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作者:刘楚昕

他执行着计划的另一面。如果混迹官场是光明的一面,那么另一面是黑暗的一面。在阳光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滋生。

关仲卿十分想弄清他们是什么。此前,他这样的读书人从未接触过他们,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他们。他们可能是任何人,是偷油婆与老鼠,蛇与毒虫,蛰伏在每一座城镇、每一座村落与每一条街巷。关仲卿渐渐有了这样奇怪的感觉:人人都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但没人能说出谁才是其中一员。他们是手抓破碗光脚跟在人后面跑的乞丐,拴了骡子坐在树下休息的脚力,赤膊摆地摊卖跌打药的艺人,挑子里装着甘蔗、糖饼与茶叶沿街叫卖的小贩,低头认真为人补鞋子的皮匠,艰难推着独轮车的车夫(车上坐了两位出行的夫人),沉默的和尚和道士,微笑的衙役,甚至是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新军士兵。他们可能是走在街上的任何人。但如果上前盘问,谁也拿不出证据指证,并且绝没有一个人会愚蠢到承认是自己。了解这些人的巡警有一条默认的规则:即使意外发现了什么,也不要深究——比如暴露田野或者漂在河里无人认领的死尸。哪怕生活在光明中的大人物也默许了他们在阴影中活动,仿佛只要不去掀开石头,底下的蜈蚣、马陆、蝎子与鼠妇便不会被发现,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似的。

关仲卿找过很多地方。他去过泊满货船的码头,并且十分清楚,他们是那些繁华市集的实际操纵者,是那些妓院、赌场以及其他藏污纳垢之地的真正拥有者,并且他们不是只敢藏身于郊野破败的庙宇以及远离官府统治的地方。因为就在城内,在衙门的眼皮底下,他们同样在那里滋生着。当你追寻他们的踪迹时,他们也正窥视着你。

就在关仲卿发愁之际,这天下午,南门内大街关庙前,他见到一个男人手持马鞭抽打一个乞丐。乞丐在地上打滚,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一边求饶。关仲卿从男人的骂声中了解到,乞丐趁他睡着偷吃了他马车上的一块糖饼。有路人出言劝阻,但暴怒的车夫不肯罢手。

突然,一个穿棉袍的人冲上前挡在乞丐面前,替他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车夫吓了一跳,等看清那人是谁时越发慌张了。围观的人们很快发现,那个人虽然身着棉袍、脑后留辫,但其实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并且很快认出来,这是南门外圣母堂的外国人,这里唯一的外国人,大家都认识的“那个外国人”。

车夫局促不安地走到跟前询问伤势,神父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好事者起哄叫神父不要轻易放过他,神父笑着一摊手。车夫很快逃离了现场。神父从地上扶起乞丐,但乞丐操一种长江南边的方言,神父不能完全理解,只好用手比画着指向南门方向。乞丐也不能理解神父蹩脚的官话,二人僵持着。关仲卿见状主动上前,替神父翻译。

“我想请他到教堂去。”神父说,“可惜我的本地话还不太好。”

乞丐乐呵呵地站着,神父再去牵他袖子时乖乖跟神父走了。

关仲卿简要询问了神父的信息。原来这个教士叫马修德,比利时人。关仲卿想了想,用法文问候了几句。马修德惊喜地握住关仲卿的手,问他怎么会法语。

“我留过洋,在日本学过。”关仲卿如实回答。

神父邀请他去教堂做客,关仲卿不嫌弃和乞丐同行,于是一起前往。从这里到圣母堂不过三百米,南向走五分钟就能到。关仲卿听恒龄的某位戈什谈起过,南门外是穷人住的地方。刚出城门,他就在一片低矮的茅草顶棚中间望见教堂耸立的尖顶,以及顶上醒目的十字架。圣母堂建在土房和草棚中间,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都显得格外醒目。他们一行人来到教堂门口时,那个十字架正好在他们身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十字形阴影。

马修德请关仲卿在西边书房小坐,他和一位青年教民帮乞丐剃光头、洗干净身子、换干净衣服。做完一切后,乞丐焕然一新。

“你叫什么,家在哪里?”神父问他。

“熊丑,公安那边来的。”乞丐乐呵呵地回答说,望向关仲卿,等他翻译。

马修德明白公安在哪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熊丑说:

“你没地方住,就住我这里吧,教堂欢迎所有人。”

“不。”熊丑使劲摇了摇头,咧嘴笑道,“您是好心人,我不能住您这里。”

“为什么?”

