说回来,两千万可不是全收进口袋的,还要扣除人事费等许多支出,一个月的利润大约占总营业额的百分之二十二而已……换句话说,是四百四十万。由于遭窃的损失额一年大约有四百五十万日元。这等于因为那些扒手,咱们一年中有一个多月几乎被迫无偿劳动。”

安西女史生气似的撅起嘴。

“很过分吧。当然,不仅是咱们,唱片行之类的其他商店,情况可能更严重。咱们资金多,还应付得过去,小店的话早就倒了。”

积少成多,一件的损失金额虽小,但累积起来就大了。

“况且,听说最近孩子之间还互相交换偷来的东西,那不成了赃品屋了吗?”

牧野回到正愤愤不平的安西女史这边。安西女史问道:“怎么了?”

“她们哭着要求别通知学校。现在正通知她们的父母来,教训一顿以后,应该会让她们回家吧。”牧野不满地说,“那两个绝不是第一次偷窃,绝对做过好几次。今天因为动作迟钝被我逮到,说不定以前就是漏网之鱼。”

安西女史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高野先生对女生很温柔呢。”

另外一件盗窃案的情形刚好相反。犯事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团的研究生。他把一本大型的戏曲全集和报道舞台美术的写真杂志特别增刊藏在大包里,共计一万两千日元。

他采用的手法等于是在法律边缘走钢索。牧野拍这名扒手的肩膀时,他尚未完全走出卖场,虽明显正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但并不是要逃跑。

“我要控诉名誉受损,”扒手扬言道,“我确实是要付钱的。”

当时,那扒手的钱包里约有近三万日元现金。守边整理新书架上的陈列,边瞄着事态的发展,心跳加速。虽然不是发生在城东店,但他听说“月桂树”过去也曾因这种情形遭到现场被扣押的顾客控告,后来还上了报,等事件过去以后,公司内部做了极严厉的处分。

尽管如此,这次承蒙上天保佑,从扒手包里搜出两个没通过收银台的电脑游戏软件。与二楼的卖场联系后确定是偷来的。此举使得形势逆转,经牧野建议,联络了警察局,意外发现对方原来有过八次前科。

“我早就注意到那家伙了,心想总有一天要阻止他。”牧野少见地激动地说,稍稍想了一下,又继续道,“话说回来,那家伙今天也做得太不漂亮了。和以前不一样,很奇怪,他看起来提心吊胆的……”

“一定是牧野先生眼力好啊。”

“对了,牧野大叔这星期可走运了。这已经是第四起了,是不是茅塞顿开,抓到要领了?”

后来听佐藤这么说,守也感到意外。

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安西女史的男朋友传来讯息。守在仓库喝咖啡时,女史拿着纸条走过来。

“查到了,确实有《情报频道》这本杂志。”

“真的吗?”守起身太快,咖啡洒了一地。

女史机敏地跳到旁边,说:“啊呀,真讨厌,小心点!这事那么重要呀?”

“非常重要!”

“真奇怪,那是一份来历不明的杂志。去年年底创刊,才出了四期就停刊了。总之,是有代销,但那家出版社从没听过。”

“什么样的杂志?什么出版社?”

“他手上只有记录,没有那本杂志,很难说得准,但如果说《日版花花公子》是公家经营的,那么《情报频道》就算私营的了。哦,这个,”女史把纸条递给守,说,“这是出版社的名称和地址。下面写的是公司代表人的联络地址,大概也联络不上了。”

守就像收到环游世界一周的机票那样,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条。

“话说回来,“女史不悦地问道,“明知如此,你还要去拜访吗?今天可忙得很呢,你知道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守一定会留下来帮忙。今天适逢假日,客人很多,而且一名女工读生头痛得厉害,中午前就请假回家了,守很清楚人手不够。

“很对不起,可是……”

安西女史伸出一直摆在背后的左手,说了声:“这个。早退证明!高野先生已经许可了。受他之托,要我让你去做想做的事。”

守边从心里感谢安西女史、她的男朋友和高野,边往更衣室跑去。

4

接电话的是位开朗的女子。

“嗨,这里是‘恋恋情人’。”

守再度确认了纸条上的内容。女史一丝不苟地写着“代表人、发行责任人水野良之”。

“嗯,请问是水野先生家吗?”

“是,是水野。”

电话那头称得上可爱的女高音显得有些惊讶,回答道。

“请问水野良之先生在吗?”

“他是我先生。”

守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

“我想请教有关水野先生以前发行的《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事。”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带着笑意说:

“哦……关于什么?”

