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作者:刘楚昕

南门变得热闹了,骡子、马、牛从城门洞里依次进出。我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站”在一边静观。我没有窥探他人的欲望,我什么欲望也没有。于是我远离人群和市集,走下护城河岸来到水边。我想看看我的脸。当我望向水面时,果然,我看不见。我只能看到一个椭圆的轮廓,就像泛起涟漪微微晃动的水面一样,脸的轮廓也在随风波动,并且这张脸上没有五官。我的脖子、身体、四肢都是这样虚无缥缈近乎透明的样态。这就是我作为幽魂的全貌。

我没有觉得伤心痛苦或别的什么。我只是不解,为什么我没有彻底消失。我在市场中来回观察寻找,没有发现我的同类。至今为止,我没有见过别的幽魂。昨天晚上,我还怀疑是我有什么执念所以阴魂不散,但现在想想,我没有什么执念。国家灭亡、家族血脉断绝都无所谓,父亲也好,妹妹也好,他们死不死、活不活都无所谓。我只想永远安息,像困倦到极点后洗个澡躺在干干净净软乎乎的床上大睡一觉一样。但这一点愿望也无法实现。换个思路想想,也许这一切是对我的惩罚?我犯了罪,但比我恶劣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受罚的单单是我?

我不能保证此刻我的思绪能维持多久。我回头望去,看见耸立在洋楼尖顶的十字架。我知道那是圣母堂,南门外的老圣母堂。我跟随我的步伐走入其中,从不远处看着我。

我站在门口,就像是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正当我环顾四周不知如何开口时,马修德神父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

“您很眼熟呢。”马神父对我说。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淡蓝色,闪烁着玻璃的光泽,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他居然记得我,看来我无法遮掩过去了。

“我来过,见过您,和八十四一起的,姓常。”

“哦,是吧,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他点了点头。我愣了下,他不是认不清中国人的长相吗?

“八十四呢,他还好吗?”我问道。

“他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好吧。”我笑了笑。其实我松了口气。他要是还在,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到院内种着月季,沿墙根长了一圈。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来到神父跟前,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在神父耳边说悄悄话,笑眯眯地捂住缺了牙齿的嘴。马修德坐在凳子上,放她下来,问我:

“您现在在忙什么呢?”

“我现在……在工厂,一个工厂里,之前帮忙成立工厂。”我现编了个谎,还因为紧张口吃了。

“您去干实业去了,怎么样,工厂还好吗?”

“还好吧,帮人做事,他们给钱和地方住。当然我也有别的事求人家帮忙。不久前给了我一百大洋。”

“嗯,那很不错啊!”

“但一百大洋不是我一个人花的,我管着几个,得负责他们的花销,匀到我这儿没多少。”

“那您现在是头头了。”马神父笑着说。

“我不知道算不算头儿,也不想当什么头儿。老实说,我对眼下做的事没什么热情。”

“您不喜欢您的工作吗?”

我摇了摇头:

“不喜欢。一开始他们邀请我,我拒绝了,后来又同意了。”

“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走呢?您应该做喜欢的工作。”

神父看着我。

“很难解释。那时候走投无路了,他们接纳了我。我有求于他们,也可能那时我的精神处于高压之下,快被压垮了。”

“那您现在后悔了吗?”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看来您不是完全自愿的。要是您心情实在不顺的话,不如换个事做。您还可以投奔亲戚朋友。您写信吗?写信问问吧。我经常给沙市的神父写信,也给汉口的主教写信,还有给南方的朋友写信。”

“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您不知道,我先前去了东北,最后受不了,跑回来了,中间很折腾了一番。所以哪怕眼下我不干了,我也不知道该做别的什么。”

“原来是这样……”马神父沉吟了一阵,说,“那您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为什么……”我想了想。因为我想逃走。我苦笑道:“哈哈,因为那时家里有很多变故,不想再待在这儿了,想去别的地方,正好父亲以前的同僚介绍了份差事,就这么离开了。”

“嗯,听您这么说,我有点担心您。因为按您说的,您离开家乡,受不了,又回来了。可是,要是这里依然不能让您安心的话,您还能去哪里呢?”

“是啊,还能去哪儿呢,到时候再说吧。”我望了一眼天空。

“所以,我有点好奇,当初您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回来——哈哈,不好意思,问得太多了,太冒昧了。不管怎样,这里欢迎您。工厂的事不忙的话您可以随时来教会玩。”

我点了点头。我为什么要回来?是为了寻找妹妹,还是受不了同僚下属的排挤?或者惧怕我的丑行事发?又或者只是思念故乡,想着哪怕烂掉也要躺在熟悉的地方烂掉?

我看着我从圣母堂出来,我的神情看起来舒缓了不少。看来八十四逃走了,在我们决定诛杀这家伙之前早就逃出城了。他应该不敢再待在荆州了。我该把这件事告诉凤鸣吗?还是不要吧。要是让这家伙知道我去了圣母堂,去见了一个外人,他估计会焦虑得睡不着吧。这家伙一天到晚绷得紧紧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害怕得不行。上次见他,他支支吾吾的,我问了一遍又一遍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劝你早点走。他说。

走去哪里?我觉得莫名其妙。

去哪里都行,别跟这帮人搅在一起。

先前是你们招募我的,求我留下帮你们,现在你又劝我走了?

