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3 第三章 互相监视

相互監視

魔眼之匣谜案  作者:今村昌弘

十一月三十日

在班目机构的援助下,我期待已久的超能力研究已经展开一个月了。虽然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但每天还是充满了兴奋和发现。

我在大学时遭到冷遇,没有得到任何正当评价,因此万分感谢班目机构愿意倾听我那些看似荒唐无稽的想法,还给予我如此大的援助,设立了这么好的研究环境。我从大学找来的助手冈町君也对这个环境心满意足,每天都热心地投身于研究。

我们先花费一个月时间,从全国各地召集了十一名候选超能力者(这里且让我冒昧地称之为实验对象)进行观察。

曾经有许多为了鉴定超能力真伪而惊动了法院或警察这些公共机构的案例。然而那些大多是超能力者自身指定条件,或是运用道具的实验,其证明能力极为有限,如今更是无法洗清利用某种诡计的嫌疑。

首先,我要彻底排除这个嫌疑。

在实验对象同意的基础上,我让他们过了一个月足不出户的生活。所有生活必需物品都由我们来安排,而实验对象提出要携带的物品——激发超能力必须用到的道具等,都由我和机构派来的研究员们彻底确认过是否存在机关。当然,实验对象本身也接受了X光等全身检查。在这个阶段,我们发现四名实验对象暗藏了诡计,便将其逐出,交由机构处理。

十二月二十五日

真正的超能力验证已经开展了两个月。目前就是反复的实验与结果验证,以提高精确度。

为了保持客观视角,我首先从实验中抽身出来,只对结果分析投入精力。根据负责现场的冈町君的报告,七名实验对象中,有四名实现了超过五成的准确率。

交灵术的宫野藤次郎。

寻水术的北上春。

接触感应的槐宽吉。

还有最具潜力的天弥先见。

此人年仅二十岁,稚嫩的面孔完全可以称为少女。她出生在山阴的山丘地带,那里至今还信奉着混合了原始神道的萨满教,而她则是当地巫女家系的后裔。传闻那个家族中,先见是力量最惊人的一员,于是研究所就去把她请来了。我不知道巫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不过负责管理她的冈町君说,她从来不会对指示表示出不满,做什么事都很顺从。

天弥先见的能力目前暂时被判定为“预见未来”。据说她的家系通常会隔代遗传这种能力,她的祖母及之前的祖先都可以预见未来。不过预见未来的方法各有差异。先见的祖母和姐姐擅长降灵,而过去似乎有过观星者。

至于先见本人,则是通过做梦预见未来。

她通过事先祈祷,在一定程度上指定预知的地方和时间,然后在梦中看见结果。地方越远,时间越往后,祈祷的身心负担就会越大。这种事情很难让人相信,不过她到目前为止已经说中了三件外面发生的事件。

天弥先见。

她很可能就是我寻找的人才。

我们回到我的房间,一起阅读了从十色那里借来的笔记开头部分。

十色勤是十色的外祖父,主持过这里的超能力研究。根据他的研究笔记,先见的姓氏是天弥。

不过两个月才做了三个预言,对我来说总感觉有些少了。原来预言是这么消耗体力的事情吗?

原本在旁边凑过来看笔记内容的比留子同学恢复了姿势,提出了不一样的见解。

“我觉得要验证一个预言是否能作为有效数据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比如十色勤让她‘预言一件发生在东京的事件’,而东京是事故和事件频发的地方,所以‘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这样的预言并不能通过验证。”

“那就指定人更少的地区,比如让她预言发生在好见的事情啊。”

“可是,那样的地方反倒极少发生能够预言的事件。比如让她‘预言一个月后发生在好见的事件’,得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并不会发生什么事件’。”

她说到这里,我总算认同了。

如果要验证超能力,就必须让她预言很罕见的事件。可是,罕见的事件又不会经常出现。为了积累具有可信度的数据,想必需要慎之又慎吧。读了《月刊亚特兰蒂斯》的文章后,我也就预言进行过调查,发现日本在明治时代也发生过所谓千里眼事件的骚动。东京帝国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的教授针对号称拥有透视和灵视能力的女性进行了公开实验,并针对其真伪展开了论争。《午夜凶铃》的贞子原型——高桥贞子也在同时期进行了灵视实验,但是一些实验的顺序和道具完全依照实验对象的要求安排,一些实验又没有进行环境变化后的对比实验,或是并没有完全排除弄虚作假的余地,因此都称不上科学证明,现在主要认为那些都是通过诡计实现的东西。

十色勤为了排除那些因素,好像对实验对象进行了堪称过度的管理。如此验证的结果显示,七个实验对象当中,先见的潜力最让他看好。

我看了一眼表,还有十五分钟就七点了。

现在神服应该在准备晚饭吧。我想继续研读那些笔记,可是想到我们又不是这里的客人,总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她来做,便放下笔记走出了房间。

来到餐厅,神服正在厨房里忙碌。

我想起比留子同学今天早上的那场恶战,为了规避各种意义上的苦涩回忆,快步走进厨房叫了一声。

“我能帮点什么忙吗?”

神服好像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很快往旁边挪了一步说:“那麻烦你把这些削好皮的蔬菜切成一口大小吧。”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厨房就显得很挤了。

比留子同学露出松了口气、又有点不甘心的复杂表情,然后在她今早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先见女士的晚饭呢?”

“先见大人不太舒服,今天不想吃晚饭。”

我四处寻找菜刀,发现垃圾桶里扔着一块疑似鸡腿肉或鸡胸肉的物体。

“那是什么?”

神服听到我的话就叹了口气。

“冰箱坏了。明明中午还没什么问题。现在气温这么低,肉应该还没坏,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拿给病人吃,所以我决定把肉都扔了。如果只需要用到明天,那么用常温保存的蔬菜和大米应该能撑过去。”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提到鸡肉,我想起了神服那把霰弹枪。

“神服女士,你平时会打猎吗?”

“我有狩猎许可证,不过猎枪只是用来驱赶到菜园捣乱的野兽而已。毕竟把打到的野兽拿回去处理也是个体力活儿。我也没有步枪的持枪证。”

“啊,霰弹枪和步枪的持枪证还不一样吗?”

神服往锅里的昆布高汤中加了点清酒和料酒,开火加热。

“步枪证需要持有霰弹枪十年后才能申请。我现在只有五年。”

她把味噌融进高汤里,煮沸后加入材料。这是一锅蔬菜丰富的味噌火锅。最后她加入一点黄油,让风味温和浓郁,看起来很下饭。

结果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不一会儿,其他成员也陆陆续续走进了餐厅。我和比留子同学坐在里侧的座位上,旁边还有衬衫和长裤已经穿得起皱的狮狮田和纯。趿拉着拖鞋走进来的朱鹭野跟狮狮田父子俩背对背坐在朝着入口的餐桌上。过了一会儿,两个高中生也进来了。十色很快就坐下了,茎泽则窥视着她的脸色在旁边落座。

过了说好的七点钟,王寺也没有出现。

“他还在房间里吗?”

比留子同学说完,狮狮田盯着手表咕哝起来。

“没必要等他吧,都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这要是论文的提交期限,那他肯定要留级了。听着,你可不要长成不守时的人。”

最后那句话是对他儿子纯说的。但可悲的是,那个纯正热心地跟他喜欢的比留子姐姐说:“白天我在放着油漆的仓库里发现了干巴巴的老鼠!”看都不看父亲一眼。

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于是我们决定直接开始晚饭。

先见预言的两天中,总算有一天要过去了。只要再活过接下来那天——不,要是谁的家人因为联系不到人而担心起来,或是公司同事之类的人报了警,然后发现桥没了,那么我们就不用等上整整一天,也有可能离开这里了。只是……

“很遗憾,我只跟学校那边说亲戚过世了。”

狮狮田首先就在餐桌上否定了那个可能性。他没有提到妻子,可能是父子俩单独生活吧。而王寺好像也是请了长假出门的,不能指望他的公司会报警。

朱鹭野心烦意乱地戳着没有信号的电话嘀咕道:

“我可能会被人当成无故离职。”

唯一的希望就剩下十色和茎泽这两个未成年人了。要是高中生连续两天不去上课,又跟家里人联系不上,警察极有可能会出动。

“可是我没跟家里人说去哪儿,他们应该一时半会儿猜不到。”

十色垂头丧气地说。从她家过来要乘坐巴士和电车,还要换乘新干线,单程得花五六个小时,警察明天能找到这儿的可能性极低。

因为话题越来越沉重,接下来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听到餐具碰撞的声音。

“对了,我希望大家能注意一下。”

我把房间通气口堵塞和洗完澡差点一氧化碳中毒的事说了出来,让所有人注意。

“这个餐厅应该没问题吧。”

朱鹭野看了一眼十色背后开了一条缝儿的门。我就是从那个门缝里看到了十色的画。

“这里外表像个密不透风的建筑物,可是走廊还会漏雨,看来已经老化严重了啊。”

狮狮田咕哝了一句,纯少见地扬起了声音。

“我在大家出门的时候去探险了。”

“探险?”

“这里没有小孩子玩的地方,我就带他走了走。”神服回答。

原来上午我们出去寻找出路时,神服为了给纯解闷陪了他一会儿。

“发现什么宝贝了?”

比留子同学一问,纯就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我发现了神秘的‘暗号’纸!”

暗号?

大家脸上都浮现出疑问,狮狮田则大口吃着饭解释起来。

“不是暗号,是一块灵乩板。他带回房间去了。”

“灵乩板?”

朱鹭野把那个陌生的词重复了一遍。一直在十色旁边默不作声的茎泽高兴地抬起头来:“灵乩板!”

“那是用来施展交灵术的文字盘,对吧?在日本最常见的是钱仙。”

因为那上面有很多文字,难怪纯会觉得是暗号。

“那也是超能力实验用的东西吗?”

听到十色的疑问,狮狮田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无聊透顶!那都是利用自动书写的诈术。”

“自……什么玩意儿?”

