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法师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新的一年从三号开始营业,守和高野仍无法振作精神。

“装作不知道。”

守问及高野和主任谈话的结果,高野懊恼地紧握拳头回答道,又说:

“把复制的录像带摆在眼前,他还佯装不知道。我一再追究,他们反问:‘你能证实其中的因果关系吗?’还说,‘如果过多地牵涉其中,会给你的部下添麻烦。’”

“我们?”

“主任也很聪明,虽然我不在乎被炒鱿鱼,但图书专柜有很多人很看重这份工作。”

应该会有办法。高野凝视着开始播放影片的录像机,说:

“一定要把那玩意儿赶出去!”

从另一层意义来看,新年令守心情沉重。“那个人”还没跟他接触,他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

手拿压岁钱的孩子涌入图书专柜,守支援会计,为了应付购买游戏书和漫画的小孩忙得团团转。佐藤远离日本,正置身于沙漠—那全被沙尘包围的地方。守越来越羡慕他。

被母亲带来买文学全集的小学生,眼神流露出抱怨,盯着动画人物专柜。守不由得同情他,找零钱时,把镶有超人气漫画人物的徽章一并递给他。小学生眼前一亮,说:

“谢谢!”

守用手势暗示他赶紧收好。正在这时,有人喊守的名字:

“日下!”

专柜入口处,一个比孩子高出许多的人站在那里,是吉武。


“很抱歉,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正好是午休时间,守应邀一起吃饭,领着吉武到五楼小吃城的中餐馆。带曾游遍世界各地、想必是美食家的吉武到这小店来,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能走远,只好委屈客人了。

吉武拿热毛巾擦了脸后,笑着摆摆手说:

“没关系。我对你说过平时我都怎么吃午饭吗?常吃外卖呢。”

“真的吗?”

“嗯。对我来说,热腾腾的米饭和酱汤是最棒的佳肴。从前,借住在简陋的旅馆时,常梦到这个。”

吉武点了几样高级菜肴后,点了甜点荔枝。这里的服务员是守打工的同事,只见那人拿着点菜单,微偏着头走进厨房。守担心地想,虽然菜单上有荔枝这道甜点,但恐怕连荔枝的影子都没有。

“我去了你家,听说你假日在这里打工。”

大造和以子过的可说是“睡觉新年”。尤其是大造,因为不习惯耗费体力的工作而疲累不堪,说是腰痛,整天躺着。吉武的突然造访想必让他很慌张。

菜送上来后,吉武催促守拿起筷子,说:

“多吃点,下午也会很忙吧。”

“大白天就吃得这么丰盛,会遭同事怨恨。”

“那下次一起招待大家。一定。我和妻子两个人生活,一直都很憧憬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吃饭。”

“吉武先生也从今天开始上班吗?”

守一直以为企业里的大人物能多休几天假。

“要处理的事很多。况且,工作时反而觉得更轻松。元旦到夏威夷度假,没想到竟然碰到认识的人。”

“夏威夷?”

守想,怪不得,吉武应该晒得更黑才对。

“是为了打高尔夫球休的假,我妻子还留在那里,她果然是太闲了。”

“真好。”

“你也去玩一次吧。我在那儿买了栋别墅,不算大,但看得到威基基海滩,还可以吃到比饭店里的更棒的饭。”

吉武边说是惯例,边拿出一大盒巧克力,说:

“送给卖场的工作人员。大家都累了,很需要糖分。”

简直就像“山姆大叔”。守边吃边想起从真纪那里听来的故事。一个到美国创业赚了很多钱的人,去拜访穷苦的劳动者家庭。劳动者一家幸运地得到了钱财,有钱的大叔则得到了亲情与温暖。这是真纪最喜欢的故事。

可能是守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表情,吉武颇感兴趣地问:

“想起以前的事,所以笑了?”

“啊,不是,对不起。没什么,正好想到姨丈的事。”

“姨丈?”

守慌了,说:“嗯,姨丈看起来好像习惯新工作了,每天都乐得很呢,这一切都是托吉武先生的福。”

说完,守自己也察觉这么说怪怪的,又加了一句:

“哦……对不起,这么说更奇怪了。”

吉武点点头,笑了。

“其实,我是浅野家的养子,但并非正式的。我们的姓也不一样,我和真纪姐是表姐弟。”

“你父母呢?”吉武慢慢地问道。

“母亲已过世了,父亲……”守稍稍迟疑了一下,说,“就和去世了一样,因为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到新日本商事工作后不久,大造有一次很意外地说:“我在公司听说,吉武先生也出身枚川。”说不定他知道日下敏夫的事。守看看吉武,但吉武什么都没说。

直到甜点送上来,有一小段时间气氛显得沉闷。守忽然想,问问也无妨。

“吉武先生,你认为人可以任意操纵别人吗?”

吉武正剥着荔枝壳,停下手,问: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命令别人,让别人做并不想做的事,可能吗?”

吉武笑了出来。“如果有那种方法,我也想知道。我想在秘书身上试试看。她呀,真的很严格。未经她的允许,我连厕所都不能去。”

果然。守想,连亲眼目睹的自己都无法相信,如何能让别人认真思考这件事?

“您知道一家叫学院广告的公司吗?”

“嗯,不知道。是广告代理商吗?”

服务员送来香片。菜吃得精光,放荔枝的盘子里只剩下荔枝壳、荔枝核和融化的冰。

“谢谢招待,下午会打瞌睡呢。”

守和吉武在店门口分手。“我想买点东西再回去,虽然里头很混乱,但逛起来很愉快。”吉武说着搭手扶梯下楼了。

约三十分钟以后,高野急急忙忙跑到收银台找守。

“守,刚才来找你的是你朋友吗?”

“嗯,是啊,还请我吃午饭呢。”

高野依然一脸慌张,说:“那人倒在一楼出口附近,现在……”

守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救护车警报声。

“好像很亢奋的样子,我在那一瞬间猛然想起那家伙。”

“那家伙?你说柿山吗?别说笑了!”

守跳出收银台,朝一楼飞奔而去。

2

他感觉很幸福。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感紧紧包围着他。

是个好孩子。真的。上次去拜访时,还特地追过来向我致谢。压根儿没想到在十字路口被那孩子看到。

是个好孩子……培养得老老实实的。无论如何都要给那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我的义务。首先,得很有技巧地开口,表示会资助他上大学。如果那孩子希望出国,再送他去留学。

以后让他在我这里工作也行。当然,不能老让他当小职员,必须把我建立起来的事业让那孩子继承。但得让那孩子对我的工作感兴趣才行。如果他不感兴趣,就为他在想去的地方先建立好人脉……不,还是把他带在身边,否则……

过于陶醉在幸福的情绪中,刚开始,他根本不介意逐渐涌上来的不适。可能是人潮的关系,空气很糟,为何不开空调呢?守得长时间待在这种地方吗?有没有更好的工读……

对了,不一定要局限于未来,邀他在我的公司打工如何?营业部二科正缺人手。这么一来,也能常常见到那孩子。

一切都很顺利,没什么可担心的。

开始觉得头痛、呼吸困难。心脏仿佛敲锣似的咚咚直跳。疼痛传遍全身,很像醉酒翌日早晨的电话铃声,传来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撞击,痛苦难忍……

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大批购物者的影子。他看到了画面明亮的录像机。刚才到店里时,还对那颇下功夫的漂亮展示品很感兴趣。

对了,明亮,这里太亮了,所以眼睛很疼。

女店员的手伸了过来,先生,您怎么了?