“电话中请教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叫日下守,是个学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嗯……”

“可以啊。你过来吧。知道地方吗?我们家是‘恋恋情人’咖啡店,你记一下,我告诉你怎么走。”


“恋恋情人”位于车站前最好的地段,即使不指路也找得到。窗户、遮阳篷和白墙散发着浓浓的南欧风味。店内天花板上,大风扇缓慢旋转着。

周日,店里客人很多,放眼望去全是年轻人。轻快的背景音乐流泻着,也有投币式自动点唱机。

“你看,来了个好可爱的男孩。”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苗条女子,宽大的素色毛衣下是合身的牛仔裤、系皮绳的凉鞋。没化妆,但身上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及肩的长发右边系着一条鲜艳的栗色网状绑带。

“我是水野明美,水野良之的太太。你是日下吧。你提到的《情报频道》,我想可以帮上忙,从出资到停刊后的处理都是我做的。”

“水野先生呢?”

明美觉得好玩似的笑了。“啊,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出去就像失踪了一样。”

两人隔着柜台面对面坐下,明美亲自为守煮了杯咖啡。

“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会对那种色情杂志感兴趣?不过嘛,男孩子往往通过色情经验变成大人。其实那种杂志和录像带到处都有……”

“《情报频道》是色情杂志?”

“分类上是。但想卖得好的话,还不够色情。有意却无力。良之那个人总是这样。”

“你手边还留着那本杂志吗?”

明美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认真。

“你当真?是不是有什么事?倒不是怀疑你,但不说明理由,我也会不安。”

守向她说出来的路上想好的借口:从朋友那里听来的,简直吓了一跳。说是好像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情报频道》,上面登着离家出走、许久没消息的姐姐的照片。

“那个朋友没当场买下杂志拿给你看吗?”

“是啊,真没想到,他很不机灵呢。”

明美拿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珍珠粉的指甲油很显眼。

“这里也没留吗?我以为会有线索。”

明美偏头望着守,说:“两三个月以前,也有人和你一样来找《情报频道》。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看起来像有什么原因……和你一样,也很认真。那时,没卖完的还没交给裁纸商,放在仓库里,全被那个人买走了。”

那肯定是……明美的视线投向一旁的报春花盆栽,说:

“我想,不知道是那人的女儿还是孙女,总之是他的亲人当了模特儿,被刊登在《情报频道》上了吧,所以他来收购。我为了这事和良之吵了一架,尽管支付了报酬,是做生意,但仍是罪过,对不对?”

“一本都没剩下吗?”守的心情像体温一般,一口气降了五度。

“有啊,各有一本。良之要我多留些作纪念,我没听他的。但真的好吗?你要找姐姐的话,还有其他方法吧?如果你朋友说得没错,小弟弟,那可不是普通的冲击。”

“没关系,请让我看看。”

明美站起身,领着守进了柜台后一个狭窄的像办公室的地方。办公桌上放着一排账簿和写了日程的月历。

水野明美是个能干的生意人。水野良之在妻子的庇佑之下,虽然不切实际,却能出手做新型的生意,可说是个幸福男人。

“就这些了,出了四期后就Bye-Bye了。”

把杂志摆在桌上后,明美留下守一个人。

《情报频道》是那种在深夜的便利店背对着柜台看的杂志。守一页一页认真地翻看,忽然想到,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景,会觉得很滑稽吧。

找到了!

守回到店里,看到明美正隔着柜台跟一个客人谈笑。有人在自动点唱机上点了摇滚乐,是一首听过的歌。

(是的,每个人都有,想永远隐藏起来的脸,在没人的地方换上的脸……)

“找到了?”

明美转身问道。守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篇报道是谁写的吗?”

守摊开《情报频道》第二集,递了出去。

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了四名年轻女子的大幅上半身裸照。每个都很漂亮,即使在粗糙的照片中,肌肤与头发仍然显得光彩夺目。她们直率地告白、嬉笑。

右起第二名女子就是守在相簿中看到过的菅野洋子。

照片下面有个大标题:

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色情圈套

摊开躯体拼命赚钱

“恋人商法”女郎的真情指数座谈会

标题下面用了一句出席座谈会女郎的话,还用引号框了出来:

“我们是销售‘爱’的现代卖春妇”

5

水野明美告知的地址是东京一个小镇,从“恋恋情人”再搭约半小时的电车。走出仅有一个出入口的车站,眼前绿意盎然,新房子鳞次栉比地扩展开来,和浅野家所在的小镇风格完全不同。

