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打开了的锁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重复、重复、重复。

在警察局,他所做的事也仅是如此。就像被连续喊NG、演技拙劣的演员一样,相同的场面一直反复重来,直到有人说OK为止。

再问一次。一名刑警说着,至少已问了五六次。他顺从地回答。不知道是五次还是六次,回答都一样。然后,其他的发问会跳出来,从另一名刑警嘴里吐出来的,还是那句开场白“再问一次”。

人绝非平等。有贫穷的人,富有的人;有能力的人,没能力的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尽管如此,仍然有唯一的人人皆平等的场所,那就是法庭。这种话,在学生时代就听过。

现在,在这里,他将那话做了小小的修正:警察局也算。

在这里,他的常识无法派上用场。来到这里之后,对他有帮助的朋友也无法伸出援手。刑警们始终操着客气的语调,很有礼貌。想抽烟时也能抽,可是发问却毫不留情、执拗无比,如果回答和先前稍有不同,就会被当场制止:请等一下,你刚才应该是这么说的……

他觉得自己是一块乳酪,刑警是在旁边绕着圈儿跑的老鼠,从这边又从那边,小牙齿每次都从不同的角度咬住不放。只要一个不小心,在微不足道的地方被咬到了,他们就知道这可不是真的乳酪。

要不是事实如此单纯,我可能也无法坚持到现在,他想。然而,想起自己身为企业家,无论在何种状况下,经常受刑警们保护,他愿意对他们的坚持给予直率的称赞。

“目击车祸时,你在哪里?”

“走在菅野小姐的后面。”

“距离多远?”

“嗯……大约十米吧。因为她慢慢跑向十字路口,距离逐渐远了。”

“你在那里做什么?”

“走路。”

“时间是几点?”

“大约过了半夜十二点。”

“那种时候,你要去哪里?”

“那附近,有个朋友住在那附近的公寓,正要去拜访她。”

“说是附近,大概多远?”

“就在同一区。走路大约二十分钟。”

“那么久吗?为什么走路?刚才你说和菅野小姐一样,在大马路旁下了出租车,从那里开始走。为什么?直接搭出租车到朋友的公寓不就得了?”

“去找那个朋友时,我总是搭出租车到适当的地方,然后下车走路,这是习惯。”

“很少见的习惯,为什么?”

“我现在的事业已获得某种程度的评价。”

“可以说是评价很高。”

“谢谢。但也因为这样,身边容易发生麻烦事儿,换句话说……”

“我替你说了吧。身为当红的‘新日本商事’副总经理,深夜悄悄地去女性朋友的公寓,这种场面万一被人撞见,会很麻烦,也会变成绯闻。即使不致如此,传到太太耳朵里也不愉快。对吧?”

“是的……”

“她靠你的经济援助生活。你深夜去她那里,还得避人耳目。为什么?”

“……”

“井田广美小姐是你的情妇?”

“一般人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们也来一般地谈谈吧。井田广美小姐是你的情妇,在目击车祸那晚,你正要去她的公寓。对吧?”

“是的。”

“你太太知道她的存在吗?”

“说不定知道,我不清楚。总之,以后绝对会知道。”

“你看到的出租车是什么颜色的?”

“看起来像墨绿色,但不大确定,是暗色的,没错。”

“出租车上坐着客人吗?”

“看起来像是空车。”

“从你所在的地方看得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吗?”

“可以。”

“为什么?”

“嗯……需要特别理由吗?信号灯就在正前方,我也正要过十字路口,很自然就看到了。”

“记得车号吗?”

“哪一辆?”

“你说你看到的发生事故那一辆。”

“不,倒没记得。”

“是个人出租车,还是公司的?”

“不知道。忽然发生的事,没看那么清楚。”

“这样啊。车祸发生后,你做了什么?”

“马上走向井田广美的公寓。”

“噢……那又为什么呢?车祸就在你眼前发生,没想过要做些什么吗?”

“当时想,万一被卷进去可糟了。何况那声音已经吸引了很多人聚过来,我想会有很多人出手救人。”

“被卷进去?可是,车祸和你没关系吧?”

“我想若是因此让人知道我在那里,很不好。”

“也就是说,你跑了,是吧?”

“对……”

“到井田广美小姐的公寓是几点钟?”

“稍微绕了点远路,已经过了十二点半。”

“待到几点?”

“离开房间大约是两点半。”

“这么说,你那天很晚才回家,你太太什么都没说吗?”

“什么都没说,我晚回家是常有的事。”

“明白了。你从现场跑了,是害怕在本来无关的地方被发现,别人会想,夜那么深了,你竟还在那里?”

“说害怕有点过了,我只是觉得那样不好。”

“抱歉。我们考虑到你的情况才这么说。你太太是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也是创立者的独生女。我们只是叙述事实。”

“是的。实际上经营公司的只有我。”

“哦。你和井田广美谈到车祸了吗?”

“没说。”

“为什么?”

“不想让她担心。”

“真险。万一不幸被卷进去,两人的关系可能因此曝光。你不想说,是怕她担心?”

“正是如此。”

“你在看得见十字路口的地方,被害人跑过去,那时,出租车前进方向的信号灯是……”

“绿灯。没有错。”

“也就是说,菅野小姐那边的是红灯?”

“对。她不管红灯,冲了出去。”

“你认为她为什么这么做?在现场时,你怎么想?”

“赶路。我以为她可能急着回家,她是个年轻姑娘。在十字路口,出租车开过来的那一边,有一栋用帆布盖着施工中的公寓。视线很糟。我在车祸发生以前都看不到开过来的出租车。菅野小姐应该也一样。这是常有的事。”

“被害人穿什么衣服?”

“不记得了。我想是黑色的套装,长头发,很漂亮。”

“你只走在后面,连脸长什么样子都知道?”

“我和她说了话。”

“说了话?说些什么?”

“在通往十字路口的转弯处前面,我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地方,注意到走在前头的她。她走的方向和我一样。我叫住她,问了时间。因为我的表稍快一些。”

“为什么要问时间?”

“要去找井田广美,我想知道时间比较好。说不定她已经睡了。”

“不需要事先通知,你就去井田小姐的公寓?”

“是的。”

“你问时间的时候,被害人怎么反应?”

“被不认识的男人叫住,吃了一惊。我客气地问过后,她倒回答得很清楚。”

“几点钟?”

“十二点五分。菅野小姐告诉我。”

“之后,她就开始跑了吗?”

“不。又继续走了一会儿。我虽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但在夜路上和不相识的人走得这么近,总会令人讨厌吧。她越走越快,不久就跑起来了。”

“你不觉得不自然吗?”

“不。一个年轻女孩这么做很自然。”

“所以,车祸发生了?”

“是的。她冲到十字路口,我也要承担部分责任。”

“如果追究到那种程度,责任会没完没了。我们认为,你后来跑了这件事才是问题。”

“我知道。”

“经过调查,我们知道车祸发生后聚在现场的人当中,没人看到你跑掉。”

“那当然。正确地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在车祸发生后立刻跑掉的。发生车祸时我就在场,只不过是没引人注意,躲在隐蔽处。”

“呵呵……”

“立刻逃的话,反而会引人注意。我等到附近的人聚集在十字路口并开始骚动时,才混进人群,伺机离开。”

“你当时为了保护自己,采取了那么慎重的行动,为何现在又要主动出面呢?”

“如你所知,我在警界和传媒界都有朋友,很熟的……”

“看来的确如此。”

“我向他们询问了这起车祸。我心里还是记挂着。后来听说没有目击者,司机因单方面的过失被警方逮捕。我吃了一惊,事实并非如此。”

“司机没有说谎?”

“是的。他那边的信号灯是绿色的。菅野小姐没顾忌红灯就冲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我现在也很后悔那时逃走。如果我当场作证,司机也不用被拘留,事件就结束了。”

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

“我有情妇,与太太不和,确实是个家庭出问题的男人。可我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无罪之人受苦却见死不救的人,所以才出面。”

“很有心。”

2

又过了无法入眠的一夜。天亮了,浅野家三人聚在餐桌前。

“总之,等佐山律师联络吧。”

以子一边煮咖啡,一边沉着地说。在孩子面前,她努力压抑着情绪。

“就算目击者出面了,也不一定马上就没事了。”

“我今天不去上班。”真纪说。

“我也要在家。”守接着说。

“你们呀……”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道:“意见无效!”

以子借口两人会干扰她打扫,把他们赶上二楼,并把塞满衣物的篮子递给真纪。

“晾好哦,得整整齐齐的。”

真纪边发牢骚,边上楼晾衣服。站在似乎要溢出来的晨光中,真纪优雅地伸着懒腰。

“秋高气爽,感觉好像会有好事发生。”

希望会有好结果,守也有同感,却隐含着和真纪稍稍不同的意思。

目击者是什么样的人?警察会信任他到何种程度?那证词能让大造翻身吗?

