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不见的光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是“那个人”的声音。

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上来。谢谢替我干掉了菅野洋子—和那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切都从一通电话开始,最后又以一通电话结束。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声音继续说,尾音稍显沙哑,像老烟枪,“又有行动力。我很佩服,真想快点和你见面。”

“你!”守咬牙拼命忍耐,但还是脱口而出,“是你吧?全部是你干的!”

“全部是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炸死桥本先生,还有四个出席《情报频道》座谈会的女人死了三个。”

“噢,”电话那头传来纯粹的感叹声,“你已调查得这么清楚了?真令人吃惊!我是为了通知你桥本死了,还有小姐们的事。看来已经没那必要了。”

“为什么?”守的语气逐渐变得歇斯底里,问道,“为什么做了这种事还要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还没到说出理由的时机。”对方很意外地以近乎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你只要记住,那三个女人、桥本信彦都是遵照我的命令死的。”

“命令?别唬人了。有人可以命令正常人自杀?”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就像上课时被学生逗得不由笑出声来的老师。实际上,那声音有教训人的意味。

“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这世上你无法相信的事还多得很。这理所当然,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两个推着自行车的女人从电话亭前经过,守和其中一人四目相对。女人显出诧异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有烦恼的话,要找大人谈。

电话那头的“那个人”说不定也是同样的表情。真可悲,你管不了的事,却很不巧地只被你碰到。

太瞧不起人了……守想,恐惧感稍稍减淡了些。

“那三个死了的女人,不管在哪里怎么调查,毫无疑问都是自杀。菅野洋子也是,只不过和我原先的预想稍微有点偏差,引起了不必要的怀疑,但她是自己冲上十字路口的。”

“被你命令?”

“对,我总算清理了她们!”

清理?像扔垃圾似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剩下的一个也打算清理掉。”

还有一个人。守想起剩下的那个人的名字。高木……对了!高木和子。照片上坐在最左边,留着及肩长发,是个轮廓分明的美人。

“我一点都不害怕。应该没有人会发现我做的事。但也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使事情败露。所以,桥本信彦必须消失。那个人虽落泊得不成样子,但头脑还不坏。你去找他是个开始,他可能会因想知道那四个女人的现况而行动。知道四人中已死了三个,他一定会对我起疑……”

“你……你认识桥本先生,桥本先生也认识你吗?”

“对,给你一个暗示。我就是那个去《情报频道》发行部把剩下的杂志都买下来的人。我还到桥本信彦那里,谎称打官司,要求看采访记录。”

是个人很好的大叔。守想起水野明美说的话。

“你……听说你已经上了年纪?”

“是啊,和你相比,多活了半个世纪。”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信念。”

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像在宣誓。

“是我的信念。信念在操纵我这个衰老的身体。小弟弟,我们约定吧。轮到第四个人—高木和子的时候,一定和你联络。我会向你证明,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种事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

恐惧感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愤怒。守内心的激愤喷薄而出,挥拳敲打着门。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能耐,也没必要知道!我要挂电话了,你别以为能阻止我跑到最近的警察局去。”

守说完这话,真想把电话挂掉。之所以停住,是因为对方仿佛看透了他的行动,大吼道:

“听好,我做得到!”

那声音充满自信。

“想想,你能失去的东西很多,桥本却什么都没有。那人剩下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自尊。要封住他的嘴,只能用那种粗暴的手段,但你就不一样了。”

守整个僵住了。

“那个人”继续说:

“懂了吧?不管你掌握什么证据或知道什么,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也可以把你的家人和朋友算进‘别人’中。”

原来已不知去向的恐惧感,像曳光弹般拉着尾巴又飞回来了。在那亮光中,守看到了许多人的脸。

“卑鄙无耻的家伙!”守只能迸出这句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快点杀了我?为什么?”

“我喜欢你。我对你的勇气、智慧给予极高的评价。我们两个一定能够互相了解。”

“谁跟你了解……”

“给你看个小小的示范……”“那个人”打断了守的话,“今晚九点,我就利用你的家人证明给你看,我确实可以任意操纵别人。信不信由你,等你看到以后再采取行动也不迟。”最后一句话,他换了揶揄的口气。

“你,是个疯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关于这一点,等和你见面后有了结论再说。”

直到最后,对方声音里的愉悦都没变。

“真是期待啊,小弟弟,我衷心期盼能和你见面。我和你应该有共通点。在我能告诉你的时机来临之前,请暂时把我忘掉,我一定会和你联络。”

“我会找到高木和子,”守斩钉截铁地说,“找到她,不让你动手。”

“请便!”对方笑着说,“东京这么大,怎么找出来?试试看吧,我不认为她现在在你找得到的地方,也不觉得她会回应你的呼唤。因为她现在非常害怕。”

高木和子也知道,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还有一点,这是最后一句话。你想找我是没用的,没有线索,而且我已准备离开这里,你只能等着我去和你见面。”

他像是从哪里引了一段话,抑扬顿挫地说:

“我既不回复,也不再回来,一直到时机来临为止。”

电话挂了。

2

高木和子知道桥本信彦的死讯时,也是站在他那已成残骸的屋子前。

和子兴起拜访桥本的念头,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了。每天即使佯装笑脸,强行推销化妆品,某种东西也在腐蚀她的心。就像用家具遮盖地毯上的污渍,无论如何伪装,污点还是在那里。

四人中死了三个,只剩她一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桥本也许知道些什么,这么一想,她坐立难安。出席座谈会时,虽然决定绝不再跟这个令人不快的家伙见面,可现在桥本是唯一的关键。他是唯一认识她们四人、知道她们身份的人。

而这个桥本也死了。

站在后门的遗迹前,她知道,此时内心的胆怯根本微不足道。

“哎,你……”

不知是谁在叫她。一个穿着鲜红围裙的女人很不高兴地皱眉望着她,问道:

“你是桥本先生的亲戚吗?”

“不,是熟人。”

女人不屑似的抬起下巴,说:

“那个人呀,死了以后,来找他的人还真多。”

“还有谁来吗?”

和子警觉地问道。在她的记忆中,桥本并不像被人惦记的人。如果有人来过,那人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大约一小时以前,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来过。也和你一样站在那里,表情像醉得很难受似的。”

“男孩?”

和子不禁困惑起来。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相继死后,和子和菅野洋子曾想过这可能不是巧合。说起来,是洋子这么想,和子则全面否定了洋子的推测。

“一定是某个客人!”当时,洋子说,“他怨恨我们,打算一个个地把我们杀了。”

“哪有那种有胆量的人?”和子哼笑道,“首先,为什么非把我们四个都杀了不可?我们又没有抓住同一个客人不放!我的客人是我的,你的客人只有你知道。即使有人怨恨我们,也是不同的人。”

“会不会是看了那本杂志……”

“我不是说了吗,客人未必会看那种杂志!没看的可能性更大。”

“有,有一个,”洋子嘟囔道,“我原来的客人看了那本杂志的报道,之后就纠缠不清了,我很害怕……”

“所以你搬了家?”