他试着回答,没什么,有点不舒服……

然后,他注意到了。

那不是店员。这里不是热闹的商店,而是令人心生恐惧的地方,仅在噩梦中才见过,是被拷问的场所、被关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地方。

先生!呼唤声。不是。这也是圈套,是追赶我的圈套。

先生。那只缠人的手变长了,企图碰触他,抓他,把他抓回去。

他想逃走,脚却不听使唤。大家都在看他,纷纷伸出手、低声说话。他最惧怕的事发生了。

必须走到外面去,逃出这个地方,还有时间。我原本想补偿,现在好不容易时机到了,为何又发生这种事?不公平。

他没意识到自己已倒在地上。先是屈膝,接着上半身慢慢躺下。他抬起无力的手腕,拼命按着胸部,小心不让戴在身上的宝贵的东西遗失,最后整个人压着手腕倒了下去。

地板很凉,弥漫着橡胶鞋底的气味。在丧失意识以前,他最后感受到的,是撞击地面时,嘴角割裂,血流了出来,那味道像铜。

3

医院的病房里,吉武浩一在被送来一小时之后恢复了意识。守拉近椅子坐在他的床脚。

吉武倒地时,指甲和嘴唇泛青,手又按在左胸,令人以为是心脏病发作,医生和护士一脸紧张。在走廊上等候的守,胆怯地以为说不定会听到最糟糕的结果,直盯着大门紧闭的治疗室。

吉武被抬进去三十分钟后,脉搏和呼吸都恢复了正常,血压也稳定了。医生歪着脖子表示不解,对守说:“到病房再观察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吉武一恢复神志就这么问。

“那是我应该说的话吧,您觉得怎么样?”

守遵照医生的指示,按了床边的护士呼叫铃,然后说道。

他边听主治医生和吉武的对话,心里边思考。

“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柿山。”

高野如此说道。换句话说,吉武也因为那个潜意识画面,精神受到了干扰,这一点和柿山相似。

“有没有做过全身检查?”医生问。

“去年春天,花了一星期彻底检查过了。”吉武问道,“我是心脏麻痹发作吗?”

“不是。”医生回答,“一切正常……但你刚才好像很不舒服,发生过这种情形吗?”

“完全没有,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真的晕倒了吗?”

“总之,先仔细检查一遍,”医生宣告,“得暂时住院。”

“我没事了,还……”

吉武抗议道,但是医生和护士已走出病房。

“健康第一。”守笑着安慰他。

“医生太小题大做了。”吉武说,“只不过是压力造成的。经常有的事。尤其是大约从去年十二月开始,早上睁开眼会忘记前一晚做了什么。有一半是因为酒醉的关系。你是和救护车一起来的吗?”

吉武发现守仍穿着“月桂树”的制服。

守点点头。“跟您家里联络了。您的用人会把换洗衣物带来。”

“哦,受你关照,谢谢。”

单人病房虽干净,但很无趣。空气里充满了药味,除了白色的床,只有一把椅子和小小的壁橱。床边墙上的挂钩上挂着衣架,上面套着吉武的衣服。

快六点时,用人来了。

“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我马上出院,西装放那边就好,真的没什么,你马上回去。”

吉武果断地做了指示,事实上,他的脸色也变好了。

“可医生说得住院呢。”用人说道,还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我今晚住这里好吗?”

用人的语气夹杂着些许不满。守原想等她来了后跟她换班,这么一来,不由觉得吉武很可怜。

“没那必要,你回去,没关系。”

用人微笑着问道:“要通知太太吗?”

“也没那必要。她回来时我都出院了。”

用人走后,守稍稍想了一下,小心地问:

“如果方便,今晚,我就睡这里吧。”

吉武撑起身子说:“让你这么麻烦……”

“万一又发作了,会很可怕吧?”

“你睡哪里?不能睡地板。”

“我去借张折叠床,应该还有地方。我跟家里说了,一个晚上没什么。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没那回事。就遵从你的美意喽。”


熄灯前,护士来量体温,看到守,问吉武“是儿子吗”,吉武困惑地望了守一眼。

“是私生子。”守装模作样地回答。护士笑了。

“真好玩,很厉害。”

没多久,那名护士又出现了,拿了几本杂志来,说:“很无聊吧。”并叮咛道:“看到熄灯为止。”

夜很长,但不无聊,因为有很多事情要想。

这时,守初次对高野提出的假设感到怀疑,心情和质疑“这么做能证实因果关系吗”的鸭志田如出一辙。

吉武的情况应该和那女孩及柿山不同。他为大造做了车祸的目击证人,多少在警察局有不快的经历,但应该不会有那种无意识恐惧—会被抓、会被抓。除非新日本商事逃了莫大的税款什么的……不会吧。

守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深夜,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掉到地板上。守被啪的一声吵醒,果然没睡熟。而吉武正安静地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守环顾微暗的房间,吉武的上衣和衬衫从衣架上滑落下来,在地板上堆成一座皱巴巴的小山。

守悄悄起身,顺便去上厕所。

他捡起上衣和衬衫时,什么东西从口袋中滑出,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细细的脆响。

借着透过窗帘的昏暗的月光,守摸索着掉下来的东西,那东西滚落在床脚的阴暗处。

是一只白金戒指,上面有简单的图案。可能是结婚戒指,守想,所以才随身携带。刚才掉落的是这个吧。守靠近窗边仔细看。戒指内侧刻着日期和姓名首字母。

“K to T”。日期是……

这个日期守有印象,和守小心地保管、每当想到母亲时便拿出来看的启子的遗物—那只结婚戒指内侧所刻的日期相同。

是守的双亲结婚纪念日的日期。

K to T。

启子送给敏夫。

守上小学时,有一次骑自行车,曾遭遇镰鼬[旋风在空气中形成的真空部分,人体接触后,皮肤会迸裂出血。]。那一刹那,右腿一阵冰凉,停下车一看,腿肚上裂开了约十厘米。那时,伤口像死鱼肚般发白,守吓了一跳,盯着看时,血啪地喷了出来。

此刻和那时完全一样,事情发生后才有所意识,如同鲜血喷薄而出。

是父亲。

(我不知道你父亲长什么样子。)

(也许在哪里擦肩而过,但不认识。)

守呆站着想,这个人是父亲。所以,他才对潜意识画面产生反应。

回来了。吉武浩一是日下敏夫。父亲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吉武醒来时,守已不在了。他去了大姐大的家。

人们都还在沉睡。朝霞虽已缓缓升起,但天空中还残留着星辰。送报人的自行车从旁越过。

大姐大家厨房的灯已亮了。她的父母在出版社工作,她会代替有时工作到深夜的母亲做早餐,连她本人都说过是“惊人地早起”。

守在她家门口,冰冷的手插在裤袋里。

门打开了,大姐大走了出来,瞄了瞄放报纸的箱子,转过身,发现了守。

“日下?”她吓了一大跳似的眨着眼睛,“怎么了?这么早?”

守沉默着,微微耸了耸肩。

大姐大走近了,说:“讨厌……快冻死了。什么时候来的?”

守答不上来,只是想跟她说:你说对了,父亲真的就在身旁,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守伸出双手搭在大姐大的肩膀上,将她拉近。并不是想抱她,而是想被抱,有个依靠。

“怎么了?”

大姐大边小声地继续问道,边蹲下身紧紧地把守抱在怀里,为他取暖。

4

“嗬,小弟弟。”

一如先前的约定,听到那声音是在一月七日的早晨。

“你好吗?小弟弟,年过得好吗?”

守尚未重新振作起来,他也不想重新振作,仿佛忽然收到精巧却容易损坏的东西,无法伸手去取。

吉武的口袋里出现了日下敏夫的结婚戒指。若用文字表示,不过如此,但是换成语言,却变得很沉重,无法说出口。守没跟任何人说,也不知该如何坦白。

他只对大姐大说:“只是忽然想见你一面。”大姐大没追问,何况他的态度并没有骤然改变。

“如果是这种表情,随时都欢迎。”大姐大笑道。

七日的早晨,守的脑袋里还布满云雾。“那个人”的电话仿佛把云雾吹散了,守调整姿势端坐起来。

“下午三点,在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知道吗?”

“知道。”

“一定要来,那里将是高木和子最后待的地方。我和你也在那里见面吧,我等你。”

守中午在有乐町车站下车,走到数寄屋桥十字路口。天气很好。

守没发现目标。他紧握着《情报频道》,凭记忆还能想起刊登在上面的高木和子的容貌。

根据真纪的看法,女性会因服装和发型而让人印象改观(因交往的男性不同,也会忽然改变),但守不愿想那么远。

况且,这人潮……仿佛东京所有的人全聚集在此,购物、约会、看电影,还有不少家庭醒目地一起行动。在如此平和的氛围中,有如前进在漆黑丛林中的侦察兵、在雪原中失去地图的登山者,守独自一人彷徨着走了一段漫长的路,瞄了一眼从旁经过的年轻女子的脸,追赶背影,疲倦地停下脚步,然后又追随跨越十字路口的人影而去。

那时真纪的脸一直如常,却忽然在开始唤他“小弟弟”时,目光失焦。

那张想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觅的脸,也许和其他无数的脸一样,笑着,聊着,容光焕发。说不定到了三点也根本不会来。

怎么办?在银座所有的百货公司、咖啡店、电影院、剧场中高呼“高木和子小姐”吗?