朱鹭野又重复了一遍,狮狮田不高兴地皱起了眉。看来他很讨厌反复解释一个问题。坐在他对面的比留子同学接过了话头。

“自动书写。这是一种肌肉自发作用,会做出与自己意志不相关的动作。”

确实,十色借给我们的研究笔记上也有擅长交灵术的实验对象的记录。那个实验对象通过亲手制作的灵乩板与灵沟通,能够回答各种问题。不过他的实验成功率好像不太高。

狮狮田咀嚼着滚烫的咖喱,还灵巧地说着话。

“灵乩板通常是所有参加者把手指放在一个用于指示文字的小道具上面。如果是钱仙,那个小道具就是十日元硬币。人们就是通过那个器具的移动来与灵魂之流进行对话和通信,可是哪怕所有参加者都没有在手指上用力,他们的肌肉实际还是在无意识中做出了动作。有人做过实验,要是用所有参加者都不懂的语言来提问,动作就会静止下来。”

“你好熟悉这个啊。”

没想到狮狮田这个社会学专业的人连这种事都知道,可他却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

“超能力这种东西都能用科学来解释。”

我担心他这样说话会得罪了信奉先见的神服,不过神服却一脸无所谓地动着筷子。再看神秘学爱好者茎泽,他正在对旁边的十色嘟哝:“钱仙啥时候掌握了多国语言啊。”

“那么狮狮田先生,要是出现了像先见女士那样预言未来的人,你要如何辨别真伪呢?”

提问的人是比留子同学。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着他。狮狮田愣了片刻,随即抱起手臂思索起来。

“首先考虑的应该是热点阅读吧。这种方法就是事先收集大量信息,是那些在媒体上露脸的占卜师经常使用的手段。”

“就是以信息为基础预测未来对吧?在广泛意义上,天气预报或许也能称为其中一种。”

天气和汇率这种东西,只要拥有足够的信息,就能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预测。要证明那是超能力的预言,就必须让预言者处在完全与那些信息隔绝的状态。

“另外还要小心‘伯纳姆效应’,也就是用含糊的表述来拓展解释空间的手段。”

狮狮田又说了个陌生的词汇,比留子同学立刻解释起来。

“比如‘遭遇不幸’或‘遭受重大损失’这样的预言,不管后来发生的是灾害还是失恋,全部可以解释为预言应验。这是在性格分析中经常使用的手段。”

原来如此。原来真正的预言要尽量使用具体的表述才行啊。

纯可能觉得大人们的议论没意思,就说了一句“我吃饱啦”离开了餐厅。他可能要上洗手间吧。

“还有……事先发出许多预言,最后只把可以解释为应验的挑出来着重强调。你们应该不知道,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流行的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就是很好的例子。”

狮狮田断言道,光是凭这三个条件进行排除,也能揭露九成九的假把式了。比留子同学看似感慨地点了点头,内心应该并不满意。

因为十色祖父留下的研究笔记中明确表明,实验室是在慎重考虑了这些方面之后展开的。为了排除外部对实验对象的影响,他们只能在这座设施内生活。这里没有电视,也收不到广播,而且实验都在隔音的单间里进行。尽管如此,年轻时的先见还是从未做过错误的预言。

这该怎么解释?

班目机构虽然是个神秘的组织,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群盲信神秘学的人。他们关心的应该是实现常人难以理解的技术——

沙、沙、沙……

我和比留子同学都惊得站了起来。

我们光顾着听狮狮田的话,忽略了不知何时在桌子一角响起的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

十色又像着了魔似的画起了画,茎泽在她旁边,看到我们的目光,完全慌了手脚。

我瞬间就理解了情况。刚才只有茎泽一个人注意到十色开始画画,而且一直没有吭声。他明明比谁都清楚十色描绘的灾祸很快就在她周围发生。我强忍住对他的怒火,跑到了十色旁边。几乎同时,十色停下了手。她画完了。

“这是……”

一个黑色的人影蜷缩在地上,旁边散落着许多红点。倒在地上的人影双手摸着脖子,看似非常痛苦。我联想到了——

“毒、毒死?”

朱鹭野闻言尖叫了一声,在场所有人早就吃完了晚饭。如果十色的画真的成为现实,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作症状了。

我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感到异常。比留子同学猛地抬起头。

“纯君呢?”

没错。那孩子刚才离开了房间,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痛苦不堪。

“纯!”

狮狮田面目狰狞地试图冲出餐厅。

就在那时,王寺跟纯一起出现在门口,见大家都站了起来,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抱歉,我在屋里睡着了……你们表情这么可怕,这是怎么了?”

他们俩也没事,那究竟是谁?

我听到神服在背后倒吸了一口气。

“难道是先见大人……”

不在场的只有她了。我们慌忙离开餐厅,跑向左手边先见的房间。

可是没跑两步,前方走廊上就出现了突兀的红色,让我忍不住停了下来。

原来那是花。那是与进入玄关后走廊两端装饰的白花与黄花同种的欧石楠。开满红色小花的花枝被密密麻麻地扔在拉门前,让我联想到了十色刚才的画。

就在那时,房间里传出了痛苦的咳嗽声。

“先见大人!”

神服踩着红花跑向拉门。房门没有锁,一下就打开了。

十色画上的光景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呃啊啊!咳咳,咳咳!”

先见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倒在榻榻米上抓挠着喉咙。那明显跟先前的咳嗽不一样。神服一时忘了去救助她,只顾着抱起那具瘦弱的身躯不断呼喊。

“先见大人!先见大人!……”

“这里也有红花……”

茎泽在背后小声说道。

只见书台上的花瓶被碰倒,在先见周围撒下了跟走廊上一样的红色花朵。

尽管先见的状态很差,但还是避免了最糟糕的结果。

她应该是摄入了某种有毒物质,不过幸亏发现得早,比留子同学又立刻进行了催吐处理。

处理结束后,我们把先见放在被子上,抬到了正对餐厅的神服的房间。神服一开始还反对,认为会给先见的身体造成负担,比留子同学说服道:

“这跟臼井先生那时不一样,是犯罪的可能性很高。我们不能再踩踏证据了。”

然而神服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疑犯,除了帮先见催吐的比留子同学和我以外,将其他人都赶出了房间。

先见虽然有意识,但是说不出话来。

尽管如此,比留子同学还是请她用手势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获得了最低限度的信息。她在喝下茶杯里的液体后马上就感觉到了异常,由于对舌头刺激很大,忍不住吐了出来。

“茶杯里的液体没有特殊气味,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有毒物质。我看先见女士的指尖出现了麻痹症状,就采取了神经毒素的处理方法,还好运气不错。要是具有腐蚀作用的有毒物质,催吐反而会造成黏膜损伤。”

比留子同学说得很谦虚,不过要是没有她,事态一定会变得更严重。

“一定是痛恨先见大人的人下的毒。”

神服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敌意。

“可是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第一次见到先见女士。他们没有伤害她的动机。”

“反过来说,那就是一群来路不明的人。”

即使神服心情激动,比留子同学还是不依不饶地问道:

“有件事我感到很在意。先见女士的房间门前和室内散落着红色欧石楠。白天我们跟先见女士说话时,室内花瓶里插的应该是白色欧石楠才对。是神服女士换掉的吗?”

“开始准备晚饭前,大概六点钟的时候,我去换掉了。”

六点。我们在十色房间里那段时间吗?

“走廊上那些花也是当时插在室内花瓶里的吗?”

神服摇摇头。

“不是。你试试看就知道了,花瓶很小,只能装下散落在室内那部分。走廊的花应该是从后院摘过来的吧……这有什么问题吗?”

神服坚持要留在先见身边,于是我们从她房间走了出来。在走廊上乱晃的十色马上跑了过来。

“先见……那个人没事吧?”

“嗯,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她的意识已经很清醒了。”

十色放下心来,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不知道该不该把先见门前那些红色欧石楠打扫掉。

再仔细一看,掉在走廊上的欧石楠跟装饰在花台和房间里的有点不一样。神服把装饰用的花都修剪过,去掉了多余的枝叶,而掉在地上的花则好像是胡乱扯下来的,还保持着灌木的样子。所以那些花乍一看很多,实际上只有六七枝。

“本来应该避免触碰,原样保存。不过我们都已经踩上去了。”

茂盛的枝条被无情地踩扁,小豆似的花朵散落得到处都是。我们按照比留子同学的提议用手机拍摄了现场照片,然后把花枝全部装在塑料袋里保管起来了。

收拾完毕后,我们查看了玄关和后门,发现内侧都上了门锁和门闩。后院地面很干燥,看不到脚印,不过灌木丛和后门之间的地方,以及连接后门的走廊上都掉落着几朵红花,可以确定有人从后院摘了红色欧石楠拿进来。

比留子同学后来又把所有人召集到了餐厅。

她把先见的情况和极有可能被下毒的事情告诉大家,朱鹭野首先提出了疑问。

“等等啊,先见大人不是没吃晚饭吗?”

“毒物好像被下在了房间的茶杯里。”

茶杯、电水壶和茶叶都是今早神服准备的东西,之后一直摆在室内。先见说她跟我和比留子同学结束谈话后,就没有走出房间一步,当然也没见到可疑人士进出。

而且先见跟我们说话时,还当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也就是说,茶杯被下毒是后来的事情。

“这下终于演变成大事了。”狮狮田把纯拉到身边护着,语气凝重地说,“下毒的人就在我们中间。而且那人专门把毒药带进来了,证明一早就有预谋要对付先见女士。”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对先见大人下手啊……”

十色用颤抖的声音喃喃着。王寺回答道:

“是因为恐吓信啊。臼井先生之前说过,他们编辑部收到的信里写着要给先见女士断罪。恐怕只有寄信人会对她下手了吧?”

确实,我们这些人昨天才第一次见到先见,没有理由对她怀有杀意。早就对她怀有杀意的“恐吓人”混在我们中间的想法更为妥当。

比留子同学开始按顺序整理之前发生的事。

“山体滑坡后,我跟叶村君先去见了先见女士。后来十色同学也一个人去见了她。然后神服女士在晚饭前去更换了花瓶的花。我已经跟先见女士确认过,走进房间的人就只有这些。”

“等等。”

茎泽可能意识到话题正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马上提出了异议。

“前辈跟先见昨天才刚认识。她没有杀了那个人的动机。要问谁有动机,那就是神服阿姨了。你别看她那样,平时可能被先见随意差遣,心里有不少怨气。”

然而朱鹭野提出了反驳。

“包括她在内,这里的村民都对先见怀有真正的恐惧。他们根本不会产生杀了先见大人的想法。而且我们都是刚刚认识的人,无法确定到底谁对先见大人心怀憎恨。”

朱鹭野的说法很有道理。我们恐怕很难从动机来查出嫌疑人。

不过——

“没必要考虑得这么复杂吧。无论换谁来看,凶手都很清楚了。”

狮狮田断言道。

“听好了,诸位。我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给先见女士下毒。可是这里有个人在赶到现场之前,就知道了那个光景。难道不是吗?”