附近没看到岗亭,守于是向车站前的不动产商问路。一名穿着西装背心的中年男子正在看报纸,他顺手抽了一张堆在桌子四周的宣传广告,亲切地在纸的背面画地图给守。

“慢慢走的话,大约要十分钟。”

那是一幢涂着绿色油漆的两层水泥建筑。平屋顶边缘和窗框周围都损毁了。门已经脱落,立在墙边。窗户没有窗帘,尾端折弯了的百叶窗合着,看来像一年以上没擦洗过。

守走上三级矮楼梯,站在门口。塑料门牌上写着“桥本信彦/雅美”。是水野明美告知的名字。

守按了沾上灰尘的对讲机后,一旁传出声音。

“那东西坏掉了。”

守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发现门边的小窗里,一张被胡子裹住的脸正朝外窥视。

“修电器的不肯来修理,好笑吧。”

那人带着睡意呢喃道,眯缝着眼睛。已经傍晚了,他却像是刚起床。

“门没锁,进来吧,要印章吧?”那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脸缩了进去。

守打开门,站在窄窄的玄关里。

固定的仿桃花心木拖鞋柜损坏得厉害,看起来像是有人心情不好时,用力地把很重的东西摔在上面,比如说……酒瓶。走廊上也滚了一地酒瓶,脏乱得像有七八个人酒后闹过事似的。

“包裹呢?”男人回来,问道。

“请问是桥本信彦吗?”守沉住气问。

“我是,嘿,印章。”

“我不是送快递的。想请教关于这篇报道的事,才来拜访您。”

桥本看到守出示的《情报频道》,眼皮跳了一下。

“很抱歉这么突然,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

桥本听守说出水野明美的名字后,像是不屑地点了一下头,望着守。

“想探听卖春这种内幕情报,时机还早吧,嘿!”

他笑的方式,让人觉得若是在不同的场合下,简直像是想找碴打架。

“听说座谈会的报道是你写的?”

桥本闭上眼睛,手按太阳穴,说:

“我宿醉呢。小弟弟很快就会懂,很痛苦,可难受呢,没心情和任何人谈工作上的事。”

守不肯作罢,央求道:“拜托,请听我说,你会明白我不是因为好奇而来的。”

对方眯缝着眼睛俯视守,视线移到杂志上,又再度落回守身上,说:

“嗯,好吧,进来。”

窄走廊的右边是厨房,正确地说是厨房的遗迹。积满油垢的碗盘和已腐坏的生鲜垃圾堆积如山,要清理干净恐怕得花不少时间。一旁还囤积着许多空酒瓶,苍蝇在上面环绕。

守靠近以后闻到了更浓的酒味,仿佛桥本正在举行个人酒宴,但并非只要是酒精就行,酒瓶全是同一个牌子的。

“就在那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坐吧。”

守被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设计图上规划的“起居室”。现在已成了工作室。

房间几乎从中间被隔成两半。分界线旁有张大型壁桌,上面放着两只酒瓶和一台打字机,打字机上覆着灰色罩子。旁边有张桌子,放着台式电脑。一旁立着高达天花板的两段式移动书柜,书架上塞满了书,类似书店的平展台。一眼望去,守熟悉的仅有盖·特立斯[盖·特立斯,美国著名作家,《纽约时报》记者,普利策奖评委。]的《父辈的荣誉》。约一年前,守被那书名吸引,以一种“没有值得尊敬的父亲的人该怎么办”的嘲讽心情买了下来。

家具全沾满灰尘,显得很落泊。这里尚未染上灰尘的,唯有留有余酒的酒瓶。守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沙发表层处处斑驳受损,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不明污渍如孤岛般散落其间。守想,不管如何着急,也千万别用这里的厕所。要是换了一丝不苟、爱干净的以子和真纪,即使无报酬,也会自愿前来打扫。

“什么事?”

桥本在守的对面坐下,点上烟。他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可那张脸看起来像已届退休之年的老人般毫无目标,头发散乱着也毫不在意。

守如实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寻访到此是因为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的电话,还有菅野洋子临死前说的话……

直到守说完,桥本的烟也没停过,一根接一根,抽到快烧到指尖那么短时才扔进用作烟灰缸的空罐里。

“是这么回事啊。”桥本喃喃自语道,“菅野洋子死了?”