时间在无谓的搜寻中消逝。

两点三十分到了。


和子扶着三田村的手腕,走上地铁的台阶,走到Marion大楼前。这时是两点四十分。

“信里写着要我一个人来。他看到我们在一起,可能不会出现。”

“可是人这么多又拥挤,稍一分开,马上会走失。”

三田村发现前面的公园有人在卖气球。

“就用那个吧,拿着气球的话,无论你在哪里都能马上知道。”

和子拿了红色气球。

“像个小孩。”

“是护身符。”

两点四十五分。

守在西银座百货公司旁一个窄小的花坛坐下,稍事休息。

现在只能在这里等了。到了三点,如果发现有人做出异常举动,就能立刻跳出去。

眼前,在那段长长的十字路口,每隔一定的时间就有大批人潮经过。戴着白色腕章的交警做出手势,对超速的车辆和着急过马路的行人吹出尖锐的哨声。

为何选在这个十字路口?

信号灯换了,汽车在护城河旁的道路上来来往往。

为何选三点?

两点五十三分二十秒。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拍了守的肩膀。守怒气冲冲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手里拿着夹板、张皇失措的女孩。

“吓我一跳!你一个人吗?”

女孩以毫不生疏的语气靠近。兜售这事全年无休吗?守回瞪对方一眼后,站了起来。

“什么嘛,奇怪的小鬼!”

两点五十六分。

和子站在位于西武百货公司和阪急百货公司之间、前往国营JR有乐町车站的通道入口处,忽然感觉周围拥挤起来,连应该站在通道对面的三田村都看不见了。和子紧抓气球的线,想走到人较少的地方。

她遇到了人墙。前面的人应该没理由停下脚步,一阵不快涌上她心头。

“对不起,借过。”

抬头正看着什么的年轻情侣让出了路,他们后面还有一群女人正仰头望着什么。

“对不起……很抱歉,请让让。”

两点五十九分。这时,背后不知是谁飞快地挨了过来,使劲地抓起和子的右手,在她耳边低语道:

“现在,几点了?”

和子松开了气球。

守再度回到十字路口。

他在等着过马路的人群中疯狂地自问,东京有无数繁华的街道、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为什么唯独选择这里?

三点整。

身边传来似是从音乐盒中发出的悠扬的钟声。

是Marion。守转过头确认了时间。人群开始移动,所有方向的交通灯都成了绿色。

钟声持续响着一如以往听过多次的音色。每天,精巧的人偶会在一定时刻,从固定在墙壁上的钟里跳出来,用小槌子敲钟。现在是三点,钟响的时刻,人们都停下脚步仰望着钟。一群人。

在这里吗?在这个众多极难分辨的脸孔聚集的地方吗?就像故意不让守找到高木和子似的。

“啊,气球!”

经过守身旁的小女孩,从人群中指着飞舞在空中的气球说道。守反射性地朝气球望去。

交通灯转为红色,车子疾驰而过,响起轰隆声。

人群中,有人以异样的速度冲出。黑色的大衣遮住了守的视线,是个女人。她没停下脚步,笔直地朝车流所在的晴海路跑去,仿佛要抬腿跨过护栏。

守飞奔出去,高喊道:

“拦住她!赶快拦住她!”

时间停住了。眼看那女子就要跨越护栏,白皙的腿肚映入守的眼帘,黑色大衣的下摆在空中翻飞。守跃入人群,仿佛遭受无数拳头痛击似的,身体一震又弹了回来,不禁踉跄了。

另外,不知是谁也从人群中挣脱而出,是个年轻男子,一脸僵硬而恐惧的表情,没命地跑着。当他抓住女子黑色的大衣时,守也跑近了护栏,两人合力把女子拉下来。三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人群中传出惊叫声。

女子脸色惨白,双目圆睁。

是高木和子。没错,是在照片里看过的脸。感谢神!有生以来头一遭,守如此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飞奔而来的年轻男子注视着和子与守,带着同样苍白的表情喃喃问道。

钟声已停,人墙已散。有人以厌恶般的眼神望着三个跌坐在路旁的人,许多人与他们擦身而过。

仿佛是听到男子的声音后才醒来一般,高木和子颤抖地眨着眼睛,茫然地望着男子。

“刚才你险些冲到车流中了!”男子提醒道。

“我?”

“你是高木和子小姐吗?”

守十分恐慌,舌头都打结了。

“我、我怎么了?”

“已经没事了。幸好这个人大声喊。气球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人在哪里。”

“你帮了我吗?”和子问守。

“这位也是。是朋友吗?”

守看着年轻男子,男子点点头。

“男孩……对了,你去过桥本信彦的家吧?”

和子抓住守的夹克袖子,问道。

“他因为煤气爆炸死了,你也去了,对吗?”

“是的。那以后,我想尽办法找你。”

“我也想见你。你是谁?和桥本先生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些什么?让我今天来这里的信是你写的吗?”

和子紧抓住守的手又冰又冷。守急忙问:“信?你是被叫到这里来的吗?”

“是啊。”男子回答,“信上说能助她一臂之力。”

守有些粗暴地拉起和子,让她站起来,然后对男子说:

“请赶快带高木小姐离开这里。你们有可以去的地方吧?以后怎么联络?”

男子像搂抱似的撑住和子,回答道:

“到我店里就行。”

接着,他告诉守“刻耳柏洛斯”的地址。

“细节以后再说,总之情况紧急,赶快离开这里。”

“知道了。”

两人离去后,守觉得摊牌的时机到了,环顾四周。“那个人”一定在附近,这一切他应该都看在眼里。

然后,守感觉“那个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右肩上。

5

他生病了!

很奇怪,第一印象竟是如此。曾那么令人恐惧的“那个人”,竟像个老病人。

“小弟弟,终于见面了。”

那人微微沙哑地说。他身高和守差不多,身体不知是否让病魔压垮了,头看起来出奇地大。他穿着松垮垮的银灰色西装,那颜色和头发的相似。眼下松弛,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身上覆盖着残骸般的皮肤,疾病把肉全刨去了。

他的全身,唯有盯着守的两只眼睛,依旧活着。

“小弟弟,你当然知道我是谁吧。”

守用力缩起下巴,点了点头,说:

“你对第四个人干的事失败了吧。”

很意外地,老人笑着说:“你做得很好。我就知道你做得到。高木和子的事不管了。走吧。”

“走?去哪里?”

“别害怕,我喜欢你,而且有话要对你说,所以用这种方式找你出来。别说话,跟我走。”

守随老人搭上出租车,大概晃了三十分钟后下车。头顶上有高速公路经过,公寓混在办公大楼中。余晖鲜红得像是不祥的返照,映在大楼的墙上。

出租车离开后,守内心的畏怯感又回来了。刚才的车,对他而言竟像最后一艘能带他回到正常世界的船。

老人带着他走入道路稍微凹陷之处,来到一栋五层高的白墙公寓前。走进建筑物以前,守牢牢地记住周围的样子。

公寓对面,在大楼之间,细细的运河缩起肩膀似的潺潺流过。对面还有个立体停车场。附近的电线杆上贴着这一带居住情况的标示牌。无论发生何种情况,至少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老人在503室前止步,说:

“这里。”

门上端挂着“原泽信次郎”的牌子。“那个人”的名字竟如此平凡,守觉得难以置信。

“原泽?”

守咕哝道。老人回答:

“那是我的名字,抱歉,从没跟你说过。”

走过平凡而简朴的客厅,老人推开尽头的房间,让守进去,然后关上门、打开灯。惊人的情景在眼前展现开来。

最里面的墙壁前,拥挤地放着类似音响的器材。守能分辨出放置在中央的是三台录音机的走带机器,以及两旁的扩音器、收音机……还有,那是示波器吧,看起来又像增幅器。启子死时,在重症监护室看过类似的测量心跳和脑波的机器。

窗前,厚重的窗帘放了下来,外面的光线都遮掩住了。窗帘的材质并非棉或羊毛,而是类似放射技师所穿的围裙。

窗户正对的墙上,有一个塞满了书的固定壁橱,地板上铺着短毛地毯,能吸音。房间中央有一把安乐椅。

“怎么样?”老人问。在灯光及全然的寂静中,那声音极为人性。

“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老人将上衣脱下,放在一旁的器材上,说:

“说来话长,你累了吧,坐下不好吗?”