是,我错了,我后悔把你牵涉进来,真的,我担心最后害得你把命丢了。

你这么担心为什么自己不走?我反问道。

我会走的,我留在这里纯粹是为了我哥,我劝过他,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劝了。

傅凤池现在去哪儿了?我问道。

汉口,又去买枪和炸药了,他觉得时机快到了,他快疯了,我劝不了他。凤鸣低下头。

你把大家招进来,你又想逃走,你对得起大家吗?

我对不起你们,我太不负责了,我没法跟他们解释,说了他们也不会听我的,谁都不听我的。但你不一样,我想劝你,走吧,宗社党这帮人没希望的,别被他们害死了。

我没地方去了。我现在随波逐流,命运把我推到哪里是哪里。

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凤鸣说道。

我知道,我会走的,而且哪怕你哥叫我去杀人我也不会去的,我没那么傻。

不是,你帮他们运货就够危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

你精神太差了。我说道。

是,我精神很差,我心里话不知道跟谁说。我去运过一次货就吓傻了,我跟额克登还是谁站在城墙底下,看他们从外面吊绳子下来,就这么把炸药一箱子一箱子吊进来,我们就这么在下面接着,我能不害怕吗?你不害怕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的没错。这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更可怕的是,我心里十分清楚,身体却没有任何行动,而是在听之任之。

这段时间,我经常到南门外的圣母堂转一转,找马修德神父聊会儿天。反正路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到。我觉得和马修德说话格外放松,因为他是和我不相干的外国人,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心里话,不需要提防,反而是面对端瑞他们,有些话无法说出口。马神父也非常乐意和我这样的中国人交谈,倾听别人说话时总是非常耐心。有时候聊得忘了时间,到了饭点,他会极力挽留我吃午饭。他领着我来到圣母堂后头的屋子。厅中间摆着木桌,由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足有四米长,是他请木匠定做的,方便所有人都能聚在一张桌上吃饭。我们吃得非常简单,菜汤、蚕豆还有炒洋薯。我虽然吃不惯但还是陪着神父吃。马神父一边咀嚼食物,一边慢慢挥舞着手里的银叉在空中转了个小圈,说道:

“我的家乡在比利时,很远,您应该不知道。教廷派我来中国接替上一任神父,他去世了。我到的时候,这地方还没完全修好。”

“怎么把教堂建在这里呢?”

“怎么? ”

“南门外这块儿,过去在我们眼里都是城里买不起房子的穷人住的,随便找个空地,拿泥巴一围就是一间房,土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慢慢连成一片了。我们都觉得这里太乱不怎么来。”

“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地价便宜,把教堂建在这里。

您最近怎么样?”

“很好,那天正是跟您谈完以后,我忽然受到了启发---只有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才能看清接下来去哪里。”

神父放下叉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说:

“我想明白了:我回来是因为我想重新开始。”

我继续说道:

“从我离开家乡算起,我的人生一直在下跌,跌到谷底了。所以我想,回到家乡是不是就能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我明白了,回到出生的地方,重新出生一次。”

“您是说‘重生’吗?”

“对!抱歉,我的中文还不够好。”

“没事,您说得反而更形象,就像婴儿一样,重新出生一次,身上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拿滚烫的热水冲洗过一样。

吃完饭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一个男教民捏着剃头刀为神父理发。金色的头发掉落在地上,被一群小女孩捡在手里把玩。

神父不是每天都在,有时去乡下传教讲经,有时候为人看病。教堂其他人虽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认得我的脸,尤其是李修女,每次都热情招待我,也许马修德特别交代过。我不怎么跟他们交谈,喜欢一个人在教堂院子里待着。我走到教堂后院的最深处,发现一片不大的坟墓。十多座小小的坟丘隆起,上面插着木头钉成的小十字架。无名的小花悄然生长,在灰褐色的土丘边缘点缀上紫色与蓝色。野草则没有那么走运,被人连根拔起,扔在一旁,气息奄奄,等待清理。马修德回来后,我问起这个地方。他告诉我那里埋葬的都是死去的婴儿。我的心里忽然一沉。

“最近怎么样?”神父问我。

“老样子,不过最近我都待在沙市,帮着转运货物,很少在城里。从汉口来的货物,运到沙市,再到城里。”

“那您决定好不干了吗?”

“唉,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不过,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我打算再干几个月,三个月,最多半年,到时候我拿钱走人,另谋生路。眼下不缺吃的穿的,但为了将来的生活还是缺。我虽然对现在的工作没兴趣,但给的报酬不错,比我原先的那份高多了。为了将来打算,我也得攒钱啊,攒很多钱。”

“请您保重。您在这里还有别的朋友吗,能帮您的?”

我揉了揉眉头,笑了,说道:

“经常见面的有几个,但算不上朋友。有一个不爱说话,老实,没脾气,被我们使唤来使唤去。其他几个很狡猾,他们总混在一起,跟我聊不到一起去。每次我一进屋他们就马上安静下来,连骰子都不摇了。”

“您跟他们闹矛盾了吗?”