十色一脸害怕地抱紧了素描本。狮狮田走过去,伸手要去拿那个本子。

“狮狮田先生。”比留子同学发出了抗议。

他拧歪了嘴角,但还是用冷静的口吻对十色提出要求:“让我们看看。”十色推开要扑过去的茎泽,翻开了素描本最新那页。

“瞧,这就是先见女士房间的情况。十色君之所以能在餐厅里画出这个,只可能是因为她才是下毒的凶手——那个‘恐吓人’;而且她跟我们这些事出有因的人不一样,是自己跑到这个地方来的,当然可以事先准备好毒药。”

“那怎么可能!”茎泽变了脸,大叫一声,“凶手怎么会把行凶现场画出来给所有人看,那有什么意义!根本没理由做那种事!”

“当然有理由了,就像白天说的那样。”狮狮田游刃有余地回击,“你们昨天就一直在炫耀预知能力,可是谁也不相信,所以又重复了同样的举动。”

“你、你说前辈为了炫耀预知能力而杀了人吗?”

“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

十色实在太激动了,噙着泪水否定道。我环视周围,发现朱鹭野好像赞同狮狮田的说法。至于王寺,则一脸复杂的表情。

“像十色同学这样的女孩子会因为那种理由去杀人吗?”

“杀人不需要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狮狮田冷冷地说。

我觉得很难用感性的意见来说服他,于是指出了矛盾点。

“十色同学在跟先见女士谈话时的确有机会投毒。可是当时房间里插的是白色欧石楠。直到开始准备晚饭前,神服女士才把花换成了红色欧石楠。也就是说,十色同学并不知道房间里有红花。”

“你说什么?”王寺瞪大了眼睛,“可她还是画出了红花,那就是说——”

茎泽顿时如鱼得水。

“没错!那就是前辈有预知能力的证据!”

给我闭嘴,你一说话就要惹麻烦。

“她真的不知道吗?会不会是神服女士拿着红花穿过走廊时,让她看到了?”

狮狮田还是没有放弃怀疑,但我有足够的材料否定他。

“按照神服女士的证词,她换花的时间是六点左右。当时,十色同学正跟我们在一起。”

那正是我们到十色的房间去借研究笔记的时间。她不可能看到神服。

尽管我提出了这样的主张,还是发现比留子同学一直没说话。这种程度的东西她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

狮狮田好像在咀嚼我的说法,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开口道:

“你叫叶村君是吧?你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我可以解释那个矛盾。”

狮狮田说这话的时候充满自信,连他的身体仿佛都膨胀了一圈。

“室内的红花是先见女士碰倒花瓶撒下的。但是,房间门前的走廊上不也掉落了红色的花吗?谁也没有站出来承认那是自己干的,如此一来,自然可以认为那是‘恐吓人’的所为了。可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撒了花并不能挡住人们的脚步啊。”

现场散落不自然之物的原因。

我举出了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几种。

“可能是为了隐藏走廊上残留的痕迹吧。”

“藏木于林吗?那是指痕迹无法轻易消除的情况吧。比如泡过水的痕迹,还有撒落了细碎玻璃碴儿的情况。可是有什么痕迹必须用花来隐藏?那样只会更引人注意。”

确实。走廊并没有污渍。如果是无法轻易收拾的痕迹——比如细小的玻璃碴儿和头发,反倒是直接留在那里更不容易被发现。撒花只会带来反效果。

“那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吗?因为凶手在别的地方留下了不希望被注意到的痕迹,所以要引开我们的目光。”

“那也没有专门从后院摘花进来的理由。旁边就是浴室,只要把脏衣服脸盆什么的弄到地上就好了。”

狮狮田的反驳全都很有道理。

“所以我是这样想的。走廊的红花关键作用就在于撒在那个地方。目的是在被毒死的人旁边撒满红花,制造出跟画一模一样的场景。我记得晚饭时她跟茎泽君迟到了一会儿吧?她肯定在那段时间里跑到走廊上撒花了。”

也就是说,十色在跟先见碰面的时候趁机往茶杯里下了毒,然后在晚饭时当着所有人的面画了毒杀现场的画,以此展示自己的预知能力。可是只有一个人倒在地上,画面的冲击感不足,于是她就让红花这个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登场了。她趁大家都集中到餐厅的空隙,在走廊上撒了红花,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吃晚饭。接着,她就伺机画出毒杀尸体和红花的画,并跟大家一起赶往现场,最终实现计划。然而神服把室内的白花换成了红花,使得画上的情景在室内就得到了完成。

“我不相信预言先知这种不科学的东西。这个计划很周密,不过‘恐吓人’只可能是十色君。”

我很不甘心。他的话看似符合逻辑,但有些部分我难以认同。首先为了展示超能力而下毒这个动机就太牵强了。还有,就算是为了给画增添冲击感,十色为何不直接使用跟先见碰面时看见的白花,而是刻意拿了没出现过的红花撒在走廊上呢?简而言之,狮狮田的说法建立在十色谎称预言能力的前提下,并且只根据这个前提展开推论。

如此一来,为了证明十色的无辜,就只能证明她真的拥有预言能力了吗?由于预言能力既不科学,又不讲逻辑,现在的发展变得有点奇怪了。

不过,十色已经当着我们的面展现了好几次只能解释为预言能力的现象,盲目否定不也是不讲逻辑的行为吗?如果要说十色谎称能力,那也要证实一遍才对。

“我并不要求大家相信超能力。”

比留子同学可能感应到了我的苦恼,开口说道。

“可是,如果肯定了狮狮田先生的说法,那么臼井先生去世时,她预言的山体滑坡就是罕见的巧合……也就是奇迹了啊。”

狮狮田认同了,因为那场地震不可能是人为引发。

“那么,对于先见女士毒杀未遂一事,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奇迹应验’的可能性呢?就算不是超能力,如果十色同学的画碰巧跟现场一致,那她就是无辜的。”

这个奇妙的逻辑不仅让狮狮田愣住了,连我都感到莫名其妙。此时朱鹭野插了进来。

“那也太……这种巧合连续发生,太不符合逻辑了。”

“一次可以,两次就不行吗?为什么?”

虽然那个逻辑虚得很,可她毕竟是比留子同学。狮狮田的理论建立在十色只是碰巧预言了地震发生的假设上,既然如此,为何毒杀却要被刻意排除在碰巧的范围外,断定为弄虚作假呢?这不正是主观臆断嘛。

“啊啊,可恶。知道了知道了。”

狮狮田挠了挠掺着许多白发的脑袋。

“我不知道她怎么画的那幅画,可能是超能力,可能是奇迹,可能是诡计。然而事实就是,她的画接连不断地变成了现实。这点你承认吧?”

比留子同学慎重地点点头。无论是巧合、超能力,还是模仿画作的犯罪,十色的画已经给大家的意识产生了很大影响。

“那么反过来想,今后应该禁止她继续作画。还要请她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你这是歧视!”茎泽马上反咬一口。

“这不是歧视。她有下毒的机会,又在赶到现场前就掌握了那里的情况。这就使她成了一个重要嫌疑人。我们可是还要在这里过上整整一天啊。”

“是啊,那样会让人放心不少。”

朱鹭野表示了赞成,王寺却不怎么愿意。

“没有证据就随便软禁一个女孩子,这太违反我的原则了。”

“又不是要监禁她,只要老实待在屋里就好了。”

十色本人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知道了。如果能让大家放心一些,我同意。”

紧张感顿时缓解下来,因为谁也不想把她强行关在房间里。

狮狮田看了一眼餐厅的时钟。

“现在是……八点半。总之,请你现在在房间里待到早上七点吧。我们在餐厅里过夜,任何人都不能到房间去找她。保险起见,你把素描本也留下来吧。”

十色说她在学校的书桌上都画过画。虽然没收素描本没有意义,但我们和茎泽都没有吭声。

“那个,请不要看里面的东西,太不好意思了。”

狮狮田答应了她,把素描本收进厨房料理台的抽屉里了。

“先见女士跟神服女士怎么办?”

比留子同学说完,狮狮田摇了摇头。

“就算去劝,她们肯定也不听吧。而且神服女士的房间就在餐厅对面,只要开着门就能监视。”

我们前去报告了这些决定,神服守在已经平静下来的先见旁边点了点头,然后宣称:“我在这里彻夜守候。”

推理小说的世界很少能实现这样的集体行动。没想到我竟然有亲身检验其有效性的一天。

十色上完洗手间后,被我和比留子同学,还有狮狮田护送回了房间。

比留子同学站在地下室的房间门前,对她低下了头。

“事情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剑崎姐维护我的样子真是太帅了。”

狮狮田一手扶住房门说:

“可能会有点不方便,但是请你忍到明天早上吧。”

房门关闭的前一刻,十色突然说了句话:

“那个,剑崎姐。”

“嗯?”

“我能给你画一幅像吗?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合你的意,但我会做很多练习。”

比留子同学瞪大了眼睛。

“其实我从小就经常画人像。祖父生前特别喜欢我的画,而我在发现这种能力前,确实想过要当一名画家。跟你们谈过之后,我想起了这件事。说不定接下来的人生,并不只有被这种力量所困扰而已。”

比留子同学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我很期待哦。”

好!十色也微笑起来,然后房门关上了。

里面传来锁门声。这样一来,只要十色不主动开门,就谁也进不去。

走在返回餐厅的路上,比留子同学对狮狮田的背影说:

“通过剥夺十色同学的自由,我们中间形成了秩序。可是,这依旧是一种牺牲别人的行为。”

她的声音显然不同于刚才跟十色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谴责。

“这我知道。要是这样能避免更多牺牲者,那在警方证实她无罪后,随便你怎么谴责我都没关系。”

不仅对别人严厉,对自己也毫不留情。我有点欣赏他的态度了。

“对不起。”比留子同学的声音里没有了愤怒。狮狮田又咕哝了一句“没关系”。

看来,比留子同学真的把自己跟十色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了。

上完楼梯,狮狮田突然停了下来。

“有件事我一直都很在意。你们好像在特别冷静地观察情况啊。”

我心想,王寺也说过这样的话,然后跟比留子同学对视了一眼。我之所以冷静,是因为贯彻了给她当助手的决意,但我并不想把她介绍成美少女侦探。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哦,其实我们都对推理小说有点兴趣。”

狮狮田闻言“哼”了一声。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听你们说话还真有点小说里侦探的调调。”

“狮狮田先生也看推理小说吗?”

比留子同学话音刚落,他就不屑一顾地哼笑起来。

“那种东西我小时候就看够了。”

那也太过分了。狮狮田你自己的推理不也差不多嘛。

“对了,比留子是你的真名吗?”

