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六章 鸟类学家也有不想说的夜晚 |
||||
冒险的开端 二〇一一年八月,一条惊人的消息传来。 有人在夏威夷的中途岛环礁发现了新品种的鸟。这条新闻本身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文章配的照片…… 我认得这种鸟哎! 明明是刚发布的新品种,我却早已熟识。 那是一种小型的鹱,被命名为“布氏鹱”。它虽然是刚刚发布的,却不是最近才被发现的。人们在一九六三年就曾捕获过这种鸟,当时的DNA检测结果显示,这是一个新品种。 然而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们才在中途岛上再次观察到这种鸟。相关的记录只有这两条,所以旁边的备注栏里写着“该品种可能已经灭绝”。 而小笠原诸岛曾发现过六个和布氏鹱十分相似的个体,都是以伤病或死亡的状态回收的,样品都还留着。听说中途岛的新闻后,我们连忙组织起一支研究团队,旨在明确小笠原样本的身份。 事情要从二十世纪末说起。一九九七年的某一天,“少女”从天而降。如果掉下来的是《天空之城》的女主角希达,怕是会有一场冒险大戏。可惜掉在网球场的是一只雌性的鹱。 刚获救没多久,这只鸟就死了。多亏当地鸟类专家千叶勇人先生的介绍,雌鹱被送到了山阶鸟类研究所的平冈考先生手里,以标本的状态存放在所里。后来,人们在二〇〇五年发现了一只同样的鸟,二〇〇六年发现了三只,二〇一一年又发现了一只。 由于这些个体的形态特征和已知的小鹱[鹱的品种之一,和布氏鹱非常相似。]非常相似,大家一度以为它们就是小鹱。然而日本并没有小鹱,这个结论也不是通过细致比对得出的,所以样本的品种迟迟得不到确认。 团队提取了这六个小笠原样本的DNA,与中途岛发现的新品种布氏鹱进行比对。结果显示,它们是同类。二〇一二年二月,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写好论文,公布了这种鸟在小笠原诸岛幸存的消息,键盘的按键都要磨秃了。 “灭绝的鸟再现小笠原!” 小笠原诸岛在二〇一一年刚成为世界自然遗产,第二年又找到了疑似灭绝的鸟。这条新闻有效提升了小笠原诸岛作为世界自然遗产的价值,是天大的好消息。 从灭绝到幸存——整件事极具戏剧性,也着实令人欣慰。日本曾在一九四九年宣布国内的信天翁灭绝了,谁知在一九五一年,它们又出现了。就像在《火星救援》里大家都以为火星上的马特·达蒙没救了,他却靠土豆撑了过来,成功生还。我们团队得意洋洋地凯旋,鼻子挺得比全盛时期的匹诺曹还高,为发现这种鸟欢天喜地…… 这是面向公众的说辞。五年过去,心灵创伤也愈合得差不多,是时候道出真相了。我要讲述一个让科学家后悔与忏悔的故事。 遗恨终生 二〇〇六年发现的三只鹱出自无人居住的东岛。岛的名字是挺无聊的,但它是鹱的繁殖地,鹱的分布密度很高。 《金巴海上历险》里,御藏岛的白额鹱驮着沟鼠翱翔蓝天,挑战黄鼠狼的诅咒。但现实中,东岛的鹱却惨遭黑鼠的毒手,死伤惨重。褐燕鹱的处境尤其糟糕,可谓尸横遍野。 那场面堪比战国时代的战场遗址。谁知成堆的褐燕鹱死尸里,竟然有三只其他品种的海鸟。 这些尸体的发现者是本地的非营利组织小笠原自然文化研究所的堀越和夫先生与铃木创先生。他们知道我喜欢死鸟,特意把标本寄了过来。 说是“尸体”,其实都被老鼠啃得失去原样了,只剩散乱的羽毛和零碎的骨头。我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因为鸟的骨头是我的最爱。 鸟的外表由柔软的组织撑起,没有确定形状,难以捉摸。羽毛、皮肤和肌肉都很软,一按就凹下,一拉就伸长。这种绵软的感觉像极了河童的手臂。 骨头就很强硬了,可靠得多。就算没见过鸟长什么样,就算标本七零八落,只要有骨头,就能推测出大致的品种。而且我手里有很多小笠原诸岛的鸟类标本,准备非常充分。 谁知骨头到手后,我再怎么闻,再怎么看,也没搞清这是什么鸟。唯一确定的是,这种鸟是小鹱的近亲。 胸有成竹接下的课题居然没做出结果来……我窘得满头冒汗,只能求助于DNA分析的专家江田真毅先生。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分析结果出来了:样本的DNA序列在数据库里找不到一样的,可能是新品种。 然而,当时小鹱的分类还非常混乱。通过DNA检测,科学家逐渐意识到,在所有被认定为“小鹱”的样本里,还混杂着若干种碰巧长得像小鹱的其他品种。话虽如此,并没有人把全球各地被认定为“小鹱”的鸟搜集起来,挨个分析一遍。 换句话说,在小笠原诸岛发现的这些鸟既有可能是新品种,也有可能是已知但是还没被分析过的鸟。 由于鸟的体形大,比较惹眼,“发现新品种”是非常难得的。一九八一年在冲绳被发现的“冲绳秧鸡”成了日本最后一个鸟类新品种。冲绳在战后一度由美国统治,一九七二年才回归,这恐怕也是冲绳秧鸡迟迟没有被发现的原因之一。那年我才八岁,但媒体争相报道这条新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新品种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啊。 说不定是已知的鸟呢。 把没分析过的外国鸟拿来分析好麻烦啊。 其他人也不会那么容易找到的。 而且我现在很忙啊。 “不做”的理由好找得很。我不是分类学家,而是生态学家,“物种描述”这样的大事业我是干不惯的,存在很大的心理障碍。 我对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把“过一阵子再说”挂在嘴边,就像八月下旬的小学生。一拖再拖,愣是不开工。 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二〇一一年八月。 美国已经有三十七年没有发现过新品种的鸟了。各路媒体疯狂报道布氏鹱的新闻。 啊……完蛋了。机会被我拖没了。 