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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知邻人做何事鸟有什么好看的 作者:川上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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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大家鼎力支持 再强烈的刺激,人类都能渐渐习惯——有恋爱经验的朋友应该都能理解这句话吧。一开始,看人家两眼就很幸福了。可是时间一长便不知足。偷记事本搞清芳名;一路跟踪,查到住处;黑进电脑,看遍隐私……这就是大人的爱情。 想当年,我只要看几眼小鸟就觉幸福,连自家附近的鹎都能治愈我的心。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单“看”已经无法满足我了。为了寻求更强烈的刺激,我走上了研究的道路。爱得太深而变成跟踪狂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冲动。我们甚至可以说,“想要深入了解对方”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也是科学家的本能。还好,我跟踪的对象不是女人。 虽然有着相似的动机与行为模式,但跟踪狂和科学家有一个很大的区别:跟踪狂的成果只为自己服务,而科学家会公布成果为研究画上句号。虽然科学家与跟踪狂和暴露狂的复合体仅一步之遥,不过“公布成果”才是科学家身份认同感的来源。 我之前也提到过,鸟类学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研究领域,高尚得很。无论鸟儿吃什么、飞去哪儿,都不会对社会和经济产生丝毫的影响。所以大多数以赢利为目标的普通企业并不会研究这个领域。 正因如此,鸟类学才需要用税款做研究。我谨借此机会,感谢全体国民的大力支持。将研究结果写成论文发表,造福社会,是科学家不可推卸的义务。问题是,学术杂志虽然能推动科学的发展,却没什么机会被老百姓看到。国民才是赞助研究的真金主,堂堂金主居然没有机会看到投资的成果,这也太不像话了。 所以科学家需要发布新闻稿。把研究成果归纳成简明易懂的文字,让媒体进行报道。报纸的社会版和科学版经常刊登不起眼的学术报道,那就是科学家给出资人,即全体国民开的收据。 爱你不是两三天 小笠原诸岛由北部的“小笠原群岛”和南部的“硫磺列岛”组成。前者有人居住,也开辟了定期航线;后者却只有自卫队基地,交通不便,鸟类的研究工作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 小笠原群岛有小笠原鹎,硫磺列岛有粗喙鹎,它们都是当地独有的栗耳短脚鹎亚种。和本州的鹎相比,这两个亚种的茶色更深一些,粗喙鹎的鸟嘴略粗。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我还觉得挺稀罕,毕竟是与世隔绝、独自进化的稀有品种嘛。可惜美好的印象并没有维持太久。 栗耳短脚鹎是一种很常见的鸟,栖息在全国各地的住宅区。它们吃院子里的花,在刚洗干净的衣服上拉屎,简直是人人喊打。一身褐色的毛也不好看,叫声只能用“吵”来形容,想找个优点都不容易。要知道,“好活泼的小宝宝啊”不一定是表扬。 无论是体形还是行为模式,小笠原诸岛的鹎都跟本州的差不多。虽然头顶“小笠原”的光环,却好像没有进化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实话说,起初我对这种鸟的兴趣也不是很大。 我每年会有一两次去硫磺列岛调查的机会,只是时间都很短,做不了大规模的调查。而且自然分布在硫磺列岛的陆鸟只有七种,少得可怜。在这种环境下,我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抓些鸟回来采集血样,用来检测DNA,算是可行的调查手法之一。数量少的鸟肯定不好抓,但鹎到处都有,还是很容易的。在这样的地方做研究,难免要用排除法筛选分析对象。 DNA分析是撑起现代生物学的重要研究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很好用的手段。当然,分析本身需要一定的技巧,但只要方法得当,就一定能得出结果,推测出分析对象的血统。只要手里有样本,就能找到结果,无须做出耐人寻味的假设。 毛利元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单独拿出来看乏善可陈的偶像,只要凑成一个偶像团体就能火[毛利元就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他有三个儿子,为了教育儿子们团结一致,他先交给三兄弟每人一支箭,三人都轻松折断了,然后把三支箭合在一起,三兄弟都无法折断,于是三兄弟立誓要团结一心,史称“三矢之训”。]。单次调查能抓到的个体有限,好在我们花了四年多时间,集齐了硫磺列岛每个岛屿的样本。那就结合小笠原群岛的样本一起分析,查明鹎的来历吧。我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却收获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我本以为小笠原群岛的小笠原鹎来自北边不远处的伊豆诸岛。谁知分析结果显示,它们来自冲绳南部的八重山诸岛。也就是说,它们从日本的西头飞到了东头,横跨一千八百公里,飞行距离和月球的半径差不多。即便是神武天皇亲自带队的东征,直线距离也不到五百公里啊,真是不得了。 鸟类的迁徙一般只限于南北方向,东西方向则十分罕见。因为根据季节的变化南北移动可以理解,但迁移到纬度相同的地方就没什么意义了。虽然没有合理的原因,可分析结果不会撒谎。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这种迁徙罕见,小笠原鹎才会变成一个孤立的群体,进化出独特性。 