“对,是真名……”

他有什么怀疑这是假名的机会吗?狮狮田可能察觉到我们的疑惑,有点尴尬地加快了语速。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父母起这个名字可能有理由。”

我只能从“hiru”[“比留子”发音为“hiruko”,而“hiru”指蚂蟥。下文的“水蛭子”发音也是“hiruko”。]这个发音联想到某种吸食血液的环节动物,但狮狮田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这两位神明吧。根据《古事记》记载,二神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水蛭子,然而他发育不全,被放在芦苇舟上冲走,成了不计入二神之子的存在[日本神话记载,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交媾前需要进行一个绕柱—说话的仪式,水蛭子的发育不全是因为伊邪那美先于伊邪那岐说话所致。]。用这个给孩子起名,难免有点不吉利了。”

“今吾所生之子,不良。”[摘自《古事记》的《神代记》。]

比留子同学小声说道。

“这是二神对水蛭子的评价。我父母也知道水蛭子是没生好的神明的名字。”

没生好。那个字眼让我毛骨悚然。可是比留子同学似乎并不在意,而是淡淡地说:

“他们给我取名时,还找过一直有来往的占卜师。那个占卜师说,现在的‘hiruko’可以写作水蛭子,读作惠比寿,是个很吉利的名字。”

狮狮田好像接受了那个说法,不过我知道比留子同学和她家的情况,心里只有浓浓的苦涩。

走到门口时,比留子同学停下脚步,转向了前台窗口。

“比留子同学?”

“人偶……”

走在前面的狮狮田回过头来,奇怪地问。

“人偶怎么了?”

“又少了。”

确实,白天还剩三个的人偶,现在又少了一个。那个戴着草帽的“夏天人偶”不见了。

“可能是纯那小子拿走的吧。”

听了狮狮田的话,比留子同学虽然点点头,表情却依旧紧绷。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检查了正门和后门是否已经锁好,却在走廊上听到了茎泽和王寺的争执。为了看到神服的房间门口,我们刚把餐厅的双开门彻底敞开了,所以他们的声音才一直传到了走廊。

我跟狮狮田对视一眼,回到餐厅,缩成一团的纯马上跑了过来。

“大哥哥们在吵架!”

朱鹭野在稍远的座位上旁观,见我们走进来就一脸厌烦地朝茎泽努了努嘴。

“他好像很不服气女朋友被带走,一直嚷着她被冤枉了,还朝王寺先生和那个小孩儿发火。”

“还包括纯君吗?”

“搞什么啊。”

狮狮田也是无奈多于生气。

结果茎泽一脸亢奋地摇起了头。

“才不是发火!”

多亏十色同意待在房间里,我们才把这件事翻了篇,现在又要炒冷饭了吗?我沮丧地偷瞥了一眼狮狮田,发现他也苦着脸,面露疲色。

“我们都要在这儿一直待到明天,有的是时间,不如冷静下来好好说话吧。”

所有人都坐了下来,狮狮田问了句“怎么回事”,朱鹭野说出了引起争吵的原因。

“他说,被撒在先见大人房间门口的红花,是‘恐吓人’为了嫁祸十色而弄的东西。”

“嫁祸?”

我反问一句,茎泽大声说:“没错!”

“刚才狮狮田先生说前辈是为了炫耀预言能力撒下了红花,并画出那张画来对吧?”

“因为我不相信预言能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那不对。如果不是先撒花后画画,而是有人看了前辈的画,模仿上面的场景撒了花呢?”

“哈?为啥要做那种事?”朱鹭野不屑一顾地说。

“都说了!”见我们反应平平,茎泽急躁地提高了音量。

“‘恐吓人’在晚饭时发现前辈开始描绘毒杀现场,那人见自己的罪行被彻底看透,肯定是吃了一惊。可是仔细一看,先见大人房间里的并不是白花,而是红花。于是‘恐吓人’突然有了灵感。‘既然如此,不如按照她画的那样,在现场附近撒上红花吧。那样一来,情况就会变成只有她提前知道了现场的光景,嫌疑就会转向她。’”

按照茎泽的说法,“恐吓人”先看了十色的画,然后才撒了那些花。可是十色画画时,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她旁边,应该没有抽身出去撒花的机会。那么,什么人不在那里呢?

王寺很不高兴地插嘴道:

“我在房间里睡过头了,连餐厅都没去。怎么可能看到她的画。”

“不对。”茎泽闻言立刻站起来,跑到了餐厅门口,“我和前辈在离门口最近的座位,背对门口坐下的。你瞧,这扇门关不紧,会留一条缝儿。”

这正是我昨天偷看到“木桥起火”那幅画的情况。确实,要看到画并不需要走进餐厅,在走廊上就能看。茎泽又进一步紧逼道:

“王寺先生,其实你当时来到门外了吧,然后隔着门缝看到了前辈面前的画。于是你没有进餐厅,而是去撒花了。”

“别胡说!”王寺瞪着茎泽说。

“原来如此,难怪纯也被当成嫌疑人了。”狮狮田咕哝道,“因为这小子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在经过时看到那幅画并非不可能。”

纯好像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大人们说话,听到“画”这个字就抬起了头。

“我看到画了。好厉害,那个姐姐画画特别快!”

唉……狮狮田长叹一声。这个小学低年级的少年似乎并不理解他刚才的证词有多么严重。孩子,多读读推理小说吧。

茎泽好像被打乱了节奏,但很快振作起来把我们都看了一遍。

“也就是说,王寺先生和纯君都有机会看到前辈的画,然后去撒花。”

“可是这不奇怪吗?为什么‘恐吓人’要在走廊上撒花?如果要忠实再现画的内容,应该到室内撒啊。”

“因为‘恐吓人’也不知道先见大人什么时候会喝下茶杯里的毒药。她可能还活着,所以不能进去啊。”

茎泽马上回答了朱鹭野的疑问。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不识大体、说话不经大脑的性格,没想到如此能言善辩。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放过那个被忽略的重点。我指了出来。

“王寺先生和纯君都没有机会下毒。”

先见本人已经证实,进入先见房间的只有我、比留子同学和十色,再有就是神服。但是茎泽依旧不依不饶。

“如果先见大人在说谎呢?”

“你说先见大人会包庇试图杀了自己的‘恐吓人’?搞什么啊。”

朱鹭野似乎一点都不相信。

“并非不可能啊。假设纯君走进先见大人的房间下了毒。先见大人喝下毒药,意识到他就是凶手,又不忍心告发他这个小孩子,就隐瞒了他到过房间的事实。”

纯好像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毫无根据的怀疑,攥着父亲的衬衫大声说:

“我只是去上厕所了,没有干坏事!”

狮狮田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一切很愚蠢。

“你的说法完全建立在相信十色君预言能力的前提下,简直胡闹。”

“你的说法不也是建立在前辈是假货这个前提下的胡说八道吗?”

处在餐厅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我得到了新的教训。

恐怕很多推理粉丝,尤其是封闭空间爱好者一定都有过这样的不满。

“凶手明明就在这些人中间,那干吗还要各回各房,直接互相监视一晚上不就好了。你们都是笨蛋吗?”

现在,我作为当事人可以这样说。互相监视根本没用。现在连三十分钟都没过,情况已经变成这样了。互相猜忌的集体行动时刻都在酝酿着不满,会让人感到压力山大。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更轻松。这种想法真是太值得理解了。

不过这种猜忌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茎泽沮丧地坐了下来。他意识到,无论自己再怎么争论,也改变不了十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现状。

我感觉争论已经进了死胡同,狮狮田却开口道:

“剑崎君,你听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吗?”

“我吗?”比留子同学瞪大了眼睛。

“就算不知道真相,还是要理解事件要点。与其让我或茎泽君来分析,不如第三方更让人信服吧。你把这当成侦探游戏就好了。”

确实,让比留子同学来说,应该不会有刺激到什么人的发言。

“那么……首先请让我以十色同学的预言能力真实存在为前提进行分析。”

比留子同学说了起来。

“我注意到的是,先见女士门前撒的花,都是从后院摘来的红色欧石楠。可以肯定,那些花是先见女士和神服女士以外的某个人在看了十色同学的画之后撒上去的。”

除了先见和神服?

这个断定是否有点跳跃了?狮狮田好像也有同感,要求比留子同学说出依据。于是她开始仔细地说明。

“请各位回忆一下。一楼走廊两端各有一个花台,分别装饰着白色和黄色的欧石楠。可是凶手并没有选择白色或黄色,而是专门到后院去摘了红色欧石楠撒在走廊上。”

听了比留子同学的话,大家都点点头。

“之所以一定要用红花,只能认为像茎泽君说的那样,是为了符合十色同学的画。可是,假设撒花的人是先见女士或神服女士,她们应该没必要专门到后院去摘花。”

因为只有先见和给花瓶换了花的神服知道房间里已经有红花了。

“这点跟茎泽君认为王寺或纯君其中一人撒了花的推理一致。但是,他们两人没有机会下毒,这样就无法推导出凶手了。”

有机会下毒的是我和比留子同学,十色、神服,以及先见自己。

看了十色的画,有机会在走廊上撒花的人是王寺和纯。

两边并没有重复的人物。

“你瞧,这下只能解释成十色君的预言能力是假的了。”

狮狮田得意地说。如果能力是假的,那可以解释为十色画画前自己去撒了花。如此一来,十色就成了既有机会下毒,也有机会撒花的唯一人物。

“但是,我并不认为十色同学是‘恐吓人’。”

比留子同学的话把狮狮田杀了个措手不及。

“为什么?”

“我们跟先见女士结束会面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其后,十色同学跟先见女士会面,并且按照假设在她的茶杯里投毒。然而正如茎泽君刚才所说,谁也不知道先见女士什么时候会喝下毒药。”

是啊。如果十色想刻意炫耀自己的预言能力,就必须赶在先见的毒杀尸体被发现前画画给大家看。然而下毒之后,先见完全有可能立刻就喝水了。那样不仅没有时间画画,还会害自己第一个被怀疑。反过来,如果让大家看到她画画的时间过早,先见还没喝水就引起了骚动,那么毒杀本身就有可能以失败告终。

“请仔细想想。刚画完画先见女士就喝下毒药这个时机实在太凑巧了。明明是以伪造预言能力为前提,变成这样却只能认为十色同学真的预知了事件的发生。”

如此一来,十色的嫌疑又被打消了。

“说了这么多,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老实说,现阶段确实不知道凶手是谁。”

“我能说句话吗?”

举手的人是朱鹭野。

“我可不是故意找碴儿。不过刚才剑崎同学你的推理都是以撒在走廊上的红花为轴心,对吧?如果凶手的企图就是让我们这样想呢?如果他故意制造了‘不可能这么做’的情况,以逃脱嫌疑呢?”