“报纸上登了。”

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似乎夹杂着责备—写东西的人竟连报纸都不看。

桥本微笑道:“说实话,最近没订报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最近的新闻记者文章写得很糟糕,看了只会生气。”

“你认识菅野洋子小姐吧?这张照片里的人确实是她。”

那篇报道中,四个人的名字并没写出来,只以“A子、B子”称呼。

桥本的脸转向窗户,有一会儿仿佛忘了守的存在,发起呆来。他终于转过身,低声回答:

“啊,是的。就如你所说,菅野洋子出席了那场座谈会,接受了我的访问,没错。当时聚在一起的四个人当中,她赚得最少,但她长得很漂亮,我记得特别清楚。”

守突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禁一阵眩晕。

“这些人你原来就认识吗?”

“不,是做这篇报道之前,我到处打探后将她们聚起来的。当然,付了相当高的出场费呢。两小时的座谈会,她们每人各领十万日元,还包用餐和接送。”

“十万?两小时?”

“刊登脸部照片的关系。”桥本看到守吃了一惊,笑着继续说,“原本没告诉她们要这么做,只说是匿名报道,虽然拍照,但不会登出来。她们太轻率了,可能是尝过轻松赚钱的滋味,警惕心不够。至于杂志社这边,当然不可能只让她们大吃大喝、高谈阔论,就付那么一大笔钱。这点她们都没想过,很讽刺吧。”

桥本饶有兴味地笑着,继续说道:

“事后,严重的抗议来了,菅野洋子也打来电话。”

“说了什么?”

“她说,这和约定不一样,你打算让我一生就那么完蛋吗?我对她说,没关系的,你那些清白规矩的朋友绝不会在半径一米以内接近那种不检点的杂志,绝对不会曝光。结果,她竟然哭了。那女孩做那种买卖还嫩了点。”

她在害怕。守再一次想起菅野洋子新搬了没住多久的公寓、新换的电话号码,以及电话答录机里“拼命逃也没用”的留言。

“那四个女孩是在那时才互相认识的吗?”

“应该是吧。但在那以后是不是走得近了,我可不知道。要是换了我,可不想和暗地里做亏心事的家伙做朋友。”

桥本吃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瓶,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最后在一叠倒塌的经济专业杂志下抓出一个沾满油渍的玻璃杯。

“我可不劝未成年人喝酒。”

“别客气。”守边说边想,就算已成年,我也不愿在这里喝酒。

桥本一边把已喝了半瓶的酒倒进玻璃杯,一边快速坐回原处。琥珀色的液体溅了出来。

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很特别吧,是国王威士忌哦!”

为了圈住那个国王,这人似乎牺牲了其他的东西。从那几乎把鼻子埋进玻璃杯的姿势推测,对他而言,其他事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守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小弟弟,她们做的‘恋人商法’是什么玩意儿,你知道吗?”

守点点头。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在电车里大致浏览了座谈会的内容,觉得已有所了解。

“你怎么想?标题下面那句加了引号的话,不是她们说的,而是我写的。现在想想,也许错了。把她们比作卖春妇,她们一定很生气,因为卖春的女人是让付钱的客人玩弄的。”

一只苍蝇发出微小的声响从两人之间飞过。桥本嫌吵,伸手驱赶。他拿着玻璃杯的手指着守,说:

“这种比喻如何?小弟弟,假设你是电脑公司三班倒的接线员,或是运输公司的司机,男校的教师也行,总之,工作很不规律又忙得要命,周围的女性少得令人绝望。有一天,忽然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孩打来电话。”

桥本作势把听筒拉近耳边,忽然发出“丁零零”的一声,然后说:

“日下守先生吗?我是你朋友介绍的,不知能不能和你见个面?由女孩子开口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很厚脸皮,但听说你为人很好,现在又没有女友,所以,能不能和你做个朋友?”

桥本勉强装出女声,边眨眼,边故作愉快地说。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情景会让人大笑出来。

“你刚开始会有戒心,问她是哪个朋友介绍的。女孩笑了,说朋友要求保密呢。后来,女孩还打来好几次。当你累了,独自冷清地吃晚饭时,会想,有个说话的伴儿该多好。有一天,你终于屈服了,和女孩约了见面,心想,就那么一次又何妨?反正有时间,对方又是个女孩。”

守盯着桥本的脸,点了点头。类似的电话,他也接过一两次,大多是要求回答问卷调查,对方用明朗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没料到姗姗而来的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美人儿。两人不像是初次见面,女孩很开朗,又很会说话,一副见到你就无限快乐的样子。你也高兴了,于是跟她交往。刚开始去看电影、散步,接着自带食物开车到处逛。付费的当然全是你,因为对方是位淑女。慢慢地,你喜欢上她了。这理所当然,女孩既漂亮又开朗,更重要的是看起来像是真的迷上你了。”