最可喜的是,那人的证词能改变现状。那么,不需揭露菅野洋子所做的事和她的过去,这件事就能结束。因为怀着这样的想法,守并没有将昨天的发现告诉以子和真纪。那些《情报频道》也被塞到了书架后面。

守心里特别记挂的是洋子的妹妹由纪子—那个穿着和服,和洋子一起站着微笑的女孩。如果她知道了姐姐从事疑似欺诈的差事赚了大钱,为此还被威胁、不得不逃避,她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刚参加工作、步入社会的她,能够躲避这无法预料的滔天大浪吗?一想到这些,守无来由地忧闷起来。

如果可以,希望洋子小姐隐瞒的事实能永远隐瞒下去。如同担心大造的安危那般,守也强烈地期盼。

“守,来一下。”

真纪从门的暗处窥探,小声地喊道。

“哎,我不在的时候,谁打过电话来吗?”

“没有呀。”

“哦……”真纪垂下眼睑。

“前川先生吗?”

真纪点点头,守伶俐地应道:

“我白天也不在。也许他正在担心你呢,打去公司问问吧。”

“好啊,”真纪恢复了笑脸,“等会儿打打看。”

此时,楼下的电话铃响起。两人对视了一眼,急速奔下楼。一只手拿着掸子的以子也跑过来。守速度最快。

“你好,是浅野家。”

“日下吗?”

是能崎老师。守不由得伸伸舌头,伸出一只手向以子和真纪示意“不是、不是”。“我是。很抱歉,没跟您联络,其实今天……”

“马上到学校来!”

“咦?”

“有急事。快到学校来,到我的办公室后再跟你说。”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

“学校打来的?”

“嗯。”

守看了一下话筒才挂上电话,那无能的老师似乎非常着急。

“要我立刻去学校。”

“笨蛋!你又没事先打电话请假?真没办法。快准备,如果有好消息,会马上打电话告诉你。”

守被以子戳了一下,只好耸了耸肩。真纪边笑着表示也得跟公司联络,边拿起听筒。


然而,学校发生的并非好笑的事。

能崎老师在英语教师办公室等守。他叫守站在一旁,从头说起:

“昨天,星期六下午,发生了偷窃事件。”

光是这几句话,守便知道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什么东西被偷了?”

“篮球社办公室里,这个月的月费,还有新年校外集训营住宿用的费用,全不见了。”

篮球社。三浦的脸闪现出来。

“多少钱?”

“总共约五十万日元,包括了社团二十二人一星期的住宿费。”

守闭上眼睛,竟然有这种事,又赖到我头上来了……

“这么一大笔钱,为什么放在社团办公室?”

这所高中的男子运动社团并没有设女经理。这是由体育科主任兼篮球社顾问岩本老师下达命令,从五年前起便实施的铁律。

“你们又不是职业运动员,洗制服、补制服都得自己做,有意见的家伙就退出!”

社团收费和管理都由团员自行处理,全部由高一学生负责,篮球社方面则由一个叫佐佐木的学生负责。佐佐木是三浦那一伙的。

“钱锁在社团的保管箱里,办公室的门也锁着。篮球社的团员在星期天早上练习时发现钱不见了,两把锁都被螺栓剪钳弄断了。”

能崎老师脸色苍白,继续说道:

“日下,推测钱被偷是在篮球社周六下午练习结束后的六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之间,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在家。”

“跟谁在一起?”

“家人都不在。周六晚上九点左右,朋友来找我,那以后就一个人。”守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怀疑我吗?”

“星期六白天,在教室,”能崎老师没有回答,但很严厉地说,“佐佐木、三浦和纲本三人在安排新年校外集训的旅馆时,你就在旁边,他们说你听到谈话了。那时候,他们提到了把钱放在社办不知会不会有问题之类的……”

“我也听到了,所以,小偷是我?”

又是三浦,全是他!纲本也是他的小跟班。

“他们说,除了你之外,外面没人知道钱的事。”

“我也不知道钱的事。我什么也没听说。你只相信佐佐木和三浦说的,不信我说的吗?”

他们一伙人显然串通好了。

周六晚上,大姐大带弟弟来家里玩,是因为守在白天说过“今晚我一个人看家”。三浦他们也听到了。如果设计那晚陷害他,就没有人能指出守的不在场证明了。

守想,被陷害了。

“篮球社内部怎么样?大家应该都知道钱的事。”

“不是社员做的。”

“为什么能断言?”

能崎老师不说话了,只见他的太阳穴在跳动。

“为什么是我?”守反复问道,“为什么?”

不必回答也知道,老师的表情一览无余。“小偷的孩子就是小偷”,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张脸上。

能崎老师当然知道守父亲的事。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知道。三浦他们把事件挖掘出来之后,到处散播谣言,而那谣言像足以让学校停课的严重传染病似的,传遍众人的耳朵。

守仿佛被一把钝刀割着,心里泛起绝望。又来了,完全没变。

“岩本老师也这么说吗?我是小偷?”

“他让篮球社全员停止练习,就算找到钱,新年的集训好像也取消了。首先是管理上的失误。岩本老师好像也听了三浦他们的说法,但他要以老师的身份进行调查。”

守这才感到有救了。被学生唤作“鬼岩本”的老师的确很严厉,而且顽固不化,不容许做半吊子事情。他若要调查,一定会把学校整个儿都翻过来查到底。

“岩本老师怎么想?”守望着能崎老师苍白的脸,问道,“他认为是我做的吗?”

能崎老师没回答,他看也不看守,过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

“只希望你告诉我事实。”

“那很容易。我没偷,就这样。”

“只是这样吗?”能崎老师不客气地说,“只是这样吗?”

守忽然想到大造的处境,心很疼,感觉能理解他的心境。不管是谁都好,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守不禁生气了。这一切都很无聊。为何得站在这里忍受数落?

你会害怕吧。守很想冲闭着嘴将视线移开的老师这么说。自己的学生出了这样的事,想必他光想到这一点就坐立难安、害怕不已。

“我要休息一段时间,”守对着门,说道,“我想,我不在的话,更好调查。”

“自我禁闭吗?”

“不是,休息而已。”守再也无法压抑,脱口而出,“请您放心,我不会向教育委员会控诉人权被侵害。”

“别说傻话……”能崎老师的脸又苍白起来。

“老师,请告诉我社办和保管柜的钥匙是什么样子的?”

“一般的锁。钥匙在岩本老师那里。”

守想,就算我有很糟的梦游症,有无意识地潜入哪个地方的习惯,也不至于用螺栓剪钳切断挂锁。如果只是一般的锁,干吗用那么笨的方法?

那是外行人干的,老师!

守离开学校时,脚步相当沉重,与其说是下楼,不如说是飞快地往前滑。

他想,不能回家。以子虽然生了像真纪那样藏不住话的开朗女儿,但她不知是在哪里累积的修行,有能看透孩子心事的本领。带着这张脸回去的话,只会令她增添无谓的烦恼。

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拿起出口处的公用电话。说不定以子已打电话到学校通知他,佐山律师传来了好消息呢。

“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铃声才响了一次,以子就接了,她带点沮丧地说。佐山律师说,警方表示还有各种事情需要调查,要我们再忍耐两天。

守挂掉电话,有人从背后跟他打招呼。

“日下。”

是宫下阳一。他喘着气说:

“啊,找到了,真好。我和时田一直在找你。”

“谢谢,不过……”守咽了一口气,问,“怎么了?你这副模样!”

阳一全身是伤。右腕从肩膀吊着绷带,左脚的趾头也包着绷带,鞋子穿不进去,就拖着光脚。嘴唇旁边裂了,长出疮疤,右眼皮还肿着。

“骑自行车跌的,”他慌张地说,“我真的很迟钝。”

“话是这么说,摔得可真严重,手呢,有没有骨折?”

“嗯,刮到一点点……”

“刮到,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是医生太大惊小怪了。”阳一做出笑脸,但守觉得他那样真可怜。

“你不是正在画要参展的画吗?没关系吗?”

“嗯。这种伤很快就会好的。先不谈这个,日下,你怎么办?”

“怎么办……”守轻轻地笑着问,“要怎么做才好?”

“那都是胡说,”阳一使劲地抿嘴说,“完全没根据,是三浦他们捏造的。”

“我也这么想。”

“为什么能崎老师只相信那些家伙说的,就不相信你的话呢?”

“那个啊,大概因为我是侵占公款犯的儿子。”守愤愤地说,看着阳一那温柔的脸,他一直忍耐的反抗爆发了,“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孟德尔[孟德尔,十九世纪末奥地利神甫,发现遗传定律,被称为现代遗传学之父。]所说的遗传法则什么的,不是也这么讲吗?”

阳一眨眼望着守。守担心他会哭出来。然而,很意外地,阳一坚定地说:

“你知不知道用平假名‘つるさんはまるまるむし’—‘鹤先生是圆圆虫’[鹤是日本名门家徽常用的图案,可变化出各种图样,例如鹤丸(圆形中有鹤)、舞鹤、鹤发等。]画的人脸?”

“你说什么?”