比留子同学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是啊,老实说,虽然我不认为凶手设计了双重反转的诡计,但可能性也不是零。”

“要是讨论起这个来,那就什么都不能相信了。先见和神服有可能说谎了,这群人中还可能有几个人联手犯罪呢?”

王寺绝望地说。

“可能性越来越多了啊。”

狮狮田用大肉虫似的指头揉着眼皮咕哝道。

片刻沉默后,比留子同学又用一句“顺带一提”说了下去。

“有人发现玄关旁边前台窗口的人偶数量在减少吗?”

狮狮田问他儿子:“是不是你动过了?”

纯却否定道:“我记得发生地震后,四个人偶都掉在地上了。爸爸和其他人回来拿工具前,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放了回去。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在结束与先见的面谈时,比留子同学发现人偶只剩下三个。

“等等。晚饭前我到餐厅来,路上看见已经只剩两个了。”

茎泽做出了证言。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谁把人偶拿走了。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大家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比留子同学又问了一句。

“既然谁都不承认,那应该认为是‘恐吓人’的所为了。”

“会不会想太多了?”王寺质疑道。

“不。第一个人偶消失的时间是臼井先生遭到活埋后。这件事任何人都有机会做。可是先见女士这次则不一样。人偶在晚餐前已经不见了,那就意味着先见女士喝下毒药前,人偶就被拿走了。换言之,是下毒的‘恐吓人’故意拿走了一个人偶。”

她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当然理解了比留子同学的想法。

意外的是,剩下的人里最先说话的竟是朱鹭野。

“我在小说上看过这个。是不是说每次不见一个人偶,就会多一个死人?”

比留子同学点点头。

“‘男女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这是先见女士的预言。人偶的数量是否被当作了‘还有几个人要死’的计数呢。”

“那就是所谓的‘比喻’吗?”

狮狮田的话让王寺疑惑不已。

“那是什么意思?”

狮狮田看了比留子同学一眼,似乎要她来解释,而比留子同学又看了我一眼。那个活儿出其不意地落到了我的头上。要是一直拖延会影响案情分析,于是我思索片刻,说了起来。

“‘比喻’一般是指以某种东西来形容另一种东西。不过在推理世界中,那就不仅仅是一种表述方法,而是融入了凶手的各种意图。刚才提到的人偶的例子,是著名的阿加——”

“等等。”狮狮田突然插嘴道,“你要泄底吗?你还算个推理迷吗?”

我好像触发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之前我已经隐约有点感觉,看来狮狮田果然是个骨灰级的推理迷。

“没关系,泄就泄呗。”

王寺兴致缺缺地说了一句。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礼节问题。”

狮狮田坚决不让步。我为了回到正题,故意提高了音量。

“总而言之,比喻就是经常被应用在连续杀人中的手法。通常的做法是在现场留下让人联想到被害者姓名、当地传说或童谣等内容的东西。最为单纯的目的,就是暗示凶手身份,或是对目标传达某种信息。”

拿现在的情况来说,就是刚才比留子同学提到的,有可能是为了让我们意识到先见的预言,令我们心中产生“还要再死两个人,下一个或许就是我”的恐惧。

但是比留子同学却一脸不信服的表情。

“如果那是一种信息,那也太迂回了。我觉得应该有更好懂的方法啊。难道不会是出于其他目的吗?”

“呃,比如着重强调人们的死因是预言这种超常的东西,以此来摆脱嫌疑?”

“凶手都使用毒药了,这还坚称超常现象,完全是矛盾的行为。”

比留子同学马上否定了我的说法。

“那是为了诱导我们,这个说法怎么样?人偶没了就要死人。凶手先给我们植入这样的印象,今后一旦有人偶消失,我们就会误以为死人了,从而按照凶手的诱导展开行动。”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个比喻要在后面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还有吗?”

为了回应她的追问,我又在脑海中列出了几部推理作品,然而还是找不到完全符合现状的解释,最后忍不住酸溜溜地说:

“这怎么说啊。如果是推理小说,有可能是跟第一起事件毫无关系的人趁机犯罪,有可能是为了掩饰凶行导致的不自然情况,也有可能是为了隐瞒死者之间缺失的环节(missing-link),有好多种呢。”

“缺失的环节!”

比留子同学两眼放光,王寺则仰天长叹。

“饶了我吧,怎么又有听不懂的词语!”

好了好了,我安抚一下王寺,然后开始说明:

“简单来说,就是被害者与凶手或被害者之间一下子看不出来的关系。比如说父母是小学同学,曾经在新干线上相邻而坐之类。”

缺失的环节往往能联系到凶手意想不到的犯罪动机。

“茎泽君。”

比留子同学突然叫了茎泽一声,他绷着身子反问:“干、干什么?”

“吃晚饭时,你说你们到好见来连父母都没告诉。那你对其他人说过吗?比如班上的同学?”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茎泽不愿意老实回答。然而比留子同学并不气恼,而是锲而不舍地对大家说:

“假设试图杀害先见女士的是‘恐吓人’,那他为何要拿走毛毡人偶?这个原因太不明确了。可是既然他在按顺序拿走那四个人偶,我很难想象他的目的只有杀害先见女士,所以才要寻找缺失的环节。臼井先生是被‘恐吓人’用信引诱到真雁来的。这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被引诱过来,或是到这里来的行动可以预期呢?说不定我们当中还有人跟‘恐吓人’有着微小的关系,甚至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表面上是对所有人说了这番话,但我看出了比留子同学的想法。

在场所有人都是彼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假设“恐吓人”在这里面,而且目标不止先见,所以才会一个个拿走人偶,那么最有可能的候选人就是神服。因为她是先见的信奉者,又时常出现在“魔眼之匣”,很容易加入计划中。

第二候选就是十色。如果“恐吓人”知道先见与十色的关系,完全有可能将憎恨的矛头延伸到十色身上。问题在于谁知道先见与十色的关系,或者十色会在这个时间到好见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轮流说吧。要不光大眼瞪小眼的,也挺没意思。”

朱鹭野懒懒地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晚上九点三十分。送十色回房后,只过去了一个小时。

“这是跟自己安全有关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单纯监视,而是彼此合作更有意义。”

王寺表示了赞同,狮狮田也没有反对。

自然变成第一个发言的茎泽很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几次屁股,然后才盯着桌子中央说了起来。

茎泽从小在关东长大,这次是头一次到W县来。

“我和前辈都是学生,要瞒着父母出远门很困难。”

“你跟十色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以前就会像那样画画吗?”

他对狮狮田点了点头。

“我上初一的时候认识了前辈。当时全班都知道初二有个很吓人的女生。”

十色说过,她上小学三年级时第一次预知了高年级学生的自杀。从那以后,每年都会发生一两次这种事,而且频率在一点点变高。

茎泽细声细气地说了下去。

“我刚入学就被高年级的不良少年团伙给欺负了。他们总是让我放学后到体育馆后面的逃生楼梯去,拿走我身上所有的钱。虽然也不多,就几百日元。”

那天也一样。茎泽放学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朝体育馆走去,突然被十色跑过来拽住胳膊,让他不要过去。

“前辈的素描本上画着一个躺在楼梯底下的黑色人影。我一开始还不太懂,没过多久就听说不良集团的老大在逃生楼梯上打闹,脚下一滑摔下去了,还惊动了整个学校。”

伤者被送到医院,两天后恢复了意识,但是脑损伤在右腿留下了后遗症,让他在毕业前的那一年多时间里像换了个人似的内向沉闷。因为这件事,茎泽开始到处跟着十色,还选了跟她一样的高中。由于十色在高中极力隐瞒自己的能力,茎泽便自诩为她唯一的理解者。

我从茎泽口中听出了他对十色的热情,但总感觉缺少了一个视角,就是十色对此的看法。但我并不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这点。

比留子同学重复了刚才的提问。

“那你们都没对学校朋友说要到这里来,对吧?”

“没有什么朋友。”

茎泽愤愤地说。

“他们都是些脑筋顽固的笨蛋。现在把前辈的能力告诉他们,也只会给前辈招白眼而已。所以我要收集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证据,将来让全世界承认前辈的能力。”

朱鹭野瞪大了眼睛。

“你要把她的预言能力公之于众?”

“我打算等收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就跟前辈商量。”

“十色同学应该不希望那样吧。”

茎泽用震惊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前辈不仅用她的能力让我免遭了一场事故,还让我从老师和同学都不管的霸凌里解放出来了。那是能帮助人的能力。可是前辈偏偏要压抑隐瞒自己的能力,过着很不自由的生活。那是为什么?那可是歧视啊。”

尽管我觉得茎泽有点欠考虑,但也理解他的说法。

如果十色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或许会有一天能够得到科学的阐明。只是现在,世间还不知道那种能力的存在,她不得不极力隐藏这个力量,甚至为此改变自己的志愿。如果说不公平,那倒是真的。

但是,这也证实了十色真的很希望过上平稳的生活。

能力不被认可也无所谓。她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究竟哪种做法才是为了她好呢?

接着,茎泽又激情讲述了十色如何预知身边发生的交通事故和火灾。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听着,我还发现狮狮田悄悄打起了瞌睡。这明明是理解学生想法的大好机会啊。

总而言之,他想不到自己跟这里的人有什么接点,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要到好见来。

茎泽讲了四十多分钟,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十五分。

他总算说够了,朝这边问了一句“我能去厕所吧?”。我们看了一眼还在打瞌睡的狮狮田,比留子同学回答道:

“每次去一个人应该没问题。我们把离开的时间记录下来吧。”

我们都等着茎泽回来再听下一个人讲,可他过了十五分钟还没回到餐厅。只是去上厕所也太久了。

“他可能去找那个姐姐了。”

纯的发言让我们面面相觑。“那个姐姐”当然是指十色。

“有可能啊。”朱鹭野叹息道。

“这不太好吧,都说好了不靠近她。”

就在此时,茎泽出现了。我问他去干啥了,他噘着嘴说:

“我就是出去透了透气。外面下着雨也出不去。我才不会做什么让前辈立场尴尬的事情呢。”

你还好意思说。

总之,终于轮到王寺说了。

他在东京出生长大,从东京的私立大学毕业,进入一家饮料企业工作,但是一年前辞职了,跳槽到关西一家食品加工公司。这次是请了长假出来开车旅行。顺着巴士走的路线再往里走,有一段机车爱好者之间很出名的道路,他在那里欣赏了壮丽的溪谷和山峦,回程就遇到了现在的事。

说到这里,王寺转向比留子同学。

“你想问是否有人知道我到这里来对吧?我确实告诉过同事要出来兜风,但应该没有具体到目的地,因为我打算三天开上一千公里左右。”

“而且还是因为没油了才来到这里,谁也不会料想到吧?”