“不用,”守背窗站着,说,“你怎么看都像个病人。”

“是吗?”

“一目了然。”

“是吗?时间不多了,从哪部分开始说好呢?”

老人双手叉腰,像鹤般在器材前缓缓踱步,然后停在录音机走带机前,说:

“首先,我透露个内幕吧。”

他打开走带机的开关,红灯亮起,扩音机里传出录音带绕行的声音。接下来,他念日期和时间的声音响起。

“被实验者,浅野真纪,女,二十一岁。”

守不禁前倾。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叫什么名字?”

“浅野真纪。”

声音稍带睡意,很平稳,但的确是真纪的声音。真纪老实地逐一回答老人提出的问题:出生年月、家庭成员、职业、健康状况……

“你的姐姐……准确地说是表姐,是个很容易追随暗示的人。很配合,适应能力强,是接受催眠实验最理想的典型。”

“催眠?”守跳了起来,仿佛被烫伤的猫,紧抓住老人问,“你对姐姐施了催眠术?”

“是啊,小弟弟。”原泽老人沉着地挣脱后,继续说,“把手放开。你不想再听下去了吗?”

守喘着气放开手,老人调大了音量。

“你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海……喜欢蓝色的海。”

“海的哪里呢?沙滩?海上?”

“是……游艇……游艇很好。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

老人的声音继续暗示真纪:你坐在游艇的甲板上,晒着太阳,很快乐、很放松……

“从现在起,请仔细听我说。听得到吗?”

“很清楚。”

“你家有钟吗?”

“有。”

“时间一到会响起铃声或钟声吗?”

“对……是挂钟。”

“那么,明天晚上当挂钟敲响九点的时候,请你如此转达给日下守。”

“明天晚上,挂钟敲响九点的时候,转达给守……”

“小弟弟,我打了电话给桥本信彦,可是他已经死了。”

真纪僵硬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对。知道了吧。从现在开始,我数到三,你会醒来,走出这栋建筑。一走出门口,你就会完全忘记现在所有的事,忘记和我见过面、我下过命令。而现在的事会在明天晚上九点自然地浮现在你心中。你转达我的话之后,也会忘记你曾听从我的命令行事。”

“完全忘记……”

“听好了,开始数,一、二、三,好。”

录音带在此打住。


“这是所谓的后催眠现象,”原泽老人说明道,“引导接受实验者陷入极深的催眠状态,在他的潜意识里下达命令。而根据下达的某种关键词……话也好,声音也行,任何动作都可以……能够让他做出回应命令的动作。被实验者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只在记忆中形成一个空洞而已。”

在模拟示范的前一晚,真纪曾说过有段时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身在何处……事后也不记得做了什么。

“很容易做到。我是个熟练的诱导者。只要能接近被实验者、和他搭话,就很容易引导他进入催眠状态。在规律的间隔中,只要指头作响、敲敲东西,就能将他导入较浅的催眠状态。接下来,花点时间,把他带到更安静、更适合、类似这里的地方来,再下达更深的暗示。如果无论如何都很难诱导他们进入催眠状态,也会使用药物,主要是巴比妥酸(丙二酰脲)等。但女人不需要用药,女人是很容易接受暗示的生物。”

老人指着墙壁旁并排放置的器材,说:“这些是为了记录被实验者在催眠诱导状态下的身体和生理状态。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教你,陷入催眠状态的人是多么有趣的观察材料。”

守转移视线。

“想听听这个吧?”老人装上另外一卷录音带,传出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加藤文惠,”老人说,“说得实在很露骨。说她如何赚肮脏钱,巨细靡遗。有一部分还自鸣得意。在意识中不太愿意表露出来的阴暗面,只要针对潜意识下点功夫就不难问出来。”

“潜意识是什么?”

“在这里,”原泽老人用指尖轻轻地敲头,说,“是二十四小时都不休息的值日生。有一些学者认为,以文学性的语言来说,潜意识才是人的灵魂。意识仅是块黑板,写在上面的东西很容易被擦掉,但潜意识是雕刻。刻在那里的东西,宛若远古时代人类祖先刻在洞穴壁上的文字,永远留存。比如说,有人在五岁时门牙断了。潜意识会让那人到八十岁死亡为止,都记得断了门牙时的疼痛和恐惧。所谓后催眠现象,是作用于潜意识产生的现象。你听说过‘催眠学习’吗?”

“嗯。邮寄广告中看过,说是在睡觉时能记住英语单词之类的。”

“你试过吗?”

“怎么可能?”

“聪明。”老人微笑地说,“被商品化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高明的技术诱导者并不多见。”

“你自认是其中之一吗?”

“没错,小弟弟。”

为了便于谈话,老人关小录音机的音量,说:

“那四个女人的事,我留下了全部的记录。我和她们接触,而且提供暗示的关键词……”

“可是……如果相信了你的暗示,那些人不是长时间陷入催眠当中?或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谁偶然地说出关键词,这种事也会发生吧?”

老人微笑道:

“说实话,我只担心高木和子的时间问题。其他四人,在下达关键词的暗示之前,最长只让她们空白十二个小时。桥本信彦则只空白了三小时。”

老人忽然目露精光。

“我精确地监视着他们的行动,因为不想失败。但是座谈会中最后的幸存者高木和子警惕性很高,老实说,她逃走或消失的可能性相当高。我几乎无法查明……但即使我知道会发生长时间的空白,仍然在可以逮得到她的时机逮住她,就在为菅野洋子守灵那晚。”

“可是……”

“接着,我用了复数关键词,在口述关键词的同时抓着她的右手,不这么做,暗示会无效。”

“你就是这样命令‘给我去死’的?”

“不,”老人摇头道,“我所做的,只是对她们下达‘逃吧’的命令。每个人都有自保的本能,即使被下达‘自杀吧’的命令,也不会去实践。潜意识也是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逃吧!”

“是的,跑吧、逃吧,别被追捕者逮到,逮到会被杀。推开挡住你的障碍物、穿过门、打破窗户、跳下、逃、逃、继续逃,否则会被杀。潜意识会实践这些命令。从某种意义来说,是防御的本能杀了她们。”

在一语不发呆呆伫立的守面前,老人稍举起手,喃喃自语道:“对了对了。”他伸手向器材的一个角落一探,拿出一个大信封。

“你把这个交给高木和子。”

守没接。

老人做出笑脸,说:“别担心,这不危险,倒不如说是能帮助她的东西。她没死,如果不解除催眠,可能会出现后遗症。本来由我来做是最恰当的,但没法这么做了。”

守收下了信封。

“里面写着一个由我培训的、在这个领域中算是权威的人的联络地址。当然,我隐瞒了理由,写的是几可乱真的谎话,但资料很齐全。如果找到他,请他帮忙,他应该会做该做的事。从给你打电话以后,我就准备好了。你赢了。所以得尽力拯救高木和子。”

守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问道:

“真纪姐呢?姐会怎样?她的催眠解除了吗?”

老人拍拍守的肩膀,说:

“如果是这事,你不用担心。那次示范表演后,确实已解除了。你不记得有人给真纪小姐打电话了吗?那是我。我利用职权,撒了个小谎,第二天马上见面了。那时候,就解除了。”

守头昏脑涨地思索着,最近,真纪的样子有奇怪之处吗?

