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抒夜一怔，用征询的眼神看了下身旁的楚歌。

楚歌短暂地思索片刻，他把守在一旁的女警拉到一边，低头商量了几句，女警点点头，除了陶抒夜和魏雪继续留在这里之外，其他人都走了出去。

陶抒夜看着魏雪，不知道她要对自己说什么。

魏雪的嗓音变得有些颤抖：“人真的会憋死的，这些话我没办法对别人说，但是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做梦都没想到，你是我在外面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我在里面没事儿的时候，脑子里一遍遍地过那天下午的场景，那些事儿就像电影一样地在脑子里播放……还是觉得那么不真实，你和我聊着聊着，电梯门打开，警察就站在我们面前……就像你在聚精会神地欣赏一部电影，猝不及防断电了，你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回味着还没演完的剧情。但是你必须离场，现在、立即、马上！”

“我们还约着召集当年一起入职的同事聚会……”陶抒夜叹了口气，回忆道，“那天我取消了约会，心里也特别难过……”

“你是不是特别唏嘘……我们完全调换了位置，要不该离开公司的一定就是你了。”魏雪自嘲地笑了笑，她望着陶抒夜的双眼，“抒夜，你现在顺理成章地接管市场部了吧？”

陶抒夜实话实说：“我……是的……暂时代理了市场部的事务。”

“你成为负责人，那是早晚的事儿——”魏雪果断地下了结论，“出了这档事儿，JoJo也待不久了，在公司里面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帮我个忙，替我和她说声对不起。”

“好，我会传达给她。”陶抒夜点点头，应了下来，对于JoJo的真实去向，她决定不告诉魏雪，免得她徒生伤感。

“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在这里每天都睡不着，即便勉强入睡了，那种睡眠状态也很轻浅。平日里我最恨出卖别人的人，但是我做了那种卑鄙的小人……”魏雪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眼眶泛红，声音低沉起来，“抒夜，人到了那个时候，自保的心战胜了所有。警察说可以将功赎罪，可以争取轻判，我就都说了，谭耀明他们几个一定恨死我了。等我出去，他们会不会组团报复我？毕竟我亲手毁掉的是……六个家庭……”

陶抒夜内心一紧，根据集团反舞弊部最新通报，已离职的市场部前副总裁谭耀明获刑五年零八个月，原来这一切都是被魏雪举报出来的。

原来她就是“始作俑者”！

她和她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她会不会将自己顺藤摸瓜、连根拔起？她会不会接下来以枯草燎原之势顺带揭发自己？即便她手上并无证据。

陶抒夜不由得阵阵心悸，方才泛起来的那阵同情心早已经飘散无影……

魏雪倒是没注意到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不自然，继续自顾自地说：“我和老杨说，把房子卖了吧，允许的话，换一家公司工作。我怕他的人身安全有问题。谭耀明好多笔钱都是我操作的，可是没办法，当初如果我不配合他，我根本就留不下来。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就算是得罪谭耀明，也要拼了命地调到公关部吗？我真怕了，他那种搞钱的方式，我怕了，没有底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魏雪说了什么，陶抒夜完全没听进心里，她随口敷衍了一句：“老杨，他怎么样了？”

魏雪默默垂下头，低声回应：“我跟他说，我可以和你离婚，你还年轻，毕竟我出来最快也是七年后的事儿了……他还是很让我感动，他说他还是要等我。我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老杨写给我的信，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你都不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家人的支持。信是最好的安慰剂。你真的想不到，互联网发达到现在这个程度，只有信件这么传统的东西才能够给我最深的心灵慰藉，让我不至于崩溃……”

陶抒夜被这句话彻底震惊了。

她目睹着眼前的魏雪流露出女人最为幸福的模样，不是任何物质、任何甜蜜情话可以换来的，那种自然洋溢出来的百分百幸福感……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最为纯粹的情感……虽然讽刺，却最为真实可贵。