洋子点头道:“可是行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又追来了。”

“坚强点!”和子想到自己也可能遭遇同样的事情,暗暗颤抖起来,重重地说,“那个人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连打官司都不行。我们只是受雇行事,就算有欺诈行为,也是公司的责任,不是我们个人的。”

“所以,说不定会被杀,”洋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又没有其他泄恨的方法。”

“别说傻话了!敦子和文惠没有被杀,而是自杀。要说几遍你才明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我们那么做也许有点肮脏,但那是买卖、是业务,又没做该杀的事。”

洋子不说话了,盯着和子。

“什么?”

“和子,你当真这么认为?你真以为没做什么坏事?没有人会恨我们?”

“当然!”

然而,洋子没这么轻易就相信。那天分手时,她说:

“和子,一定也有什么人怨恨你吧?你一定猜得到可能会做这种事的人,我知道,其实你也害怕。”

没错。当时,并不是没有可疑的“客人”。

但那个“客人”已经死了。她用旧地址查询的结果,确定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在五月的时候,是加藤文惠死前四个月。

她询问时,对方回答死因是服毒自杀。和子想起那个“客人”在大学研究室工作。研究什么?好像是与医学相关的事。

和子曾硬把《情报频道》送给那个“客人”。那一本是桥本信彦露出讽刺的微笑,送给她“做纪念”的。

那个“客人”是个单纯得令人厌烦的人,从早到晚沉浸在学问的世界里,你对他讨价还价、卖弄风情,都照单全收。和子曾应付过很多“客人”,但是看到催款函的额度还没发现和子是在做生意的,也只有那个人。

“你是傻瓜吗?”他打来电话时,和子说,“你还没清醒吗?那是演戏,全部……都是演戏,我对你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

但对方不相信,仍盲目地追求和子。那并非怨恨,而是因为喜欢她。

和子无奈之下硬把《情报频道》寄给他。她是为了让他知道,她怎么看待他那种“客人”。

后来,那个叫田泽贤一的“客人”忽然不再联络她了。和子并不知道他是自杀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像高中生的男孩?和子努力回想,田泽贤一有弟弟吗?

“那孩子是什么样的?”

和子这么一问,红围裙女人偏着头说:

“什么样?像这一带常见的孩子吧。头发没烫,穿的衣服也不特别引人注意,看起来不像不良少年。”

“像桥本先生吗?”

“完全不像,长得挺可爱的。”

当时,日下守已搭上电车。如果和子再早十分钟下车,站在对面月台上的守一旦发现和子,说不定很快就飞奔过来。

“你能不能和桥本先生的亲人联络?”红围裙女人说,“希望他们能赔偿损失,真的很伤脑筋啊。”

“能用钱解决,还算幸福。”

和子说完便离开了。

回到公寓后,和子迅速打包行李。她没跟房东打招呼,确定四下没人后走了出去。总之,先去远离此处的地方住下。租个短期公寓也好。

如此一来,应该不会被找到。至少暂时。

3

为了忘记时间,守把能做的事全做了。

他慢跑了很长的距离,直到筋疲力尽;锁上房门,把解锁用的工具全磨了一遍;给大姐大和宫下阳一打了电话;往高野住的医院打电话询问他复原的情况。真纪回到家约七点,她以新上映的电影为话题,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在影片放映途中睡着了,”真纪坦白地说,“所以我才说看动作片比较好,可一起去的人都想看历史剧,少数服从多数,我输了。”

“那是因为你每天晚上都玩到很晚吧。”

以子从旁插嘴,指出真纪打瞌睡的原因,真纪伸了伸舌头。

“一堆忘年会[每年年终,日本人都会举办忘年会,尽情品尝美酒,好忘却过去一年的不利,迎接新年来临。],没办法嘛。”

真纪满不在乎地辩解道。但是守知道,她有一半是四处去喝闷酒。

大造的事故似乎在真纪和男朋友前川之间投下了很大的阴影。守好几次听到真纪在半夜边哭边打电话。她每天很晚回家,总是独自一人,也不想向家人坦承好获得安慰,这些举动很令人担心。

“不过,真的,最近好像有些太过了。昨天有段时间,不管怎么努力想,都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醉得太厉害了。”

“真可怕,这不是等于到处宣传:请偷袭我吧。”

“哎呀,没事。妈想象的那种危险的事啊,百分之九十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身上。我叫出租车回家、一个人走,反而安全。”

“真爱说歪理。”

听着两人对话的同时,守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钟。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时针就像在布满地雷的平原上爬行的士兵,缓缓地匍匐着前进。

“守怎么一直瞪着钟?”

真纪这么说时,是在周日晚上吃过简单的晚餐以后,快八点了。

“哦?”

“是啊,有约会吗?”

“钟是不是有点慢了?”

大造回答:“不会吧。今天才上了发条,对了时间。”

浅野家的餐厅里有一座年代久远、挂在柱子上的时钟。是那种古董商会喜极而泣地收购、得人工上发条的宝贝,是大造和以子结婚时亲戚送的贺礼。直到现在,已遭遇过几次地震,也换过挂的地方,可是钟摆始终没停过。大造一星期上一次发条,偶尔上油。仅这样,挂钟的声音却始终悦耳地响彻家中,告知正确的时刻。

对此刻的守来说,连那座钟看起来都像是定时炸弹。

八点半以后,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有种依赖心理,认为如果没人在旁边,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他熄了灯,静静坐着,瞪着床边的电子钟。

八点四十分,敲门声传来。

“是我,可以进来吗?”

真纪探进头来,守还没回答,她就像个玩捉迷藏的小孩溜了进来,反手关上门。

“怎么啦?那种表情!肚子疼吗?”真纪略歪着头问道。

不能赶她出去,守含糊地笑着,摇了摇头。

“你怎么想?有好事呢。”

“什么怎么想……什么呀?”

“什么什么呀?就那事啊。刚才说的呀。真奇怪,你没听到吗?今天吉武先生到家里来和妈说的话。”

这么一说,守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守和真纪不在的时候,吉武浩一带着部下来过。

“我认为是好事。反正爸已经不再开出租车了,总得找份新工作吧。爸那把年纪,应聘也没机会了。吉武先生既然那么说了,顺着他不就好了?”