“倒也没有,也许他们觉得我不可靠。”

“怎么不可靠,工厂不是靠您才运转起来的吗?”神父把经书夹在腋下,问。

“因为我的立场模棱两可吧,不跟他们完全一条心。他们都知道我有别的打算。唉,这也是我猜的,很难说清。”

“那不怪他们。如果您一边干活一边总想着离开的话,别人是很难信任您的。”

“这算是原因之一吧。另外就是我跟他们出身也不一样,不是一路人。我读过书,他们没有。”

“我看出来了。认识您这么久,我很早就发现您的出身跟其他人不一样,所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相信您能走出来。”

“是吧。”我笑了。

“您说话可以听出来的。我这里也有旗人,生活不好,没受过什么教育。您的谈吐跟他们很不一样。虽然我不是中国人,但在这里待久了能感觉出来。和您说话很有意思。”

这样的称赞让我心里很高兴。马神父接着说道:

“如果您跟他们关系不好,说不上话,您可以找我说说心里话,什么都可以,我会绝对保密,就跟忏悔一样。平时那些教友找我忏悔,无论他们说了多么严重、可耻的罪行,我们之间的谈话,一个字都不能泄露。”

我的心跳停顿了一瞬间。我深吸了口气,眼皮一颤一颤的。我很快恢复过来,问他:

“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吗?可是我没入教,不是教民。”

“没关系,如果您担心,我也可以起誓。”

“不不,我相信您。我是想问您,忏悔之后呢?只要忏悔了,罪孽就了结了吗?”

“不是,但只要真心实意悔罪,就有被宽恕的可能。”神父注视着我,“就像您说的——新生。”

神父突然问我:

“您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需要对我忏悔吗?您也可以告诉我,我会替您保密的。”

“马神父,我暂时还不想告诉您,因为我害怕您会厌恶我。哪怕您嘴上不说,看我的眼神变了我也受不了,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来了。我还不想让您厌恶我。”

“那就等您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我也许会对您改变看法,但绝不会因此厌恶您。您告诉我的时候,我一定会站在您身边,一字不落地全部听完。”神父微笑着说。

我看着我颓废无力、眼神空洞的样子。我如果在这个时候说了,也许就不会死了。我依然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我看见我最后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神父,我想先说点别的,您随便听听吧。不怕您耻笑,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我哭了,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但那次之后就好了,也许是对暴力麻木了,就像得过一次病后就不会再得了。唉,我的性格不像我父亲那样坚强。您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吧。”

“这说明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善良,哈哈,也许是软弱。神父,我跟您说过我父亲的事吗?我父亲死了。”

“最近吗?”

“不是,死了有段时间了。我父亲是军官,一年前在这儿战死了。但是,其实他不用死的,我们一家本来可以好好的,我也不用变成现在这样。他真是白死了。我本来在武昌,他在宁夏。我们是送我祖父灵柩才回来的。从四川运回来还没下葬,将军就上门求我父亲复出带兵。我们一身孝还没脱呢。那时要是他没答应,他本来不会死的。”

马修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我们没法知道命运的安排。”

我低下头。每次提到“命”,我就会失去抵抗,像被制服了似的,立刻变得非常沮丧。父亲死了,遗体停在承天寺里,因为战事吃紧,没能及时下葬。当时承天寺的老方丈弘愿法师说他不忍看到父亲自杀后堕入畜生道,甘愿在寺院里提供一方安身之所,以后会日日夜夜为他超度亡魂,直到他的灵魂解脱。于是我暂且打消了葬在祖坟的念头,何况那时又不知我们一家人接下来如何打算,只好等过几年时局安定了再把父亲的棺椁迁回祖坟和母亲合葬。下葬那天下着小雨,湿漉漉的感觉糟糕透了。仪式非常简短。我只想着快点结束,迅速了结,完成任务,然后擦掉裤腿上的泥巴回家休息。就在父亲死后第三天,将军开城投降了。

我看见我跪在墓碑前。墓碑周围一圈的缝隙又生了几株野草,被我一一拔去,我的手抚在冰凉的碑面上。没来这里之前,我还有些期待见到父亲的幽魂,结果再一次证明,这世上的幽魂唯有我一个。所以这里不过是一堆石头,根本不是父亲。父亲已经消失了,哪儿也找不到了。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对着墓碑说话,就像在表演一样。对着石碑,我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太阳正在落山,我绕着承天寺院落中央两棵高大茂盛的雌雄银杏游荡。仰望树冠,枝叶间大大小小的缝隙被夕阳的光辉填满,整棵树一边闪烁着粼粼金光一边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游人了。几个穿棕色西服的游客显然来自沙市租界,说着我听不懂的日本话。在正殿前的三脚香炉附近,他身着军服,正同寺里的老和尚交谈。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就是奎善被抓走那天,坐在马上指挥的军官。那次之后,大街上、道署衙门门口,我同他偶遇了许多次,每次他都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后来我从端瑞他们那里听说了他的名字,关仲卿,善后局的协理,专门负责对城里的旗人“善后”。每次看见他,我看起来都有些沮丧。我不害怕他,也不仇视他——也许抱有一点敌意,但还远没有到像端瑞他们那样恨到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过去我们杀革命党,现在革命党杀我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宗社党成功了,我们也会反过来杀他。那么那时我的沮丧从何而来呢?也许是我羡慕他的马,那匹高大神气的骏马。

