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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泥潭 作者:刘楚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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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了将近一年后,九月,关仲卿由日本归国,用共进会提供的资金纳捐了候补道,接着携带礼金求见了杭州驻防的一位右都统,用银票敲开了他的心扉。这位右都统和武昌的一位新军总办是旧友,于是一边摸着温热的票子,一边笑嘻嘻地在信里写上“此诚忠义正直之士也”,将他引荐到武昌。一个月后,故技重施的关仲卿又花费重币得到了那位总办的信任,被荐给了总办曾经的同僚,荆州八旗将军恩存。 逗留武昌的一个月内,他试图以共进会的名义接触传闻当地新军中的革命志士,最后费尽周折才寻到一位曾经的日知会成员。这个人名叫范宝通,如今已经脱离革命团体,在工程营安心做文案。范宝通告诉关仲卿,此前张之洞总督在武昌大索革命党,把日知会的领袖刘静庵一干人悉数抓获,武汉的革命组织已经覆灭。这件事发生后,范宝通对革命的理想幻灭了。 “这就是命。”他说,“这地方就这样,几千年就这样,哪个来也改变不了。” “不,就像野草一样,看起来火烧干净了,到了春天又会冒出头来。”关仲卿反驳说。 “你的意思是支持革命的人只是暂时藏起来了?但愿吧,张总督刚处死了好几个,近些日子应该没人敢出头了。” “不要紧,思想已经传播出去了,只要等待一个契机,这些沉默观望的人就会站出来。” 关仲卿辞别范宝通后继续向西,朝着故乡的方向前进。他的留学经历、新学知识以及手里的推荐信为他赢得了时任荆州将军恩存的青睐。将军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了一位治国良弼,不时咨诹他以军政大事,并且把他推荐给了统领振威新军与警察营的正白旗协领恒龄。最终,他被任命为参谋并且协助管理两个营的巡警。 总而言之,关仲卿是将军身边新晋的红人,这庶几已经是城内满汉官员的共识。他们认为他像一个苦修僧。没人听说过他夫人、妾室以及有关他的任何风流韵事。于是人们纷纷猜测,他大概喜好玄佛,恬淡寡欲。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所谓举止稳重、年轻有为的候补道只是他的伪装。关仲卿对他们拱手行礼,同时也在观察着每一个人——将军愚蠢,左都统无为,右都统有着肤浅的狡猾。他计划说服本地帮会的头领加入革命党。等到共进会发起的革命浪潮席卷而来之时,四川、湖北、湖南、江西的帮会将揭竿而起,在革命党的指挥下攻打各处衙门,届时他将在混乱中控制军队的一部分。 但一个月后会操发生了一件事,令关仲卿对现实有了新的认识。 那时两千士兵从东门外的营房出发,排成一字长蛇阵向马山行军。恒龄身着蓝色军服,头戴冬帽骑在马上,与并排而行的关仲卿讨论练兵,中途又说起日本的水土山川、物类故事。 恒龄推了推帽檐,问道: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十分可信:之前康党那些人逃去日本,又说革命党也在日本。你在那边可曾遇到过呢?” 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下来。恒龄让胖脸戈什去问,回报说前头有人驱牛过桥,牛受惊了在桥上不肯走,正在处理。 等待的时候,关仲卿答道: “没有遇见。有肯定有,很少,被学监捉住就开除了。” 恒龄叹道: “朝廷送他们出去,是要他们在外头学成回来为我所用,哪里有反过来造反的道理!” 关仲卿没有回答,心里只感到不屑。 到了演习当天,意外突然发生了。那时他随恒龄巡视炮营,距离他们十米外的一门山炮忽然炸膛。关仲卿下意识将恒龄屏在身后。当哀声响起,两个戈什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扶起关仲卿。检视周身,关仲卿左腹处渗了点血。掀开一看,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铁片嵌在皮肉里,好在没有伤及脏器。管带急忙呼唤军医救治伤员。其余士兵合力把两个炸伤的炮兵抬到草地——其中一个伤员胳膊和双手烧伤了,另一个炸断了一截食指,躺在地上大哭。 关仲卿没受多么重的伤,但恒龄坚持要他躺下,而后命令随行戈什拿担架抬他去营房包扎。血很快止住,创口附近淤青了一块,隐隐作痛。 午后恒龄过来探问,对关仲卿说: “害得你为我受这飞来横祸了。” 他沉默了一阵,又说道: “明年我就要调到武昌去了。” 关仲卿有些惊讶,听恒龄说: “我走之后,将军可能把新军交给隆都统管理,也可能是佛协领。” 关仲卿虽然常去将军跟前走动,但从未听说这件事。 “这不稀奇。”恒龄苦笑道,“你如果将来还想留在这里,就得明白。” 他仿佛生怕关仲卿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脸认真地告诫道: “别人平庸,你做得好,就不讨他们喜欢……又没有德行又无才能的人,最喜欢他人奉承,巴不得人人都像他一样庸碌,想做事的人反而遭他们嫉恨。你是有才干的人,留在此地委实屈才了。” “我知道。”关仲卿突然打断了恒龄。 “也是我多虑了,虽然你是头一次获缺做官,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不明白的——你是绝不甘心受那些人气的。到时万一你想通了,就去武昌见我吧。” 这次轮到关仲卿默然了。 这件小事引起他心中异样的情感。恒龄走后,他瞑目静养,想起自己刚才保护恒龄的举动。假使那是一个妇人、孩子或者老人,他应该同样会毫不犹豫挡在前面。他从未想过与恒龄以及这里的其他官员建立任何私人情谊,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卸下伪装,而到那个时候,这些外表和善的大人一定会跟着蜕皮,露出牙齿与爪子,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撕碎。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依照“他们那一套”道德体系判断,这位协领无疑是个可敬的人。尽管如此,他又觉得自己杀掉这个“可敬的人”没有任何过错可言。因为他认为这另一种道德,是“革命的道德”。如果有人问他,依照这种道德能随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吗?他绝对会这么回答:如果这个人是革命党的仇敌,那么能。 当恒龄对自己示好时,关仲卿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屠夫会对自己刀下的牲畜产生感情吗?这个比喻可能不算恰当。他好奇的是,倘若自己有朝一日必须杀掉恒龄,或者恒龄必须杀掉自己,他们之间谁会对谁抱以同情呢?他的思想只“出轨”了很短的时间。在将军府,他们商议从汉阳订购枪械时,恒龄对他说: “张总督还是仁慈了,我看应该把抓来的革命党杀了枭首示众十五天。” 关仲卿猛然清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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