吉武浩一似乎是来找大造谈工作的事。

“为什么?吉武先生要……”

“所以我说,那人是想赎罪。因为他当场逃走,爸受了罪,所以他想补偿。”真纪笑着继续说,“爸说得想想。爸和妈是怎么了,新日本商事的薪水多高啊。我也设法说服,守也不露痕迹地劝劝看。我们两人站在同一战线吧。”

谈这件事时,时间毫不留情地接近九点。守感到身体僵硬,喉咙干渴。

家人中的……哪一个啊?

“就这事。拜托喽!加油!”

真纪留下这话,走出了房间。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盯着钟。

八点五十分。

“守,来整理洗好的衣服!”楼下传来以子的叫唤,“没听到吗?守!”

八点五十五分三十秒。

“真没办法!”

以子敲了门,快步踏进房间,手上抱着干了的衣服。

她歪着头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守沉默着重重地摇头否定。八点五十九分。

“真的吗?你的脸色很苍白。对了,你白天在电话里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守没回应,以子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临出房门又回头望了一眼。

下一个瞬间,电子钟闪着光,显示九点,楼下的挂钟也同时响起。守紧抱膝盖。

当、当、当……钟声持续响着。电子钟闪闪发光。一秒、两秒……

十五秒。

二十秒。

三十秒。

守房间的门慢慢开了,真纪再度探头进来。

她望向守,却视若无睹,眼神茫然。只听她生硬地说:

“小弟弟,我打电话给桥本信彦。于是,他就死了。”

门啪地关上。

仿佛咒语解开,能动了似的,守冲出走廊。他飞快地撞开真纪的房门,只见她正蹲在唱盘前面。

“哎呀!怎么了?”真纪拿着唱片,跳起来说,“真讨厌,什么事啊?”

“真纪姐……刚才你说了什么?”

“什么……刚才说的话吗?吉武先生的事?”

她完全不记得了!

“你真的很奇怪,守,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别介意。”

守找了借口回到房里。他坐在床边,抱住头。

楼下传来以子的喊声:“真纪,电话!”

“谁打来的?”真纪下楼。那足音仍然很轻,什么都没变。

此时的守只能无助地面对那一波波从心底涌起的恐惧和迷惘。

4

那之后的每一天,守过着噩梦连连的日子。一如童话中那个手碰到的东西全变成黄金、埋在财富堆里却必须饿死的国王,避开所有人孤独地活着。

必须阻止他!而且必须自己进行。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卷入其中。

十二月已过一半,东京更有活力了。商店街装饰着各种小竹子。车站前,基督教新教救世军的传教喇叭声响彻街头。每年依例举行的街道巡夜开始了,那嘹亮的呼声经过浅野家,却与辗转难眠的守无缘。

“据说今年会有很多火灾。”

以子说着,并在守的房里贴上“小心火烛”的贴纸。这让守很不情愿地想起桥本信彦的死状,那融化了的橱柜和火烧后发出的焦臭味。

不知有几天,守连在梦中都听得到煤气外泄的咝咝声。经常在梦里出现的,有时是浅野家,有时是桥本信彦的家。

梦境里,桥本黑色的身影如在眼前。他正睡着,电话铃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守喊道:“别去接!”然而桥本起身,拿起电话。随后含糊不清的爆炸声响起,窗口溢出火焰。

守往往在这时惊醒过来,全身被汗水浸湿,仿佛是要躲避爆炸冲击似的缩成一团。

找个人,把事情一股脑儿说出来,对方说不定也只会笑翻而已。真疲倦。说不定,守也会一起笑。

然而几天后,对方死了。从大楼的屋顶跳下来,在疾驶的车子前纵身一跃。然后,那个人打电话来,低声说:

“小弟弟,你毁约哦……”

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能说,除非必要,绝不多说话。

真纪不高兴地撅嘴道,最近,守又变得好古怪。宫下阳一想跟守搭话,最后也只好放弃。大姐大担心过头,生气了。在“月桂树”,借着年终销售忙碌不堪,守连出院的高野也没告诉。


初次造访一个星期之后,吉武浩一为了听大造的回复,再度拜访浅野家。

是否接受吉武浩的提议,大造和以子谈过许多次。有时候孩子们也加入,谈得相当深入,比如今后的生计,以大造的年龄而言,很难再找到新的工作等。

大造决定接受吉武的好意。新工作是新日本商社最近展开的家具和室内装潢用品的租借业,大造依据订单,把货装上卡车。

得知大造的决定后,吉武喜不自胜。

这次是吉武在下班回家前独自顺道来访。真纪偷偷地跑到正门口窥视,感叹道:“开的果然是好车。”

“进口车吗?”

“不是。告诉你,吉武先生不是那种俗气的人。他还在不知什么媒体上写散文呢,说世界上有些国家能骄傲地给其他国家提供很多好东西,日本的汽车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说只开国产车。”

第一次见到吉武本人,守觉得他比以前登在杂志上的照片更年轻、更健康。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肤色很均匀,和他穿的衬衫与西装的色调很配。

浅野一家都知道,吉武做了目击证人,处境变得很复杂,而揶揄此事的人也很多。当大造介绍“我女儿真纪、儿子守”的时候,真纪和守不知所措的姿态无所遁形。

然而,吉武看起来完全不介意那件事。

“做什么菜好呢?如果不合口味怎么办?”对以子烦恼地拿出的家常菜,吉武赞不绝口。为大造就职高兴,为了配合真纪的兴致,他从海外出差的插曲聊到室内装潢的流行动向,连最新的时装界趋势都谈到了,丰富的话题无止境。

他提到第一次在英国苏富比拍卖会上竞价到手的那支清朝末期为紫禁城的慈禧太后珍爱的美丽的长烟管,真纪听得出神,忍不住探出身子。自从大造发生车祸以来,她第一次看上去如此快乐。

“慈禧太后,就是那个非常奢华的皇太后吧?”

“是这么传说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许可以说是她毁灭了清朝。听说她拥有两千套衣服呢。大小姐,你看过《末代皇帝》那部电影吗?”

“嗯,看过,很棒。”

虽然看过,但在超过两小时的冗长时间里,她一半是在打瞌睡。同去的守记得很清楚,但他没说话。

看着愉快地侃侃而谈的吉武,守总觉得不知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

守装作上厕所,看了看吉武停在门口的车,终于想起来了,银灰色的车身!