桥本把玻璃杯搁到桌上。

“有一天,她拿着两张招待券来赴约,说是别人送的,问你要不要去看看。而那多半是皮草、和服的展示会或珠宝店的优待券之类的。你和她挽着手一起去了。会场上来了很多类似的情侣,欣赏展示柜,和销售员谈笑风生。她想要各种东西,但都很贵。销售员建议,用信用卡如何?她照做了。然后央求你,只用我的额度不够,能借用你的名字吗?或者,你也许想送她当礼物,因为对你来说,她有那样的价值。”

“也有这种情形,”桥本转动着手,继续道,“她说,我在金融机构工作,但是规矩太严,正为此烦恼呢。尤其现在是宣传时期,如果没达到业绩目标就会被减薪,就算帮我,能不能借用你的名义?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或者这样,我在证券公司认识的朋友建议我投资,说是机不可失。你也试试吧,绝对不会让你损失的,赚了钱,两个人一起去国外旅行。或者,用超低价取得休闲俱乐部的会员权,一转卖,很快就能赚到好几万利润。你边做着甜美的梦,边把存款全数交给她。她非常感激,高兴得要命,说不定还赏你个吻。”

桥本将酒一饮而尽,稍微歇了歇,抛出一句:

“一切就此结束。”

他继续说道:

“女孩忽然不再打电话来了。你打过去,她总是不在,偶尔接通了,态度也很冷淡。邀她约会,也遭拒绝。最糟糕的是有时会有其他男人出面接她的电话,而且是那种会让你紧张得尿裤子的男性的声音。你很烦恼,变得比认识她以前还孤独。然后,如当初的计划,邮箱里飞进第一封催缴信。”

我们是销售“爱”的现代卖春妇。

“买给她的宝石、皮毛大衣、原是为了帮她而出借名义的会员权……排列在眼前的是将你半年的薪水化为乌有的待缴款额。直到这时你才恍然察觉,她在做生意!”

“已经太迟了。”桥本两手摊开,继续道,“你付了钱。或者,虽是亡羊补牢,但还是跑进某个消费者中心,学习怎么写申诉状,这么做说不定能少付些钱。可是,那段和她共度的日子算什么?那段日子看到的……难道都是梦吗?”

桥本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酗酒者的面具一剥开,那张强硬而严厉、不容轻易妥协的脸赫然出现。

“你是傻瓜!对人情世故毫无戒心,活活遭人利用了。至于她,在和你交往时,同时也操纵着几个和你一样的男人。做傻瓜梦的不只你一人。就这么回事。可再怎么傻,再怎么无知,再怎么软弱可欺,也有做梦的权利。而且,梦不是能用钱强买强卖的。懂吗?依偎着你的女人,连那个规则都漠视了。她想的只是你很傻、人很好、很寂寞,恰好拥有能令她满足到某种程度的金钱而已。”

桥本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倒了些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本并不想把那则报道卖给《情报频道》,标题也不是那种浅薄煽情的东西。《情报频道》那伙人对杂志编辑的认识,大概就像还包着尿布的婴儿一样……可是啊,”桥本再度转身对着守说,“座谈会上那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没多加半句。再怎么肮脏、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的话,都没必要添加。那全出自她们之口,从头到尾,毫不夸张。这些女孩长得漂漂亮亮,穿着漂亮的衣服,连只虫也不敢杀。她们出身的家庭也绝不贫穷,被双亲认真地抚养长大,在还算不错的学校里接受教育,既有朋友,也有男友。每年十月,胸前还别着红羽毛,走上街头献爱心……那些话都是这种女孩满脸得意地说出来的。听好,满脸得意哦。她们觉得好玩,心中暗喜。反正下班回家没人等,周末没地方可去,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现成的一人份饭回家也很孤单……所以从那种男人身上抢钱很愉快。她们把男人为了讨她们欢心,绞尽脑汁用辛苦赚的钱买的土里土气的丝巾扔进车站垃圾桶,然后忍不住窃笑。”

桥本生气地耸耸肩,伸手指向守。一股酒臭从正面袭来。

“告诉你,小弟弟,那些家伙是垃圾!毫无价值的垃圾!那些家伙怎么样,我不会有半点同情,只不过该偿还的账单来了而已。”


告别桥本之前,守把写着浅野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了他,说:

“也许我们委托的律师或警察会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到时就拜托你了。”

桥本耸耸肩,不以为然地回道:

“真是没办法。总之,只要清楚地说出菅野洋子可能被人追着跑,说不定是她厌恶自己因而自杀,这就行了吧?”