“就像胡乱用平假名‘へのへのもへじ’[文字游戏之一,用平假名へへ(眉毛)、のの(眼睛)、へ(嘴巴)、も(鼻子)、じ(轮廓)七个假名画脸的游戏。]画脸那样。我小的时候,我爸常画,我觉得很好玩,央求他也画画其他东西,比如说电车啦花啦什么的。我爸就带我去附近的绘画教室。我爸真的很不会画,他只会画‘鹤先生’。”阳一微笑着说,“将来我如果当了画家,想用‘鹤先生’当签名呢。但我一画‘鹤先生”,就画得很像老爸的脸,真是伤脑筋。”

3

第三天,大造仍然没回来。

调查到底进行得如何?浅野家三人脸上满是焦虑和疑问,但仍然只能默默地等待。

守每天早上装作去上学,其实是去“月桂树”打工。他决定暂时不上学以后,就直接到“月桂树”对高野说明事情的原委,请求让自己待在书店。

“你决定不去学校,要工作吗?”

“不是这样,”守回答道,“但万一被退学,就另当别论。”

“别这么软弱,一定会逮到真正的罪犯。”

守随后提到目击大造发生车祸的人出现了,两人都很高兴。

“一定会有好结果,别着急。”

图书专柜的店员看到守出现在平常日子里,都很吃惊。

“怎么了?学校呢?”女史显得特别疑惑。

“这个……”

“学校停课了,对吧?”佐藤啪地拍了拍守的肩膀。

“咦?奇怪!离流行感冒的时期还早呢。”女史追着不放。

“啊,你不知道?最近腮腺炎正在大流行呢。”

“腮腺炎?”

“是啊。安西小姐,你小时候感染过吗?”

“不,没有。”

“那可得注意了。最好也告诉你男朋友。男性感染了的话,后果很严重。”

“啊,真的?”

“对啊。精子会不见的,可伤脑筋呢。”

佐藤装模作样地说完,背着女史对守挤眉弄眼。

“谢谢。”

“不用谢,有你,我可就得救了。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嘿,别想太多。不去学校没什么大不了的。”

临近十二月,针对岁末商战发行的月历、记事本之类的小册子一股脑儿涌进书店,工作很忙碌。守忙得团团转,把大造和五十万日元的事全抛到了脑后。

周四在仓库午休时,牧野保安来了,问道:

“哦,小伙子,逃课来干活儿啊?”

一旁的佐藤站在纸箱上,边挥手边唱了一段《听吧,万国的劳动者》。真是好歌喉。

“辛苦了。我可以坐吗?”

“谢谢。”

“话说回来,你真的是二十六岁吗?你父母真不幸。”

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牧野先生你呢,情况如何?”

“全身涨满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量,闲得发慌。”

“闲?客人这么多!”

牧野也一副不解的样子。“不仅我这么觉得,其他卖场的同事也这么说。”

“果然,是因为景气的关系。”佐藤优哉地说道。

“笨蛋!越景气小偷越多,不景气时变多的是强盗。何况,变景气应该不是最近的事吧。”

“是客人的素质提高了。”守说。

“难说。我听说不知哪个社区还在举行意识改造的讲座……”

正在这时,高野探出脸来,表情很紧张,高声喊道:“牧野先生!”

保安跑了过去。守和佐藤对看了一眼。很快,牧野又跑回来,说:

“哎,打一一〇。有客人要从屋顶往下跳,正乱着呢。也请通知消防队,万一警铃一响,就怕人会跳下去……”

牧野抛下这几句话,又不见了。佐藤飞奔着去打电话,守尾随着牧野。

守跑出通道后,便看到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的高野和牧野。店内的音乐从古典音乐变为轻快的流行歌曲,那是为了通告店里发生了紧急事态。

守跑上楼梯到了屋顶,只见通往迷你庭园和儿童游乐场的宽阔的屋顶庭园门前,看热闹的人逐渐增多,挤作一团。守在人墙前抓住一个店员问道:

“人在哪里?”

“好像在供水塔那里,是个女孩。”

守右转下到一层,往相反方向跑去。屋顶的简图浮现在他脑海中。自从被录用以来,为了及时应付客人的询问,他早已把店内的位置背得滚瓜烂熟。

守跑向立着“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牌子的通道,拐过角落,打开一扇铁质防火门,眼前出现了通往屋顶的窄楼梯。他记得检查和打扫时,曾看过工作人员出入。

爬上低矮的楼梯,前面有一扇半开的门,上半部分是缠着铁丝的玻璃,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

门上的是挂锁。由于卖场装潢得富丽堂皇,外人看不出来这栋建筑物其实相当老旧。警报装置和电子锁都是后来才安装的。如果不像攀岩那样爬上大楼墙壁,根本无法潜入这个通往屋顶的出入口。

守像个吃饱喝足后假装找钱包却一溜烟跑掉的白吃者一样,摸索着身上的每个口袋。找不到可用的东西,旁边没有女生,连发夹也没有。

这时,他想到了胸前的名牌。名牌后面有一根三厘米长的别针。

如果说圆筒锁是迷宫,那么挂锁就像规划整齐的待售地。守蹲下才一分钟,就吧嗒一声开了锁。他慎重地打开门,从屋顶探出头去。

阳光意外地强烈,令人忍不住皱眉。

一如守所料,前面挡着个水泥墙面的水泵仓库,再过去就是供水塔。

女孩背对着他,坐在水塔顶端。从守的位置只能看到穿红毛衣的女孩的后背和头部。守抬眼一望,只见女孩正慢慢向屋顶围栏方向移动。

她是怎么爬上去的?水塔高两米。守不禁愕然!虽然没有梯子也能爬上去,但这对女孩而言是个大工程。若是被野狗狂追、拼死逃窜,还另当别论,可这里是超市。

女孩已经移至水塔边缘了。供水塔在围栏旁边,如果从那儿往下跳,可就不是掉到屋顶上,而是会直达六楼下的地面。

女孩背对而坐,没发现守,视线似乎停在企图说服她的人群上。

守从水塔角落的阴影处探出头,窥视对面。从他的方向看,劝说者在右手方向,距水塔五六米远,站在最前面的是女保安。旁边扭着双手的中年女子应该是女孩的母亲。

离守最近、几乎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高野,牧野坚守在后。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阵阵喧嚣声。

接下来怎么做?守缩回脑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看来只能从这里爬上去了。他又抬头看了看水塔,作出决定。只要双手能攀上平台顶,就能用腕力把身体拉上去。

女保安沉着地劝说:

“没人会伤害你,别做危险的事了。”

女孩呻吟似的说:

“别过来……叫你们别过来!”

守再度探出头,试着引起高野的注意。快、快点看过来。

高野终于注意到了,睁大眼睛直盯着守,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守连忙用嘴形说道:

(请装作不知道。)

高野尽可能不引人察觉地微微点头,瞥了女孩一眼。他也动动嘴唇。

(你想怎么做?)

“别靠过来,我真的会跳下去!”女孩尖叫道。

(我从这里爬上去,绕到后面。)

守指了指方向。高野用力眨眼睛代替点头,看来就要往守这边跑过来了,但他紧缩下巴,站着不动。

守退回水泵仓库旁,心想,别想太多,先爬上去,再靠近水塔。

跳!手触到了平台,守努力攀住,但滑了下来。

“小姐,”只听见高野说道,“别怕。如果你想待在这里,那就别动了。我们说说话吧。我是这里的店员,叫高野一。一是数字的一。你叫什么?愿意的话,请告诉我。”

“美铃!”女孩的母亲痛哭着央求道,“求求你,下来吧。”

守又跳了一次。这一次结实地攀住了,他一脚踩在水泵仓库的门把上,奋力将身子往上撑。高野像哄小孩似的继续劝道:

“今天你和妈妈一起来买东西,是吧?谢谢你们,买了什么呀?”

守上半身已出现在仓库上面,视野豁然开朗,能看见女孩的背影和正在劝说的店员们。高野向前跨了一步。

“别过来!”

女孩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守走上了仓库。

他努力不看围栏那一头。尽管如此,身体靠近围栏的一侧忽然痒了起来。

他低下身缓缓接近女孩。红色的毛衣在风中微颤。高野继续说道:

“你来图书卖场了吗?喜欢看书吗?”

守来到水塔前,距离女孩约两米。女孩又开始慢慢地移动。守尾随着女孩,靠近围栏。

“很讨厌!”女孩喃喃自语道。

“讨厌?那很遗憾,为什么?”

守做好准备。

“好可怕!”女孩说道,原本正常的语气变了,“讨厌,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呀……”

这时,另外的人也发现了守的举动。女保安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女孩注意到了,于是转过头,看到了守。

女孩大声惊叫起来。那一瞬间,守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畏怯。他来不及多想,胡乱地朝红毛衣扑了过去,猛然抱起女孩往后退,跌了个四脚朝天。他拼命稳住身体不让自己滚落,双脚叉开用力蹬住屋顶。

女孩仍不停地喊叫。劝说者们跑着聚过来,高野更是以惊人的速度爬上水塔,协助手忙脚乱的守制伏激动的女孩。

“已经没事了。别动、别动。嘘,安静……”

高野像念咒似的反复说道,终于制止了女孩的抵抗。他扶起开始哭泣的纤弱女孩,但是要让她下去,需要梯子。后来在及时赶来的消防队员的协助下,女孩被担架抬了出去。

“好险啊……”

高野和守两人坐在水塔上,擦拭着淌满汗水的额头。高野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

“干得好!真是的,万一稍有差错,你也会一起倒栽下去。”

“幸好没事了。”

“嗬,小伙子,警匪片看太多了吧?”