没有。他认定没事以后,直视老人的脸。老人静静地说:

“事到如今,我不会撒谎了,对你不会。”

守重新握紧信封,稍感安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把这个送给高木和子。她和真纪一样会完全忘记这一切,没事了。

但是……

守心中泛起的疑问,终于还原为语言,问道:

“但你杀了其他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正义。”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浮在他嘴边的淡淡的笑刷地消失了。

“一年前,我还在某个大学的研究室作研究。那里有五名我亲手栽培的弟子,我们一直在从事催眠治疗、生物反馈研究,以及在中国拥有长久传统的气功研究。如果研究能成功并落实,就能帮助许多为人际关系烦恼不已的男人,和苦于时而陷入忧郁的女人。”

老人悲伤地垂下眼睛,看着双手,继续说:

“可那时我已察觉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我得了癌症。虽然动过一次手术,但癌细胞已转移到无法切除的部位了。太投入研究,等到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但话说回来,人难免一死。”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继续说:

“即使我死了,研究员还在。他们拥有更多的时间,能够继承我的遗志。我只要在剩余的时间里,尽量教授他们大量的知识就好了。很幸运,现在有很好的止痛药。”

老人走近书架,抽出一本剪贴簿,翻阅着指给守看。“你看这位,五个人里最优秀、我最看重的弟子。”

左页上有张戴着黑框眼镜、露出白齿而笑的年轻男子的照片。宽大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镜框里的眼瞳亮闪闪的。

“他叫田泽贤一,天生的学者。以前,他每天神采奕奕地走进研究室。”

“你说‘以前’,他怎么了?”

“自杀死了,吃了研究室里的安眠药。这是去年五月的事。”

守抬起头来。老人捕捉到守的眼神,缓慢地点头,说:

“他谈恋爱了,不幸的恋爱。他是个内向而诚实的青年,我一直希望他爱的女人是适合他的人。”

“是谁?”守问道。

高木和子。

一阵沉默之后,老人维持平静的语调,继续说:

“他自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发疯。没参加过那么令人心碎的葬礼,为原本应该继承我事业的人吊丧。”

“你怎么知道田泽先生的情人是高木和子?”

“田泽写了封遗书给我,里面全写了。他受伤了,受了无法治疗的伤,他真心地爱着高木和子。”

“即使这样,也没必要死,太贸然了……”

“你这么认为吗?我的弟子太纯洁,太缺乏免疫力了,你这么想吗?”

“不,不是。”

老人粗暴地断言道:

“小弟弟,你怎么看待恋爱?为何恋爱时眼中只有一个人,其他人就不行呢?为什么只对一个人着迷?那很神秘。对学者来说,这是至今仍未开拓的领域。高木和子利用这点作为获利的手段。我的弟子竟然被击倒了,一个做学问的人被击倒了。那就像前去探查行星的太空人,在降临未知的星球后忽然被野蛮人用棍棒击倒那样……”

老人的声音铿锵有力。

“小弟弟,她做的事不仅是欺诈和隐瞒,而是亵渎啊。”

守无法回答。

“他相信她,不愿承认被骗,但高木和子硬是寄来那本《情报频道》。”

守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桥本提到座谈会的报道。

(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没多加半句。再怎么肮脏、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的话,都没必要添加。)

“那本杂志和遗书放在一起,也留下来了。我看了好几次,都能背下来了。于是,我下定决心。”

“杀了那些女人?”守说,“可为什么四个人全杀?如果是这样,杀高木一个不就好了?”

“这是超越个人复仇的义举。小弟弟,她们是标本。”

“标本?无聊,又不是实验。你是在杀人!”

“恋人商法是卑劣的犯罪行为。犯罪者必须受到制裁。”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近守,说:

“小弟弟,我活的岁月是你的四倍多。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在哪个时代,坏人的确都存在。”

老人张开双手,演说似的继续道:

“幸运的是他们是绝少数,他们能做的坏事毕竟很少,真正的问题在于追随者。不仅恋人商法,多得不胜枚举的恶性金融犯罪,都不单是那一小撮想出馊主意的人所犯的。之所以能成立、实行,并蔓延开来,源自更多的追随者。那是些一面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知道自己应负什么责任,却一面寻找出事后的逃命路线的人。东窗事发以后,他们会辩称,自己并没有恶意、不明内情、其实也被骗了、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都得弄到钱、自己也是被害者……借口、借口,没完没了的借口!”

沉默。

“我只是想,那四个女人必须为以不正当手段获取金钱的行为付出代价。只是这样。”

“你疯了。”终于,守喃喃地说,“不管有什么歪理,杀人就是杀人。”

“那该由社会来判断。就是这样,我已时日不多,能不能再撑一个月都难说。我早安排好了。我死后,遗嘱执行人会把这里所有的资料和我的供述一起送去警察局。”

没什么好说的了,守只想离开这里。他想站起来,走出去,离得越远越好。他开口道:

“你得意了,对吧?疯狂的魔术师。”

“魔术师吗?”老人似乎愉快地笑着说,“学问是神圣的,绝对不是无用的东西。我是科学家,追求真实。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教你一件有益的事。”

正要走出房间的守,回头问道:

“有益的事?”

“是啊,那位为你姨丈出面做目击证人的吉武浩一的真正身份。”

守静静地盯着老人,问:

“你知道他的什么事?”

“那人说谎。菅野洋子死时,他不在现场。这事我很确信。为什么?那个关键词。”

老人举起一根指头说:

“和加藤文惠算账的时候,我用了电话;三田敦子时,我在月台向她搭话;到了桥本信彦,我去拜访他,让他入睡,下达了暗示以后,开了煤气阀门,洒上汽油。然后,算好煤气溢满房间后,再打电话给他,说出关键词后让他点烟。至于菅野洋子……

“我利用她的手表做关键词。铃声响起时便能达到目的。事先动好手脚,把闹钟调到凌晨零时,等闹铃响起,暗示便开始起作用,她才会没命地冲到你姨丈的车前。当晚我也不在现场,我需要休息。但也因为这个疏忽,给你姨丈惹了麻烦。”

他移开稍带歉意的视线,继续说道:

“她死以后,我看了所有报道车祸的报纸,也看了电视新闻。听说吉武自愿出面,说明在现场亲眼见到的状况时,我知道他在说谎。他说那晚曾向菅野洋子询问时间。她回答‘十二点零五分’,那是谎言,不可能。”

“为什么?”

“十二点零五分,暗示早已开始,那个时间,她正在逃避我暗示中的追捕者,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会有反应。无论谁向她询问时间,她都不可能回答。绝对。”

绝对。老人强调道。

“吉武浩一彻头彻尾在撒谎。他如果真在场,看到的应该是背后没人追却死命逃跑的菅野洋子。他所说的事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撒谎?”

守闭上眼睛,靠在门上说:

“因为,那家伙是我爸。”

老人初次显出吃惊的样子。

“那人是你父亲?”

“是啊,我知道,那家伙是我十二年前失踪的父亲,现在自称吉武浩一。为了帮助我和浅野一家,说了那不实的目击证词。”

“你怎么知道的?”

守说了结婚戒指的事,以及对吉武与所谓的“会被逮捕”这一潜意识画面有关的怀疑,再加上……

“那家伙叫我‘日下’,不应该这么叫的。因为浅野一家介绍我是‘儿子’。现在回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

老人凝视了地板一会儿,说:

“小弟弟,可是他的身份应该很清楚。他以目击证人出面时,警方应该对他的身份做了彻底调查。他根本无法伪造出身、经历和户籍。”

“我也想过这一点。可我听他说过,他以前曾有段时期在廉价旅馆里待过。在那种地方,用钱可以买户籍吧。像我爸那样想把过去一笔抹消的人,花钱就能买到不需户籍的某人的身份。不然,也可以顶替某个死在路旁的同伙的身份,这样不就可以脱胎换骨了?”

“你说得对,这有可能。”老人点头道,“但你弄错了。他不是你父亲。不如说,他对你和你母亲有很大的亏欠。”

老人再度走近走带机。

“他撒谎的时候,我很感兴趣,想知道他说谎的理由,所以试着对他做了催眠诱导。这是记录。”

“对那家伙?”