“我不能跟洋教扯上关系。”熊丑挥舞双手,郑重其事地说。

马修德困惑不已。

“因为我是哥老会的。”熊丑笑着答道。


多年以后,关仲卿在和周利贞讨论此事时才知道,哥老会曾在数年前围攻教会,闹出长江教案,前任圣母堂神父就是因此而死的。但无论那时还是后来,关仲卿都不理解为什么这群会党如此讨厌耶教,明明他们是最迷信的一帮人。他们几乎什么都信,拜一切神,菩萨、佛陀、关公、土地神与财神,甚至向神佛祈求保佑他们的恶行,难道再多拜一位神有什么坏处吗?

不管怎样,他终于和哥老会牵上线了。在他寄往武昌、转交共进会总部的报告中,他这样描述:

“……从上游川贵到中下游湘鄂,他们遍布长江两岸,各自占据地盘,彼此独立。楚地的风俗又与外地不同,习惯用动物的名字为自己取名。比如动物是‘驴’,那么就叫‘驴字堂’。

“在城内,这帮人的名字是‘鸡’。在沙市镇,他们称呼自己为‘鱼’,不久前打垮了盘踞码头的湖南人,目前正与武汉人争夺布匹生意。在太湖,他们叫自己‘蛇’,控制着当地船业与渔业。在江陵和公安,他们叫作‘狗’与‘牛’,勒索粮食,或者抢劫过往旅客。

“本地的会党被官府清剿过一次,现在势力最大的两个山堂是城内的鸡字堂和沙市的鱼字堂……每年会有两次入会仪式,地点不定,一般在郊野废弃的庙宇。入会时所有成员都要到场,将对应动物的血滴在酒里喝下。目前,我已与所有堂主会面,和他们结盟加入哥老会,鸡字堂堂主冯茂贤和鱼字堂堂主朱金舌也已加入革命党……”

关仲卿还记得那次马王庙之行:庭院内的篝火猛烈地燃烧着,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猪叫。五个男人狰狞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其中四人各自抓了黑猪的一腿拖到火堆前。“慢点!我抓脱了。”其中一个叫道。话音未落,一根木棒敲在猪头上,猪被打晕了;第二棒下去,猪四肢僵直。四个人一起压住猪身,呼唤旁边的老人快点过来。老人蹲到跟前割开猪喉咙,拿木盆接了半盆血。“唉,你□的。”抬猪的人累得松了手,一边揩汗一边笑着抱怨道。

在关仲卿面前,各式各样的人围在火堆边。掷骰的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人踢翻了筹子,相互揪住对方的辫子,哪怕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肯放手。有人喝多了走路歪歪斜斜撞到别人身上,被抽了个嘴巴,如陀螺般打了个旋倒在地上。忽然有个身影跳到火堆前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枝。他放声大笑,一边挥舞火棒一边奔跑,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单足跳舞。火焰在他手中渐渐熄灭,赤红的木屑抖落了一地,仿佛灼热的火雨在空中散落,还未触及大地便暗淡下去,化作一摊灰烬。

这次集会上,他见到了各个山堂的堂主,同他们歃血为盟。他强忍恶心喝了猪血、牛血、蛇血、鱼血、鳝鱼血,还有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血液,并且见证了一场可怖的处刑。三个所谓的“叛徒”像先前杀猪一样被割喉放血,而且接血的还是那个老人,用的还是那个木盆。关仲卿意识到,在这里,道德与法律丧失了效力,人与人之间奉行另一套准则——由暴力维系的准则。他们痛恨世俗的法律,正如黑暗厌恶光明。所以他们真的敢去做出各种骇人听闻的勾当,反正依照他们的规矩,这不算肮脏。

就在关仲卿以为一切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顺利发展时,他突然中断了计划。那是会操结束后不久,警察局下辖马军营的管带永德偶然提及了一件事。