我观察着他: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比我略瘦一些,总是一脸严肃。他结束谈话转到正殿北边,我跟随他,见到他独自一人站在松树底下长叹了声气,之后就像一具被吊起的尸体般立在树影中一动不动。我既好奇又意外———他也有伤心难过的事吗?他的伤心难过同我的比起来孰轻孰重呢?这时,老和尚回来了,他收起那副忧伤的样子。正好三个日本游客踱步到附近,扰乱了原本隐秘幽寂的角落。一个脖子上挂着折叠式相机的日本人比画着,说着简单而蹩脚的词语冲我挥手,邀请我们所有人过来合影。我看上去迟疑了一刹那,也许是觉得如果此时此刻拒绝邀请,那就像真的惧怕他而选择逃走一样。我怀着高傲之心大步走过去,挺胸站在一个留胡子的日本人身旁。我们五个并排站着。清脆的机械按键音响起后,我们的影像应该永久地映在银版上了,也许照片早已在暗房冲洗出来,刊登在异国某份报刊不起眼的中间页上。照相的日本人抬头龇牙笑着冲我们比出大拇指。

另一个会一点中国话的日本人询问他天主教堂怎么走。我旁听他们的谈话,发现他居然用流利的日语同他们交谈起来。他去过日本留学吗?是了,留日的学生里很多革命党,父亲说过。那么他是留日归来的革命党?一个对待陌生人彬彬有礼的革命党,一个功成事遂的革命党,一个拥有漂亮栗色大马的革命党。没过一会儿,他,关仲卿居然主动问我:

“他们说要去天主教堂玩,我不去,你要去吗?”

“我不去。”我困惑地看着他。

刚开口,我的口音就暴露了我是旗人。他也觉察到这一点,视线转向我。

“你怎么样,日子过得?”他忽然问我。

“还行吧。”我答道。我感到恐慌了吗?

“你平时做什么?”

“给人当佣工,混日子。”我随口扯了个谎。

我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情的目光。不过那个时候,在我隐秘的心思中,我其实更希望他以鄙夷的目光看待我,轻蔑地盘问我一番,然后狠狠侮辱我一顿赶我走。但他没有。或许那个时候,我这种受虐者的心态令我愤愤不平,使得我对他平添了几分恨意。

他点了点头,随后抱着双臂对日本人摇头说了什么,最后看了我一眼,对我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去。我暂时撇下我,跟着他走出承天寺。原来拴在寺前系马桩上的是他的马,正是那匹马。他已经上马,在一个持枪卫兵的陪护下向西去了。我第一次从背后观看这匹马:饱满的屁股,紧绷的大腿,芦苇花穗般的尾巴。

等我回到我身边,那个会中国话的日本人冲我挤了挤眼睛,问我:

“你去吗?他不去,他说他是无神论者。”

我婉拒了。我不会跟其他人一块儿去马修德那儿,我只会单独见神父。

我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望着神父他们做完礼拜。其间马神父瞥见了我,冲我招手致意。刚一结束,他放下《天主经》匆匆走出来,握住我的手。

“您去哪儿了?有段时间没见了,您的事怎么样了?”马修德问道。

“我去了汉口,受委托去租界准备‘货物’。”我说。他的热情让我很高兴。

我在汉口码头下船,坐洋车前往英国租界内的一幢红砖洋房。抵达后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安排我们住在一楼,透过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后院草地。随后我被请上楼,说瑛二爷想见我。上楼后,我见到一个穿白夏布大衫的男人。他在长满紫色藤萝的窗边,坐在轻轻晃动的摇椅上冲我微笑,随后从袖中掏出绸帕子拭去头皮渗出的汗。

今天是开春后的大太阳天,阳光晒得人浑身燥热。窗对面是汇丰银行,有个外国女人半露胸脯,在银行门口呼唤一个孩子。孩子跑步穿过柏油马路。

“我认识你父亲,也知道你。”瑛二爷说,“说心里话,我欣赏你,留在我这里做事吧,在傅凤池那里太屈才了。宗社党里头他只是个小角色。我这里的事要紧多了。”

我谢绝了。瑛二爷哑然失笑,说道:

“你不相信我。我看得出来,你不大相信我们能成功。你是个聪明人,但在这事儿上糊涂了。”

“我是个愚蠢的人。”

“谁不蠢呢?我不蠢也不会沦落至今,那些当兵的,革命来了他们嗡的一声造皇上的反,现在革命结束了,革命党说要裁军了,他们又嗡的一声造革命党的反去了。他们就不蠢吗?”

