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睿集团总部二十八层董事长办公室内。

浅色木纹地板营造出一份贵而不奢的派头，而沙发一侧的云朵茶台则十分飘逸，让人感觉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可以自由而不设限地发挥想象。栾贺臣一向好酒，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也收藏着不少好酒，眼见着他起身随手又从酒柜里取出来一瓶苏格兰百龄坛，给楚歌和自己都倒了半杯。

楚歌啜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写胡雪岩的一本书，里面记载着胡老板的一个亲信唐子韶，被周少棠查出来账上有问题，他至少侵吞了典当行八九万两银子。”

栾贺臣对数字天生敏感，脱口而出：“清朝与现在的购买力换算，八九万两白银……相当于近亿元人民币了吧！”

“瞠目结舌，这个数字放到现在，可以坐穿牢底，罚没财产。但是胡雪岩偏偏拦住了周少棠，没有上报。还对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栾贺臣不免有些好奇地追问。

楚歌凝视着他的双眼，不紧不慢道：“算了，不必认真。”

栾贺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叹了口气：“唉，一句‘不必认真’，夹杂着胡老板颇多的情绪在里面……或许他并非不想认真查下去，只不过时势使然，被私交与利益掣肘罢了。看来公私不分、有腐不反、关门掩丑，自古至今都是公司的毒瘤，连清朝首富都躲不过……”

楚歌笑道：“伙计做到啥时候是个头儿？我倒是很能体会唐子韶那份心境，他替胡雪岩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中饱私囊时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反而觉得天经地义，所谓不贪白不贪。”

栾贺臣一怔，笑谈归笑谈，楚歌一番无心的话还是让他内心一揪，他实在想不通，股票、现金、权力、舞台，甚至真情，他都给了员工，而这些人却选择背叛、选择贪腐。他能理解这是人性，但是依旧不免唏嘘一番。作为公司的掌舵手，栾贺臣一直都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他心里明白楚歌对他说这个故事的真实用意，他也的确在胡雪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这些年来，尽管前内审负责人李冉尽职尽责，但是绝大多数的内部舞弊案件他都不声不响地按了下去，甚至让没什么作为的Seven去担任副主管。

现在看来，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他也难辞其咎。

当然，这倒也并不全是他的“宽容大量”造成的局面。一言以蔽之，过去二十年朗睿集团的高速增长掩盖了这一切。

现在，钱远比以前难赚了。核心业务的利润每况愈下，斥巨资投入的新业务不见起色，港股市值长期低迷，外面舆论唱衰声音不断，这也倒逼着栾贺臣不得不去做改变，而魏雪事件，则成了这场变革的导火索。

痛定思痛，这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已经不仅仅是引进一个高规格反舞弊团队的问题，这是一次价值观的彻底改变，对自己亲手掌管的这艘年营收数千亿元人民币，营业范围涵盖了科技、金融、保险、医疗等领域的商业航空母舰而言，到了需要改变的时候了。

“楚歌，其实上周林诗琪找我签字，我还犹豫不决……最后她说：‘这个事儿老板你必须签，否则公司价值观就坍塌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个字必须签，公司肯定不会容忍这种程度的舞弊现象，只不过……”说到这里，栾贺臣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悄然放下手中的雪茄，倚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都是有过贡献的，毕竟，一个字签下去，七个家庭就毁了……”

楚歌眼神坚毅，语气上一点儿都没放松下来：“昨日因，今日果。收获利益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克制自己？他们的所作所为，对那些认真工作的同事来说，就是一种不负责！”

栾贺臣点点头，眼神又重新亮了起来：“你放心，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我和负责公关的陶抒夜也打了招呼，我希望魏雪事件可以最大限度震慑全体员工，等你正式来报到后，她会联系你，主动做一些内部传播。同样的悲剧，我希望以后尽可能少发生。”

“陶抒夜？”听到这个名字，楚歌愣了下。

栾贺臣立即捕捉到了楚歌的这份迟疑：“怎么？你认识她？”

“哦，没什么，先前我调查魏雪的时候也顺便关注了一下她，传闻她和魏雪不和，所以之前有人认为她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不过在架构图上我记得她只是助理公关总监……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是我上星期特批的，只是还没有对外宣布。”栾贺臣眼睛微微眯起来，成竹在胸地道，“人选方面我向JoJo、林诗琪都求证过，素质上没问题，只是先前对待工作不上心，但是年轻人嘛，你给机会总会让她产生做事的动力。抒夜最近表现不错，林诗琪私下也了解了情况，这些年她应该是受了不少魏雪的委屈。现在外面不好招人，新人空降也容易水土不服，所以我决定晋升陶抒夜为新一任公关总监。我希望她可以把公关部带起来，风口浪尖之际，我们不能再用错人了。”

楚歌没说话，端详着酒杯中的冰块一点点消融在琥珀色的液体中。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楚歌对陶抒夜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关注与兴趣。虽然已经证实她与魏雪事件没有关联，与几家涉事公关公司之间也并无经济往来，但是作为一个即将掌握数亿元人民币预算的公关总监，她真的可以做到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吗？

“在你看来，陶抒夜可能有问题吗？”栾贺臣冷不防地抛出这个问题。

楚歌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着：“从专业上面判断，永远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以她目前的表现来看，不是我们主要的怀疑对象。人力有限，现在‘大老虎’才是我们的核心目标。”

栾贺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歌话锋一转，“所以有时候，在职场拼的其实并不是你自己有多优秀，而是你的对手先犯错，先于你离开——”

栾贺臣朗声大笑：“没错，职场上也好，商场上也罢，诸葛亮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但是司马懿的坚韧与忍耐你能做到，也足矣了。”

两人朗声大笑，碰杯，一饮而尽。

栾贺臣显然已经下定了最大的决心：“楚歌，未来你只向我一个人汇报，所以做事不要有任何顾虑。”

“老板，林诗琪还和我开玩笑，说以后我就是这家公司里，除你之外，拥有最高权限的人。”楚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过她特别嘱咐我了，谁都可以查，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不能扰乱军心。”

“没错，除了我，谁都可以查！”栾贺臣盯着楚歌的眼睛，好一阵子才说出这句话。这算是他给出来的诚意最大的表态了，毕竟这上嘴唇碰下嘴唇几个字讲出来容易，而一旦落实，就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利益变革势在必行。

楚歌有意停顿了一下，故意没接他的话：“不，我的原则是，包括你在内。”

这句话显然让栾贺臣彻底惊诧了。

眼前这个男人，他是认真的吗？

不过，多年沉浸商海的老到修为，还是让栾贺臣很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大度：“楚歌，你要搞清楚，这是谁的公司！”

“让懂的人有权去做对的事，而后获得超出预期的回报。”楚歌也跟着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卢梭在《忏悔录》里面写道：‘人类似乎有这样的倾向，建立一项规则叫别人遵守，同时又极力使自己成为例外，不受它的约束。’”

栾贺臣听后先是一怔，然后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