说完这话，魏雪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眼神又趋于黯淡无色。

陶抒夜怔怔地望着魏雪：“在里面难熬吧？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没别的意思……”

魏雪点点头：“以前是办了瑜伽卡没时间去练，现在倒是好了，有用不完的时间来练习打坐了，每天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坐上两小时，你想想那种感觉。我早就想好了，等我出狱后要是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去当瑜伽老师好了……”

虽然魏雪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笑，但那个中滋味唯有冷暖自知，陶抒夜的表情不禁也跟着有些扭曲，她连忙宽慰道：“不至于，出来后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机会。里面的人，没有欺负你吧？”

“坐台的、赌钱的、盗窃的、诈骗的、吸毒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和一个醉驾被抓的‘九五后’小姑娘关系不错。不瞒你说，在里面待一段时间我都快成为半个律师了，对各种案件是怎么判的都有一些了解。以前总觉得自己视野全球化，现在想想，真可笑，咱们这些在写字楼上班的人，其实距离这个世界很遥远……我以为出国就是去看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看过这人间万象……唉，这次算是长见识了。奇怪的是，这些明明在道德上有瑕疵的女人，我反而觉得她们都很真实、友善，我们在里面互相照顾，互相听对方的故事……回想起公司里面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我倒觉得他们才真是虚伪，人们为了生活下去都会不择手段地做事。”魏雪犹豫了一下，语气变得尤为嘲讽，“抒夜，我告诉你件事儿吧，JoJo就真的对我那么信任吗……或许，她只是利用我而已，她还利用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她不会那么轻易让一方完全压制住另一方……相信我，如果不是之前林诗琪拼命催她，她甚至不希望再出现一个副总裁……我在里面没事儿干，就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然后我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

陶抒夜一怔，脱口而出道：“什么？”

魏雪缓缓地讲了她的判断：“虽然是史晓啸举报了我，但是我怀疑……JoJo在某种程度上默许并加剧了这种操作……”

“什么？”陶抒夜听闻，顿感晴天霹雳。

魏雪冷笑着，仿佛这一切都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一样：“我怀疑JoJo原本的意思是给我一点儿颜色看看。你以为那些行业黑稿是哪里出来的？哼！没想到史晓啸一气之下干了票大的。事情弄大了，她收拾不了了，牵连的资金过亿元，再加上楚歌入局，整个事态更是变得完全难以收拾起来，完全超出了JoJo能掌控的程度，最终她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陶抒夜听得瞠目结舌，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你听听就得了，也许只是我的臆想而已，别当真。我过去胜利次数多了，自然难免有骄气，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渐渐地盲目自大起来……”魏雪说着话，她身体内的生气仿佛都要被抽空了，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艰难但又无比坚定地说，“我在里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我在想，公司真的对得起我吗？在公司这十年时间……每天那么努力工作，我换回来什么？每年不到一千元的薪酬涨幅？是，我是拿了钱，但是为了公司，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保住，我说过些什么吗？你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千万不要步我后尘。”

方才在镜头前，魏雪都没有落泪。

但是现在，毫无征兆地，魏雪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看得陶抒夜心里也十分难过，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用手抚着她的额头。

“当你明白世事无常，你就不会在失意时卑微，得意时张扬。”她停了一下，似乎颇有感慨，接着又说，“抒夜，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辈子都是被安全感这个玩意儿毁了。小时候，分数带给我安全感；读大学时，那张学历证书是所谓的安全感；毕业了，又拼命去找男朋友，去找老公带给我安全感；工作了，又觉得职位、钱是安全感……一开始是一千万元，后来感觉不行，太没有安全感了，得两千万元。最后一看，在北京混，得有五千万元才算最低配的财富自由标准……这个安全感边界，一改再改，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反倒是安全感最强的时刻。原来无欲则刚，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来着。”

魏雪的语气诚恳，眼中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懊悔，仿佛早已将一切看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