“对。”

桥本从橱柜里搜出一本厚厚的资料簿,扔到守的面前,说:

“你看看,座谈会的采访记录和照片,还有原稿。”

照片非常鲜明,背面各写着名字:菅野洋子、加藤文惠、三田敦子、高木和子。

“必要时,也提供这个。”

“真的吗?”

“嗯。以前有一次,有个人想告其中一人,求我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那时,我把这个拿给他看了。这是那人的回礼。”

桥本高举起威士忌酒瓶示意守。

“结果怎样我完全不知道,那人偶尔会打来电话。只是这样,他就费心地送了这个礼物。”

“我们……也会在能力范围内回礼。”

桥本仰面笑道:“嗯,请随意。”

守望着桌上的采访记录和原稿,想起水野明美的话。

“那个前来拜访表示想看记录的人上了年纪吗?”

“对,是个大叔。你怎么知道?”

“我和那人循着同样的路径找到你。那个人从水野小姐手里把剩余的《情报频道》全买了去。他要告谁?”

桥本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其中一张照片。

“这个女人。”

是高木和子。

守拿着《情报频道》,站了起来。

“总之,采访记录仍请桥本先生保管。我会和你联络,再来拜访。如果你外出采访或时间不方便,请给我电话。”守指着纸条,说道。

桥本懒散地坐着,指了指屋内,说:

“别痴人说梦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能外出采访吗?”

“你在写什么?”

桥本拿起威士忌酒瓶倒上酒,微笑地反问道:

“你猜是什么?”

“猜不出来。”

“和小弟弟一样,老婆跑了。”

下流的笑声随后响起,守急忙离开。

6

“在这里和这里写上名字……印章带来了吗?”

和子面前,两个结伴而来的年轻女孩一起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脸色很差,一直伸手把垂下来的干涩长发从脸前拨开。另一个长了很多痘痘。和子边考虑从哪个角度,才能更好地让她们看到自己没任何斑点的皮肤,边跟两人说话:

“哦,那么,很抱歉会弄脏手指,请用大拇指按个手印可以吗?”

两人照做了。和子等她们按完手印,将柔软的卫生纸递过去,鼓动地笑道:

“非常感谢。这样就可以了。猛一看总金额似乎很高,但商品可以用整整一年。用除法来算的话,价格其实和一套普通化妆品差不多。如果从银行扣款,一个月大约一万日元左右,不知不觉就付掉了。”

她又从皮包里取出淡绿色的招待券,说是特别赠礼,一人一张递了过去。

“这是和我们有合作关系的美容院的优惠券。没有期限,任何时间都可以用,那里可以做脸,也可享受海草精美容霜的全身按摩。但你们去的时候别说是我送的,实际上不能免费赠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和子促狭地皱起鼻子笑道,女孩也跟着哧哧地窃笑起来。

这两人如果真的去了指定的美容院,就笑不出来了。优惠券免费,指的是在店里换穿浴袍的租金免费,以及在等候室时可以喝稀释果汁而已。和子根本没说做脸和按摩免费。

从逮到这两人开始便是如此。和子今天站在百货公司一楼化妆品卖场旁,一心瞄准边走边眺望灿烂夺目的商品的年轻女子。

她打算在适当的时机搭腔,对方会以为她是卖场的美容师。接下来,如果她能温柔地搭话,牵着对方的手离开卖场,进入气氛很好的咖啡店,就胜券在握了。

“两位的脸形都长得很好呢,”和子靠着咖啡店的椅背,端详着女孩的脸说,“问题出在骨骼上。这一点连美容手术都没办法修正。我的客人里也有这样的,下巴太宽,脸的平衡感已经……”

和子两眼上翻,手高举,女孩们看了笑得东倒西歪。她继续说:

“很伤脑筋。即使要求我替她想想办法,也无可奈何。没办法,我只好教她用化妆来掩饰,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美人儿。就这么回事,换成你们,也会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

和子把购买清单、印泥、商品目录,以及信用卡公司证明和付款合同收进皮包后,手伸向账单说: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你们知道‘Patracs’公司吗?”

“不知道。什么样的公司?”其中一个女孩好奇地问。

“是在好莱坞的企业。和女明星、模特儿订有专属合同、拥有很多化妆师的公司。像波姬·小丝啦,菲比·凯茨啦,都因为有那家公司的化妆师跟着,去掉一身土气变得高雅了。那家公司即将登陆日本,正在找人。我也……”

“好棒,你被挖角了?”