潜入菅野洋子房间那晚,那辆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

吉武离开时,在玄关处便请浅野一家人留步,于是双方就在门口道别。大造他们回屋后,守悄悄地走到外面。

吉武正把手伸进口袋找车钥匙,再精明干练的企业家也和一般人一样开车。

他注意到守,说:

“啊,打搅到这么晚很抱歉,我忘了什么东西吗?”他脸上浮现没有任何缺点的职业性微笑。

“我可以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

“吉武先生,这辆车曾停在事发现场的十字路口吧。在发生车祸那周的周日,凌晨两点或两点半。”

吉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守。不久,眼神和缓了,眼尾积起笑纹。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我有半夜慢跑的习惯,而且车祸发生后,心里总惦记,所以跑到现场附近去。”

“哦,是这么回事。”

“还有,那香烟也是,味道不错。虽然有点强烈。”

吉武轻轻地笑道:“以后,采取秘密行动可得小心啊。”

紫色的烟雾真美。

“太感谢您了,”守说,“有那么多……隐情,您还出面作证。”

“部分媒体的报道相当耸动,你知道吧。那太夸张了!如果是我个人的事,你倒不用担心。我既不会离婚,也不会辞去副总经理的职位。尽管我是入赘女婿,但并非完全没有能力,不过世上的人却这么看我。经过这次,我很清楚,所以我会更努力。更要大力宣传有我在,新日本商事才有现在,我的干劲被激出来了。”

看到那开朗的脸,守放心了。吉武敛起笑意,继续说:

“与其说这些,我才该向你和你姐姐道歉。我当时跑了,一直到后来出面,花了太长的时间,我很彷徨。原以为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其他目击者出现……真是个不争气的人。”

“结果还是出面了。”

“这是应该的。”说完后,吉武现出担心的表情,“最近,你瘦了一点吧?”

守吃了一惊,问道:“您说我吗?”

“嗯。刚才被你吓了一跳,这次该我吓你了。出面以前,我曾来过这附近,我想在去警察局之前,先跟浅野先生的家人见个面说说话。结果没这么做就回家了。那时,我看到了你。”

守搜寻着记忆,问:

“还是开这辆车?”

“是啊。”

守想起来了。

“您停在河堤下面?”

吉武点头道:“你在慢跑。和那时比,脸瘦了。”

“是吗?”

守想,也许是。从“那个人”出现以后,心情就没轻松过。

吉武慢慢地说:“这次的事很不幸。但因为这样能和你们相识,我很高兴。我们夫妇没有孩子。”

吉武微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微笑。

“认识你和你姐姐,我很高兴。有什么烦恼,别客气,我希望你说出来。我做得到的会尽力去做。”

“谢谢。谢谢您所做的一切。”

吉武直视着守的眼睛说:

“我必须向你父亲做出赔偿,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那之后,持续着每天的生活时,守总会差点忘记自己身处的状况。“那个人”不会再联系我了吧?那件事结束了吧?可怕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改变念头,想起“那个人”的话:

“轮到第四个人高木和子的时候,一定和你联络。”

那不是开玩笑。

这些日子以来的报纸和电视新闻中,并没有叫“高木和子”的女子死亡的报道。“那个人”真的在等待时机。守想,还是相信那句话吧。一如“那个人”所言,守没有渠道打听到高木和子的消息。守在东京二十三区的电话簿前,先找出“高木”的姓,希望能仰赖千分之一的幸运,依序打电话,但并没有发现要找的高木和子。守想,如果她住在东京市内或近郊,说不定会使用假名,那希望就更渺茫。守放弃了,只觉喉咙又干又渴。

只有等待。但那一刻来临时,一定要阻止。绝对不能让高木和子死去,守反复提醒自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联络自己,他想说什么?我和你应该有共通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时机到了会告诉你,“那个人”说道。现在,守只能等待。安静而耐心地等待,不让自己气馁。

有一晚,守慢跑回来,只见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家门口,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真纪下了车。和驾驶座上的男子说完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子下车,绕到真纪前面,抓住她的手。守正想,那人若做出更激烈的动作,他就上前援助,却见真纪挣脱男子的手,甩了对方一巴掌。

真纪跑进家里,啪地用力关上门。守哑然地走过男子身旁回家。

真纪没哭,看上去很愉快。

“真精彩!”守说。真纪笑了,一点都不歇斯底里。

“那是前川先生吧?”

“是啊。那个人呀,爸发生事故后态度忽然变得很奇怪。他是精英,一定想过不能和一个父亲被关进监狱的女孩交往。”

“姨丈的情形又不一样。”

经过佐山律师的努力,和谈顺利进行。加之大造长久以来从事司机工作的优良纪录,最后似乎能以“略式命令”请求结案。要是确定如此,只要交点罚金便可终结此事。

“是啊,经过这事,我看清了那人的本性,却又放不下,还想,说不定……但现在总算知道了,我早就不喜欢他了,只不过讨厌背后被指指点点说‘浅野小姐失恋喽’。我一直都趾高气扬,因为前川很受女同事的欢迎。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真笨!”真纪开朗地笑了。

“你会找到更好的人!”

“嗯,下次找个中用不中看的男人吧。”

“我认识一个绝对中用不中看的人。”

“那么,就快点介绍吧。”

但是,守和高野之间似乎保持着一段距离。真正的原因在于守这一方,毋须辩解。正因为高野值得信赖,守才感到害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让守想坦白“那个人”的事。为了避免冲动,守只好离他远远的。

然而,除夕前两天的晚上,高野来到守的家中。

5

“年底正忙的时候贸然来打扰,很抱歉。”

高野已完全康复了,石膏已取下,几乎察觉不到粗线毛衣底下裹着绷带。

“已经痊愈了,太好了,影迷俱乐部的人也都放心了。”

“影迷俱乐部?”

随着“对不起”的声音,真纪出现了。她用快把咖啡杯滑落的姿势递出饮料,抛下端庄的微笑,安静地退下去。

“看来这里也会增加一个。”守笑着说,“请趁早觉悟,我姐姐很难对付哦。”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话。守知道高野为何来访,但没说出口。

“老实说,”喝完咖啡后,高野终于开口了,“我觉得最近你的态度很怪,所以来看一下。在卖场无法从容地说话,打电话也……即使是联络业务,也请稍微亲切一点吧。”

“对不起。”

守只能道歉。并非有意让高野不悦,但想到他为自己担心,就觉得痛苦。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完全没有,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守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是否现出了说谎的表情。

“那我就放心了,很高兴,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嗯,我从头说明,这和那个惹出跳楼风波的女孩有关。我绞尽脑汁地想过,但现在走投无路了。”

守想起,高野在医院也提过那女孩。

“你说过那孩子是个优等生,不是会惹那种风波的类型。”

“没错,我一直惦记着。闹事时,女孩母亲的样子也让我疑惑。后来,我调查了……”高野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其事,“你听过‘盗窃癖’吗?”

“什么?”

