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五米的一间黑色密闭会议室内，另一场问询也在紧张地进行着。

“这次谈话比较重要，你最好实话实说。”赵伯倩开口了，她身边的同事刘熙颖敲着键盘做笔录。

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南希和两名内审部高级职员相向而坐。

“你日常怎样操作的，办公系统里都有。”赵伯倩冷冷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确凿的证据，如果你交代的和我们掌握的有差异，后果会更加严重。”

南希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经历。半小时前，内审部通知自己立即到这间密不透风的会议室面谈。

来了她才知道，是内审部在例行查账的时候，发现她的报销有问题。此外，还有人举报她私下和供应商有经济往来。

赵伯倩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贴满发票的报销单，递到南希面前：“这是你去年十二月的报销单，对吧？”

南希接过报销单，瞅了一眼，点了点头。

赵伯倩说：“里面是十四张发票，金额是九千六百元。”

南希没好气儿地道：“对，全部都是接待媒体，一起吃饭的，有什么奇怪的吗？”

赵伯倩指着其中一张报销单说：“金额不大，也很合理，只不过，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这里面夹着一张四月三十日的发票，消费一千八百九十元，在这家叫‘若如初见’的私房菜餐厅。”

南希不解地道：“嗯，怎么了？”

赵伯倩的面色冷峻：“那就奇怪了，公司在节假日的时候一向是提前半天放假。也就是说，你用你个人福利时间，专程约了九个媒体记者一起吃饭。这么无私奉献，你对工作保持这么热忱的态度？”

南希脸色一沉，不悦地回击：“请你不要对我的工作冷嘲热讽好吗？我做媒介这么多年，和媒体关系当然好了。都是朋友，也不完全是工作关系。大家都在北京没出去，晚上约个局理所应当啊，有什么奇怪的？”

赵伯倩冷哼了一声，语气加重了不少：“系统上你填的招待媒体记者的数量是九个，请问你真的是和九个人吃的饭吗？”

南希一怔，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这个倒不是，我和魏雪早就报备过——因为我的级别权限不足，只有人均一百五十元的额度，可是如果严格按照这个标准的话，我几乎不用到外面和媒体吃饭了。你也知道，外面随便找个看得过眼的地方，怎么也要个人均消费两三百元吧。我负责维护的又是媒体大佬，太便宜的地儿肯定不行。”

赵伯倩没理会南希的辩解，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道：“按照这个逻辑，我可以理解为这个饭局事实上没有那么多媒体老师，对吗？”

“是的，只有四位！”南希倒是蛮干脆地承认了。

赵伯倩提高了音调，进一步问：“你方便提供一下媒体老师的姓名、职务、邮箱和电话，供我们逐一去核实吗？”

南希神情掠过一丝犹豫，可是语气却无比坚定：“你们不怕影响公司和媒体的关系就成！这个问询邮件我可以发！我作为公司员工，自然有义务提供你们想知道的任何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过我事先声明，这些媒体老师都很忙，人家没有义务配合我们。至于能不能收到反馈，我可不敢保证！”

看到对方存着消极的抵触情绪，赵伯倩没有气恼，反而露出一丝笑容：“南希，经过我的同事与虞凯的核实，他说三十号那天中午，你们团队七个人同样去了这家餐厅聚餐，消费一千八百九十元，人均二百七十元，太巧了，也是这个金额，一模一样，一毫一厘都不差。”

一听到虞凯的名字，南希错愕了，怔在那里。

赵伯倩故意停顿了下，再次强调了告密者的名字：“虞凯还特别告诉我们，去的人那天还平摊了那顿饭的费用，最后是你付的款，每个人转账给你。微信上都有记录，不知道你怎么解释？”

南希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她快速反驳：“没错，我们中午确实去吃过饭，大家一起庆祝‘五一’嘛……所以我才觉得那家餐厅真的很好吃，于是晚上我推荐给了媒体老师们，大家都有兴趣试试看，最后反馈也非常棒！”

“但是，你怎么能够证明这笔消费也是一千八百九十元呢？难道你们连点的餐也和中午一模一样吗？”赵伯倩漫不经心地指出这个关键漏洞，“顺便告诉你，虞凯知道了这个报销单非常生气，说你怎么两头吃，一边赚公司的钱，一边赚同事自己人的钱！”

南希语无伦次地进行苍白辩解：“这个……一定是误会，可能是我弄错发票了……我那天确实和媒体一起吃饭了，也开了票，但是你们想啊，我肯定没必要和同事们一起开票，既然费用平摊，我怎么可能去开发票呢？可能……只是我弄错这张票了吧。”

“你哄哄别人也就算了，这种解释你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陡然间，赵伯倩脸色一变，声色俱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开了这张票！这个你没办法解释，你真的要我们去找当时吃饭的所有同事，对他们出示这张报销单据吗？然后和他们说，你收了他们每人二百七十元，自己还要去公司报销！南希，我就问你一句，你这么做，不怕丢人现眼吗？”

南希沉默半晌，内心激烈地交战一番后，自觉难以抵赖，倒也干脆，直接摊牌：“您就直说吧，公司希望我怎么样？”