和子仅微微耸肩,未置可否,接着说:

“要看条件合不合适。而且关于化妆方面,不管怎么说,在保养脸部方面,我们公司的产品绝对好,我有这个信心,但会怎样还不知道。”

“真棒,那种工作做起来应该很有趣。”

“可以这么说,确实比一般粉领族更有趣。”

和子想拿账单,其中一个女孩稍微犹豫了一下,和朋友互换眼色后飞快地说:

“请放着,我们还想吃蛋糕。”

柜台旁的玻璃柜里,并排放着各种颜色的法国风味蛋糕。

“啊呀,可是太不好意思了,至少我这一份……”

“没关系,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各种服务了。”

和子微笑道:“哦?那就谢谢你们喽。对了,你们已经不需要节制甜食了,只要使用我们的产品,吃下去的东西不会贮存在体内,皮肤永远都会保持最佳状态。”

和子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两个女孩面对面坐好。和子过马路之前,转身向她们挥手,其中一人轻轻点头,另一人还挥手示意。

“Patracs”是今天早上从电车车窗看到、写在根本不认识的公司看板上的名字。接下来有约也是谎言。

两个女孩以十二个月工资和两次奖金分期十四次付款购买的化妆品,其实是在一般超市的家庭杂货卖场便买得到的商品。她们分别花了二十四万日元来购买,这当中有一半是和子的收入。和子现在工作的“东方兴产”是头吸金怪兽,吸取资金的能力如吸尘器一般,目前主要销售的商品包括刚才她硬卖掉的化妆品、“高级”羽毛棉被、灭火器等。后两种由男业务员负责销售。

和子来这家公司并非因厌倦以前的工作,而是由于耐力不足。要拉拢那些鲜少接触女性、过着杀气重的忙碌生活的男“客人”,耐力比什么都重要。即便和对方分别五分钟后,脑子里盘算的都是榨取与花费的金额,可是和对方见面时,还是得装作很快乐,必须“乐”在当下才行。

与那样的工作相比,欺骗女性简单得多。女人们一个个都像手拿内侧透明的扑克牌玩游戏的赌徒。即使如何面无表情,只要告诉她们,她们手里有什么、没有什么,以后就能自由地操作了,所需时间也很短。

如果现在的工作是富于讽刺意味的短篇小说,佯装情人让男人打开钱包的差事就像得演完三幕剧,虽然在落幕前可擅自退场,但如果台词和动作没做好,总会露出破绽。和子嫌麻烦,于是换了工作。不过,一样是骗人的把戏。

和子常常想,我以此为乐吗?

她始终得不到答案。就像按错键时的电脑一样,身体深处不知哪里发出“失误”的声音。即使不加理会,仍然无法前进。

和子手腕高明,拥有从事“恋人商法”时不可或缺的演技。那是一种比谁都能更快欺骗自己的才能。

高收入、能做想做的事,曾有段时间她到处旅行,也曾在一个月内出国旅行两次。护照签证全都盖满、变黑了。尽管如此,如今回想起来,并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和风景。

奇怪的是和子只记得机场的风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不过是在前往目的地的中途落脚与经过的场所而已。

有一次,和子忽然想,我不过是想把赚的钱全花光,精神失常似的这里那里飞来飞去。所以,尽管只是飞过某处,就算只留下登陆的脚印,就满足了。然后,为了赚下一回的钱,再度回到都市。

最初只是为了钱,真的只是这样,为了想做些什么。

如果真想做点什么,并不需要钱—和子没想过,其实这不需要花费比正当劳动所得更多的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点什么以后,事情本身逐渐产生了意义。只是没想到,夜路走多了终会碰到鬼。

不喜欢太平凡的工作。无论走到哪里,女人被分派的差事都千篇一律,只不过有如蛋糕外层的鲜奶油或混糖奶油的不同而已。腐坏的时候和被扔掉的时候都一样。

三名在《情报频道》杂志主办的座谈会上相识的女子,动机也相同:想要钱,想从无趣的工作中稍作逃避。她们都一样美丽,但只是美丽,却缺乏必要的运气。

菅野洋子说不想靠家里的钱去国外留学;加藤文惠很想摆脱严苛的工作环境,于是辞掉了精品店的差事;三田敦子则厌倦了保险公司女职员之间的钩心斗角,另谋出路。大家都说,要是存够了进入下一个阶段所需的资金,就立刻辞去这份欺诈的工作。