“是的。很幸运,我拥有能轻易接近他那种人物的头衔,否则那是很艰巨的任务,因为必须打破一堵相当压抑、厚实的心墙。当我知道他说谎的用意时,也知道了理由,那人有着死了也不愿公开的隐情。”

老人启动了录音机。冗长的告白开始了。对守而言,侧耳倾听那告白,无异于回溯封锁在浓雾中的十二年岁月。

6

十八岁那年春天,去东京上大学的野村浩一胸中充满希望。

他家在枚川市世代经营旅馆业。以土地世家而闻名的野村家,因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房子和财产失去了一大半。此外,为了在战后的混乱中生存,资产一点点地被变卖,此时早已不见往昔风光了。

作为世家不好的一面,是过于重视血缘,不太能接受新人,这一点在野村家尤其显著。旅馆业需要灵活的头脑和商业才能,如此褊狭的观念会造成致命的打击。

浩一是野村家的长子,身负重振家族声望的使命和重责大任。

那时,野村家仅存的只有身为世家的颜面和每个月微薄的地租。父亲已死,为独子浩一而活的母亲梅子即使缩衣节食,也执意要送儿子到东京上大学。浩一十分了解这事的含义。看似腐朽的枯木,却意外地冒出新芽,那新芽就是他。

东京的求学生活很顺利。浩一表现优异,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怀疑,只要他继续努力,必将成为有为青年,担起重振野村家家业的重任。

一切都很顺遂,直到最初的不幸造访。


事故发生了!

浩一租屋附近有栋兴建中的大楼,他经过那里时,在他头顶的斜上方,工人们正在安装三楼窗户的玻璃。浩一想着下堂课要提出的报告,正好来到那正下方。工人撑着玻璃的手松开了,吊玻璃的钢索的吊钩脱落。强大的撞击力,使正当其下的浩一身负两个月才能治愈的重伤。

因为那起事故,浩一获得了极丰厚的赔偿,年轻的他伤势恢复得很快。浩一想,两个月的空白,事后总能补过来,所以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拼命看书。真正令人仓皇失措的是出院后需再度住院的通知。

他患了血清肝炎。

肝炎来自输血受到水平感染,现今已是众所周知,关于预防方法的研究也在进步。这件事意味着浩一遭遇了双重不幸。为避免因失血而死进行的输血,把他后来一年的学生生活全毁了。

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母亲梅子却病倒了。轻度脑溢血,生命虽无大碍,但是伴随而来的经济问题迫使浩一面对几乎毫无选择的窘境。二十一岁的浩一以休学这种并非出自本意的形式离开了大学,而比这更让他不愿意的是,开始工作。

儿子就职时,迷信的梅子请熟人为他算命。熟人说:

“运势虽强,名字却与事故难以绝缘,改名可能会更好。”

因从天而降的不幸而气馁的浩一,并没有听从。他只想说:“不公平。”

初入社会,浩一在市中心一家中型规模的房地产公司当职员。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挫折感与反常的优越感—自己根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使他成为一个别扭而不快的人。待人态度之差,对同事显而易见的轻蔑,令他到处树敌,别人对他敬而远之,进而对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于是,他不停地换工作。履历表的职业栏里,填满了各种公司的名称,都写着“因个人原因辞职”。离职的公司中,有的连名称都记不起来,在给下一个就职处提交的履历表上,像那类的公司就隐而不提,只适度地修改空白的年月。虽然那一段时间很短,但对所有事都感到厌烦。那时他和流浪者一样,在廉价的旅馆生活。

三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浩一被一家运输公司录用了,工作是处理和总务相关的事务。这家小规模的公司里,男性内勤仅他一人,帮拜访客户的总经理提皮包,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当时有一个客户便是新日本商事。

与浩一相识、后来成为浩一妻子的吉武直美,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学生。在结婚典礼上,当提到哪一方先“一见钟情”时,答案是女方。对涉世未深的吉武直美而言,比起周围那些在双亲庇护下、未来获得保证的青年,像浩一那样谈生意时坚忍地把皮包搁在双脚之间、不让谈话停滞而快速翻阅文件、充满玩世不恭味道的男子,显得更有魅力。

而且,在她不熟悉的世界中钻营的野村浩一,相貌遗传自以美貌出名的母亲,虽然遭遇了接二连三的不幸,仍十分迷人。

屈服于女儿强烈的意愿,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开始调查浩一的身世。总经理最介意的是浩一那比手臂还长的曾就职公司的名单。滚石不生苔,直美的父亲是这句话负面含义的信奉者。如此频繁地滚动,什么都学不到,终究会两手空空。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在那一长串的名单中,从另一层意义来看,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野村浩一就职过的公司,各行各业的都有,而现今这些行业都开始壮大或正在成长,有些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如今已在其领域中崭露头角。

这是偶然吗?直美的父亲以新日本商事总经理的身份思考着。

并非偶然。无论是以何种理由换工作,独生女钟情的这个青年有先见之明—更直率地说,嗅觉很灵敏。白手起家的直美之父熟知,这种先见之明并非靠训练和教育即能培养。

浩一与直美在那一年年底结婚。浩一在新日本商事就职,开始工作。曾思考过重建野村家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入赘吉武家,结婚典礼预定于直美毕业后举行。

然后,与事故无法绝缘的名字唤来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不幸,在野村浩一即将成为吉武浩一的一周前降临。

7

十二年前,三月。

前夜从东京出发,进入枚川市时,浩一车内的钟指向凌晨五点十五分。细雨一丝丝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市镇笼罩在冰冷的湿气中。

为了一周后举行的结婚典礼,浩一回枚川接母亲。预定在老家过一晚,把之前无法在电话和信里道尽的事向母亲禀报,然后一起回东京。没什么能比让母亲亲眼见到这终于到来的机会(虽绕了远路,但终于回到预定的路线)更觉安慰的了。

进入市区后,他稍稍绕了一下路,没有直接进入国道走大路,而是在车站前右转抄捷径,打算先在市郊的山脚下绕一圈后再回家。他想享受凯旋的乐趣。

车窗的右边,是曾归野村家所有的小山。山顶上已整好了地,休闲饭店正在建造,钢筋耸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

“九月一日开张!”灯光清楚地照在鹰架的横幅上。

并非做梦,浩一想。新日本商事要经营休闲饭店,现在虽然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等他实际掌握经营权时,一定会这么做。

那一刻来临前,他要充分地积蓄实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经营方针,必须朝更大众化的方向扩大。提升大众水准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车子绕了市区半圈,来到与市区西边的道路交叉处,雨势越来越强,雨刷虽在动,视线却逐渐模糊。

清晨的道路上,不见擦肩而过的车子,也看不到行人。浩一稍稍加大马力,和气候相反,他的情绪很高昂。

车顺畅地加了速。车是直美送的。“用这辆车去迎接母亲……”从她手里接过的钥匙还留着她的体温。

先看到有个黑色人影,还是先踩了刹车?他已记不起来了。宛如从薄雾中游出的人影,和出现时一样瞬间消失了。随着沉重的撞击声,车剧烈晃动了一下,他急忙刹车,身体因惯性向前冲出。所幸附有缓冲装置的方向盘减缓了冲击,他毫发无伤。

四周的一切静止了,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搁在仪表盘上的手有如脱色般苍白。

他打开车门,走到外面。鞋子陷在泥泞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

一团破布似的东西掉落在路旁。那东西有脚,仅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鞋子掉在浩一的脚旁,近得叫人心惊。

浩一拖着脚一步步走近。

破布纹丝不动。他蹲下去触摸对方的脖子,脉搏已不再跳动。

那是一个和浩一年龄相仿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颗黑痣,脸有一半像插进水洼似的侧卧着,压在下面的左耳冒出一条血流。浩一颤抖着抱起那人的脑袋,那脑袋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摇晃不定。

浩一放开尸体,手掌在膝盖上擦了好几次,从领口灌入的雨水使他脊背发冷。

男人撑的伞伞柄朝上掉落一旁,伞内积满了水。

右边的山林中,鸟儿高声鸣叫。

浩一环顾四周。

这是郊外。蜿蜒的道路朝森林延伸,最后像是被隧道吸了进去。曲线最宽的地方有个倾斜的信号灯,是无人平交道。左边,墙壁上用油漆写着“枚川印染公司”的旧仓库并排矗立。

周围没有人。

要逃就趁现在。浩一再次搓着手,浑身湿透地呆立着。

要逃就趁现在。雨把轮胎上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

仿佛回应内心的声音,他缓缓地摇头,对以不可能的角度仰望天空的尸体说:

“我没注意。”

他想辩解。

“我看不见前面。”

哎,逃吧。你想断送未来的一切吗?