“在心理学上指的是‘病态的盗窃习惯’,意思是并非出于经济上的理由,却被想偷东西的冲动驱使,一直持续盗窃或扒窃的行为,是一种强迫性精神官能症。”

公立高中的选修课程中并没有设立心理学,守“啊”地回应一声。

“也就是说……那孩子患了这种病?”

“嗯,她与双亲都很烦恼,听说正在接受专业诊治。”

“真可怜。”

好害怕、害怕、害怕……令那孩子恐惧的是无法用理性有效制止的内在冲动。

“还有一件事,害我和牧野先生负重伤的,那个叫柿山的男人……”

“那次事件发生以后,就没再听说了,是毒品中毒吧?”

高野摇摇头。“他确实有前科。但事件发生时,他并没有吸毒。在警察局做的血液检查结果也是阴性。”

“哦……不过,一旦毒品中毒后,即使停止服用,也会产生幻觉与错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

“就是所谓的倒叙幻觉吧。嗯,警方也这么认为。”

“警方呀……但高野先生,你的表情可是不以为然哦。”

高野扬起下巴,过了一会儿,抬眼道:

“这两起事件在仅仅十天之内相继发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连续发生从未碰到过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是巧合吗?各有不同的原因啊。”

“你这么认为吗?发生这些事,是在咱们和学院广告公司签订了合同之后。”

“学院广告公司?”

“不是有台录像机展示品吗?就是那个。”

守想起荧屏框上的企业标志,那时曾觉得似曾相识。

“本来,正式的公司名称前面应该加上‘销售’两字,但通常只说‘学院广告’也行得通。那是一家业务蒸蒸日上的公司。像咱们这种大型零售商、快餐店、家庭餐饮店都是他们的客户。”

“是广告代理商吗?”

“不一样。更奇怪。促销、培育人才、市场调查之类杂七杂八的业务都做。我看过那家公司的宣传目录,很花里胡哨。但和那家公司签了合同的企业,业绩都会增长,所以我们也找了他们……”

“哈哈,有不好的谣言吧?贿赂、收回扣之类的?”

高野苦笑道:“不,不是那回事。不如说,违法是业界的常态。”

和学院广告公司有关的谣言,在某种意义上更有科学性。

“告诉我这些事的,是在大型企业研究部门工作的大学学长。他说,学院广告过去曾在某家百货公司使用新开发的轻度兴奋剂,就算没口服或皮下注射,也能经呼吸进入血液,也就是透过冷气设备把兴奋剂散布到整个店里。当然是秘密进行,并没有证据,但他说信息来源的可信度很高。”

“可是,喷洒兴奋剂有什么用?”

“煽动购买欲。”

守冷不防地像挨了一记。

“不是有种说法叫‘购买冲动’吗?有些人在冲动之下买了没必要的东西和奢侈品,之后感到很后悔。只要研究消费者为什么会有那种心理状态,再以人为的方式诱发那种状态,即使什么都不做,商品也能大卖。”

“那么……拍卖会场上的顾客都会亢奋吧。”

“是吧?我们在拍卖时,不都播放快板的背景音乐吗?相反地,在珠宝和家具之类的高级商品卖场就播放沉稳的曲子。如果顾客一个个飞快地空手离开,公司可就伤脑筋了,这也是控制顾客呢。这一点,学院广告做得更彻底。”

“真是个令人不适的话题。”

“是啊。快餐店和餐厅又不一样了。说起来,你原以为肚子饿是胃和肠子的关系吧?其实是脑。脑部有个专门控制食欲的部位,它会发出‘肚子饿了就吃,吃饱了就停下’的指令。如果利用药物、低频、音乐之类来控制,使肚子虽不是那么饿却有饿的感觉,你想会怎样?”

“实际上很饱,却还想吃……”

“是吧?于是,餐馆的营业额会直线上升。有段时期,‘催眠疗法能减肥’不就是热门话题吗?这和刚才所说的效果相反,原理却一样。”

“高野先生想说的是……”守边整理思绪,边慢慢地说,“学院广告也在咱们店里做了类似的事?”

“我想没错。”

“但这和那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那两个人呀,是因为副作用的关系。”高野说得很肯定,“他们被副作用影响了。一般流传很广、很普及的药不也如此?比如说我,头痛发作时,不能服用青霉素。另外,以厨房用的洗洁精为例,有人手裂得很厉害,不能用洗洁精,因为体质不合。也就是说,有人不适应学院广告开发的新促销手段,这不足为奇。”

“因此,那两人有共通点。”高野举起两根手指,继续说,“两人都在用药……或者用过药。周期性的忧郁症发作时,那女孩吞服医生开的镇静剂。柿山则是吸毒。所谓‘倒叙现象’[患者停用镇静剂后,可能出现短暂的幻觉或知觉上的扭曲、妄想与情感障碍等心理与情绪作用,可能持续数月至数年之久,临床上称为倒叙现象。],听说即使只喝了一杯啤酒或吃了感冒药,就会发作。”

两人的谈话越来越严肃。

“学院广告为了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欲,使用兴奋剂,结果,和两人使用的药混在一起,引发那种错乱状态……”

“是的。可是却查不下去了。”

高野懊恼地叹了口气。

“首先,我不露痕迹地询问咱们大楼的管理人员,但他们表示最近并没有新购的设备。如果要喷洒兴奋剂,必须得运进相当大的装置,否则做不到。那不是胡乱喷洒就可以的。况且,那个柿山在警察局接受检查的结果是阴性,别说毒品,连药物都没发现。我倒不认为,连警方都无法检测出来的药物,学院广告有能耐秘密开发出来。”

“又回到原点了。”

“对,那个……”

敲门声又传来了,真纪忽然出现。

“说得很带劲儿呢,再来一杯咖啡如何?外加蛋糕。”她添了一句,端着盘子走进来,“急急忙忙做的,怎么样?不讨厌甜食吧?”

守瞥着真纪雀跃地招呼自己和高野。姐姐已完全恢复了原样,呵,可喜可贺。

“学院广告怎么了?”

她坐了下来,问道。

“咦?”

“你们不是在谈学院广告的事吗?我稍稍听到了一些,我曾被那家公司害惨了。”

高野饶有兴趣地问:

“什么事?”

“啊,我知道了!”

守从旁插嘴,虽无意打扰,却被真纪的话触发。“是那个试映会吧?”

真纪微微制止了守,又重新掌握主导权,说:

“学院广告和化妆品公司赞助的一场电影试映会,电影本身很普通,可是结束以后,剧院里一整排都是化妆品公司销售新产品的摊位。我买了好多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回家后后悔得要命,可扔了又可惜。”

“说的也是。”

真纪来精神了,说:“没办法,只好试着用用看。没想到根本不适合我的肤质,还起了斑疹。真是的,后来那家公司再寄来试映会的招待券,我都不理了。”

“你不是送过我一次吗?”

