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溪野住在南山深圳湾后海滨路与工业八路交会处的一栋高端公寓里，这几乎是附近最贵的地段，陶抒夜从没有问过，以她目前的工作收入为什么可以住得起这么贵的海景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便作为好朋友，也不能过线。

陶抒夜内心明白这个道理。

从公寓的窗口望下去，整座建筑物所在的这条马路并不算太宽阔，路旁的建筑也都颜色素朴。树木繁多，阳光、树影和远处起伏的小山，合为一组恬静的风光，透入百叶窗的缝隙中。位于二十二层的复式住宅正好有一处阳台，正对着不远处的海面。阳台虽然狭长，但也容得下主人用来消夏的一对桌椅。

傍晚，一道夕阳落下，配合海湾美景，显得颇有意境。

透过落地玻璃，陶抒夜看到站在阳台上的秦澈伫立在栏杆前，望着远方默默发呆。

她没有犹豫，打开通往阳台的门，秦澈本能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这两个月来，两人各自忙碌，几乎没有通过电话，微信上联系也很少。许久没有说话，彼此竟生出一些拘谨般的客套。

那感觉，既陌生又熟络。

秦澈眼中的陶抒夜将长发简单扎成一束干净利落的马尾，一袭清爽的夏日装扮，分外可人。只见她从摆在木桌上的万宝路里取出一支香烟，娴熟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擎着烟，望着他。

秦澈对此显得有些意外：“抒夜，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么烈的烟了？”

“就是当这个狗屁总监这段日子，平均每天十五个小时待在公司，如果不隔一小时去天台抽支烟透透气，我活着都快抑郁了。”陶抒夜吐出烟圈，笑吟吟地道，“对了，拖了这么久才来见你，一定憋坏了吧？”

“这个……”

秦澈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才对。

陶抒夜说完后自己一怔，渐渐回过神儿来，笑着解释：“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秦澈原本绷着的脸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流露出难得的笑意。

他的黑眼圈非常重，显然昨晚并没有睡好：“溪野什么都告诉我了，你昨天晚上去见了楚歌，这是一步险棋。不过我觉得也好，省得咱们一直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对了，那天我没有说错什么话吧？楚歌已经盯上我们了？”

陶抒夜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即使昨晚和他聊完，我还是没办法判断那天在咖啡厅的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

秦澈回想起来也感到阵阵后怕：“抒夜，我当时真的是被惊到了，整个人像是在做梦一样，完全恍惚了，什么是言不由衷，我算是明白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但是没有用，还是像个傻子一样说着……”

“你也别太过担心。”反倒是陶抒夜开始劝慰秦澈，“除了开局有些失败之外，我们还算蒙混过关了吧，我笃定他手上没什么过硬的证据。”

“可是，魏雪的案件我看了通报，她被判了七年，真的不是开玩笑。”秦澈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习惯性地将衬衫袖口解开，向上卷了卷，趴在了阳台栏杆上，“我担心我撑不住……”

陶抒夜将烟头摁灭，提醒道：“接下来这几个月，你和我都留心点儿吧。”

“对了，抒夜，你来深圳为什么不告诉我？”秦澈还是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这次来深圳的决定很突然，上周我在看守所见过魏雪了，心很乱……这次来，我谁也没告诉，包括应溪野在内，如果不是在你们楼下见面……”

“如果你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总不至于闹得这么措手不及。”尽管秦澈已经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能够听出来他的话里夹杂着些许责备的意味，“抛开这个不说，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了，难道你不想见我吗？即便来了深圳，你都没有告诉我……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秦澈的话令陶抒夜感到不悦和反感，心中发堵，当即反诘了一句：“凭什么是我来深圳见你，而不是你回北京见我呢？！”

秦澈自觉失言，他伸开双手试图抱住陶抒夜：“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急！”

陶抒夜的眼泪差点儿流下来，她的身子向后一闪，所有的委屈、不甘与恐惧全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秦澈，这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你现在居然质疑我？我担惊受怕了小半年时间，你还在抱怨我不见你？！”

秦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完全没有想到陶抒夜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道歉道：“抒夜，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这次我是真的怕了！我真的在乎你，我想你，但是我又不敢去打扰你，也害怕留下什么记录。这种心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死……真是该死！”

陶抒夜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澈一脸怜惜地看着她，走上前来轻轻搂住了她。

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她就像一只沉默的木偶杵在那里。

她想起一开始两人很可能都没把这段感情当回事，但后来还是动情了，两人躲在公司楼道里没心没肺地大笑，明知有禁忌却还在地库里打破常规故意玩闹，明明已经是成年人却还像个孩子一样处事。