“嗯,你说得没错。”

连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从王寺嘴里说出来都好像好莱坞电影台词一样。

“王寺先生是不是有外国人的血统啊。你皮肤这么白,五官又这么立体。”

“我爷爷是罗马尼亚人。要是我能把身高也遗传到就好了。”

王寺自嘲了一句,然后听见纯小声说:

“我一开始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女人。”

王寺苦笑起来。

“我像纯君这么大的时候经常被人嘲笑,说我是个女孩子。虽然比不上茎泽君遭到的霸凌,不过那时候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让我特别不甘心。我想变得更像男人,就开始练习柔道,但是因为个子太矮,根本打不赢。最后就放弃了。”

“我也不擅长运动。是不是太弱了就不像男人啊?”

纯可能平日都有这种烦恼,此时表情阴沉下来。王寺鼓励道:

“小时候都是声音大、跑步快的孩子最显眼。其实像不像男人,要看你珍不珍惜女孩子。”

纯点点头,朱鹭野忍不住笑了:

“亏你说得出口。昨天晚上在地下室碰到我,你不是叫得很大声嘛,连腿都吓软了,跟个女孩子似的。”

“啊,那是因为太突然了,周围又黑,没认出你来。我没办法啊!”

我仔细一问,原来昨天半夜王寺走出房间想上厕所,结果碰到了朱鹭野。在那个气氛诡异的地下室遇到这种事,我可能也会叫得很大声。

王寺羞得满脸通红,额头上还冒出了汗水。他从昨天起就一直穿着皮夹克。我明明借了一件贴身T恤给他,可能他不好意思露出来吧。

比留子同学善解人意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关掉暖炉,他回了一句“没关系”。

“对了,还是刚才的话题。”朱鹭野露出认真的表情,“王寺先生,你真的是男人对吧?”

“喂喂,这个玩笑还要开到啥时候?!”

“我就是有点在意。先见大人的预言是男女各死二人,可是性别不是那么单纯区分的吧。那个预言的判断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那确实是个盲点。最近人们渐渐接受了性别的多样性,比如性别认同障碍。说是性别,到底是指肉体性别还是精神性别,是户籍上登记的性别还是个人主张的性别?我们并不知道先见的预言是指哪一种。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且不论自己的主张,他人认知的性别更为重要吧?”

打个比方,假设我精神上是女性,但是拥有男性的身体,平时也以男性的身份行动,那么在预言中应该被算作男性。我认为预言不会连一个人的少女心都照顾到。

“我身心都是女人,你瞧。”

朱鹭野从钱包里拿出保险证给我们看。上面确实写着“女性”。

“我也是。”

茎泽也拿出了写着“男性”的学生证。纯则从呼呼大睡的狮狮田的手包里拿出钱包给我们看了保险证。父子俩都是男性。我和比留子同学也照做了。

“都说了,我把贵重物品全放在机车上啦。”王寺无可奈何地说。

“那你能脱掉夹克吗?”

朱鹭野穷追不舍。

“够了吧,我去抽根烟。”

他站起来结束话题,走出了餐厅。

“什么啊,你真是女的?”

朱鹭野惊讶地说。

“可是我看到那个叔叔站着尿尿了。”纯做证道。

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

再看时钟,十点五十分了。

大约十分钟后,王寺从外面回来了,此时正好十一点。

他好像也出去透了透气,刘海儿上沾了一点雨水。

“雨好大啊,这下肯定不能翻山出去了。现在这个时节有可能被冻死。”

接下来轮到朱鹭野,不过她比别人都不轻易开口。只说好见的生活太不方便,上个初中都远得需要家长开车接送,当时的好朋友已经全部离开了。

“我跟父亲两个人生活,家里还很穷。父亲去世后,我就离开了好见。虽然最后只走到了中转站附近有点年头的娱乐街区的小酒吧里,可我觉得这样就够了,因为我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不想打断她的话,可实在太在意,就问了一句:

“你喜欢红色吗?”

毕竟来扫墓穿成这样也太夸张了。朱鹭野苦笑道:

“我去世的母亲喜欢这个颜色,所以我就经常穿了。有一回我跟熟客说了这件事,他后来就只买红色的东西送我。”

“呃,他真是个好人啊。”

“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朱鹭野说着,头一次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总之,最近除了扫墓,她都不怎么到好见来。

“既然你每年都来扫墓,那昨天的行程应该是可以预料的吧?”

她不情不愿地对比留子同学点了点头。

“可能是吧。但我之所以会走到真雁这边来,完全是因为狮狮田先生想借电话。平时我都不到这边来看什么人,扫完墓直接就走了。”

狮狮田之所以在好见附近逗留,是因为车子故障了,而他原本的目的是去参加亲戚的葬礼。他人还在睡觉,等过会儿再问吧。

“你对这里进行超能力研究时的事情了解吗?”

朱鹭野抬起右手撩了撩头发。

“那不都是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吗?这里的大人都不太愿意讲以前的事情。”不过她想了想,好像还是想到了什么,“好见村村民好像收了研究所的人不少钱,所以他们在组织撤出后还继续照顾先见大人。可是人类就是卑鄙,听说没过几年就开始有人抱怨了。”

我们又不是用人,干吗要照顾那个外来人?

心怀不满的村民连年增多,尽管如此,先见还是若无其事地住在这里。可是有许多人害怕这个神神秘秘的先见,终于凑成了要求先见离开这里的派系。

某天,先见出现在那个“赶走派”的集会现场,第一次当着村民的面留下了预言。

“确切的话语我不太清楚,反正就是山体滑坡要死好几个人的预言。可是村民们根本不把她当回事,还立下条件,要是预言没有应验,她就要离开这里。”

结果那年夏天,一场巨大台风让好见发生了山体滑坡,三座房子被掩埋,一共死了六个人。死者当中还有赶走派的核心人物。于是先见证实了,在班目机构结束研究后,她的预言能力依旧存在。

“从那以后,大家都不敢在背后谈论先见大人了。”

“可是先见女士的预言跟诅咒不一样,并不会明确地说什么人会死吧。至于这么害怕吗?”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茎泽竟点了点头说:“我懂。”

“前辈也无法控制自己画的内容。我知道这件事,所以不觉得前辈可怕。可是在初中,大家都觉得是前辈引起了那些灾祸,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没错。万一招惹了先见大人,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可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大家就只能看她的脸色了。”

也就是说,先见通过高调展示自己的预言能力打压了村民的反抗。不过她毕竟是一个人被扔在了这里,那或许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吧。不过也因为这样,她和村民之间形成了比底无川还要深邃的隔阂。

“我离开一下。”

朱鹭野仿佛想打破她那些话造成的气氛,起身去了洗手间。

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她的话比较少。

纯已经有点撑不起眼皮了。

“你困了?”

比留子同学一问,他就摇摇头。

最近的孩子都很晚睡啊。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规定九点半之前必须睡觉。

朱鹭野跟前面那两个人不一样,五分钟就回来了。

狮狮田还没睡醒,不如让纯来说说吧。

不过对纯的调查却有点费功夫。

比留子同学此前一直跟几个大人谈论听不懂的话题,现在愿意跟他说话了,纯也就情不自禁地啰唆起来。

“比留子姐姐是大学生吧?大学好玩儿吗?爸爸总是抱怨大学。

“爸爸只关心成绩,连家庭课得了‘良好’他也要生气。

“比留子姐姐好帅啊。不是普通的可爱,是好帅的感觉。”

看来他眼中已经没有我们几个了,而狮狮田还在睡觉。我看了王寺一眼,他无言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放弃吧”。

好,那就交给比留子同学吧。

“你害怕爸爸吗?”

“不害怕,可是爸爸声音好大,又总是生气,我有点讨厌他。”

“除了学习,他还会因为别的事情生气吗?”

“最近一看到我在看UFO或者变魔术的节目,他就会生气,说那些都是骗人的。”

狮狮田果然要对一切事物追求合理性,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听到“变魔术”这个词,比留子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仔细看着这个十元硬币哦。”

她卷起袖子显示没有机关,然后把硬币包在手帕里,胡乱念了几句咒语一样的话,再抓住手帕边缘猛地打开。包在里面的十元硬币不见了。当然,比留子同学的双手都没有东西。

纯瞪大了眼睛,但好像不愿意轻易服输,就把她的手和手帕轮番看了好几次。

我知道这个魔术的窍门。她把硬币包进手帕的时候,用橡皮筋把包裹的口子给扎起来了。

很快,纯也发现了窍门,指着突出的一块地方说:“找到了,找到了!”

“没错,那换下一个吧。”

比留子同学一边表演下一个小魔术,一边诱导他说出自己的家庭情况。

按照纯的说法,他升上小学的前一年,狮狮田跟妻子离婚了。具体情况不明,总之纯的监护权给了父亲。

“你以前来过这一带吗?”

“应该没有。”

纯他们住在离这里很远、靠近日本海的T县,据说是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才到达亲戚家。他还说不记得自己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车。

“你们是去参加亲戚的葬礼,对吧?”

“嗯,说是爸爸的妈妈。”

这个说法让我们都面面相觑。

“你没见过奶奶吗?暑假都不过去玩吗?”

王寺用温和的语气询问。

“一次都没见过。昨天也是第一次去那里。那是个很大、很旧的房子。我还见到爷爷了,可他不叫狮狮田。”

“不叫狮狮田?”

“因为狮狮田是妈妈的姓。爸爸以前跟爷爷一样姓‘Enju’,结婚后就改成狮狮田了。”

原来狮狮田是上门女婿啊。之所以从来没让纯见过爷爷奶奶,可能是因为跟家里关系很糟糕。他离婚后还用着前妻的姓,应该不只是为了纯着想,部分原因恐怕是他不想跟家里有任何纠葛。

不过纯说着说着就开始扭腰了。哈哈,这是——

“纯君,你想上厕所吗?”

少年“嗯”了一声,并没有动弹。

由于房子里没有窗户,无论白天晚上都没什么两样。不过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也难怪他不想夜里一个人上厕所。而且他刚刚一个人去过了,这会儿不敢去难免要引起怀疑。

“我跟你一起去吧?”