所以,守才记得看过那企业标志。

“你不是没去吗?”

“我忘记了。不过,姐,那是偏见吧。胡乱花钱是姐的责任,并非学院广告不好。”

“可是被气氛影响了嘛。我平时绝不会做那种事,一向很慎重地选择化妆品。”

此时,高野令人意外地像这附近的年轻男子般,嘘地吹了声口哨。

“吓我一跳,你说中了。”

“什么说中了?”

“真纪小姐,那不仅是被气氛影响,还和潜意识广告手法有关。”

守和真纪互望了一眼,含糊地重复道:“潜水艇?”

“不,是潜意识广告,也叫下意识投射法。”高野稍稍想了一下,问守,“有没有现代用语之类的字典?”

“有!”

真纪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抱出一本像电话簿的字典。高野在翻阅时,守偷偷地问: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真不敢相信。”

真纪也悄悄低语:“年终会上的宾果游戏抽中的。带了回来,可重了。”

“找到了。”

高野指着摊开那一页的“广告·宣传”条目。

潜意识广告

在潜意识中诉求的广告。通过电视或剧场的银幕或广播,以不可能认知的速度或音量发出讯息,为购买行动提供充分刺激的广告。一九五七年,美国的J. 维克瑞公司和Preon工程与设备公司,同时发布对此方式的实验结果。发现如果在三千分之一秒至二十分之一秒间,在节目的画面上,每隔五秒让广告闪现,观众虽无法看到及意识到,但会留在意识中。其结果是爆米花的营业额提升五成、可口可乐提升三成。其后,FTC(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指责其牵涉伦理问题,采取了禁止措施。

“也就是说,真纪小姐在看电影时,同时也看了其中混杂的化妆品广告,当然,是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看的。”

原来如此,守终于明白了。

“《神探可伦坡》[知名美国连续剧,主人公是一位衣着邋遢的矮个儿警探。]中,有一集《双重曝光》,确实有这种圈套。”

“对对,就是那个。”

“太过分了,不公平。”

“在日本,虽然在质疑这种方法的实际效果,但并没有明令禁止。学院广告公司很可能这么做。刚才我说‘真纪说中了’,也是在兴奋剂线索消失了以后,才想到这件事。”

守的声音不由得变大:“是那个录像机?”

“对。学院广告公然搬来的录像机展示品。”

像一阵风吹过似的,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真纪以少见的慎重语气说:

“真是这样吗?实际效果很可疑,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疑的事也有可能发生。况且,学院广告所做的事应该远远超过我们的认知,也许正在研发确实能唤起潜意识效果的技术,例如采用音响啦、色彩啦,不仅是画面。”

守坐直了,说道:

“要立刻阻止,如果类似那两人的事又发生……”

高野缓缓地摇着头说:

“我调查之后,并没有发现因潜意识广告引起错乱状态的例子,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即使方法上有争议,人们看到的终究只是广告而已。”

很泄气。高野遇到的难题,指的就是这一点。

“有营业额非正常提升的情形吗?”真纪试着帮忙。

“没有。因为是年终,业绩提升很正常,和预期中的一样。”

“录像机放了大约四十天……说不定从现在才开始。”

“即使如此,问题还是没变。营业额再怎么提升,谁会乐于采用会引起错乱状态的广告?公司那些大头们,还不至于利欲熏心到那种程度。”

高野喝下已冷的咖啡,守盘着双臂靠墙站着。

“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真纪挖空心思地搜索各种线索,说,“比方说,客人中突然出现很亲切的人之类的?”

“客人?不是店员?”

“对对,过分极力地称赞商品。说不定有那种莫名兴奋的人混在里面。”

“可是,每个人的兴奋点都不一样。有人对钱兴奋,也有人像我们店里的佐藤先生那样,看到山和沙漠的照片就心花怒放。”

“守对什么兴奋?”

“我,对姐……”

真纪用托盘轻敲守的头。高野笑了。

“啊,可是,”守边挥手阻止真纪边说,“有个时期,有个人的确处于兴奋状态,是牧野先生。”

高野扬起眉毛说:

“那个人吗?他呀,就算自卫队发动军事政变,也不过用鼻子哼歌、冷眼旁观。然后,还会把掉在地上的手榴弹捡起来做纪念。不过,那时他是有点兴奋,就是逮捕那个有八次前科的惯偷的时候。在那之前,不是有两名女高中生也被逮到了吗?他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守想起来了。“从那以后,过了几天之后再问他,他却回答说闲得发慌。不仅牧野先生,其他卖场的保安也一样。小偷减少了。”“其他卖场也一样?”

高野重复地问道,视线一动也不动,

“小偷减少了?”

“高野先生的手边没有资料吗?”

“扒窃的准确损失,不盘点存货就不知道。可是……对了,的确如此,我想起来了。”

守和真纪显得有些担心。

“这就是了,”高野的眼神慢慢变得明朗,一字一句用力地说,“小偷。相反的构想。学院广告利用那台录像机,并不是想提升营业额,而是为了减少被扒的损失!安西女史曾边叹气边说,单是图书专柜一年的损失额就有四百五十几万日元,等于一年里有一个多月白做工了。”

“话说回来,单是为了这个,就特地把那么大的设备搬进来吗?增加保安不是更便宜、更快吗?”

“听好,”这次坐直的是高野,“想想看,那台录像机展示品,既具有装饰的作用,也能播放商品资讯,还能做宣传。在那里面加进具有制止扒窃效果的画面,真是一举两得。的确如守所说,如果只是为了防扒手而引进是亏本的,不如把损失额当作亏空的钱死心还快些。可如果能利用潜意识镜头,在促销时顺便遏止扒窃,那情况会如何?这很容易做到,只需把下过工夫的录像带放给客人看就行了。而且,比依赖能力不尽相同的保安更有效。”

那家伙今天的手法真不漂亮。守想起牧野曾不解地说:显得很奇怪,提心吊胆似的。

“播出扒手被发现遭逮捕、保安在追赶之类的画面,是针对人们的下意识提出警告。所以犯罪行为会减少,而且罪行容易败露。放映那些画面,会让意图不轨的人心生愧疚:如果在这里做了不法的事,绝对会被逮到。”

“这么说来,对那两个人呢?也足以说明出现错乱状态的事吗?”