水塔下,牧野双手叉腰,怒吼道。守低头道歉。

“这四周也应该建围栏,我去向主任建议。”

“那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和守一样。好像是在三楼乐器卖场时开始不对劲的,就像一只躲避大火的动物一样,一直往上逃,最后到了这里。”

“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野忽然歪着头望着守,问:“你是从哪里上来的?”

“从疏散楼梯。”

“但那里的门应该是上了锁的。”

“今天没锁!”

守不停打战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精神也恢复了,能走下楼了。他往下一看,一名消防队员正惊恐地仰视他。

“很抱歉,惊扰了大家。”

高野低头赔罪。消防队员愤然道:

“真伤脑筋,被这种任性的行为摆布……”

接下来,不仅得对警察局和消防队报告跳楼事件的原委,得挨骂,而且工作进度也受到严重影响。那天,守加了大约一小时的班,走出“月桂树”时,只觉得疲惫至极。

守骑着自行车,正要转过河堤下方的路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他放慢速度回头一看,只见真纪的夹克一角随风飘飞,她赶了上来。

两人回到家,拉开门,像小学生般齐声喊道:“回家喽。”

“回来啦?”

一个熟悉且令人怀念的声音回应道。守和真纪踩着正要脱下的鞋,对望了一眼。纸门拉开,大造走了出来。

“回家喽!”他也说道。

4

那晚,以子像个大车轮似的转动着,小小的餐桌上,饭菜多得快放不下了。

“爸连做梦都想喝啤酒。”真纪撅着嘴说,“真不像话,比起我们来,他更想念的是啤酒。”

大造憔悴了一些。但那张喝了啤酒后的笑脸和以前的完全一样。

“无所谓啦,能回来就好。”

大造放下酒杯,用手制止了正要为他斟酒的以子,坐正后说道:

“这一次真的让大家担心了,还添了这么多麻烦。我非常抱歉。感谢大家。还害妈妈受了伤……”

大造弯下僵硬的身体,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低下头去。

“爸真是的,还会不好意思。”最先说话的是真纪,她劝道,“吃吧,爸。”

吃过饭,守和真纪听大造详细地叙述能回家的经过。

“自愿出面的目击者是什么样的人?那人的证词是关键吧?”

“真纪,你知道新日本商事这家公司吗?”大造问道。

“当然!我们公司的业务员拼死命想进那家公司呢。”

真纪在一家航空货运公司上班。

“新日本商事原来是一家只做进口高级家具和古董的公司。大约五年前,也开始建造公寓和休闲旅馆。当然,全都采用高级材料做装潢,附设的家具也是最高级的,一户售价上亿呢。这项投资成功了,公司业务急速增长。复古式家具流行时,他们的业绩也领先同行。”

“那家公司怎么了?”守问道。

“自愿出面的是那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叫吉武浩一……”

“真的?那个人我知道。在杂志上写《瞻仰书斋》的散文,已经结集成单行本出版了,我看过。”

“那我也知道。就是大开本、附着照片的那本?”

“对。刊登的都是作家、记者、建筑师等名人的书房。”

“那本书卖得很好哦。”守说。

“是个名人呀……”以子沉思道,“他不愿出面作证也有道理……”

“什么意思?”

以子看了大造一眼。大造咳了一声说:

“听说吉武先生目击我出车祸时,正前往情妇的公寓。”

守和真纪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是事后才出面的目击者,警察相当慎重地作了调查。吉武先生所说的话里没有疑点。车祸发生之前,他还跟菅野小姐说过话。他问了时间,菅野小姐也回答了。他提到菅野小姐好像是急着回家才跑起来的。”

以子简单地说明了吉武的证词。

“我能了解,很合理。我如果是一个人回家,也会和她一样。”真纪点点头说,“真讨厌,警察疑心病真的很重。我绝不嫁给警察!”

“恐怕对方也不敢领教你吧。”以子说完,真纪翻翻白眼,做了个鬼脸。

“说的也是,有那种隐情的人……”

“吉武先生好像是入赘的。公司的总经理是他妻子。我从负责的刑警那里听说,这下子可麻烦了,会闹离婚呢。”

“真不幸,”以子难过地说,“真是很难得。有那样的隐情还肯替我们作证,他当初一定很犹豫。”

“没这回事。妈真心软。”真纪不赞成,“话说回来,爸被捕都是因为那个人,他应该当场作证,却跑掉了。这件事可别忘了。”

“真纪很严厉啊。”大造苦笑道,“这次让你吃尽了苦头。”

面对守,大造问道:“守也一样,在学校吃了苦头吧?”

“没什么大不了。”守回答。真纪则沉默不语。

“不谈这个了,那以后会怎样?”守改变话题,“已经很清楚是菅野小姐的过失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也犯了没注意前方、违反安全驾驶义务的过失,案件应该不会撤销。佐山律师会朝交罚金结案的方向努力,而且好像也能达成和解了。”

从现在起,换菅野家伤脑筋了,守想。大造的驾驶证暂时被吊销也在所难免。

尽管如此,姨丈能回来很可喜,菅野洋子的秘密能保住也很可贺。守一直顾虑着这事,只能朝好的方向想。发生了许多事,所幸能以最低程度的伤害落幕。

“终究还有一些事无法挽回……”

真纪忽然冒出这一句,仿佛看穿守的心而在反驳,声音显得僵硬。


那晚过了九点,守打电话给桥本信彦,通知他已不需要他的证言了。

桥本信彦不在。电话答录机响起要求留言的声音。守快速地说明情况,加了几句对桥本的协助深表感谢的话后挂了电话。说实话,可以不跟对方说话就能结束此事,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后来,大姐大打来电话,她替守抄了上课笔记,也传达了“无能”、三浦和岩本老师的动向。守告知大造回家一事和光明的前景以后,她欢呼起来。

十一点,守外出慢跑。

今晚,他决定变换路线,再去一次事故发生的十字路口。和像做小偷的那晚一样,星星眨着眼睛,那轮仿佛一摸上去就会割到手的月亮也陪伴着他。

十字路口很安静。没有人影,只见信号灯在闪灭。

守往菅野洋子的公寓跑去,低头致歉。

到你房里去查探,对不起。但后来从没跟任何人提过你的事,请放心。

守带着轻松的心情,享受慢跑。回到家附近,瞧见河堤上立着一个孤零零的白色人影。

是大造。

“睡不着?”

守与大造并肩而坐,刚运动完的身体碰到冰冷的水泥,感觉很舒服。

大造在睡衣外头套了一件生日时真纪织的厚毛衣,把夹在指间的烟蒂扔到河里。烟头的红点画了道弧线,很快消失了。

“慢跑之后就这么坐下来,会感冒哦。”

“无所谓。”

大造说了句“等一下”,就不见了。过一会儿,他拿了两罐咖啡,把一罐递给守,说:“很烫哦。”

两人沉默地啜饮着。

“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大造小声地说。

“我什么也没做。”

随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大造喝完咖啡,把罐子摆在脚边,说:“你这阵子好像没去学校吧?”

守把正要喝下的咖啡咳了出来。大造轻拍他的背。

“吓我一跳!”咖啡还噎在嘴里,但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守问道,“你怎么知道?”

“今天回家时,你姨妈外出买东西那段时间,大概三点,学校打电话来了。”

守全身冒冷汗,说:“幸好是姨丈接,谁打来的?”

“一个自称是岩本老师的人要我转告你,明天去学校,到了之后立刻找他……就这件事。”

哪件事?守想,知道真的小偷了,还是……

已经决定处分了吗?

“姨丈,我没去学校,不是因为你。”

大造眺望着河川。

“真的,完全是其他的理由。”

守说明情况时,大造一语不发。等守说完后,他才不疾不徐地问:

“以后会怎样?”