可更靠南的硫磺列岛的粗喙鹎却来自本州和伊豆诸岛。而且,小笠原群岛和硫磺列岛的种群之间竟然毫无交流,有着截然不同的遗传特征。小笠原群岛和硫磺列岛之间明明只有一百六十公里,鸟类一旦乘上气流,几小时的工夫就能飞到。我本以为两地的鹎是近亲,其实不然。 小笠原群岛诞生于四千多万年前,历史悠久。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做事不计后果的鹎从八重山诸岛起飞,飞着飞着碰巧发现了小笠原群岛,然后就这样住下了吧。如果它们当年错过了小笠原群岛,怕是早就进化成“夏威夷鹎”了。硫磺列岛却要年轻得多,充其量只有数十万年的历史。在日本北部繁殖的鹎会在秋天进行长途迁徙,也许其中的一部分飞错了路线,跑到硫磺列岛来了。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关键是,为什么小笠原群岛的鹎没有转移到隔壁新冒出来的硫磺列岛呢?来自北方的鹎为什么偏偏飞过了小笠原群岛,跑去硫磺列岛了呢?鹎明明有长途迁徙的能力,为什么这两个地区的种群却没有任何交流?分析结果竟带出了一连串奇妙的问题。但奇妙归奇妙,“一片很小的区域里存在两个不同的种群”却是不争的事实。以后就围绕着这些新的疑问开展研究吧。DNA分析也能发挥指南针的作用,揭示今后的研究方向。 鹎在日本国内一点也不稀罕,但它们只在日本周边的岛屿和韩国繁殖,在其他国家还是很罕见的。通过这次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鹎是一种害羞的鸟,分布区域很小,却也有窝里横的倾向。 一看到分析结果,我就对鹎产生了兴趣,甚至自我暗示起来:“哎呀,我本来就很想研究这种鸟啊!”嗯,一定是这样的。 后来,我把结果归纳成论文,发表在日本动物学会的英文杂志上。好不容易研究出这么耐人寻味的结果,哪能不好好宣传一下呢?当然,在发布新闻的时候,我始终戴着“结果正如我所料”的面具。 第三个男人 “森林综合研究所的川上和人发布最新研究结果称:小笠原群岛的栗耳短脚鹎有两种来源。” 二〇一六年四月,报上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我终于能向金主们汇报研究成果了。 森林综合研究所的研究员一般会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准备资料。把做好的资料发去记者俱乐部,自会有感兴趣的记者联系你采访。 “小笠原群岛的栗耳短脚鹎和本州的有什么区别呢?” “颜色偏棕一点。” “就这点区别?它们在行动和形态等方面,没有进化出独具一格的特征吗?” “不好意思,还真没有。它们就是很普通的鸟。” “一点都没有……吗?” “一点都没有……啊。” 见记者大失所望,我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甚至冒出了添油加醋的念头:“要不说那些鸟会吸血得了?”然而,这两种鸟的“普通”才是本次研究的要点所在。正因为它们没有往特殊的方向进化,人们才迟迟没有察觉到两个地方的鸟有着不同的来源。“常见平凡的鹎也隐藏着发人深思的秘密”才是本次研究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于是乎,各路纸媒刊登了相关报道,研究终于大功告成。 洋洋洒洒介绍了那么多,听上去好像这些成果都是我一人完成的,报纸上也这么写。然而,研究成果虽有我的份,可我并不是唯一的功臣。 本次研究由我、国立环境研究所的杉田典正先生和国立科学博物馆的西海功先生合作完成。每个人负责最擅长的部分,有助于高效取得成果,所以合作研究并不稀罕。关键在于,研究成果的核心部分,也就是DNA的分析与论文的执笔工作都是由杉田先生负责的。他才是这项研究的核心骨干,我其实是配角。 可是报上只有森林综合研究所和我的名字,却没有杉田先生的。因为发布这条新闻的人是我。 不是每一条发布出去的新闻都能见报。只有勾起了记者的兴趣,让记者承认这条新闻的价值,新闻才能见诸报端。因为我之前发布过关于小笠原诸岛的研究成果,所以团队认为,由森林综合研究所发布这条新闻的效果最好。 报道重在内容,研究班子根本无所谓。篇幅毕竟有限,浪费笔墨介绍背景恐怕不是上策。所以乍看之下,我仿佛成了报道的主角,其实这只意味着“我是新闻的发布者”罢了。 自然科学研究最讲究“准确性”。尤其是论文,要特别注意文字的表述,避免造成误会。但是为科普服务的报道更侧重于“让更多的人感兴趣”。研究做得再出色,要是没有人看,就没人知道它精彩在哪里。所以报道的内容不一定是事实的全部,还请大家多多谅解。 看到这儿,大家可能会觉得:为了科普不惜忽略第一作者,这项研究成果肯定能带来很多直接利益!其实,它的实际利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准备报道资料本就费时费力,刚发布的那几天,还得守在研究室等记者上门采访。从基本信息到意外的提问,为了立刻给出简洁而不会引起误会的回答,各种信息都需要搜集。当然,酬金一分也没有,工资也不会涨,常规业务却一样没少,负担比平时还重。能答谢各位国民的支持固然好,可是不折腾这些其实也不碍事。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发新闻稿,因为大众科普教育是鸟类学不可或缺的基础。对鸟类感兴趣的人越多,鸟类学才能发展得越好,反之则会衰退。没有国民的理解与期待,科学家就无法长期开展非营利性的研究工作。所以,科学家发布的新闻稿和企业广告差不多,只不过它宣传的不是某个特定的商品。新闻稿既有“问候金主”的意味,又能彰显科学家的存在感,还会为学术的发展做贡献。这不是人人都得做的事,但总得有人做才行。 科学家既要有“跟踪狂”的属性,又要有“暴露狂”的精神,但是只满足这两条还不够,“有一点受虐狂的特质”也是很关键的必备条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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