他摇了摇头,说:

“谁都会犯蠢,只要在关键的一两件事上选对就行,最坏的是聪明一世,结果在最重要的事上犯了糊涂。”

“我会考虑的。”我回答道。

下楼后,我休息了一会儿,随后出门在租界内闲逛。租界内和租界外的风景决然不同,沿街都是两层楼的洋房。我在医院和中学门口朝里面观望,没进去,然后去了剧院,欣赏彩色布告牌,最后在滑冰场看一对洋人情侣滑了很久的旱冰。

“我在他的洋房里住了三四天,终于筹集到了需要的‘零件’,钉在木箱里由日本商船运回沙市。当然,全是他一手操办的,光靠我什么也做不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们的金主,不过,最大的金主来自北京。临走前我向他辞行。我对他说:

“‘我从进来后第一眼就认出您是谁了。从前我见过您。

您是位大人物。我有话想对您说,您住在租界,我在这儿住了很多天,这儿环境很好,我很羡慕。但不知道您从这边江岸望过对岸武昌没有,我经常散步去岸边。这儿的港口停着像巨兽一样呜呜响的汽轮,对面江面漂着划子船;这儿街上点亮的是电灯,对岸是油灯。’”

“您在讽刺他吗,他是怎么说的呢?”神父听了我的讲述非常好奇。当然,我的讲述隐去了宗社党的部分。

我笑了,但转眼间我又陷入忧郁之中。我说:

“我满以为他会继续和我争辩一番,但他没有。他没再劝说我,大约觉得我顽固不化吧。他很平静地讲述了他们家的事,他妹妹的事。革命那天,他妹妹留在武昌守家,没逃走,被革命党抓去处决了,尸体拖到阅马场示众。神父,单听这么一句话其实不觉得有什么,无非就是个女人在动乱中被杀了,这事儿古今中外不是常常发生吗?有什么稀奇呢?接着,他又对我描述了一番他的妹妹:一个圆脸小眼睛的女人,个子小小的,慢性子,安安静静,不爱说话,总是一副笑脸,从没见过她生气,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喜欢吃甜的,冬天容易冻手,养了一条土狗,念佛,快四十了一直没嫁人。她就这么被拉去枪毙了。她死之前该多么害怕啊!临刑前一定跪在地上哭得发抖地叫哥哥。唉,听他这么说,我对他完全讨厌不起来了,哪怕再不认同他,也不忍心继续说什么反驳他了。

“之后我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忽然有种转瞬即逝的冲动——我想乘火车逃走,永远离开这里。等荆州的那帮人发觉时,我早就彻底消失了,谁也找不到我。但我很快打消了这念头,甚至一度为这想法羞愧。唉,我居然会为抛下这些人感到内疚,这是不是说明潜移默化中我的内心动摇了?”

“人心是很复杂的,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清自己。”马神父的手按在我后背上。

“是吧,我也觉得。那人曾经问我:你难道一点恨意也没有吗?有一个同伴,他也这么哭着问过我。我说我没有,我说我放下了。可是我真的放下了吗?要是我的妹妹也被人抓去杀了,我能放下吗?也许我心里想的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我对他们、对这里、对整件事怀着极为复杂的态度,导致我踌躇不决,像身陷泥潭一样没法脱身,最后自作自受,越来越痛苦。”

“那您要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如果可以,我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听天由命。”

“我有一句忠告:迷失在黑夜中时,不妨抬头看看星空;如果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人应当面对自己的良知。”

“嗯,算了,不想了,老这么昼夜颠倒可不行,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也许一觉醒来我已不是昨天的我,我的苦恼也全部消失了。”我一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回到恩喜家,家里只有端瑞和恩喜。他们还在挖地窖。

挖出的土坑有一尺半深了。端瑞蹲在土坑中,铆足劲儿挖土。恩喜隔一会儿进去一次,把土铲进麻袋里搬到院子中央。

“其他人呢?”我问端瑞。

“出去喝酒了。”他说,一刻也没停下。

“亮方和额克登也去了?”

“他们没,他们去码头了,去运枪了。”

“你怎么不去喝酒?”

“得快点挖好啊,亮方那儿都放了二十箱了,地窖快堆满了。”

“你一个人弄也太辛苦了,等他们回来一起弄吧。”

端瑞没理我,像苦行僧一样不知疲倦地挖着。我在一旁站了会儿,走到院子里。过了没多久,恩喜抱着麻袋出来了。我问他:

“今天你问到什么了吗?”

恩喜摇摇头,停下来看着我。

我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他就这个性。我说:

“那明天再去问问吧。”

“好。”他小声答道。在得到我的吩咐后,他才继续行动。

这两句话好像已经成为一种重复空洞的问答。我甚至不关心恩喜会怎样回答我了,说不定恩喜哪天答说“有消息了”,我大概还是会说“请明天再去打听我妹妹的消息”云云。把一切交给命运吧。但我早晚会离开这里。这也是我跟他们的不同之处。早晚会去,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但又不是明天,不是后天……是将来,是我也不知的某一天。

天黑后,我、恩喜还有端瑞一同出门。夜里八时左右,我们来到城墙边。这是东门南侧的一段城墙,相较于其他地方,墙面尤其凹凸不平。我们托举着瘦小的恩喜。他把拇指粗的麻绳一圈圈缠在肩上,踩着突出的墙砖一点点爬上城墙,翻到城垛后面去了。