“不知道。但岩本老师不是草率行事的人,明天我一定会去学校,听他怎么说。”

两人沉默地眺望着对岸巴士公司的大招牌,一辆大巴正要驶入车库。在这样的深夜,旅游大巴还在行驶……守心不在焉地想着。

“你也很为难吧。”大造终于开口道,“虽然还是个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守望着姨丈的侧脸,他知道姨丈在想什么,于是说:

“真纪姐已经是大人了。”

“是吗?”姨丈微笑道。

有没有我的电话?真纪问这件事时,脸看起来稍带胆怯。

终究还有些事无法挽回……

“已经不能再开车了。”

大造喃喃道。与其说是他在说话,不如说那话像自动掉下来的。

“嗯……驾照暂时会被吊销吧。稍微忍耐一下。”

“不,不是那意思。”大造缓缓地点上烟,失神地说,“做这一行到现在,从没发生过车祸,我也很自满。”

“很厉害。”

“但是,这次因为我的关系死了一个人,还是个年轻女孩。如果她活着,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快乐的事等着……”

那倒不尽然……守想。

“到现在没出过车祸是因为运气好。但我把这点忘了,自满起来,所以才受到这种算总账般的惩罚。我只能这么想。那晚,我心情很好呢。”

大造絮絮叨叨地说道。

那天,大造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八点左右,虽然还早,但他想今天就到此为止,正要把“回送”的标志亮起时,来了个客人。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太太要去成田机场。她丈夫在商社工作,只身驻外却病倒了,她正赶着去探望。她等不及打电话叫车,跑到外面时正好遇上我的车。”

“很幸运。”

“在三友新市区的边缘地带。平常我几乎不会从那儿经过,那天恰好偶然经过。那位太太还说,平时完全见不到踪影的出租车竟迎面而来,真是奇迹。

“我按下‘回送’标志,把那位乘客送到成田机场。回来的路上,在机场的出租车停靠处又遇到一名客人。那是一位接到头一个孩子诞生的消息、从海外飞奔回来的年轻父亲,他在离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约两个街口的北边下了车。

“我心情很好。当时正想,这份差事终究不能放弃,车祸就发生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一度传来火焰爆裂的声音。

“菅野小姐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大造平稳地继续说道,“我尽力停住方向盘,但来不及了。她撞上车子的前保险杠,像稻草人似的飞弹起来,整个人掉在车头上,撞到挡风玻璃……”

大造双手抚脸,叹了口气。

“那声音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而且再也不想听到,可是偏偏又常听到。在梦里、在警察局审讯室、在牢房发呆时,听过好几次。”

守想象着,今天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如果摔到地面,一定……

“我跑下车往前一看,女孩仰躺在地上,还有气息。记得我还叫她‘振作点’,可她好像没听到。那吃惊的表情就像是贴上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地重复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那时头痛得要命,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忽然想到她是不是和谁在一起,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没有人。这时,巡警跑来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太……守仿佛也听到那痛苦的呻吟。

“我很激动,巡警也急昏了头,我根本忘了自己做了些什么,好像对着警察怒吼,让他赶快叫救护车、这女孩被人追赶、找一下那个人之类的。”

“什么时候得知菅野小姐死了?”

“在警察局。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大造噤声不语。两人俯视河水,无言地坐着。微微听到水声。退潮了。

“我已经无法开车了。”终于,大造低声说,“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再握方向盘。”

大造托着腮,俯视闪烁的河面,一动也不动。守凝视着摇晃的竹筏,想着警戒水位退去以后的事。

5

“宫下是小偷?哪有这种事!”

在体育科休息室的角落里,岩本老师跷着腿坐在椅子上,守在距他约一米处的墙边,立正站着,听到消息后,不禁往前走了一步。

“花了好几天调查,就只得到这种无聊的结论吗?”

平常,“鬼岩本”不是那种被学生乱吼一顿还能保持沉默的教师,但他觉得目前正在处理比守的措辞更重大的案件,所以原谅了守的失言。

“宫下来这里坦白的时候,我也这么想。”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午休的时候。我仔细询问以后,却怎么也得不到要领,他说话越来越没章法。我叫他冷静一点,让他回去了。”

体育老师那坚定的脸皱成一团。

“回家后,他上吊了。”

一瞬间,守眼前一片空白。老师急忙接着说:

“但是绳子松了,掉到地上,他父母立刻赶了过去,所以没事,没受一点伤。别做出那种表情,有人进来的话,还以为我要绞死你。”

“所以……”守咽了几次口水,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问道,“宫下现在在哪里?”

“在家,说想见见你。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地自首,他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只说想和日下见面说说话。”

“那我现在就去。”

“不行,先上课,宫下那里等下课后再去。那家伙能理解,他会等着。再自作主张不上课,我可不负责。”

守冷不防地吃了一记拳头,只觉眼前一阵乱晃。

“刚才那一拳是为了你自作主张旷课四天,如果觉得疼,就别再任意行事了。你这种家伙,一旦话说出口,就怎么也不会动摇了吧。”

“大概和您很像。”

“快回来上课!”

岩本老师哼了一声,用鼻音说道,但眼睛充满笑意。

“社团费用被盗事件怎么样了?还是把我当成小偷了结了吗?”

老师看着守说:

“笨蛋!我从一开始就不信那个说法。”

“可是……”

“至少我还知道三浦他们在预谋些什么。但如果抓不到任何证据就指责他们说谎,也没用。自从盗窃发生以后,我每晚在街上晃荡,终于在昨晚抓到三浦和佐佐木从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电影院走出来,那一伙人还喝了酒。”

岩本老师愤恨不平地吐出这几句话。他确实曾因肝脏不好而戒酒。想到这一点,守觉得有点怪。

“我求派出所协助,但他们没那闲工夫。为此我很不高兴。”

“在那里花多少钱和团费被盗没关系吧?”

“说的也是。现在的学生除了暑假之外,大都打工。”

守被岩本斜瞪了一眼后,耸了耸肩。

“他们的确违反校规,也破坏了篮球社的规定。高一就神色自若地破坏规矩,才会弄丢团费。再说,放任这种学生不管的老师也不像话,所以我要好好治治他们。到年底为止,篮球社员全都被罚清扫校内厕所,而且新年集训改成在我挑选的地方打工,好补上遗失的钱。”

岩本老师取出手帕,爆炸般地擤着鼻涕,接着说:

“和盗窃有关的事就这些了。不管怎样,没有严格监督那些家伙,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站起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对于这样的处分,你可能觉得太轻或不满,但我还是决定把三浦他们留在篮球社里。那伙人如果哭着说要退出,我绝对不会批准。那种家伙不能放出去,要更严格地管教才行,懂了吗?”

守点了点头。

“好了,你走吧。回教室以前,先去见能崎老师,为擅自旷课向老师赔罪,那个老师一板一眼的。”

“我会的。”

守正要离开休息室,岩本老师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

“日下,我不相信遗传。”

守伸到门边的手不动了,停下脚步。

“青蛙的孩子变成青蛙,四周全是青蛙,吵死了,受不了。我只不过是个体育老师,不懂太难的事。但不觉得教育很厌烦,还继续干下去,是因为看着青蛙的孩子变狗、变马,很有趣。”

守感到嘴角松弛了下来,好久不曾这样打心底涌出笑意来了。

“世间有很多没眼力的人,摸到象尾还大惊小怪地误以为是蛇,抓到牛角就以为是犀牛。那伙人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到,每次撞到人就发怒,还对别人叫嚷,你要巧妙闪躲走好哇!”


宫下阳一的家是一座钢筋水泥造的三层楼房,一楼是办公室。他的父母开了家司法代书事务所。招牌上写着“受理一切登记手续、不动产鉴定”,一旁所绘的绿意盎然的镇上小屋画,看起来像是阳一的杰作。

阳一的母亲和阳一很像,身材纤弱。守被领到三楼后面的房间前,门边挂着阳一的作品。

守敲了门,里头传来小小的回应声:

“哪位?”

“鹤先生是圆圆虫。”

门打开了。守一眼瞧见阳一那张泫然而泣的脸。


“我多么笨,连个结都打不好!”

阳一避开站在一旁的守的目光,低头先说道。

守抬头看了一眼横木,很结实,能轻松地承载阳一的体重。绳索松开真是太好了。

阳一依然绑着绷带,看起来像又小了一圈。

“干吗那么做?”

阳一没回答。

“我听岩本老师说了。你觉得我被栽赃遭退学处分太可怜,所以想撒谎帮我?”

一片静寂。守想,楼下也很安静,宫下的父母也在注意这个房间里的谈话吧。

“但那是不对的。更何况还寻死?太无聊了。你能稍微想一下吗?周围的人会多么伤心!你这么做,我根本无法补偿,也没办法负责。”

过了好一会儿,阳一用如蚊子般嗡嗡的声音回答:

“是我干的……”

“我不是说别这样吗!”

守摇头不已,正要说话,阳一抢先说道:

“我干的。全都是我做的。你如果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瞧不起我。”

“怎么回事?”守被阳一的气势镇住,稍感不安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泪水沿着阳一的脸颊流下来。

“是我干的好事,”他重复道,“张贴你姨丈的新闻报道、在黑板上涂鸦、在你家墙壁上写‘杀人’的,全是我。是我干的!”

仿佛冷不防地被击中腹部,守发不出声音,只是来回望着阳一大声抽泣时上下晃动的脑袋和那被绷带包裹的右手。

“那么,那只手……打破我家玻璃时割到的?”

阳一使劲地点头。守恢复了理智。

“我知道了。”他低声问,“你被三浦他们威胁,对不对?”