座谈会上,她们笑得很开心,像被烈酒灌醉了似的喋喋不休。她们笑,是因为不笑就无法说出那些话来。

这一切都是笑话,就像那些摆了不雅的姿势、一看就令人生厌的照片一样,会永远被封锁在漫漫人生的相簿之中。

那两个女孩付得起二十四万,和子想。不,先不管究竟能不能支付,她们在与和子谈话时,虽然仅仅一小时,至少还抱着“能支付”的幻想。对现在的和子而言,重要的是那份幻想。

她那些短暂的情人、高额债务附身的“客人们”也一样。

曾经如此心心相印、如此幸福,是真的吗?他们这样想着,却仍然相信那种幻觉,所以才会被和子所骗。他们只要稍有疑惑,显现出那么美的事并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幻灭感,和子便会停止演戏。因此,中途退出的男子不在少数。

成为和子“客人”的男人,天真得让人生气,就像相信把脱落的乳牙抛到屋顶上,第二天早上枕头下就会出现钱的孩子一样。所以就算做了这样的事也无所谓,反正无伤大雅。

和子也没察觉内心深处越来越相信:只要花钱就能如愿,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能变漂亮、变瘦、每天快乐。那两个女孩对忽然现身的女人越是毫无戒心,和子就越憎恨那些每天被生活和工作追着跑的认真男人。

因为,她已失去了任何幻想。

如今,大祸临头了。

和子深切地知道,那些被她夺取了某些东西的男人并不曾想到,这些女人下一回绝对、绝对同样会被夺去某些东西。

临近傍晚,今天就到此结束。那两个是大肥客,一天里太贪心的话,不会有好下场。和子看到车站前并排立着的公用电话亭,停下脚步。

昨天几度想打电话回老家,但都没打。尤其是拜访了菅野洋子的老家以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一段怎么都想不起来的空白时间,害怕得发抖,甚至想过干脆回老家算了。

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想起了嫂嫂。从这里搭电车不需一小时,她出生、成长的老家现已变成兄嫂的家了。和子的母亲也不来探望住得并不远的女儿,只是经常寄东西给她。因为嫂子讨厌母亲和和子一起谈些喜欢的话题。

打电话回家时,嫂嫂会说:和子,来玩嘛。婆婆已经不年轻了,最近脚好像受了伤,你不过来她也没办法和你见面,婆婆很寂寞呢。来住嘛,回家吧,别客气。说完挂了电话。然而,把听筒拿开到挂回去的那一瞬间,和子很清楚地听到重重的叹息。啊,这个月花费又增加了。小的孩子感冒发烧,就算没有这事,还是很忙,我的时间又减少了……那声叹息,比说出来的话还要清楚。

那声叹息其实并没有深意。全世界那么多嫂嫂,站在相同的立场上流露出相同的叹息。她们周遭发生的微不足道的纠葛,正如夏日傍晚时的骤雨来了又走。

然而,和子借着嫂嫂的叹息,窥视到自己内心深深的空洞:没地方可去。既然察觉到了,就用铲子掩埋还来得及填补的洞穴吧,她却只是站在洞穴旁害怕得无法动手。

和子放弃了打电话。

回公寓的路上,在擦肩而过的人潮中,和子用和那两个相信她的信口开河、将憧憬的眼神投向她的女孩一样,不,是用比那更强烈的、近乎祈祷的真挚力量,许了个愿。

如果有“Patracs”的话就好了。啊!真的,如果“Patracs”真的存在,那该多好。

7

守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头很重,太阳穴阵阵抽痛。虽说是带着好消息回家,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对大造而言,确实是好证明。发生车祸那晚,菅野洋子在逃。也许是逃避自己,也许是有人追赶着她。她必须在夜路上奔跑的理由还有很多。

然而,即使知道了这些,菅野洋子已死也是不变的事实。如果时间不倒转,就无法帮助她,而且今天查明的事实如果公之于众,对她而言更是再度伤害。

尽量不用到这些东西就能拯救姨丈。离开桥本家后,守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我回来啦。”

守打了招呼,有人从走廊上跑过来。是真纪。守正想对她打招呼,她已飞奔过来。

“等、等一下……怎么啦?”

真纪抓住守的衬衫领子,一直在哭。以子跟在后面,半边脸裹着绷带,她睁着露在外面的左眼笑道:

“佐山律师来电话了,说是目击者出面了。”

真纪抓起守的衬衫擦眼泪。

“证人出面了。说当时的信号灯是绿色,菅野小姐是自己冲到车子前面被撞的,说出这种证词的人出现了。”

真纪摇着呆立不动的守的手腕,重复道:

“知道吗?有人在场,看到了,目击者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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