我和端瑞在下面等着。黑暗中,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端瑞开口说道:

“对了,凤鸣去北京了。”

“啊。”我想了想,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个月,傅凤池说他下个月回来。”

我想,端瑞应该不知道凤鸣不会回来了。他终于如愿逃得远远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端瑞去附近放哨。他的身影和脚步声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我独自站在墙根下,等待绳子从上头吊下来。我不知道绳子什么时候吊下来。仰头望去,城头淹没在淤泥似的一团漆黑中,我的双眼像失明了一样。远处传来狗叫。我垂手站着。我不知道绳子什么时候吊下来,我只能这么等着。

回来后,端瑞继续挖土,终于在两个小时后完工了。我们把恩喜带回来的两箱子弹装进去,盖上隔板,覆上一层薄土。完成这一切的我走到窗边的水缸舀水喝。我没找到瓢,干脆不找了,趴在缸边直饮。低下头,我看见映在水中的倒影。在油灯昏暗的光照下,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这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我,如果说像什么,像个幽魂……

我是一个幽魂,一个不知道自己存在意义的幽魂。时间对我而言非均匀地流逝着。我感觉只发了一小会儿呆,实际却过了大半天、好几天。我之所以能注意到,是因为在我待的地方,草、树叶明显生长了。有时候回过神来,发现天空已经由白昼变为黑夜,而在我体感中不过眨了眨眼。

这一次回过神,我发现我在门前徘徊,最终下定决心叩响了圣母无染原罪堂的院门。天正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门终于开了,马修德提着油灯,发现来者是我后很惊讶,因为我从未在夜晚造访过。

“神父,发生了一件事。”我站在门外,有气无力地说,甚至没有力气在话语里增添一些感情波澜,“简直晴天霹雳一样,非常糟糕。”

马修德请我进去说话。我们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堂末排。室内唯一一盏煤油灯照耀着我的脸庞,在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后我缓缓开口:

“我终于要走了。”

“什么时候?这是好事啊,您不是一直说想走吗?您的事办完了?那为什么说糟糕呢?”

“我想忏悔,神父。”我说。说吧。

“我听着呢,请说吧。”他有些意外,但没过多询问。

“您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总有一天会告诉您,现在是时候了。”快说吧。

“我记得,我在听。”

“一个女孩子,一个丫头,我父亲以前的下人,唉,我强奸了她。真难看啊,那姑娘,黑黑瘦瘦的,被我按在地上,掐着脖子,就这么强奸了,我父亲死后。真恶心。为什么?那时候已经到极限了,坠落到底了,快疯了,脑子里有个念头,一定要毁灭什么、伤害什么,像有颗炸弹,要是不做点什么就会爆炸,会自杀。所以就这么做了,像发狂的野兽一样干了,说不定让那姑娘怀孕了,生下的孩子应该和她一样难看吧。”

我顺着神父惊诧的目光望去,看到他那张双眼圆睁嘴巴微张表情凝固的脸。我突然觉得非常滑稽,抑制不住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我不应该笑,不该在这个时候发笑。

我闭上眼,咽了咽唾沫。我仿佛注视着一头野兽,披着人皮的野兽。

我继续说道:

“我想重新开始,神父,我想向您忏悔。”

我双手紧扣,抵住额头。

等我的身体平静了,我站起身,对神父说:

“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里,去找她吗?”

“不,我现在没法见她,将来会吧。”

“这想法是可以的,是您赎罪的开始。”神父震惊过后很快稳定了情绪,义正词严地劝诫道,“而您能否获得宽恕,这世上只取决于一个人,您知道是谁。”

“我知道。您厌恶我了吗,神父?”

马修德沉默着。

“随便吧,反正这是您最后一次见我。”我起身走向教堂大门,说道。

“如果您因为这件事感到痛苦,愿意做一切事情挽救,那么我还会用以前的态度看待您。”神父对着我的背影说道。

我没有回答。显然,他厌恶我。我说过,一旦我说出口他就会厌恶我。可是一切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顺利。我以为只要说出口就能重新开始,看来说出口还只是忏悔的第一步,而忏悔是我由兽类变回人、获得婴儿般新生的第一步。我忽然停下脚步,身体靠在墙上,一边抽泣一边自言自语:“哦哦对不起……哦哦对不起……”我一边哭一边颤抖,我的肩膀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渐渐由抖动变成了晃动。我的肩膀剧烈地晃动着。端瑞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我说,他们被警察抓走了! ”

虽然听清了每一个字,但这些字句无法在我脑中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还没完全清醒,眼里是端瑞惊恐的样子。端瑞一遍又一遍对我叫道:

“亮方和额克登,还有几个,他们昨晚上被抓走了!”