“佛陀宝最近抓了个‘革命党’。”永德说,“‘革命党’……分局那帮人也太无聊、太立功心切了,硬是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个叫花子说是革命党……想抓去南方抓呀,欺负乡里人,在我们这儿抓革命党……”

在场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一致认为倘若革命党是这副模样,那朝廷上下也不必劳神费心了。他们没有注意到,关仲卿一点也笑不出来。

当天下午,关仲卿打听到这个所谓的“革命党”关押在城北的班房。他以巡察的名义来到巡警分局,调阅嫌犯的口供,发现是一个醉汉莫名其妙宣称自己是革命党,正好被巡夜的警察撞见,于是逮捕羁押至今。整件事看起来确实非常无聊,难怪永德他们出言讽刺分局局长佛陀宝。然而关仲卿看到那个嫌犯的名字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就是熊丑,那个引荐自己加入哥老会的乞丐。

这件事还未脱离他的掌控,他只需要找佛陀宝打个招呼马上就能放人,可是就算把他捞出来又怎样呢?谁知道熊丑会不会指认自己或者永远保持沉默?也许下一次醉酒之后他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届时关仲卿迎来的只有毁灭。

这一刻,他动了杀心。但他从没有杀过人,被这念头吓了一跳。他的理智十分清楚,熊丑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这个可怜的乞丐不过偶然被自己选中,偶然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又偶然是个行事不严谨的大嘴巴,最后偶然被捕。对关仲卿而言,刺杀高官是一回事,灭口弱者又是一回事,后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定决心的。

他想不出两全的对策,只好去寻求鸡字堂堂主冯茂贤的帮助。

“这很好办。”冯茂贤不以为意地回答道,“看守他的狱警,那个张阿毛,是我们哥老会的人,直接叫他在班房里解决掉就好了。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最后,关仲卿异常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他知道,如果放过熊丑,最终危及的是整个共进会的计划,乃至于革命。他逐渐说服自己:熊丑只是个愚昧、肮脏、臭烘烘、无知、缺乏教养、低贱、微不足道、像虫豸一样的东西,哪怕死掉也不会对世界造成任何影响。这种想法让他的负罪感减轻了。

当天晚上,熊丑被调换到另一间班房。他刚找了块空地坐下,突然被重物击倒。他护住脑袋躲避袭击,爬到尿桶边挣扎着站起身。他一边把尿桶横在中间,威胁谁上前泼谁一身屎溺,一边冲班房外声嘶力竭地呼救。没有狱警回应。他跟其他人就这么僵持到天亮。

白天他又被放回原先的班房。他倒在角落里,迷迷糊糊中回忆起过往的经历。他原本是公安乡下的佃农,没钱交租逃到府城,从此沦为乞丐;后来经马修德的救助,由乞丐升级为无业贫民;近来受到鸡字堂堂主夸奖,开始为山堂跑腿。如今,堂主们都入了革命党,真叫他大吃一惊。那夜饮酒后,他忽然顿悟,大概革命党的老爷比哥老会的老爷还要厉害。他又想,既然革命党招安了堂主,那便未必不会招安自己,自己也未必不会是革命党了。他觉得自己即将由跑腿升级为老爷,因而越发感到威风,开始站在晚风中胡说八道。巷子里的土狗叫起来。他越来越得意,后面又说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有个年轻人哆哆嗦嗦在他身边蹲下,手缩在袖子里自言自语——自己是被人冤枉的,根本没偷东西,不认得对质的人,不知家里老娘怎么办……他边说边哭。周围人都在笑。青年哭了半天,突然问熊丑:“你是为什么被捉进来的?”熊丑刚想开口,忽然转念一想:若说自己是鸡鸣狗盗,怕被人看低了;说是杀人越货,牛皮又吹得太大了。想来想去,他说:“我是革命党。”他直起身,强忍着伤痛叫道:“我是革命党哩!”他没力气站起来,不然一定冲到他们跟前,面对他们惊讶的表情,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坚持了两天。第三天夜里他又被送去那间班房,在黑暗中搏斗了一夜。狱警故意不给他饭吃,他全靠那个青年分给他馒头、咸菜和水维持体力。关仲卿听说熊丑还活着,心中大受震撼。他只想这个麻烦马上解决,最好睡一觉就了结,尸体自动消失。每多拖一天,他就多焦虑一天、质疑自己一天。不得已,他又一次去见冯茂贤。冯茂贤又一次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不要紧,您不方便出面,我们还有办法。”

