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上午。

刚到公司，虞凯、南希、苏拉三人就分别被内审部“请”到了不同的独立办公室。他们还没来得及彼此通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同步访谈就迅速展开了……

二十四层内审部的独立办公室内，刘岩的右手擎着一支中南海香烟，没有点燃。他冷冷地凝视着苏拉，半天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空荡荡的桌面上只摆放着一份朗睿集团员工手册。

苏拉今年二十八岁，作为魏雪的下属，她在公司已经有五年时间了。表面上故作镇定的她，其实内心颇为忐忑。对面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体态微胖，鬓间发白，笑起来露出的一对虎牙让人觉得朴实亲切。但是，从两人第一次的眼神对视中，她就感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更像是警察审讯犯人。

这个年轻人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刑警，她那点儿心思伎俩早已被对方看得透彻。

刘岩平静地说：“小姑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苏拉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声若蚊蝇道：“我不知道您对我讲这些干吗……”

“我劝你千万别做那种精致利己主义的人。来，你做过什么，自己看看吧。”刘岩语气中透着失望，他随即将后端技术部门提供的酒店系统员工查询留存截图的复印件，轻轻地拍在了桌子上。

苏拉看到这张纸面色立即一片惨白，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不，不是我做的……”

“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访问时间、用户名称又不是谁可以随随便便杜撰出来的，你还不承认？”刘岩不动声色地问。

苏拉脸上兀自强装镇定：“是……是我让酒店数据部的同事给我开通的权限，但是我做这件事情的目的并不是要盗取公司的客户机密数据，我只是帮我的闺密……就是……她一直怀疑她老公出轨，和小三就在公司旗下的酒店开房，她和我说了，我就义愤填膺……她提供了她老公的身份证号，让我把那段时间他在酒店的入住信息提供给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违反了公司的相关规定……”

刘岩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苏拉，你倒是讲义气了，但是你这种行为已经属于侵犯公司保密数据的严重违规行为了，后果非常严重的，你自己看看员工手册第五十九条吧。”

苏拉这时才明白桌子上摆放着员工手册的用意，她翻到相应的页码，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写得清清楚楚，她内心一凛，知道开除已经是对她最轻的处罚了。

在连续的追问下，苏拉有点儿慌了。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眼前这位两鬓斑白的大叔，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那视线中看不到任何情感。中国人都讲究礼节，一般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尤其是眼睛中心看，但是这个男人的视线却像一枚钉子一样，狠狠地嵌在她的眼神之中。

她难以躲避，更无处隐藏。

“我真的不知道做这个事的后果这么严重……”苏拉擦了擦汗，辩解道，她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慌乱，“否则……我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真的不知道？”刘岩继续问道。

苏拉摇摇头，情绪开始崩溃，竟然低声啜泣起来：“呜呜呜，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可以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公司，您看能不能不报警……我还年轻，以后去别的公司不想有案底。”

刘岩的声音缓和下来：“如果我告诉你，你还可以继续在公司上班呢？”

“什么？”苏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您说什么？”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刘岩松了口气，“念你是初犯，只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讲出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公司可以不再追究你的责任，你还可以正常上班，我们为你保密。”

苏拉犹豫了一下，接过李冉递过来的纸巾，擦干了眼泪，唯唯诺诺地问了一句：“您，可以保证吗？”

“是的，我向你保证。”刘岩点点头，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拉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交易吗？”

刘岩笑了：“当然，你这么理解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的所有访谈录像包括笔录都不对外使用，只是办案用？”

“是的。”

苏拉思索片刻，苦笑起来：“其实我根本没得选。行吧，我配合你们，不过你们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要不我出去怎么做人？”

李冉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地说：“你尽管说就是，如果我们连证人都保护不了，那么只有引咎辞职了。”

苏拉点点头，怀着胆怯的心情瞅了一眼旁边的摄像机：“那，我们开始吧。”

李冉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令人打开摄像机，开始进行录制。

苏拉面对镜头，神色恍惚，花了好长时间才稳定下来情绪。

“……我只能讲一些我看到的客观事实，至于真相是什么样，还得你们去做进一步的调查……”透过那副高度数的眼镜，她的眼神显得并不坚定，“在我们团队中，和魏雪走得最近的是南希和虞凯，一个是负责广告投放的高级媒介经理，一个是负责管理所有财务相关流程的部门副手。我们长期合作的供应商中有一家叫绫智广告。老板是陈奕甫，还有一个联合创始人叫史晓啸吧……”

“那个时候，史晓啸和陈奕甫还没分家？”李冉随口问道。

“当时还没有，关系很好。”苏拉回忆道，“据说两人不合是后面的事儿了，后来史晓啸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绫智。他们和虞凯、魏雪关系都很紧密，最早就是虞凯把史晓啸的微信推给我，让我去联系的，供应商入库也是我来走流程完成的。”