“那两个人除了药物之外还有共同点,即心理上都有相当脆弱的部分。一个是有盗窃习惯的神经衰弱者,一个是有前科的药物中毒者。让他们和‘会被抓哦’的无意识的警告碰撞,就像踩到他们脑中沉睡的地雷一样。”

真纪装出浑身颤抖的样子说:“我原以为人只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呢。”

“那个人”的声音在守的耳朵深处苏醒了。我能任意操纵别人。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做得到。

“我们去调查一下,”守斩钉截铁地说,“录像带在‘月桂树’的集中管理室吧?最好的办法是实地调查。”

高野一拍膝盖,说:“说得对。可是怎么做?那里不允许不相干的人进入,门锁得牢牢的。放录像带的铁柜也上了锁,最糟的,是我没有钥匙。”

来了!守暗中想道。又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否感觉到守欲言又止的样子,真纪站起来说:

“嗬,我得洗碗了。高野先生请慢坐。”

她走出去以后,高野催促似的望着守。

赌一赌吧。守想,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爷爷教的事,将来也无意透露。如果不说出缘由,能被信任到何种程度呢?

“高野先生,我大概做得到。我想,我能把录像带拿到手。”

“你?”

“嗯,我不能说是用什么方法,原来也不想这么做,重要的是,你能不能信任我?”

高野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

“在帮那个女孩的时候,你走疏散楼梯上了屋顶。那时候你说……门没上锁是吧?”

高野的表情很严肃。

“可是,后来调查了,我知道那里一直都锁着。那个时候……也就是说,那回事啊?”

守点点头。

高野整整思考两分钟后,终于开口道:

“好!怎么进行?”

6

守在第二天,也就是除夕的晚上行动。年假后从三号开始营业,时间很充裕。

在卖场举行的小型庆功宴结束后,守佯装先回家,却躲进了厕所。等了约莫三十分钟,喧闹声消失,保安室和紧急照明灯以外的灯全熄了。守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手电,走入黑暗的店内。

白天已确认行进路线,守毫不慌乱。走到设有监视器的位置时,他如忍者般弯腰弓背沿墙壁奔跑,并拿出偶尔携带在身上的防臭喷雾器,确认了在微细粉末中浮现的警报红外线,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些都在白天调查完毕。守一整天神态自若地四处查看,既向保安打听,又浏览了和“月桂树”合作的保安公司的简介。没有人起疑(其中一个保安还颇高兴地表示,很少人对设备感兴趣),他还受到了很多方面的指点。周遭的人夸奖他办事认真,以及那张遗传自母亲的看起来于人无害的老实脸孔,守只能暗暗称谢。

打开集中管理室的门毫不费事。这是由密码控制的按键锁,门把头上一到十二的数字和ABC三个字母按键并排而立。

守蹲下来,拿出手电筒照亮。十五个按键中,五个颜色显得较深,那是手上的油脂沾在上面造成的。

这次又该发酵粉上场了。守拿出毛笔小心地分别往五个按钮上涂粉,其中四个上印着今天最后关这道门的人的指纹。

三个数字分别是三、七、九,加上字母A。

接着,守取出袖珍电脑,卸下锁盖,接上门内部的电路,并依序按四个键的组合……这不是他想出来的,也非爷爷所教,而是借鉴了电脑迷发表在电脑相关杂志上的资料。就在此时,守灵光一闪:这儿是“月桂树”城东店,全国连锁第三七九号店。

那么,应该在何处插入A?一共只有四个组合。

试了几次,结果是三A七九。真是辛苦了。


进了门,一眼就瞧见放置录像带的铁柜。

说是柜子,但门板上是转盘式密码锁,不如说是保险柜。守想,这样的防备,足见学院广告公司背后有隐情。

守动手之前先在狭小的房间内搜寻。从门锁的密码推测,这里的负责人并不是很谨慎。也许能够从抽屉里、电话机后面、花瓶里或地毯下,找出藏着或写着的密码。

然而一无所获,想必是带在身上。没办法,开始吧。

首先,在转盘式密码锁的内侧放一支2B铅笔,笔尖朝右,然后在笔尖前方贴上白纸。这是为了做成类似测量地震时用的仪器。

守右耳顶住冰凉的橱柜,拨动转盘。为防止窃贼靠声音辨识卡榫处,转盘内侧装了发条,因而无论如何转动,都只发出嗞嗞的声音。

但是在转动时,当内部某处的咬合点衔接上以后,仅在那瞬间—尽管非常轻微,整部锁还是有反应。那细微的搏动传到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振动的痕迹。之后,依循纸上的记录,再转动转盘,一个个确认即可。

三十分钟过去了,守大汗淋漓地抱起放在铁柜的三卷录像带,循来路返回,再从一楼厕所的窗户爬出去。只要从内侧开窗,警报设备就不会运作。

高野在停车场等候。他打开车门,催促道:

“我向朋友借了剪接室,走吧。”


工作室的技术员是高野大学时代的朋友鸭志田。那人长得高大魁梧,活脱脱是儿童漫画里的大能人,一脸好人相。他叫高野“一”,叫守“小兄弟”。

工作室的规模很小,崭新的地毯和隔音墙都是白色的。视听室的构造并非如守以往想象的那般,而是全由电脑操作,键盘和工作台并排放着。

鸭志田立刻把录像带放进电脑,将犹如账号的号码一幕幕地输入,依序显现在屏幕上。录像带一秒有三十帧画面。虽然利用了机器,仍相当费时。有问题的画面最先出现在第一卷录像带的二十五帧。

在类似“月桂树”的店里,一名顾客的手被保安按住。那人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下一个镜头,三个巡警手按腰部的警棍,飞奔过来,上衣袖子都被风灌得鼓胀起来。其中两人将那男子的手腕扭到背后按住。

还有一个女人被保安追赶,她往后甩头,发出惊叫……声音不见了,嘴巴却歪斜着……边喊叫边逃走。

一幕接一幕,这种镜头仿佛丑陋的污点,插入红枫、南海乐园和流行服装秀的画面之中。

鸭志田低低地吹起口哨。

“这就是防止扒手的特效药呀?”

高野高吼道:“这根本不叫了解扒手的心理,说穿了只是恫吓!”

“于是就引发错乱了,”守看着画面,出了神,“应该说是对那些内心藏着炸弹的人吧。”

鸭志田转过椅子,对守和高野说:“只有少数人对潜意识广告的效果有清楚的认识吧。单凭这个,就能让人承认这种因果关系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制作了这种录像带。”

“话是这么说,小兄弟曾看过这卷录像带,没错吧。可那时并不知道画面已被动过手脚。即使现在,也不能确认那两人呈现精神错乱状态时,当时播放的录像带是否已被动过手脚?”

鸭志田轻轻地摊开双手。

“如果一要求,我可以熬通宵把插入这三卷录像带里的奇怪镜头全剪掉。可学院广告公司还是会拿新的带子来。还是一样没完没了。怎么办?”