办法就是,熊丑被县衙提审了。跪在大堂之下,被知县审问有关革命党的事时,熊丑终于忘了自己幻想中勇武的模样,转而颤抖着辩解说自己在说大话。于是知县判决他造谣滋事,扰乱治安,罚站笼三天。鉴于朝廷刚刚下令取缔酷刑,知县决定等熊丑站完就销毁所有刑具,约等于熊丑属最后一批站笼受罚者。

第一天是阴天,他和一个老人一人站一个枷笼,并排摆在县衙门口示众。看守他们的警察是个大眼睛的洪湖人,四方脸,手里拄了根长木棒。到中午换成了年长的警察。半个钟头后他把棒子倚放在墙边,擅离职守,进去睡午觉了。

“喂,老头子!”熊丑踩在五块青砖上,呼唤右边站笼里的老人。

老人没理他,露在笼子外的脑袋歪倒在枷板上,脑后苍白的辫子像蛇蜕下的皮,无力地缠绕在枷笼上。

“喂! ”

老人一动不动,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支撑不住头颅。熊丑对门里头大叫:

“老爷,他死了呀!”

看见死人,他兴奋极了。

“死啦!”他大叫道,“这老家伙头歪了,站断气了,眼睛闭了,没命了,看呀!”

他的叫声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警察慢慢走出来,瞪了一眼熊丑,抓起木棒对着老人的枷笼敲了敲。老人的脖子突然恢复了活力,慢慢竖起来。他眯起眼瞧着警察,东张西望了会儿,很快头又歪在一边。

“原来是睡着了。”熊丑十分惭愧。他又对警察叫道:

“老爷,我要屙尿。”

“屙啊,屙裤子里。”

他唯独在这件事上有自尊心。周围人都在笑,而他觉得自己能惹人发笑,这是他的本领,他也因此自傲起来,请求围观的人喂他一口水。一个戴黑色毡帽的男人说:

“喝水?把他喝尿!”

一旁的警察也忍不住拄着木棒笑了。熊丑用尽喉咙里的全部力气搜刮出了一口他这半辈子含过的最大唾沫,以至于吐出去的时候差点站立不稳。笼子外的人吓了一跳。戴毡帽的男人和他对骂。他们每骂一句,边上的人便哄笑一阵;他们口里骂得越脏,叫好声越激烈,连旁边枷笼里打盹的老犯人也被逗乐了,仰着脖子发出“啊啊”的怪笑。但这并不是一场“费厄泼赖”,警察拉了偏架——熊丑每回一次嘴,他都要拿木棒敲一下站笼,小声训诫:“莫吵!”枷笼每被敲打一下便晃动一次,导致熊丑脚下的砖头摇摇欲坠。警察并不真正制止这场闹剧,仿佛借此从枯燥的看守工作中觅得些许乐趣。

吵嘴的男人忽然抓到犯人的软肋,对警察说:

“这垫高了呀,他太安逸了,拿些砖头去呀!”