“你是怎么注意到这家公司的？”李冉问。

“逢年过节绫智会快递好多礼物过来，因为快递都是我帮虞凯取的……基本上虞凯只要出差，都是这家公司来安排住宿的，据我所知……虞凯有很多报销也是通过这家公司完成的……”

“这一年下来有多少钱？”

苏拉拼命地摆摆手，急于澄清道：“具体数字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听绫智那边和我对接的小伙伴说的，她在离职的时候和我偷偷私下吐槽来着……听她的口气，一年下来可能有个二三十万元吧……”

李冉紧追不舍：“那小伙伴吐槽什么了？有什么具体内容？”

苏拉托着脸颊，回忆起来：“好像是说虞凯这个人表面大气豁达，其实斤斤计较，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小到出租车车票，大到家里的装修建材、电视机、空调、洗衣机，甚至连和女朋友去开房的钱，都是要去找他们报销的。”

刘岩循序渐进：“什么事让你引发了对他的怀疑？”

“就是平时嘛，虞凯带我们去吃饭或者KTV什么的，都会带着钱包。”苏拉一脸拘谨，语气中倒是有点儿不屑，“他结账都是用现金，我就很好奇，一开始只是觉得虞凯这个人作风比较老派而已，后来好多人有同感，因为您也知道的，现在很少有人用现金了嘛！我印象很深，前年六月有一次深圳的合作伙伴来朗睿开会，中午招待他们的那顿饭吃得挺贵，人家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虞凯从包里取出几千元在前台付款，觉得很有趣，随口问了句。虞凯神色都变了，打哈哈圆场说是‘因为老家孩子多，过年时候压岁钱取多了，没花出去，也懒得存’，但显然这个理由非常牵强。”

“为什么呢？听起来合情合理。”李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

“您想，取得多少压岁钱，过了好几个月还没花完，非得等招待客户时才用掉啊？这都什么时代了，微信红包不好吗？”

刘岩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赞许道：“苏拉，你这个细节的观察非常到位。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怀疑这些钱是供应商给的了吧？”

苏拉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种来自女人的直觉。虞凯这个人特别小心谨慎，我只是怀疑这很可能是供应商给了现金之后，他又不敢存到银行，担心有人查，于是干脆用现金走江湖了。”

“有没有具体的事实呢？比如是谁送的现金呢？”刘岩追问了一句。

苏拉回忆道：“嗯，去年春节前媒体拜访结束后，陈奕甫、虞凯和我三人晚上吃饭，在上海外滩一家高级日料店的包厢，我记得陈奕甫带了一个手提箱，但是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钱，我不清楚……”

“对了，你认为那天晚上撒纸片的人……”刘岩冷不防地插了一句，“最有可能是谁？”

苏拉神情迷惘，欲言又止：“这个……我说不好……”

“你只管说，我们为你保密，你不用负责任。”望着犹豫不决的苏拉，刘岩投以鼓励的眼神，并用手势示意助理暂停摄像。

苏拉见状吞吞吐吐地道：“那件事发生之后，其实我们几个走得比较近的同事私下也讨论过，到底是谁举报的，有两种说法，一种可能是魏雪招惹了供应商导致的……这个我不好说是谁，你们可以去查查这半年哪些供应商不合作了或者合作少了的……”

“那么第二种呢？”

苏拉说：“我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合适，就是有可能是……内部的人对于魏雪上位市场部副总裁十分不满。为了让魏雪难堪，也是有动机去做这件事的……”

“是谁？”

“我、我只是陈述事实，你们千万可别信以为真——”苏拉语无伦次地再次强调道，“魏雪与陶抒夜两人不和，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儿，部门所有人心知肚明，不过……你们可不能因为这个就认定是她所为……”

刘岩暗自思忖片刻，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推断，陶抒夜如果仅仅是因为对魏雪上位不满，就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甚至不惜向媒体传播这则丑闻，显得小题大做了，还容易把自己暴露出来。

这个动机还不足以驱使陶抒夜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举动。

在整个访谈的过程中，苏拉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处细节，在刘岩的耳朵里，有一个小巧的高精度耳机正在实时通话……就在他短暂的思索之际，刘岩耳机里突然响起赵伯倩的声音，十几秒钟后，他轻声说了句“嗯，好”算是对那边的回应。

而后他转过头来，和蔼地看着苏拉，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苏拉，去年五一劳动节的前一天，你们团队中午一起吃过饭，你还记得吗？”

苏拉一怔，不晓得对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问题真实用意何在。她脑子一转，点了点头：“嗯，除了魏雪去三亚休假之外，大家都参加了。我还记得那家餐厅装修得很漂亮，就在丽都附近，名字叫‘若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