阳一再度重重地点头。

“他们如果亲自下手,万一被人撞见就不好了,所以威胁你代替他们下手。”

守回想阳一来“月桂树”的时候,似乎有话要说。一定是这事。

“那伤也不是骑自行车摔的吧?你来是想向我坦白,却被三浦那帮人中的某个知道了,所以挨揍了,对不对?”

阳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擦着脸。

“如果不照做,或对谁说了,下次没那么便宜放过你,他们是这么警告你的吧?竟然敢让你这辈子都无法用手,眼睛也看不到!三浦以为没人会知道是他们干的!”

守耳朵深处的血在沸腾。

以前,大造逮到撞了小孩的司机时,曾说过“气到好像耳朵都快喷血了”。如果大造没追着让对方停车,司机早逃逸无踪了。那个司机既没驾照,又醉酒驾驶。

守能理解那种心情了。换作是老年人,脑子里不知哪根血管早就爆了。

“我什么都不会。运动不行,读书也不行,女孩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有画……只有画画属于我,只有这一项不输给任何人。如果把这个都夺走,我会变成真正的空壳,所以被威胁的时候,我怕得要命。如果他们恐吓要杀我,我说不定还能忍耐。可是,万一眼睛被弄瞎了、手被压碎了,就跟死了一样!不是没有呼吸,而是心被抽掉,成了空壳子,干透了!一想到这些,就只能照三浦他们的话行事。对那些家伙来说,对我下手就像热身那么容易。”

阳一抬头看着守,继续说:

“我犹豫得快受不了了。你了解我。没人理会我,只有你真心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做出那种无脸见你的事。我想补偿。”

“补偿?”

“如果我出面承认自己偷了钱,事情就能解决,你就会没事。可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好。在岩本老师面前,我连让自己满意的谎话都说不出来。前一晚没睡觉,想了一整夜,结果老师还是说‘你乖乖画画就好了’,‘日下的事,就算你不管也没关系’。我回到家,越想越觉得自己渺小,无能得很,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想上吊自杀一死了之,却连这个都失败了。”

守深吸一口气,说:

“这是最棒的失败!”


离开宫下家,守回到学校。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半。守跨过已关上的后门,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走过夜间通行的门。

校内已完全熄灯,黑暗在空旷中扩散。守很快上了二楼,取出钢笔手电,查看三浦的储物柜。

右边第四排最上一层,红色圆盘锁闪闪发光。

守想,没什么大不了。

打开三浦的储物柜一看,里头整齐得可能连三浦的母亲都做不到。微脏的毛巾、教科书、资料簿、封面卷起的笔记本、带汗臭味的圆领衫、还剩一半的云雀牌香烟……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用圆珠笔写上:

“三浦邦彦相信遗传。”

他把纸醒目地立在储物柜中所有东西上面,然后关上门,上了锁。

守走出校门,在附近的电话亭里,拨了三浦家的电话。

“喂?”

三浦本人一下子就接起电话,不知是否在等女朋友的电话,声音具有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是三浦吧?”

“对,是我……”对方稍稍沉默了一下,很谨慎地问道,“什么嘛,是你……日下吗?”

血压又升上来了,守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尽可能用对方能听清楚的沉着语气说道:

“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听好。三浦,你干的好事,我全知道了。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是外地来的、乡巴佬、小偷的儿子、没爹妈的、吃白饭的吗?你最喜欢欺负这种人了。但你才是可怜的家伙。你把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对方吃了一惊,沉默片刻后发出怒吼,守也不甘示弱地放大音量:

“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安静地听着。以后再来说想商量,我告诉你,休想!听好,三浦,我的确是没爹妈、吃白饭的、小偷的儿子,但我要告诉你更精彩的。我爸不只是侵占公款的罪犯,还杀了人。他杀死我妈,只不过没被发现而已。”

启子遭受折磨,年纪轻轻就死了,责任部分在敏夫。守始终这么认为。换句话说,这不是谎言。

“你叫人在我家所写的是真的。我的确是杀人凶手的孩子。”

沉默。这次,对方屏住了呼吸。

“你说中了。三浦,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你相信遗传吧?贼的儿子是贼!对了,就那么回事,会遗传,所以别小看我,我身体里流着杀人凶手的血。杀人犯的孩子是杀人犯,对吧?”

等等……对方传来类似狡辩的声音。

“给我住嘴!听好了,三浦,是的。你想一下,以前你想追一个女孩,她的自行车说是找到钥匙,能骑车回家,那是假的。你可能也知道,我把钥匙打开了。我流着小偷的血,那点小事轻而易举。三浦,别以为我能打开的只有自行车的锁。”

愤怒促发语言,语言又让愤怒益发强大。守一股脑儿地倾吐一空:

“听好,从今以后,你如果敢和我、我的朋友、我的家人纠缠不清,他们万一有什么事,那时可就来不及了。不管你怎么锁上钥匙、关起门来,躲到哪里都没用!我任何锁都撬得开,天涯海角都会追着你跑!你最心爱的摩托车放在哪里?在锁得好好的地方吗?骑之前最好小心,当你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奔驰,发现刹车不灵时,该不会发抖吧?”

守感觉得到三浦的膝盖在颤抖。

“懂了吧?相信遗传吧。从今以后,尽最大的努力好好珍惜生命吧!”

最后一击之后,守摔上电话。

胃部一带沉重的闷气消失了。一留意,守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也在发抖。他背靠电话亭的玻璃门,重重地叹了口气。

6

十一月三十日发行的周刊《蜘蛛》第五二四号的摘录写道:

在“良心”与“情妇”之间

自愿出面的善意目击者

各位当中,不知道有无如此幸运的人?一个缔造百亿年营业额的企业负责人,拥有貌美的实业家妻子,还拥有比妻子更年轻漂亮的情妇?左边照片中的新日本商事股份公司副总经理吉武浩一,就是罕见的幸运儿,也是极少见的富有正义感和良心的人士。

事情的起因是十三日深夜发生的交通事故,二十一岁女大学生被个人出租车撞死。因为没有目击者,司机和被害者家属双方各持己见。司机坚称被害者无视红绿灯冲到车前;被害者家属则认为司机无视交通信号。双方僵持不下。而最后还被捕的司机以清白、使他获释的,就是吉武的目击证词。

车祸的现场离吉武家很远,对他而言,找不到在那种时间出现在那里的正当理由。其实是因为他的情妇I女士住在附近的公寓,而他正前往情妇住处。这实在是个很危险的理由。

吉武出生于××县枚川市,现年四十五岁,是一位从业务员晋升至目前地位、精明能干的企业家。他任职副总经理的新日本商事属于他的夫人与岳父。不言而喻,对于有情妇一事,他必须小心。

当吉武知道,如果不出面作证,司机就会被冠以过失伤害的罪名,便毅然到城东警察局作证。他的证词和目击的车祸情况,与司机供述的相同。他的记忆相当正确,因为他在车祸发生之前,曾向被害人询问时间,女大学生回答“十二点过五分”。据此,城东警察局认定他的证词可靠,案情便在认定车祸原因在于被害者后结案。吉武确实很勇敢,由此证实了他的确是一个将社会正义放在家庭问题之前的豁达人士。但悲观的预测亦应运而生,离婚应只是时间问题。

I女士试图阻止悲剧发生。和吉武的亲密关系公开以后,她已辞去俱乐部的工作。吉武与夫人最终会如何?她正藏身友人家中注意事态的发展。

诸位之中,如果有像吉武这般幸运的人,请千万要注意:为了不触犯妻子、不让情妇哭泣,前去赴秘密约会时,千万别目击交通事故。

7

浅野家的生活,乍看像是恢复了正常。

真纪虽然有点没精神,但每天都去上班。以子每天早晨叫醒守,让他带盒饭上学之后,就开始打扫。

生活状态改变了的,只有大造。之前他工作到深夜,孩子们外出时都还躺在被窝里,现在却坐在客厅目送他们出门。

看报纸的时间也多了。大造热心地盯着报纸时,摊开的总是招聘版。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没说出口。

大造那辆墨绿色的车,在他回来的第二天便从修车厂送回来了,但他只清扫了一次就没再碰过。

“东海出租车行”的里见总经理多次相邀:禁驾期限结束以前,来干活如何?做清扫、协理或人员管理都行,除了开车,还有许多活儿可干。

大造全都委婉地拒绝了。他再也不握方向盘,连车子都不靠近,这种决心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

“大造先生真是顽固!”里见总经理起身告辞前,无奈地对以子说,“当司机的人,总会有几次做这种决定,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太太,以后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以子笑着回答。

守的校园生活也恢复正常了。可能那一击收到极大的效果,三浦那伙人停止了所有令人厌恶的行动。宫下阳一也痊愈了,来上学了。

进入年尾忙碌的季节,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餐,电视里正在播六点的新闻。守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那似曾相识的建筑映入眼帘。报道响起: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K区的大型超市‘月桂树’城东店,一名中年男子忽然行凶……”

是“月桂树”。守停止用餐。

“凶手从日用品卖场拿出菜刀,砍伤两名店员。这名男子是住在该区、目前正待业的柿山和信,四十五岁……”

“哎呀,那不是守打工的地方吗?”守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真纪问道。

“受伤的两人是该店保安牧野五郎先生,五十七岁,和店员高野先生,三十岁。高野先生受重伤,左肩被刺,需治疗两周。另外,事件发生时,店内约有一千五百名顾客,幸好没有其他伤者。警视厅城东警察局已逮捕柿山,目前正在调查行凶动机。柿山在行凶后异常亢奋,从其曾因持有毒品被捕的前科来看,警方认为,其行凶原因极可能是药物中毒引起的短暂性精神错乱,目前正积极调查。”

守手里的碗也差点掉到地上。

医院会客时间结束以前,守顺利地溜了进去。

高野躺在床上,从脖子到肩膀都用石膏和绷带固定住,右手上吊着点滴。守悄悄地在病房门口探出脸,高野维持原来的姿势,努力把脖子往上提。

“呀,请进。”他露出笑脸,说,“抱歉,吓你一跳吧?”