比留子同学虽然这样提议,可他肯定不好意思,便晃了晃还在旁边睡觉的父亲。

“爸爸,我们去上厕所吧。醒醒,醒醒啊。”

狮狮田总算睁开了眼睛,看看四周,露出略显尴尬的神情,然后被纯拉着走出了餐厅。

过了整整十五分钟,我们都有点担心了,狮狮田父子才回到了餐厅。听说他们都上了厕所,纯又迟迟不愿意一个人进去,所以花了点时间。

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五分。

“一天总算要结束了。”

狮狮田叹息一声,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累了。

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异常,互相监视的策略似乎很顺利。

话说回来,不知先见和神服怎么样了。我正想着,餐厅对面的房门正好打开了,神服走了出来。

“看来没什么变化啊。”

“先见女士怎么样了?”

“目前已经稳定了。”

神服说完,就朝洗手间去了。

日期马上就要变更。

今天虽然发生了毒杀未遂,但总算是没有出现第二个牺牲者。如果能照这个势头再熬过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就好了。

我盯着走动的指针,看着它跨过午夜零点。

就在那时,神服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喊道:

“枪!办公室的霰弹枪去哪儿了!”

她尖厉的声音让缓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枪怎么了?”

“没了!柜子的锁被弄坏了,里面的枪没了!”

我亲眼看到她今早巡视完菜园回来,把霰弹枪放进了柜子里。现在不见了?

“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我轮番看着离开过餐厅的人,大家都摇摇头。

冷静点。我们都在餐厅里,不可能藏得住那东西。如此一来……

“只有十色同学了。”王寺低声道。

比留子同学和茎泽都跳起来跑出了餐厅,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陈旧的木地板走廊、铺着绿色地毯的台阶,还有昏暗灯泡照亮的地下室。前方就是十色的房间。

“十色同学!”

里面没有回应。比留子同学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门把,毫无阻力地转动了。

我们把十色送过来时,确定已经上了锁的门,竟打开了。

现在还看不见里面,可是——

啊,这个气味……

打开电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的霰弹枪。

不远处,十色仰天倒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啊啊……”

这是谁的声音?

我只记得比留子同学突然失去平衡倒下,我立刻把她接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撕裂空气的、野兽般的怒吼震荡了“魔眼之匣”。

凶案现场宛如暴风过境,情况惨烈。

面朝向内开的门,右手边是床。十色倒在左边靠墙的地上,胸前满是红黑色的血。她被枪杀了,还死不瞑目。我根本无法直视她。她的脸没有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扭曲,那多少让人安慰了一些。可是那人偶一样缺乏生气的——

她背后的墙上飞溅着血迹,房间里散乱着撕破的被褥和她带来的换洗衣物、彩铅,连墙上的时钟都被砸了个粉碎。整个房间里可能只有还在燃烧的暖炉幸免于难了。

右侧床边的墙壁上布满了貌似抓痕的痕迹,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幅画。正如我们所想,十色被没收了素描本后,把这片白墙当成了画布,画出了未来的光景。

她可能在柔软隔音材质的墙壁上用彩铅画了画,不但颜色没有涂上去,反倒留下了抓痕一样的破损痕迹。尽管如此,那些划痕里还是留下了一点色彩,我细细解读一番,发现那就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光景。

“呜哇啊啊啊!”

茎泽惨叫着扑向遗体,却被狮狮田从背后拽开了。

“别乱碰!那上面可能留有证据。”

“我才不管!为什么,为什么前辈会死啊!”

茎泽瘦削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他拼命挣扎,像小坦克一样试图甩掉狮狮田。我和王寺都上去帮忙,好不容易把他从尸体旁拽开,却被他用噙着泪水的双眼狠狠盯住了。

“你看,前辈不是‘恐吓人’!是你们害了前辈。畜生,畜生!我绝对要杀了你们!”

他甩开我们的手,带着满脸泪水转身跑上了一楼,不一会儿又听到铁门开启的声音。

“他出去了!”朱鹭野吓了一跳。

“等等,如果是他杀了十色同学,那我们不就眼睁睁看着他逃走了?”

我和王寺,还有狮狮田三人追了过去。来到一楼门口,我看到一串脚印在雨水打湿的泥地上延伸到黑暗中。看来他没有往桥那边走,而是扒开“魔眼之匣”右边的灌木丛,跑进没有路的山里去了。

“怎么办?”

我看了另外两人一眼,狮狮田咕哝道:“能怎么办……”

“晚上进山太危险了。如果只是受伤还好说,可是完全有可能死在里面啊。而且他现在已经失去了理智。”

“那就开着门等他回来?他搞不好会随便捡个什么凶器袭击我们。”

我无法否定王寺的担忧,决定先把门关上,然后插上门闩。

霰弹枪原本是放在玄关旁的办公室里。我从前台窗口看进去,果然如神服所说,最里面那个柜子的门敞开着。走进去一看,门锁已经被剪断了,地上还落着一把钳子。那可能是从隔壁仓库里拿出来的东西。

“这东西按照规定不是应该严加保管吗?”

王寺抱怨了一声,狮狮田摇摇头。

“乡下都这样,而且这里平时只有两个人,疏于管理也不奇怪。”

回到地下室,朱鹭野正坐在走廊上安慰纯,只有神服站在房间门口,注视着里面的情景。比留子同学应该在勘查现场吧。

我在门口看到了比留子同学蹲在遗体前的背影。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可我注意到她勘验的动作远远没有以前那样快速而准确。她没怎么动手,只是一直低着头,想必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比留子同学。”

我叫了她一声,但见她像发条人偶一样僵硬地抬起头来。

“啊……茎泽君呢?”

“跑出去了。我见他很不冷静,为防万一,把门闩插上了。”

“是吗?”比留子同学叹了口气,转向狮狮田。

“本来不应该触碰现场,但是警察再怎么快也要一天以后才来,所以我想趁现在把能做的勘验都做了。我不会做出不正当行为,但希望你能充当证人。”

“你连这种事都能干啊。好吧,只要把勘验的过程录下来,过后也好说了。”

狮狮田脸色也不怎么好,不过还是拿起手机开始了摄影。

“现在时间是零时十五分,尸斑不明显,应为死后不超过两个小时。手指上附着疑为彩铅掉落的粉末。”

我跟比留子同学合力把十色的上半身抬起来一些。支撑头部时,她残留着体温的颈背贴在了我手臂上,触感宛如干了水的豆腐,让我险些尖叫起来。

忍住。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助手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十色背上的洞比胸口还大,体内是内脏破裂的凄惨痕迹。神服为了赶熊,在霰弹枪里装了单发弹,原来真正的枪伤竟如此骇人吗?

“子弹……”比留子同学声音里带着痛苦的哽咽,“子弹从胸部中央贯穿左后背偏上位置。感觉不是向斜上方开枪,而是子弹在体内受到阻力改变了轨道。”

确认完这点后,我们把她轻轻放回了血泊中。见比留子同学站了起来,狮狮田结束摄影,用神服拿来的床单盖住了遗体。

“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

狮狮田委婉地提出了主张,但我不得不否定。于是,我指着掉落在地上的霰弹枪说:

“如果是手枪也就算了,用枪身很长的霰弹枪对准胸口扣动扳机显得很不自然,如果要自杀,应该会从下往上对准下颚;而且伤口周围没有烧伤和硝烟痕迹,枪掉落的地方距离遗体也太远了。”

这都是我从侦探小说里得到的知识。

开枪时,枪口喷出的火药和金属粉末会附着在身体和衣服上,那种痕迹就叫作硝烟痕迹。如果把霰弹枪的枪口对准自己开枪,那么枪伤周围应该会留下枪口喷出的火焰和高温气体造成的烧伤以及硝烟痕迹。十色身上并没有那些东西。也就是说,开枪时,枪口离她至少有数十公分远。可以认为,不存在自杀的可能性。

我又看向床边墙上那幅画。柔软脆弱的白墙表面残破不堪,但可以辨认出一片红色中倒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画中的人物竟是她吧。”

王寺阴沉地咕哝道。

“她好像并不能识别到清楚的图像。要是她知道那是自己,也就……”

我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如果她的预言真的都会应验,那不就没有挣扎的余地了吗?

对,就像诅咒一样。

十色不是自杀。

除此之外,别无收获。于是我们就离开十色的房间,重新聚集在餐厅。按照神服的说法,那把霰弹枪里只装了一发独头弹,已经被打出去了。

“现场掉落的弹壳也只有一枚,应该不会有错了。”

由于地下室的房间隔音,我们在一楼没有听到枪声。

“如果枪支管理再到位一点,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面对朱鹭野的非难,神服泰然自若。

“本来那把枪放在我家,这次只是没办法,才放到了办公室的打扫用具储存柜里。而且我还上了锁,没理由承担杀人的责任。”

霰弹枪虽然是重要的物证,不过大家一致同意放在这里太危险了,于是我们把枪身拧弯,还销毁了剩余的子弹。

“总而言之,十色君不是‘恐吓人’。我们闹了个天大的误会。”

连狮狮田也沮丧不已。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外部人员作案?比如凶手一直躲在外面,然后悄悄跑进来把她打死了。”

王寺发出迫切的声音,比留子同学却把他否定了。

“我们送十色同学回房时,大门和后门都已经确认锁上了。钥匙还被神服女士寸步不离地带着;而且外面下雨,地面潮湿,但是除了茎泽君的脚印,并没有发现别的脚印。”

“可是这里以前不是做过奇怪的研究吗?说不定有秘密通道或秘密房间什么的。”

确实,“魔眼之匣”的诡异氛围完全可能催生出那种想象,但比留子同学还是摇了摇头。

“至少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机关暗道。门上没有锁孔,要是不旋转内侧的锁片,就无法把门解锁。地下室的房间为了隔音都做得很密封,从门缝里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也就是说,是房间里的十色同学自己开了锁,把凶手放进去的。换言之,凶手是她认识的人。”

一直待在先见房间里的神服谴责地看着我们。

“你们不是一直待在一起吗?有可能把枪拿走的到底是谁?”

我们面面相觑。巧的是,在神服发现霰弹枪丢失前,除了我和比留子同学以外,所有人都离开过座位。

按照茎泽、王寺、朱鹭野、狮狮田父子的顺序。

而且,发现霰弹枪丢失的神服自己也有机会。

“去洗手间时,有人注意到柜子的异常吗?”