忽然,背后响起巨大的警报声,他像被恫吓似的跳了起来。无人平交道的信号灯开始闪灭,栅栏自动收起,火车将要经过。

浩一茫然地望着信号灯,当、当、当,警报声响着,上下并排的红灯交互闪灭。上、下、上、下。

驾驶员会注意到吧?火车上看得到尸体吗?乘客看得到吗?

当、当、当。

血肆意流着。浩一跑过去抱起尸体,拖到车旁。他打开车门,又推又拉,好不容易将被雨淋得湿透的尸体推进了后座。

他跑回原地检查地面,抓起伞折好,扔到尸体旁。血被雨水冲淡,流了出去,不见任何血迹。

上车时,他被鞋子绊倒,是那人脱落的另一只。他死命地捡起扔向尸体,再把尸体的脚往里塞。关上门时,火车伴随着轰隆声疾驶而过。

自己是怎么驾驶的、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路横冲直撞,水花飞溅,总算抵达家门口。为了不让人发现凹陷的挡泥板和掉落的油漆,他车头向前驶入车库。

母亲梅子闻声走了出来。那车库是在狭窄的庭院里竖起柱子、再用塑料布遮盖的简易篷子。因为浩一开车回家的次数多了,梅子把微薄的积蓄全花了,匆忙盖了这间车库。车库不需要太好,屋子马上要改建了。他和不想离开枚川的母亲做了这样的约定。

“回来啦……怎么了,那表情……”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终于哭了出来,但为了压抑哭声而咬住舌头……

梅子没有责难他。听完后,她说:

“必须想办法处理尸体。”

把造车库时用剩的塑料布铺在后面的房间里,将尸体搬过去放在上面。梅子很冷静,而且相当谨慎。因脑溢血后遗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动,但指示浩一的声音很坚定,毫不紊乱。

浩一遵照指示,剥掉死者的衣服,揉成一团塞进纸袋。那人上衣的口袋里掉出了钱包,里面放着驾驶证和身份证。

“日下敏夫。妈,你知道吗?”

梅子仿佛抢过去似的,把钱包和其他东西一起塞进袋子,扎好袋口,才答道:

“市政府的财务副科长。”

浩一用塑料布捆紧尸体,绑上绳子后,藏在房间里。

“车怎么办?”梅子问,“撞到了吧?”

那晚七时左右,地方电视新闻报道枚川市政府的财务副科长失踪。浩一听到新闻后,将车从车库开出,并装作折回时不小心,将车头撞向自家的石墙。

被叫到浩一家的修车商快速将车开走,十五分钟后送来代用车。

“我以前就不喜欢对面的石墙。”梅子对儿子说道。

等到深夜,浩一将尸体装进代用车后备厢,连铁铲一起塞进去。在离开枚川市时,没碰到任何麻烦。

从市区驾驶了一个多小时,在山中停下车,浩一手拿铁铲和手电筒下车。这一带被市政府指定为自然保护林,既未遭采伐,也不会被开掘。从杂木林稍往上爬,在斜坡中央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只需回到车上,拖出尸体埋好就行了。他一个人做了这些。梅子熄了车灯、关掉收音机,在黑暗中始终望着前方等待。

往塑料布上掩土时,他注意到,搬运时绳子松脱了,致使尸体蜷曲着的左手掉了出来,那手就像要动起来抓住浩一的脚似的。

比那更吓人的,是尸体左手手指上闪亮的戒指。

漏掉了。真险!浩一拔下那枚戒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尸体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但仍有万一,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东西是很危险的。

将挖出来的土全部铲回去后,浩一用力踩踏地面,让土更牢固。他回到车上,双手因恐情和劳累不停发抖,一时之间无法开车。

好不容易发动了引擎,梅子小声但坚决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忘掉它!”

然而,浩一无法这么想,而且也忘不掉。

和直美的结婚典礼顺利地结束了。成为吉武浩一的他蜜月旅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寄来的地方报纸,只见大大的标题写着“日下敏夫”这个名字,他感到血液直冲脑门。

然而,那是关于日下财务副科长依然行踪不明,以及他在失踪前侵占公款的报道。


吉武浩一在东京的生活极为顺利。枚川的事早已埋在黑暗里。没有人对日下敏夫的失踪起疑,吉武的安全有了保障。

只有一件事,让吉武感到烦恼,就像鞋中有颗固执的石头让他一直疼痛一般,那就是对日下敏夫家人的罪恶感—当然,这绝不能公开说。

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日下敏夫是侵占公款的罪犯,那不容怀疑。然而,他并非高兴地自行消失了,也没有逃走。他连辩解的机会、酌情处理的余地、补偿罪过的时间都没有。使日下敏夫消失的人是吉武,日下的妻儿因此被遗留在人世。一想到这个罪过是自己造成的,一阵强烈的罪恶感就涌上心头。

每次回到枚川,就能获得少许讯息。吉武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探听日下妻儿的事。

日下敏夫的妻子启子和很快就要五岁的独子守已搬离公务员住宅,在市区租了一间公寓。

吉武去看过那公寓,在市区内算是旧建筑了,一旦所有者不再受枚川市建筑科关照,很快便会被拆除。

吉武等在狭窄的道路一头,少年及其母亲迎面走来。可能是去购物了,母子二人都双手捧着咖啡色纸袋,上面印着店名,那店虽在市内,但位于很远的镇上。吉武了解到,在这附近,没有商家愿意卖日用品和食品给他们。

孩子仰头和母亲说着什么,两人轻轻地笑了。不知附近哪个地方,传出窗户砰地用力关上的声音。

日下母子走上逐渐损毁的公寓楼梯,吉武凝视着那背影,无言地呐喊:为何不离开这里?你们为何要留在这里?既然看得见未来会发生什么,却还是要留下来,为什么?

从那以后,日下母子就停驻在吉武的心里。无论在东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日下母子的事片刻也没离开过他的内心。

吉武利用了家族的关系,暗中协助启子找到工作。一旦提及家人没有罪、值得同情,没人会反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然后,他相当慎重地雇用了几家侦探社,调查日下母子的生活状况。他做好万全的准备,万一日下母子有任何困难,自己随时都能伸出援手。

吉武的工作很顺利。新日本商事转型成功,他在公司的地位日益重要,岳父也越来越信任他。

但很讽刺,与此相反的是他和直美的感情逐渐冷却。直美认为是两人没有孩子的关系,但他知道并非如此。

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日下母子占据了,已无他人插足的余地。

日下敏夫失踪了五年,启子与守还是没有离开枚川,吉武手边偷拍他们的照片逐渐增加。

在家里,一个人待在书房时,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些照片凝望,吉武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平和。在充满罪恶意识的同时,他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仿佛这对母子才是他的妻子与孩子。

启子温柔的脸庞上有着悲伤的眼睛,生活的艰辛并未夺走她那温柔的气质。少年长得很健康,在照片里,虽可以发现少年眼中早熟的影子,但那毫无顾虑的笑脸非常灿烂,连吉武也被感染,一起笑出来。

真想和这孩子见面,这成为吉武的新愿望。

事件发生八年后,在他晋升为新日本商事董事那年春天,吉武回到枚川。枚川公立学校的运动会将在四月底举行,用意是在度过漫长的冬天后举行活动。即使从远处也好,他想亲眼看看少年的样子。那时少年已十二岁。

吉武站在校园的铁丝网外,忘情地从开幕典礼起一直站着,眼睛只顾追逐少年的身影。是个有活力的孩子,跑得也快。

最后是接力赛。六年级学生组上场了,少年跑最后一棒。红色号码条斜肩挂着,少年的神情很认真。

接到棒后,少年起跑了。吉武紧紧抓住铁丝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孩子简直就像长了翅膀,他第五个起跑,却以令对手憎恨的沉着跑法拉近了距离。他超了三个人,转过最后一道弯,进入吉武对面的直线跑道,仅以些微距离领先,最先冲过了终点线。一些学生高声欢呼,吉武也拍起手来。干得好!他忘情地叫出声来。

铁丝网的另一边,站在家长席边的女人回过头来。

是少年的母亲日下启子。她身边是个矮胖的老人,一起拍着手。

繁花盛开的春天,樱花的香味四处弥漫,吉武的肩膀上落下樱花花瓣。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温暖的阳光和樱花包围,日下启子看着他,慢慢绽开笑颜,轻轻点头,感谢陌生人对她孩子的赞美。

梅子出来迎接回老家的吉武,面无表情地说:

“干吗回来?你家在东京吧?”