“我从电视里看到的,正在吃晚餐,忽然看见新闻报道。”

警方稍早来探视过,现已离开,明天之后才来正式听取事件缘由。

“很严重,疼吧?”

“还好,没伤得多深,医院毕竟是医院,郑重其事地把我弄成这副模样。”

高野指着胸口上方的伤口给守看。再向上十厘米,是脖子;再向下十五厘米,就正中心脏。话说得轻松,那可是很危险的部位。守感觉背后一阵寒意。

“觉得自己变迟钝了,本以为可以制伏他,真是不可原谅。嗬,顾客没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牧野先生呢?”

“他在逮凶手时撞到了腰,检查后说骨头没有异状,没事,现在在家休息。”

“话说回来,真可怕,竟发生这种事。”

图书专柜和日用品卖场位于四楼两旁。柿山忽然发狂,赤手敲破玻璃柜拿出菜刀时,女店员立即按了警铃,要不是高野和牧野立刻飞奔过来,可能会有顾客受伤。

“公司应该表扬你。不论是前些时候的跳楼骚动还是这次,如果高野先生不在,可真要举双手投降了。”

“你不知道吗?为了应付这种状况,公司会录用成绩虽然有点差、体力却很好的员工。”

高野笑了,看得出来,还是有点疼。

“何况,前一次是你的功劳。”

谈话时,点滴仍然缓缓地滴落。可能是药效发作,高野看上去有点想睡。守正要悄悄地离开床边。

“我认为是好机会。”高野喃喃自语。

“什么事?”

“刚才我稍稍想了一下,那女孩,还记得吗?”

“当然。”

“那孩子在学校是优等生,好像没有理由引起这种骚动。过了几天,她好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

声音变含糊了。守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高野闭上眼睛,守静静地走出病房。

守来到了走廊上,和手拿热水瓶的年轻护士擦肩而过。好漂亮……守目送护士进入高野的病房。

因割盲肠住过院的佐藤说,单身男子住院后,绝对会对护士产生爱意。

说不定对高野来说,会因祸得福呢。守想。

尽管如此,所谓“好机会”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险些没命的人该说的话。

走出医院大门,救护车急驰而来,一副覆着黄毯子的担架被抬进了医院。

那女孩为何要做那种事?还说连自己也不知道……

8

岁末,即使什么活动都不做,顾客还是不断涌入,东西很好卖。因此,每日的营业目标也定得很高,店员们每一天都过得很紧张。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日,从开始营业到午后休息时间,守和佐藤不在图书专柜,而在一楼服务台的摸奖处值班。上班时间做这种日常工作之外的差事,也是年末特有的景象。

这儿采用的摸奖形式,并非常见的哗啦哗啦地转动把手后跑出小圆球,而是更现代化的电脑操作。像自动售货机那样的机器,店员把杠杆拉下后,画面便以惊人的速度回转,顾客在任一时间按停止键,便能领取与画面上数字对应的奖品。既快速,也不吵,大受孩子欢迎。拉杆很重,拉下又抬起,虽然一人负责一台,但对着接踵而来的顾客持续做上一小时,手腕会很酸痛。

“守,你听说过修罗道吗?”佐藤按捺住厌烦的心情,微笑着问守。

“一种武术吗?”

“NO、NO!所谓修罗道,就是六道轮回中的一道,是在战争中死了的人和被杀的人掉下去的地方。”

“那和摸奖有什么关系?是,铭谢惠顾奖。欢迎再来!”

收到小包面巾纸的顾客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大大地写着“特等奖一名,爱琴海七日之旅”的海报。

佐藤说书似的继续说道:

“争斗的妄执与怨恨一旦深植心中,坠入修罗道会怎样?坠落之处是战场。朝阳升起,起身拔剑,必须和紧追的敌人作战。受伤、倒地,站起来再次挥剑。太阳下山后,手脚皆残,疼得边呻吟边流下眼泪……”

“你又看什么怪书了吧?”

“听完!可是仍然不死。已经死过一次,尽管全身伤痕累累,被朝阳照射后又全好了。敌人又攻过来,必须奋力一搏。就这样一直重复!这样啊,还真受不了!”

“那倒让我想起全日本联队和新西兰国家橄榄球队比赛时的情景。”

“几小时又拉又抬的……”佐藤厌烦透了似的扬起头说,“守,咱们在欺骗顾客呢。”

“怎么说?他们不都乐在其中吗?”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真以为特等奖会出现?有那种好事吗?据我看,能得到三等奖的高画质录像机就很好啦。”

“真的吗?”

耳朵机灵的女顾客插嘴问道,皱纹都挤到眉头上了。

“没那回事,一等奖和特等奖都有!”

佐藤假笑道,把那名顾客手里的摸奖券拧掉,按下拉杆,是四等奖。

“别说不必要的话了。请看,四等奖。保鲜膜和润喉糖,您要哪一种?”

佐藤音量果然降低了,但仍继续说道:

“顾客追着梦,紧握着摸奖券而来。我的胸口很疼呢。为了拿到摸奖券,他们连不必要的东西都买了。我和你因为犯了这罪,死后会掉进修罗道哦。从早到晚,一直拉到手都快断了。等天一亮,客人又接踵而来,每只手都拿着摸奖券,同样的事一直重复。咔锵咔锵……”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高野住院不在,这时,图书专柜代理主任—女史姗姗而来。

“辛苦了,我来换班,去吃午饭吧。下午拜托你们在仓库检验商品。”

“阿弥陀佛,多谢救助……”佐藤说道。


和佐藤在自助餐厅吃饭时,守起身给桥本打电话。刚在摸奖处忙的时候,以子来电留言。

“早上你出门时,正好有个叫桥本的打来电话。让你回电。”

是桥本信彦,有什么事呢?

对方的电话占线。守看着表,每隔两分钟就拨,共打了三次,嘟嘟的声音重复着。守放回听筒。

“女朋友吗?是不是警告你,再不马上过去就要绝交!”佐藤露齿笑道。

“是啊,但无所谓,绝交好几次了。之后重修旧好倒很有趣。”

“哎呀呀,真是看不出来……”佐藤重重地低头,叹服道,“真好啊。这方面我是自由人,从这一站到下一站,随风飘荡。可爱的小姐可别阻止我哦。”

“这次的新年假期要去哪里?”

“去巴黎看达卡越野赛。”

“哦!真好。要花很多钱吧?”

“钱吗?不少。因为那样,我拼命节衣缩食,总会想出办法。休假这段时间就万事拜托喽。万一我去了没回来,就朝欧洲大陆方向拜一拜我。”

守把这番话和刚才佐藤一直提的“修罗道”串联起来,问了佐藤菅野洋子事件发生以来他偶尔会想到的事。

“佐藤先生,为了能进行你喜欢的旅行,想过换更好的工作吗?”

“好工作?”

“也就是说……能更轻松地赚大钱的。”

佐藤有点意外,瞪大眼睛问:“这不像是你会问的,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好奇。”

“哼,”佐藤揉了揉鼻子下方,说,“赚大钱?那很好,但那种事多半很危险吧?不是骗人,就是自己受骗,我可不上当。书店很好玩,跟我的性格也合,只要劳动就有扎实的收入。”

回仓库后,只见一堆又一堆待检的商品和退书,加上今天店里录像机播放的是明年夏季的时尚泳装秀,佐藤老是中途开溜。

“太精彩了,衩开得真高,比裸体还性感呢,你也去瞧瞧!”

一小时后,守制服下的圆领衫就全湿透了。再怎么整理,活儿仍堆积如山。这些才是修罗道吧,守苦笑着想。

眺望着大量退回的杂志堆,守忽然想起《情报频道》。

到底销售了多少?多少人看过那则报道?其中大部分也是循着这种途径,最后交给裁书业者吗?

有个人全买走了,说是要打官司什么的……可是像“恋人商法”这种案子,能以欺诈罪起诉什么人吗?