“这是虚假报销！你的心态别以为我们没看出来，平日里你报销比谁都积极，从来都不愿意垫一分钱！可是唯独这一笔，去年五月到去年年底，半年多时间，你一直都没敢报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在犹豫，对不对？你担心财务审批这笔钱的时候会起疑，所以你一直拖着，拖到年底了，天人交战半天，你觉得反正过了这么久没人会发现了，结果你就想瞒天过海，不是吗？”赵伯倩冷冷地道，“按照公司规定，虚假报销属于舞弊行为的一种，公司发现后有权立即与员工解除劳动合同！”

南希面如死灰，彻底怔住了。毕业后她就一直在朗睿集团，现在十二年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离开这家公司。外面茫茫人海，她不知道能去哪里谋生。

“我……我承认是我干的。”南希一改先前的嚣张模样，孱弱地问了一句，“可是……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赵伯倩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哼，如果不是虞凯举报，我们自然也不会知道。”

很明显自己就是被出卖了！

南希的脑中嗡的一声响起来。哼，虞凯你小子翻脸不认人，昨天晚上吃火锅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大家死守秘密。

莫非同事就是用来出卖的？！

想到这里，南希感到阵阵心寒……哼，虞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看看谁能够干得过谁！我从来不惹事儿，但是不代表我就怕事儿……想到这里，南希心生恨意，当下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是不是我将功赎罪，就可以戴罪立功？”

赵伯倩果断地道：“这个自然，但你不能信口雌黄，要讲事实、讲证据！”

南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要检举！我要揭发！我要说的是虞凯个人作风的问题！平日里装得跟个人似的，关键时刻能不能做个人！”

刘熙颖和赵伯倩悄悄交换了下眼色，看来“分开问询、各个击破”的策略是有效的。这个看起来铁打的联盟，其实并不团结，一旦涉及个人利益，土崩瓦解只是顷刻之间的事儿而已。

处于愤怒情绪中的南希口无遮拦，将这些年她对虞凯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坐在一旁的刘熙颖打字如飞，将她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

“虞凯这个人，从小在温哥华长大，英语在我们团队中是最好的，所以海外业务的广告投放主要由他负责。我对他的了解也比较片段式，有一次公司的家庭日上，他老婆还悄悄向我吐槽来着，说虞凯的母亲从小对他是无原则的溺爱，他做错了，他母亲都归咎于别人，所以她特别不喜欢她婆婆。我后来也就理解了，虞凯这个人的自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他行事一直以自我为中心。”

“也就是说，即便魏雪给他再多，他还是不满足，对吗？”赵伯倩问。

南希这个时候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自觉言多必失，开始谨慎起来：“我只说我知道的，未必客观，具体的还得你们自己查，但是细节里有什么，坦率来说，我就不得而知了。”

“听你这么说，几乎目前合作的供应商都和虞凯关系不错，那么举报魏雪的人，一定不在这个范围里了？”赵伯倩抛出来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我说不好，但是虞凯肯定是能够代表魏雪态度的人。”南希低头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表达道，“比方说，平日里审批链中虞凯审批过的，魏雪都会让苏拉代为审批的。”

“看来广告公司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虞凯了？”

“没错，虞凯这个人非常难搞，代理公司稍微不对他胃口，就随时可能被打入冷宫，我记得原先备选供应商库里有一家叫作博闻什么的广告公司，老板和虞凯的关系一度非常密切，蹊跷的是，这几年又不往来了。”

临末了的一句话，引起了赵伯倩的高度兴趣，她围绕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了几句，但是南希显然对其中的变故缘由并不清楚，最后也只好作罢。

“谢谢你今天的坦诚。”刘熙颖将打印好的一份笔录推到南希面前，说道，“现在你需要在每一页的访谈笔录上签名，同时你如果对访谈记录无异议，需要在最后一页记录上写明‘以上笔录我已看过，跟我说的相符’。”

南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是不是我这一笔写下去，我就彻底完了？”

“完不了，只要你积极配合我们就没事。”赵伯倩冷着脸说，“你的行为是有理由、有借口的，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我会为你争取最大化利益的，当然前提是——未来你要继续配合我们，并且对今天的对话完全保密。”

“你们要说话算话，我不希望这个成为我的职业污点。”南希的脸色差极了，“我还是希望留在公司里。”

“当然。”赵伯倩算是应允了。

最终，南希迟疑地拿起笔来，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负责记录的刘熙颖唏嘘不已，南希一定不会想到，出卖她的，并不是虞凯，只是她的朋友圈。

原来，“五一”前的那天中午，阳光灿烂。南希心血来潮约着大伙儿一起去吃午餐。那家餐厅是家网红打卡店，所以每个人都高调地发了朋友圈出来，而他们背后的餐厅招牌“若如初见”分外显眼。

赵伯倩按图索骥，根据发票明细当中出现的餐厅名字——“北京××餐饮管理有限公司”，与“若如初见”餐厅进行了核对，对方前台承认开票信息一致。这下子发票完全对得上，再除以南希的朋友圈当天出席的人数，就十分精准地得出了人均二百七十元的数据。

人性啊人性，大多数时候就是拗不过这点儿小小的利。

赵伯倩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你即使富有，也和穷苦无异；因为你正像一头不胜重负的驴子，背上驮载着金块在旅途上跋涉，直等死亡来替你卸下负荷。”

那部剧作的名字叫作——《一报还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