没有人站出来回答比留子同学的问题。毕竟没有那么巧——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有人说话了。

“既然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那我就直说吧。”朱鹭野说,“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想起人偶变少这件事,就到前台看了一眼。当时还看了柜子,锁没有被弄坏。”

那个发言让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么说来,拿走霰弹枪的就是在她后面出去的狮狮田父子或神服了。

“不可能!你不能这么瞎说。”

狮狮田脸色大变,提出了抗议。

“我没有瞎说。而且你看过十色同学的房间了吧?偷了枪再去把她射杀,还要把房间弄得这么乱,把东西都砸碎,五分钟远远不够。所以我跟神服女士不可能做得了这件事。”

我们做了个简单验证来看她说得对不对。

我们从其他房间搜罗了多余的用品,实际模拟了一遍用钳子剪断柜子上的锁,再弄乱房间需要多长时间。为了计算最短时间,由我、狮狮田和王寺这三个男性参与了实验。

结果发现,光是剪断锁头和撕裂房间里的被子就要花五分钟以上。第一个挑战的我用了最长的八分钟时间,狮狮田看着我的样子悟到了诀窍,花了六分钟,王寺则花了六分半钟。如果再加上从餐厅到房间的移动时间,以及跟十色说话进入房间的时间,那么可以断定朱鹭野说得没错,五分钟根本不够,至少要十分钟。对于这点,所有人一致表示同意。

我再看记录,朱鹭野大约五分钟就回到了餐厅。神服离开时我看着手表给她计了时,可以证实她只离开了五分钟左右。而男士们基本都离席了十分钟以上。茎泽和一同离席的狮狮田父子都离开了十五分钟。

“我只是跟纯轮流使用厕所单间,所以花了点时间。当时两个人都在厕所门口等着,这孩子也可以提供证词。”

“同时没有不在场证据的人互相做证没有意义,对不对?”

朱鹭野跟狮狮田隔着桌子对峙。

“你是想说,我让自己的孩子协助我杀人?开什么玩笑。那我也直说吧,如果你那个所谓柜子没有异常的证词是假的,那茎泽君和王寺君也有可能行凶。他们都离席了超过十分钟。”

狮狮田还把矛头指向了神服。

“还有你,一个人可能完不成这么多事情,但和朱鹭野小姐合作就能完成了吧?你们两个人加起来有十分钟了。朱鹭野小姐负责枪杀十色同学,神服女士则负责弄乱房间。这样不就有可能了?”

“我跟朱鹭野小姐合作杀人?太愚蠢了。”

结果又变成了相互责怪。而且这回因为单独犯罪不可能实现,共犯则有可能实现的说法,所有人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王寺夸张地叹了口气,向所有人摊开手做了个“冷静”的手势。

“请回忆一下,刚才不是还说我们彼此不相识,只是碰巧来到这里吗?就算有一个痛恨先见女士的‘恐吓人’,我们也没有杀害十色同学的理由啊。”

我在内心否定了他。理由当然有,因为先见跟十色有血缘关系。“恐吓人”是否知道这件事呢?十色甚至没对茎泽说起过,知道的应该只有先见本人。而先见一步都没有离开神服的房间。

“彼此不认识又怎么样?‘恐吓人’是到这里来之后才产生了杀害十色君的动机,这不就结了。”

比留子同学对满不在乎的狮狮田提出了异议。

“那就说不通了。不在场证据和动机固然重要,但我们必须考虑一个更基本的事情。”

“更基本的什么?”

“封闭空间。”

那是我几个月前教给比留子同学的推理小说用语。

“现在,我们通往好见的唯一手段——木桥被烧毁,形成了无法逃走也无法呼救的封闭空间。这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封闭空间迟早会有开启的时候。”

听到那句话,我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是啊,那确实很奇怪!

“凶手也一样被困在了桥这边无法离开。那么,等警察从外面前来救援时,发现里面发生了杀人案件,他们会怎么想?凶手显然就在我们中间,所有人的周边关系和过往情况都会遭到彻底调查。这会让凶手被逮捕的可能性变得非常高。也就是说,没有比封闭空间更不理想的犯罪环境了。”

推理小说中有时也会出现凶手的独白,认为此时不会遭到任何人打扰,也无须担心目标逃走,是个大好的机会。然而明知道过后会遭到警方调查还要杀人,这比冲动犯罪还要愚蠢。无论对先见和十色有什么样的杀害动机,都不应该选择这段被困时间,而应该等待下一次机会再行动。

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跟夏天的紫湛庄事件不同,凶手并非带着舍身的觉悟犯罪。

“你说得没错。假设我想杀了什么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动手。”

朱鹭野点着头赞同道。

“尽管如此,凶手却已经犯下了两起罪行,而且还是在我们怀疑十色同学是先见女士毒杀未遂凶手的情况下。这对凶手来说本应是最理想的发展,然而他却杀害了十色同学,把替自己背黑锅的人除掉了。我完全无法理解凶手的意图。或许我们应该暂时忘掉‘恐吓人’这个凶手形象。”

比留子同学一脸严肃地把一缕头发按在唇边。

“那很奇怪吗?”

让人惊讶的是,说话的人竟是神服。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下杀人再自然不过了。”

“那不对吧,神服女士?”

王寺表示疑惑,神服却理所当然地开始了说明。

“各位难道忘了吗?先见大人预言了二男二女的死。假设各位中间有一个人产生‘死掉两个同性我就能活下来’的想法,那也毫不奇怪。”

“啊。”

王寺呆呆地应了一声。

为了逃脱死的预言而杀人。

神服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那个想法丝毫不奇怪,让我们受到了冲击。

“只要跟自己同性别的人死掉两个,那人就绝对安全了。凶手就是为了这个而给先见大人下毒,又枪杀了十色同学。”

“不是,那也太奇怪了吧。这是杀人啊。怎么会因为一句预言去杀人呢?”

神服依旧冷静地反驳了王寺。

“如果正如剑崎同学所说,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犯罪。那么现在发生的杀人,就应该考虑为‘正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才产生必要性’的行为吧。而那个必要性,除了先见大人的预言以外,还有别的吗?”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鹭野尖声抗议道。

“你这是在说,凶手是女性啊。”

而且,一步都没有离开神服房间的先见和一直待在餐厅的比留子同学都杀不了十色。

换言之,朱鹭野和神服两人其中之一是凶手。

“不止如此。”

神服担忧地顿了顿。

“我想说的是,今后至少还有一名女性要被杀。”

餐厅的空气冻结了。

假设凶手真的是为了逃避先见的预言而杀害了十色,那么凶手就是女性。为了达成目的,她还需要牺牲一名女性。

“真的吗?”

纯不安地抬头看着父亲。

“愚蠢至极。”

狮狮田的话有气无力,还长叹一声。

“十色君的死我也有责任……但互相监视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既然还有可能出现更多牺牲者,那就只能各自保护好自己了。”

说完,他就带着纯离开了餐厅。

十一

还有一名女性要被杀。

听了那句不吉利的话,我们面面相觑,最后王寺和朱鹭野都悄然回了房间。

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和神服。

这里还有四名女性。比留子同学、先见、神服、朱鹭野。其中一人是凶手,那还有谁要死?可是枪杀十色不可能单独完成,而比留子同学和先见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那凶手就是——

不知神服猜没猜到我的想法,反正她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先见大人的预言一定会应验。这次的预言也是她好几年前就留下来的。”

她的发言让一直在沉思的比留子同学有了反应。

“真雁要死四个人不是今年才告诉村民的预言吗?难道先见女士事先告诉了神服女士?”

神服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略显尴尬地低下了头。

“先见大人并非每年定时预言一次未来,而是每次梦到都会记录下来。如果其中有关系到村民的近期事件,就会公布出来。那个,我刚搬过来那段时间,出于好奇偷看了她用来记录的本子。当时上面已经记录了这次的预言。”

确实,十色祖父的研究笔记上也写着先见可以预言好几年后的事情。

比留子同学问她能否看看那本记录,可是神服似乎不敢让先见知道自己偷看的事实,就没有答应。不过她倒是说,如果明天先见状态还好,可以让我们再见一次。

“那请你告诉我。你看那本记录时,有没有这次事件之后的预言?”

“没有。当时这个就是最新的预言。现在可能又增加了一些……”

提到记录册,我想起了十色的素描本还放在厨房里。话说回来,十色之前特别交代过不要看里面的画。说不定里面有什么线索。

“还是看看比较好吧。”

我对比留子同学说完,又请神服在旁边见证,“如果里面真的有重要线索,说不定会有人怀疑我们动了手脚。”

在我和神服的注视下,比留子同学从料理台抽屉里双手拿出了素描本。她的动作很谨慎,可能意识到这东西已经成了遗物。她先把素描本放在料理台上,从后面往前翻了起来。可是先见毒杀未遂之后并没有新的画作,翻了好久都是白纸。看来是我想多了。

然而,比留子同学正要合上素描本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什么,再次翻开页面。原来从素描本另一边翻开,还有几页别的画。

那是——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孔。

是比留子同学。

我会做很多练习。

十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后面还有别的画。神服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老人的脸,是先见。她的表情比我们面谈时更柔和,但准确地描绘出了具有威严的脸形和体现着意志的清澈双目,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仅仅见过几次的结果。

我不懂绘画,不过这两张人物画比其他任何一张画都更有热情,看起来栩栩如生。在谈论完人物画到晚餐开始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十色究竟是带着什么心情下笔的呢?她多年以来应该都被画画这件事所困扰,感到痛苦和憎恨才对啊。

比留子同学无声地低下头,缓缓合上素描本,然后紧紧抱在了怀里。

走出餐厅,比留子同学还是一言不发,径直穿过我的房间,走向了她的房间。我则跟在后面护送她过去。

该跟她说点什么好呢?

比留子同学因为十色的死受到了巨大打击,我的感受应该远远没有她那样强烈。她每次要商量事情都会到我房间去,此时往自己房间走,肯定是想一个人待着。

然而,如果凶手就在剩下的女性中间,那么神服和朱鹭野有可能是共犯。换言之,下一个牺牲品极有可能是比留子同学。我要尽量跟她待在一起。

她无声地打开门,我不能就这么跟她分开,但也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善解人意的台词,只好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可恶,这真的是跟踪狂了。

“呜……”

门关上的瞬间,她发出了崩溃的声音。

我慌忙把手伸过去,下一个瞬间,胸前就受到轻微的冲击,同时她头顶的发旋出现在视野里。她抱着素描本靠在我身上,我只好轻轻搂住了她。

后来的事,我连想起来都感到痛苦。

她全身颤抖着、哭喊着,仿佛彻底崩溃一般大哭了一场。

明明约好了。

自责的话变成震动传到我体内。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十色因为天生的能力而不断自责。她跟比留子同学背负了同样的命运。她就这样走了,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解放。

我不仅没能拯救十色,也没能拯救比留子同学。

她的眼泪流干时,我提出跟她一起过夜。但比留子同学说,为了防止出现更多牺牲,她有个想法,所以请我回房去。

她还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今晚一定要读完十色借给我们的研究笔记。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就无法拒绝。我提醒她关好房门,然后离开了房间。

再见。

临别的那句话,化作不安残留在了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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