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人可以和自己调皮地玩闹了，散了吧，充其量就是他有一副男人的皮囊，而她有一副女人的皮囊，碰巧两人看对眼了而已。以后，大家都会遇到更加合适的，难道不是吗？

陶抒夜轻轻地推开秦澈：“你上次送我的裙子，还没来得及穿，就过了季节，我想有些事也该进入尾声了。”

“你在说什么？”秦澈不明所以地望着陶抒夜。

最后，还是陶抒夜从口中讲出这句话来：“秦澈，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一瞬间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只能呆呆地看着她。那眼神中全是迷惘：“抒夜，你是认真的吗？”

“忍住一段时间不联系一个人，等到过了那段时间，真的就不想再联系了……”陶抒夜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不要再骗对方了，其实从你决定搬到深圳的那一刻起，不，其实从我们决定从对方的家里搬走各自的东西开始，这段感情已经变质了，变得不再纯粹，或许我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这段不能见光的爱情故事，是时候给它画上句号了。”

陶抒夜原本想象过很多两人关系急转直下的瞬间，比如她出差临时改签回家发现床上躺着一个赤裸的漂亮姑娘，又或者在秦澈的汽车里发现一根不属于自己的长发，再或者撞见他的手机里与异性聊天儿的暧昧微信……

只是，令她不得不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

这种无疾而终似乎比有什么都可怕。一段关系刚开始的时候无限美好，到最后却是各有各的惨烈。最常见的就是不说一句再见，就消失在人海里了，人们好像都吝于说出那句再见。

陶抒夜突然急躁起来，索性一股脑儿地把所有她想到的话都丢了出来：“秦澈，喜欢一个人容易，执着于一个人难。这道坎你和我都迈不过。其实说白了倒也直接，我们都不够爱对方。”

“你听我说，抒夜，我爱你，我真的非常爱你！”

“不，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回复就是拒绝，不主动就是不喜欢。没有其他解释。如果对方是你生命中重要的人，是不会存在这种不闻不问、人间蒸发的状态的。不重要，是所有问题最好的解答！”

“可是，可是你特别嘱咐过我，非常时期，不必要的联系就停止！难道有错吗？”秦澈望着她的双眼，满是委屈，尽管有预感，但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你还记得痛点爱情理论吗？你和我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身体？是孤独？是灵魂？是预算？还是所谓爱情？至于你和我之间，最小颗粒度的相互吸引究竟是什么？我是害怕，真的害怕，我怕想出来的结果，真的会让人感到害怕和失望！”

“你别胡思乱想了！”秦澈红着眼眶看着陶抒夜，握紧了她的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再怕了……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把一切都认下来……只要你和我之间，没有人说出这个秘密，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承认吧，今天我们要依赖第三个人才能见面，这本身就是一种怯懦……”陶抒夜的声音中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顿了顿继续说，“其实我们都不够勇敢，我们都不舍得失去眼前的一切，只有当这种危机出现了，我们才深深认识到一件事情，我们真的都不够爱对方。”

说完这席话，陶抒夜如释重负，她找到了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感情这东西真的不能凑合，节点到了，谁也别舍不得。

秦澈怔怔地望着陶抒夜，一言不发。他知道她心意已决，再难挽回。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这样想的。

他像是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默默望着她。那是一张他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一度有过生命的交错纠葛。如今这段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

一口气说完，陶抒夜内心舒畅了许多。

尽管楚歌针对自己的调查还远未结束，但是她的内心此刻格外平静。她的手机放在酒店卫生间里，没有带在身上，她还不知道，那里面躺满了来自林诗琪的紧急电话。远在千里之外的陶抒夜，还不知道北京总部正在发生的事情。

不远处，就是毗邻临海大道的标志性建筑——朗睿集团深圳分公司，那怒发冲冠、刺向穹顶的神态，就像这个豪气干云的时代一样，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远处，写字楼外面，灯光亮了又灭，变换各种光束；海面上隐约阴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那一方海面，却波澜不惊。

然而，近在咫尺的南山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小风阵阵，渐渐消停。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天空呈现出很多种颜色，深红、浅紫、橘黄、鹅黄、灰白、浅蓝、深蓝，还挂着一弯月牙儿、一颗星。

陶抒夜陷入了一片空白，觉得舒坦、轻松、喜悦与平静。

风静静地吹着，一切都很美好。

—第一部　全书完—

---2022年2月20日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