在学术界,谁先把论文写出来,谁就是老大。知道得再早也没用,因为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没有转化成论文的东西就等于不存在。都是因为我的懒惰,日本和登记鸟类新品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 日本国内的鸟类调查工作已经很到位了,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发现新的鸟类品种。我是白白糟蹋了最后一次机会的大罪人。 这已经不是火烧眉毛,而是眉毛早就烧得一根不剩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为了赎清虚度人生的罪孽,我只能抖擞精神,联系和这件事有关的人。 后来,我和前面提到的千叶先生、平冈先生、堀越先生、铃木先生与江田先生通力合作,重新比对了中途岛的布尔鹱和小笠原样本的DNA与形态。根据外观做出的推测果然没错——它们是同一种鸟。 为了尽快摆脱负罪感,我以最快的速度公布了消息。在公众眼里,找到原以为已经灭绝的物种当然是一件大好事。殊不知故事的情节本该是“小笠原诸岛发现了新物种”——只怪我走错了那一步。 接受采访的时候,我面带微笑,仿佛在为重新发现这种鸟而欣喜。但镜头前的我不过是个纸老虎——我在心里为痛失良机暗暗啜泣,却只能强忍着泪回答记者的问题。 都怪我太懒,害得合作伙伴们都错过了宝贵的机会。太对不起大家了。还有大力支持日本鸟类学研究的朋友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请允许我表示最由衷的歉意。 都是我的错。 错失良机的善后工作 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这种鸟呢?新的课题摆在眼前。鸟一般有三个称呼:拉丁语学名、英语名字和日语名字。 发布布氏鹱的论文是美国人写的,所以新物种在日本还处于没名没姓的状态。我们是在日本发现这种鸟的人,必须负起责任,给它起个日语名字提交上去。按照英语名字Bryan's shearwater直译成“布莱恩鹱”也太没感觉了。 这种鸟之所以能在小笠原诸岛幸存,多亏了当地人拼尽全力保护自然环境。所以我们想冠上地名,以表敬意。另外,新物种最显著的形态特征就是“体形小”,于是…… 小笠原“矮冬瓜”鹱 小笠原“波奇”鹱 小笠原“豆”鹱 大伙儿提了几个听着就很“小”的方案,可是有的太像骂人话,有的太像狗名字,有的豆味儿太浓了,团队内部的意见迟迟无法统一,最后还是选了比较稳妥的“姬”字,全称小笠原姬鹱。从姬苹果(海棠果)、姬鳕(小丝鳍鳕)这样的例子就能看出,小型生物的名字里常有这个字。“让雄鸟的脸往哪儿搁啊!”“这是性骚扰!”……我们没有理会反对的声音,把这个名字提交送审了。 交是交了,但这并不意味提案能立刻成为新物种的标准日语名字。得等它登上日本鸟类学会定期发行的《日本鸟类目录》才算尘埃落定。 这本目录网罗了日本的各种野鸟,各类书籍都会参考目录上刊登的种类数、日语名字等信息。换句话说,“日本有X种鸟”这样的表述都是以目录为依据的。上了目录,就说明这种鸟的记录、日语名字和其他相关信息都得到了学会的官方认可。 目录每十年发行一次,二〇一二年恰好是发行新目录的年份,更是日本鸟类学会的百年华诞。为了目录如期发行,有关部门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编撰工作。 我们在二月公布了发现“姬鹱”的消息,而目录的发行时间是同年九月。早在二〇〇八年,新版目录的编撰工作就开始了,如今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新物种来得及登上目录吗?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被正式认定为“日本的鸟”,就得等十年后了啊。 团队成员怀着忐忑与期待,静候目录的发行。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笠原姬鹱”顺利登上了九月发布的目录。我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当然,我和研究伙伴平冈先生都是目录的编撰委员,请一定要保密哦。 话说在目录发行的一周前,环境省公布了最新版濒危物种红皮书。上一次更新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小笠原姬鹱”作为灭绝可能性极高的“濒危物种”出现在红皮书里。不得不说,它能赶上红皮书的修订也是莫大的侥幸。 虽然错失了登记新物种的机会,但之后的进展还是很顺利的。 若干年后,我们成功发现了这种鸟的营巢地。 小笠原姬鹱虽已再度现身,可它们依然稀有,毕竟人们在中途岛和小笠原诸岛发现的小笠原姬鹱总共只有八只。“找到营巢地”是物种保全的必备条件。我们的确在登记新物种的环节输了一局,但是为了一雪前耻,大家拼命探索营巢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从结果看,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些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我只是死鸭子嘴硬。 我真想穿越回去,把懒惰的自己胖揍一顿。要是布朗博士和马丁[电影《回到未来》的主人公。]能看到这本书,请务必与我联系!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骗人的,“趁热打铁”才是幸福的秘诀。 |
||||
上一章:4 | 下一章:2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