守的视线正好停在风格有些不同的杂志上,他从朦胧的沉思中清醒过来。

那是一份所谓的“剪报杂志”。从平常发行的报纸、杂志中摘录报道,然后分门别类重新编辑。据守了解,这类杂志有两种,一种是专业书评,另一种是和电脑相关的新产品开发专业杂志。可能各有需求,销售情况大好。

这本又稍微不同,是刊登社会新闻即报纸第三版社会报道的杂志。由于都是犯罪、事故、事件的报道,一般人没多大兴趣购买,若是工作上有需要的人,也大多自己做剪报,不会特地去买。剪报杂志是人工编辑的,售价比一般杂志高。

这本杂志没通过经销商,而直接送到书店来。在接受寄卖时,高野叮嘱出版社,指定期限一到,一定要自行拿回退刊。

守的视线被“九月下旬~十一月上旬的事故、自杀及其他”的大标题吸引,他拿起其中一本,心想,应该会有大造的车祸报道。

三大报、一家经济报以及浅野家订的《东京日都报》刊登了,但篇幅都很小,全加起来还不如月底发生的那起诱拐幼儿未遂事件报道的一半多。

其他各式各样的事件,这里并没刊登出来。每起事件应该都一样,对于被卷入的人而言,就像月亮忽然掉在了头上。

尽管如此,每一天总有很多人死去……在枚川,这很难想象。在守的眼里,这个叫东京的大都市,看起来就像一头有着顽强而毫不留情的臼齿的怪物,把人咬得粉碎。

守一页一页地翻阅时,视线停留在十月上旬的标题“跳下东西线月台”上。他想起乘这条路线电车上班的真纪曾提过此事—在车站听说,自杀者的头就卡在车厢联结处中间,真的!

再往下看,守不由得在地板上坐正。

“死亡的女子是……上班族三田敦子(二十岁)……”

三田敦子。参加那个座谈会的女孩之一吗?

怎么会?守把杂志搁在膝盖上,眨着眼睛。他重看了几次,写的都一样:三田敦子、自杀、没发现遗书。

十月,三田敦子,跳轨自杀。十一月,菅野洋子,车祸死亡,但情形近似自杀。她冲到了正在行驶的汽车前面。

守拿着杂志,奔向角落的公用电话,再次打电话给桥本—正在通话中。

守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拨电话给剪报杂志的发行部。前几个月的杂志已经全部退回去了。

守说了要点后,对方请他等一下,音乐声响起,守着急地跺脚。

“喂,久等了。有个叫加藤文惠的,出现在九月二日的报道里,她从所住公寓楼顶跳楼自杀。”

“报道有没有提到遗书?”

“没发现,只提到调查动机之类……”

加藤文惠,跳楼自杀、没有遗书。

“叫高木和子的呢,有没有?”

对方沉默了一下,在一阵翻书页的声音后回答道:

“没有……没找到。”

那么,三个人……已经三个了。

三个人死了。四名参加座谈会的女子中,竟死了三个。

可能是注意到守的样子很奇怪,佐藤来到旁边。

“哎,怎么啦?你的脸像是刚捐了两升血。”

“对不起,我有点急事。”

守跑向楼梯,要去见桥本。桥本一定也是为了这事打电话来的。

四人当中的三人,有这样巧合的吗?

9

桥本信彦失踪了。

不,消失的不仅是他,屋子也消失了。遗留下来的只有他曾生活过的绿色屋子的残骸。熏黑的开裂的墙壁、焦黑的铁柱裸露着,如墓碑般直指天空。只留下让人联想起鱼齿与锯齿的半边窗框,弥漫着一股焦臭味。

守靠近“危险·禁止入内”的绳索,脚下响起不知是什么破碎的声音。圆形的酒瓶混杂在尖锐的窗玻璃碎片中,在灰烬和水洼之间闪烁。

一切都不留痕迹地烧光了。

橱柜融化了,桌子只剩下铁架子,守曾坐过的沙发残留着泡涨的弹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守抬头望着这一片残骸,说不出话来。桥本先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你认识桥本先生吗?”

守转头一看,一个手拿扫帚、穿着红色围裙的女人站在不远处。

“嗯,是的。”

“亲戚的孩子?”

“不是。只是认识……这,到底……”

“桥本先生死了。”

死了?守呆立着,连桥本先生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

“煤气爆炸,”女人回答,“很可怕。前面几户人家的窗玻璃也被震破了,给附近的人带来很大的麻烦。”

女人盯着守,像望着因身体不舒服从学校早退的孩子那般。

“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

“桥本先生是被炸死的吗?”

“嗯。全烧焦了,听说。”

女人挥舞扫帚向守示意,说道:“总之,出来吧,很危险。警察吩咐不能让人进去。”

守照女人说的退了出来,但又回头看了一眼断壁残垣。在那片黑色残骸中,前次拜访时看过的壁钟掉落在地,上面的玻璃碎了,指针停在两点十分。

听说,若因火灾和事故导致电话断线,听起来会像正在通话。

“是什么原因?知道吗?”

“嗯,酗酒,或是老婆跑掉的关系吧。那个人怪怪的,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守一时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

“是自杀。”女人边晃动扫帚,边说,“家里的煤气阀门全打开了,还仔细地把一塑料桶的汽油泼得到处都是,恐怕连火柴都点上了。消防局正在调查。你真的没事吗?你既然认识桥本先生,能不能联络他的亲人?大家都很头疼。我家的玻璃也破了,还积了水,怎么赔呀?”

后来的话守就听不见了,外界的声音全消失了。


桥本信彦也死了,说是自杀。

守将头靠在对面的水泥砖墙上。

又是自杀,四人中有三个死了,和座谈会有关联的五人中有四个自杀了。

真令人无法置信,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巧合?

这是谋杀!有人冷酷而严密地拟订计划,把这四个人杀了。守感觉脖子仿佛被刀子抵住,寒意蹿遍全身。

桥本是唯一联络那四名女子的环,是联结三具乍一看毫无关联的尸体的关键。所以,他被炸死了。

从眼前这片摧毁一切的景象便可明了。柜子里有四名女子的采访记录和照片,这对设计并实行杀人计划的“某个人”来说,应该是一种威胁。

如果桥本意识到那四人中有三人在不同的地方死去……不,他一定意识到了。他注意到了,因此被杀了。

不过……守抬起眼睛。

杀人者到底用了哪种方法?别说菅野洋子了,其他两人至少在形式上毫无疑问是自杀。有目击者,而且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就算能把人从大楼的屋顶和车站的月台推下去,却无法教唆她们像是自愿这样做。

随风飘来焦臭的味道,以及汽油味。

汽油。对,是汽油。如果只杀桥本,煤气爆炸就已足够。“某个人”为了把柜子里的东西也清除掉,于是洒上汽油,点上火。

怎么做到的?以现场的情形来看,如果有人在场,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因此,警察才判断是自杀。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桥本先生想跟我说什么?守忽然想起这事。

他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想说什么?是他发现了三名女子之死是连续杀人,或者连对方使用的方法都掌握了……

早上的电话?守的思绪停住了。

火烧的痕迹已冷却。发生爆炸是在何时?

指针停在两点十分。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十几分。那么,爆炸发生在今天凌晨两点十分!

那人不是桥本先生,电话是假借桥本先生名义的“某个人”打来的。

守忽然明白该如何着手了。

仅存的一本《情报频道》上还有一个环,是联结四名女子、否定三人死亡之偶然性的唯一证据。冷汗从他腋下滴落。

那本杂志在家里。我把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了桥本先生。“某个人”知道了,于是打来电话。

他是为了警告我?!

附近找不到公用电话。守发疯似的跑着,蹿进另一区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后,只觉眼冒金星。他太着急了,以致一时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想不起来。

守握着听筒,等待电话铃响,不禁自问,一切是否都太迟了?如果,家里的电话也重复着占线的嘟嘟声……

“你好,是浅野家。”是以子的声音。

“姨妈,请赶快离开家!”

“咦,你是谁啊?”

“我是守,没时间说明。听好,别说话,请照我说的做。赶快离开,什么东西都别带,姨丈、真纪姐也一起,现在马上走!”

“等等,守,怎么了?”

“拜托,请照我的话做,拜托!”

“哪……”以子的声音变尖了,“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你的电话。说是叫桥本先生,让你回电。”

“我知道,所以……”

“我问了电话号码,现在告诉你?”

守发不出声音来。是为了告知电话号码吗?

“说是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准备好了吗?要念喽。”

不是桥本家的电话。是东京市内的电话号码。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守头痛起来。仿佛在和透明人玩闪避球,下一个球会从哪里杀过来?

守无法拨电话。太可怕了,他想放开这一切,逃之夭夭。

可是,他做不到。他拨了以子告知的号码。

铃声仅响了两次,对方接起了电话。守不知说什么好。听筒握得太紧,指尖都发白了。

一个初次听到的、沉着的声音低声说:

“呀,小弟弟,是小弟弟吧?”

过了一会儿,对方很愉快似的说:

“好像吓了你一跳。我很想跟你谈谈。把桥本信彦的事抛开吧,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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