端瑞哭丧着脸蹲在地上,又猛地起身,不断来回踱步,边走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

“他们昨晚去运枪,被巡查的士兵逮到——全被押走了,一个也没回来! ”

端瑞忽然停下,急不可耐地对我说:

“我们得先走,他们迟早要把我们供出来,那时候可全完了!……”

我们两个顾不得还没回来的恩喜,急急忙忙从南纪门逃出城,之后饿着肚子一边在城外游荡一边探听消息,中午前正好遇到同样逃出城的恩喜、永寿与祥顺——前者出门买菜,后二人因为昨天晚上出城到草市看戏彻夜未归侥幸躲过一劫。我们寄居在南门外恩喜一个转行杀猪的表弟家。商讨怎么办时,我听见表弟媳妇在灶房低声抱怨自己的不易,吱声叫走表弟,商量如何客气地请我们在饭点前离开。

最后,我们一致同意派会说荆州方言的祥顺装成汉人去公馆找人。去了没多久,祥顺回来时面色发白。

“他走了。”他几乎快哭出声,“全跑去汉口了。傅凤池已经卷钱跑了,人去楼空,留了字条叫我们想办法去租界找他……”

可是我们怎么去租界呢?当天下午,这一事件引发的震动波及城外。驻扎在草市的军队大批调入城内,和警察一起搜捕宗社党。来往的旅人议论着新近的传闻:夜巡的警察抓了一批想要谋反的满人,搜出一屋子的枪弹,最后枪毙了二十个,又一说杀了五十个。最后,一个鱼糕商人宣布是十四个,因为将军府门前立了十四根柱子,木棍支成的三脚架一字排开,十四颗人头摆在十四个架子上。

我们坐在河边草地上继续商议。除我以外的人一致决定筹路费去汉口投奔瑛二爷,只是不知钱从哪里来。我非常失望。我怎么又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明明我一开始觉得宗社党的计划毫无意义,为什么又跟他们搅在一起?我是什么时候竟然对这帮乌合之众产生了一丝期望?也许我不能责怪他人……我已经厌倦思考这样复杂的局势了。我觉得我是一只慌乱过度、跟随本能行动的动物。

突然,端瑞爬起来,站在斜坡顶上对我们说:

“我们去杀人抢钱吧!”

恩喜同样站起来,惊讶地望向他。端瑞接着说道:

“善后局肯定有很多钱,我们把那家伙杀了!——杀了他,报了仇,抢他的钱,我们拿钱去汉口。”

端瑞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像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道:

“哪怕我死了也要杀他。只要能报仇,我情愿死在这里!……杀了他!……做完这件事,然后我们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我们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但我倒是十分理解他。他只有满怀恨意才能继续活下去;一旦停止仇恨,他就跟死了差不多。就在永寿和祥顺逐渐被端瑞说服时,我突然冷漠地说道:

“我不去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用这副没有任何情感的嗓音继续说道:

“我一个人走,就这么分道扬镳吧。”

他们试图挽回我,但被端瑞厉声制止了。

“别管他了,他本来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端瑞吐了口唾沫,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懦夫!”

随他们怎么说吧,我懒得管他们了。他们不知道的是,从恩喜家逃走时我身上带了钱。我身上一直带着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支撑我买船票,只用两个银圆不到,三等舱能去汉口,去杭州,去哪儿都行。我可不会再管这些人的死活。我被这帮家伙害惨了。就像端瑞说的那样,“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去送死吧。去他□的宗社党!去他□的傅凤池!去他□的旗人!……

天黑以前,端瑞一行四人出发了。我没有跟他们走,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打算走去沙市,花两个钟走到日租界。在那之前,我想去教堂一趟。我想见马神父最后一面,这事儿就像某种非做不可的使命一样。一旦真的决心离开,我发觉这过程其实异常轻松,反而有些弄不懂我当时为什么如此纠结。我非常高兴,精神振奋,就像被放回河流的鱼儿,一个劲儿摆动尾巴游向光明美好前途无量的未来。我即将从父亲的死、妹妹的走失、我在这里的两次失败中脱身,开启自私自利的另一次人生。我将舍弃“常丰”和“恒丰”两个旧名字,重新取一个名字——说起来,我那铁定遗传了母亲丑陋外貌的新生儿该取什么名字好呢?我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边走边想着。

整片天空仿佛在燃烧,散发出凝固静止的火焰,而当火焰燃烧殆尽,余留下焦炭一样的夜色时,我从神父那儿出来。我正步行去沙市,途中始终觉得有一道无法摆脱的视线尾随着我。我穿行在这片不太熟悉的街区中。随着天越来越黑,周围越来越安静,这种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我仿佛听见了许多跟夜晚格格不入的奇怪声音。很快这一预感得到了印证。一队提灯的巡警同我迎面而过,他们小跑着往圣母堂的方向奔去。一些街坊邻居聚在路口夜聊,我因为和他们站得很近躲过一劫。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我。我离开路口拐入巷子,身后有人呐喊。脚步声正朝我迫近。我惊慌失措,只能盲目逃窜。我被耳边各种声音折磨得近乎发狂,被迫钻进更深、更阴暗的巷道。我忽然停在原地,屏息聆听:我觉得谜一般的黑暗中,正有无数军警从四面八方朝我围拢而来。我居然慌慌张张跑去路边一排土房子前拍门求救。有人打开木门,我哀求道:“帮帮我!……”但刚这样说,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做的荒谬之处——