高野一动不动地盯着空空如也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

“总之,拜托你复制这些录像带。”

沉默中,工作室内的恒温箱传出运转声。守不禁全身颤抖。

7

从那年年底开始,高木和子便在远离公寓和老家的镇上的咖啡店“刻耳柏洛斯”度日。

“刻耳柏洛斯”是一家仅能容纳十人的小咖啡店。店内只有一个与和子同岁的男子三田村独力照顾生意。

常到这家店,是因为和子离开公寓,搬进短期公寓约一周后的某一天,三田村先向坐在公园长凳上的和子搭话。

“你每天都在这里做些什么啊?”

和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搭腔。男人下一句想说什么,她推测得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或者,如果闲着没事,就交往看看?

正如和子预料的,那人说道:“方便的话,到那家店喝杯咖啡吧。”

男子指着对面,是“刻耳柏洛斯”。

“保证好喝,那是我的店。”

和子缓缓地眨着眼睛,打量着“刻耳柏洛斯”的招牌和男人的脸。对方似乎觉得好玩,笑道:

“那可是我把经营者杀了以后抢来的店。地板下还埋着尸体呢。开玩笑的,那真是我的店,不过大约只有一根柱子属于我,其他的都还属于银行。”

“为什么找我?”和子简短地问。

“常到我店里的客人里,一些太太的孩子就读于附近那家幼儿园,她们对你好像有所误解。”

和子望向紧临公园的幼儿园。狭窄的庭院里,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孩子们精力充沛地跳着、闹着。

“我每天在这里朝幼儿园看,所以那些妈妈对我有了戒心?”

“是的。最近发生了很多讨厌的事,大家都变神经质了。”

和子感到莫名其妙。她完全无意盯着幼儿园看,反过来说,她觉得危险才逃到这里。难道她一脸思虑坐在这里,看起来像是要诱拐儿童?

“终于笑了。”对方也微微一笑,说,“还能笑,就没什么问题了。我会向那些妈妈好好地说明。总之,喝杯咖啡如何?说了这些失礼的话,得向你致歉。”

就那样,和子踏进了“刻耳柏洛斯”。

店名虽然很奇特,倒是一家让人感觉舒服的好店。咖啡很浓、很烫。三田村自我介绍后,以一种没经历过什么劳苦的语气,闲聊着经营咖啡店的甘苦,在和子没有自我介绍以前,他都没问她名字。

“店名是谁取的?”

和子脚跨在横杠上,放松地问道。

“我。很怪吧?”

“非常,像怪物。”

“说中了。是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狗的名字。”

“干吗取那怪名字?”

“就是说,这家店是地狱的入口。客人从这里走出去时,就像从地狱的门口折返。无论以多沮丧的心情推开这道门,都没有比进入地狱更恶劣的事了吧。”

和子微微一笑。内心不知何处紧闭着的门开了,一股暖流注入。

后来,她每天都去“刻耳柏洛斯”。三田村总是很忙,有其他客人时他们无法交谈,但和子看着他忙碌就觉得高兴。

“新年准备怎么过?去旅行吗?”

年底的某一天,三田村问道。

和子摇头说:“没有什么计划,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跟老家说了今年不回家。主动提供线索给追过来的人,多可怕。

和子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被人追赶。

“我打算最后一夜不营业,新年第一天一大早就开门。参加年初拜神的客人会顺道过来。开店以前,一起去神社参拜,怎么样?深夜里会有点冷,但感觉很好哦。”

和子答应了,然后忽然想到,自己一个人很恐怖,如果有人陪……她说:

“顺便拜托一件事,好吗?”

“什么?”

“在参拜以前,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回以前住的公寓,那就太感谢了。离这里有点远,可是我想回去拿行李。”

三田村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凝视着和子,眼里浮现出疑问—这个人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终于,他回答道:

“好啊,这事简单。”

前往和子的公寓,搭的是三田村那辆旧迷你车。他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说:

“光是付店的贷款就很费力了,实在顾不上车。”

“车只要能用就行。”

和子公寓门前的邮箱里插着五六封信,有广告邮件、信用卡公司的通知、旅行公司的简介等,没什么用。但是,其中夹着一封没写收信人和寄信人名字,也没有邮戳的信。和子将信拆开。

内容很简单。

我想我可以帮助最后幸存的你,一月七日下午三点以前,请到有乐町的Marion[有乐町Marion位于银座有乐町车站旁的十四层大楼,八楼以下为西武及阪急百货,九楼到十楼为电影院,大楼外墙挂有一座大型机械时钟,整点时会有人偶乐队出来报时,是著名的约会见面场所。]来,我会找你。别告诉任何人,请小心行动,很危险。 和子拿着信发呆,这时在公寓入口等候的三田村走了过来。

“怎么了?”三田村轻松地瞄着和子的脸问,“拖欠房租,被迫搬走吗?”

和子连指尖都变白了,三田村也注意到了。

“怎么了?”

三田村又问了一次。这次是真的疑问。

和子一言不发地递过信,三田看了以后,抬眼问道:

“这是什么?”

和子内心的河堤溃决了,她开始哆嗦,无法抑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抓住三田村的手腕,说道:

“请相信我的精神是正常的。我一直都在说谎,但人们都信以为真。如果现在我终于说出真话,也许反而不会有人相信。”

她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出。

那就遵从寄信人的指示试试看,三田村建议。

“我和你一起去。那地方人很多,没问题,不会有危险。而且最好是确认一下。”

“会被杀的。”和子喃喃自语。

“不会,你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那晚,她离开短期公寓,整理了行李后,搬进“刻耳柏洛斯”。在那晚,她才明白自己还会哭泣。

新年初拜后回来的路上,两人遇到向路人分发传单的少女。少女站在写着“主的教谕”的招牌前,和看来像是她母亲的女人一起唱赞美诗。歌声清脆。

“常见的新年弥撒。”

三田村微笑道。少女靠近和子,递出传单说:

“《圣经》里的一节,请看看。感谢主。”

和子接过传单。为何会忽然觉得这传单是如此贵重而神圣呢?

她坐上三田村的车后,才看内容。

传单上引用了《圣经·新约·启示录》中的一节。和基督教无缘的和子也理解句中的不吉。她将传单揉成一团,投进一旁的纸篓。

“写了什么?”三田问道。

“看不懂。”

和子望着外面。新的一年、新的市镇,太阳很快就会升起,黎明即将来临。

扔掉传单前,最后看到的一句话深深地渗入和子的内心。

骑在马上的,名字叫死。阴府也随着他。

如果日下守没能及时伸出援手,和子将难逃一周后死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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