那晚,吉武浩一在漆黑的房间里独处时,重新确认了一个不变的事实:他爱日下母子。他们的勇敢、坚强的意志、他们的生存方式,他全都爱。自己在那个下雨的早晨舍弃了的东西,他们没有扔掉,今后也绝不会丢弃。

过了半年,梅子死了。丧礼之后,在拆除屋子之前,吉武搬开地板,找到那个腐烂了的纸袋。他在处理梅子遗物的同时,连同纸袋也一起烧了。剩下的只有最初不知如何处理,逐渐变成不忍丢弃,从而一直保管的日下敏夫的结婚戒指。

他试着把戒指套进手指,戒指卡在第二个关节处不动了。他感觉像是日下敏夫在拒绝。

此后,他再也没回枚川。

对日下母子生活状况的调查持续着,吉武继续过着东京的生活,直美仅把他看作公司重要干部之一。

吉武就任新日本商事副总经理那年年底,日下启子骤然去世。

吉武避开他人耳目,关起门来呜呜地哭泣,他怨恨着终究没能补偿她。

十六岁的守被亲戚领养,吉武再度利用侦探社,观察守新的家庭和生活情况。当他知道新家很和睦以后,内心也暂时恢复了平静。

使那平静动摇的,是菅野洋子因车祸死亡的事故。

通过警察局里的朋友,他知道了车祸的详细情形,也知道那对浅野大造—守的姨丈相当不利,由于没有目击证人,浅野大造处境艰难。

那时候,他有个叫井田广美的情妇。与她的关系,是在与直美扭曲的婚姻生活中如隐花植物般滋生出来的。有一晚,当吉武望着广美浴后的素颜时,发现了一件事。

井田广美和日下启子长得很像。为了安置广美,他说服不情愿的她搬到既不是代官山也不是麻布的东京老市区,因为即使只是几秒钟,他也希望能接近守。

实际上,事故发生当晚,他就住在广美的公寓里。事故发生时,他正在前往公寓的途中,并没有经过车祸现场,当然什么都没看到。直到看了次日早上的报纸,他才知道发生了车祸。

为此,他改变装束,亲自谨慎地做了调查。住在老市区的人对在自己街区发生的车祸显得很关心。他因为工作关系持有新闻记者的名片,这招奏效了。他听取了有关被害者的着装、车祸的情况、汽车的颜色等事,全记在脑里,到警察局出面作证时,非常留意证词,不至于不自然或不清楚。

此时,仅因情妇问题绯闻缠身,还不至于动摇他在新日本商事中的地位,也没有离婚的顾虑。直美在冒险做了与他结婚的失败决定之后,不再对任何事下大胆的判断。

作伪证也是接近日下守的唯一方法。然后,那孩子的未来就由我来开拓。

为了那孩子—他一心只想到这个。如果这么做,能对我所做的事有一点补偿,作伪证还算是便宜呢。也不为难,说谎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一直到现在,自己不都生活在谎言中吗?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孩子,为了守。从今以后,我便能紧跟着那孩子。比起一个侵占公款的父亲,我能给他更多美好的未来。那孩子的母亲说不定也能因此而欢喜。

我要亲眼见到那孩子成长。内心仅有这一点期待……

8

录音带播完了。

“太过分了,”原泽老人咕囔道,“真的太过分了!”

守靠着门,那句话仍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身体里面的自己缩得极小。他感到反胃。

“你相信吗?”老人问。

在长长的沉默中,只听到录音带倒带的声音。

“相信了吧,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了吧,先不管喜欢与否。”

守点头道:“我相信,很合理。”

“你想怎么做?”

“把那个……给警察局。”

“你带去吗?”

“在你送供述书的时候。”

“噢,那不可能。”

守抬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问:

“为什么?你把那个……你是为了揭发这件事,才这么做的吧?”

“不对,小弟弟。”

老人深吸一口气,仿佛之前所说的只是开场白,而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留了力气。他大声地说:

“记得我说的话吗?我说过,我和你能互相理解,我和你有共通点,你想想,为什么?”

老人按下退带键,取出录音带,拿着挨近窗户,说:

“这种东西只是为了让你听听,没什么价值。”

说完,他快速地打开窗子,把录音带扔了出去。

守跑近窗子,但没出声。录音带画了一道和缓的弧线,掉到五楼下的黑暗中。从窗户探头俯视,那浮着油的河水闪闪发亮。

“为什么要这么做?”

“死心吧。那是被催眠者的自白,当不了呈堂证供。小弟弟,”老人厉声说道,“我无法满足只是揭发高木和子,只是仰赖司法,你也一样吧?法院判的刑太轻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

“你被骗了,十二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以为被所谓吉武的目击证言所救,那是双重骗局。那人不仅杀了你父亲潜逃,还为了求得心安和自我满足欺骗你、接近你,希望被你喜欢。一边大设骗局,一边还希望获得你的原谅。十二年前丧失的良心,还企图用不正当的方法买回来。你能宽恕他吗?”

老人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

“那是你的问题,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有你自己能解决。在供述书里,我也不准备写吉武不可能在菅野洋子车祸现场的事。所以,方法只有一个,小弟弟。”

原泽老人冷峻地注视着守,说:

“由你自己去制裁。”


和原泽老人分手后,守的脑海里仍充满老人的声音。

(我给了吉武浩一关键词。)

路上信号灯闪了又灭,汽车尾灯也不停闪烁。

(一句简单的话,实在很简单,你这么说就行……)

风推着守的背。

(东京今晚又起雾。)

“东京今晚又起雾。”守试着小声说道。

(如此,吉武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杀。你也能在一旁看到。)

守无法回家。

(我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我期待你做正确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全是骗局。

(我必须赔偿你父亲,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而已。)

想补偿。

“有那种隐情还替我们作证,真是很难得。”

以子充满感激地说道。大造也因吉武的关照在新日本商事任职。

母亲找到了工作,我们母子能在枚川生活也是因为那家伙。

那不是补偿。

守极力否认。那是同情!吉武浩一同情我们,今后也准备继续同情。

(要让他们继续存在,继续说那些没完没了的借口吗?)

我做不到。因为那是……

(小弟弟,那是在啃噬你的灵魂。)

天空中,一轮新月如擦亮的刀刃般闪着光。

9

高木和子坐在没客人的“刻耳柏洛斯”里等候。当守推开门时,她回头注视,那张脸仿佛一天就经历了十年岁月。

和子紧紧握住三田村的手,守对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正好可以整理自己的心绪。他尽量详细地将原泽老人杀害四名女子的原委,用替老人辩解的语气道出。

守说完后,温暖的“刻耳柏洛斯”飘散着一股冷气。

“我……”和子以手捂面,说,“我们做了很过分的事。”

守沉默不语。

“我们的确做了很过分的事……但那也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太……)

“还不至于该死吧,”和子啜泣着说,“我们又没做该杀的事!”

“别再说了。”三田村静静地说。

和子猛烈地摇头否定,抬头看着守,说:

“你怎么想?也认为我们被杀是罪有应得?你、你知道三田敦子变成什么模样吗?她的头被撞断了,尸体碎成一块块的……加藤文惠也是,举行葬礼的时候根本无法开棺道别。她的脸不见了。”

和子紧抓着守,眼泪落在外套上,边摇晃边说:

“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告诉我,我们做了那么不可原谅的事吗?请你告诉我!我们有必要受死不足惜的惩罚吗?”

和子的脸盈满泪水。守将视线移开。

“我们都知道自己很坏,也很自责。但没办法呀,做了第一次,就没办法再照自己的意思停止了,怎样都没办法。没有人因为喜欢而这么做。”

要让他们继续说没完没了的借口吗?小弟弟。

守凝视着地板,冒出一句话:

“那个人,已经不再杀人了。”

三田村环抱着哭个不停的和子的肩膀,看着守说:

“意思是,已经不再追杀她了?”

“是的。”

守拿出老人交给他的信封,说明了其中的内容。和子碰也没碰那信封,三田村收下了。和子自言自语道:

“已经不再杀人了……不过,为什么?”

守从吧台的凳子上滑下来,走向门,说:

“现在,那个人想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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