我怎么能相信这些人呢?他们又怎么会帮我呢?我真是疯了。

我迷路了,只能一直往前走。我很害怕。孩子我们是荆州人但是又和一般的荆州人不同我们是荆州旗人你知道吗?我不害怕战场上轰轰烈烈、受到表彰的死,最害怕稀里糊涂、默默无闻的死。我们的祖先出身寒微是舒穆鲁氏远支正白旗下一个普通步兵名字的满语意思是羊在康熙朝跟上千八旗兵一起被皇上派到荆州府驻防他对北京的生活念念不忘出发前问本旗的牛录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甚至没有向留在北京的好友讨要借款到了荆州他还请人写信给北京的哥哥抱怨南方潮湿的天气希望快些回北方但他再也没回去过了。我最害怕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窝囊地死了,并且死相难看,尸体被人随意找块地埋了,如果那样,还不如当初像父亲一样穿戴整齐,官服一个褶印也没有,端端正正坐在背椅上,饱含热泪一枪打爆自己心脏。对北方的怀念只持续了一代后来的子孙很快习惯了南方的气候之后又过了两代人据京城外放到此做官的旗人评价我们的口音已经受到南方话的影响略微改变了又过了一代人后代的某一支取了恒作为汉姓以与其他宗族区别。猝不及防,我和其中一个巡警撞了个正着。他举高射灯照见我,下意识呐喊了一声,当即拦住去路高声呼唤其他人过来。然而接连打仗族里的男丁战死十之八九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戴了十年孝没有脱下十年过后家族只有一个马军活了下来他叫恒俊就是你的爷爷我的父亲咸丰末年他跟随官文将军征战湖广的粤匪亲手收殓了父亲和叔伯的遗体后来又在同治朝陪伴多隆阿将军前往陕甘平乱运回了哥哥和堂兄的骨殖。没办法。我从怀里掏出父亲自杀用的五响手枪朝他开了一枪。死亡降临得平淡而突然,连我也难以置信。灯摔碎了,火顺着泄漏的灯油燃烧了一地,映亮了我的双腿。他的眉骨中枪摔下马昏死了后来清理尸体时被救活一位骁骑校了解我们家族的事于是将他遣回荆州休养你爷爷娶了同城一个瓜勒佳氏的正白旗兵丁女儿生下我和你叔叔。这奇异的景象短暂地吸引了我,令我不知不觉忘记自己是一个逃亡者。我打了个冷战,冲死者小声骂道:“都是你自找的!”他对此无法反驳。我从尸体身上跨过去时,发现那巡警相当年轻。

我沿路飞奔,脚下坚实的土地渐渐变成干瘪的枯草。你出生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发生了一场事故公署西南面的钟楼因为守夜人疏忽毁于大火大钟烧成一摊铜泥从此再没有复建余下的鼓楼取代了钟楼。然而这一次没逃出多远我便被警察和士兵前后堵在中间。你要记住听见了吗孩子。再往北,路的尽头是城墙,没有回头路可走。爹我知道了,我会记得的。没人敢过来,单膝跪地的士兵手里端起的一排枪管齐刷刷对准我,警察远远躲在低矮的瓦房后面喊话:

“你没得地方跑了!”

我半跪着大口喘息,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像一层蜕不掉的皮。我强烈地感觉到最终命运的迫近,巨钟撞响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大,嗡⋯⋯嗡⋯⋯我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第一次杀人后蹲在树后草丛里一边呕吐一边抽泣的丑态。

“你跑不脱了!”一个巡警又一次隔空喊道。

“那你过来啊!”我站起身,怒吼着回敬道。

许久没有动静,这之后枪声大作,就像庆贺新年时响起的鞭炮声。我倒在地上滚了个圈。

如您所见,我死了,我可笑的人生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人们常说盖棺论定,我这么觉得:我其实是自杀的。这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判决。我不是父亲那样果决的自杀者,而是懦弱的慢性自杀者。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我不在意,何况这世上没几个人记得我,我能平静地被人遗忘。我所关心的唯有一件事,就是我还会以幽魂的形式存在多久。无事可做,我会观察路人,但这于我而言很快也变得异常艰难,因为正如我所感受到的,时间的连绵逐渐变快了。我凑上前刚想听清他们在议论什么,下一秒他们也许就消失不见了。最令我吃惊的一次是,我明明站在空地上,可是转瞬之间我身处一棵大树之中。好在我是无形的,不必担心被树干贯穿,但这也就是说,一下子逝去了由种子成长为大树的漫长岁月。我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许多新奇的物体陆续涌现,超乎我的理解,而我能清楚感知的是,我似乎又经历了一次战争,接着是一段短暂的和平时代,然后又一次燃起战火,平静……在某个黎明时分,强烈的金色光芒又一次在东边天际线上闪烁,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为我单独设下的孤独地狱?为了惩罚过往人生中犯下的罪过,以至于我将永远游荡在世上,不断在紊乱的记忆中重复经历这一切?想到这个,不免让我沮丧。我只希望我的刑罚能快点到头,届时也许我的存在变得稀薄,我也将彻底化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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