警察一想确实如此,于是开笼撤去一块。这下熊丑得踮着脚了。他的毅力一旦集中在脚尖就还不了嘴,只能任别人骂。

中午的时候,隔壁笼子的老人获释了。老人卸下枷板,被警察勒令“滚蛋”,随后飞也似的逃了。

下午出了大太阳,这下熊丑觉得自己像被装在桶里熬油。

在烈日的炙烤下,枷笼被晒出一股烂木头味,加上他裤子里的尿臊味,两种气味熏得他头晕脑涨。一只绿豆蝇飞停到笼子上,沿着倾斜的木栏往上爬,爬到边缘露出一对红色的复眼——还好这是绿豆蝇,不是麻蝇。他厌恶麻蝇,曾经拿鞋拍死过一只。他凝视蝇子亮晶晶的绿色外壳。许多东西是绿的,蚂蚱也是绿的,但绿得粗糙,身上的颜色像是一摩就掉;荷叶的绿是清香的绿,塘里的水草是湿漉漉的绿,狗尾巴草是刺痒的绿,茶是苦的绿。银杏的绿果子,搓在手里好玩;开元观碧瓦上的苔藓,他虽然嘴上嫌弃湿滑,但其实心里喜欢;关庙的庙会,一个老巴子穿了件翠绿的衣裳,看起来滑稽极了。另一种绿是黏糊糊的绿,那是田鸡。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劈开的竹子在稻田里奔跑,惊得指头大小的田鸡四处乱窜。他一棍子下去打烂了一个,一小块绿皮挂在竹片上,被他揭下扔了。结果回去后手莫名肿了,渐渐肿到手肘,拿金钱草捣成墨绿的汁涂了一个月才好。他忽然想起绿豆蝇其实名不副实,这虫子并不像绿豆。绿豆是硬的绿,放糖煮了绿豆汤是甜的绿。绿豆汤甜味淡,山楂糖酸,但还是淡的好,绿豆煮软了可以嚼。他馋得口水直流,幻想有人拿一碗凉绿豆汤灌到他嘴里。他咽了咽口水。然而他脑中想象的绿豆突然全变成绿豆蝇浮在汤水里。他觉得恶心,从胃门涌上一股酸味,逼得他把刚吞下的涎液全呕出来。他重新看那只蝇子:它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他吹了口气,想把蝇子赶走,但它爬到下面去了。他急了,踮着脚小心晃动。站笼跟着晃了晃。绿豆蝇终于飞走了,这了结了他的大恨,然而那蝇子忽然掉转方向朝他鼻尖飞去。他急忙摇头驱赶。绿豆蝇没能着陆,振翅绕了一圈,不料飞歪了,一下撞在他脸上。他吓得大骂一声。

绿豆蝇嗡嗡飞走了。汗从他颅顶发源,不知不觉在脑门汇成了一股细流,又在眉心分出三道支流。滑过鼻梁的汗流得很慢,他觉得鼻子上像有一只毛虫在爬。他皱起眉头想要从毛孔里挤出一些汗液,以便这只“虫子”爬得更快些。一大滴汗像蜷缩的西瓜虫,沿着鼻梁滚下,滴在木板上,沁出了一块褐色的斑块。但他鼻尖残余的汗液很快又积攒成一大滴,荡在空中不能落下,如同跳蚤抱在鼻头吸饱了血。他同这滴汗斗气,故意不动,想看它究竟能变多大。就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突然间汗滴落了,而且是连续两滴,其中一滴正溅在他嘴唇上。他把汗舔干了,嘴里觉得咸。他口更渴了。昨天晚上被狱警拿瓢灌了一大口,之后他靠吞咽口水一直忍耐到现在,但这一滴汗忽然让他觉得口渴难耐。他想喝更多的汗止渴,舌头把嘴唇周围舔了一圈又一圈。实在尝不到汗了,他决定喝眼泪。他咬自己的舌头,疼得眼泪源源不断往外流,全流进嘴里———他突然醒了,定睛一看鼻子,那滴汗还悬在那里——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在发梦。

到了傍晚,他的手脚已经没知觉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踩在青砖上。他感到鼻头刺痒。他不停皱鼻子,噘嘴解痒,但恰巧痒的部位是一块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飞地。很快,他觉得浑身上下的皮肉仿佛共鸣一般,一时间都瘙痒了。他虽看不见,但固执地认为身上到处起了红斑,尤其鼻头有一大块。越这样想,他越觉得痒,接着感到通体发热。他开始幻想自己灵魂出窍,留下一具发痒的皮囊站在笼里;他的魂魄像柳絮一样飘走,穿墙到别人屋里。他要到大人老爷屋里,看他们的老婆出恭、洗澡,看她们白花花的屁股。一想到这个,他的“雀雀”忽然在裤裆里勃起了———他被关在站笼里示众,忍受疼痛、疲倦与饥渴,可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勃起了!他感到羞耻。他被人围观与辱骂时不以为耻,可他的裤裆支起一角时,他突然觉得羞耻了。他的胯下像立起一根烧火棍,热得发烫。他于是维持一个奇怪的姿势,踮脚把屁股往后缩,使得下体看上去不那么“翘然挺然”,同时努力回想屎溺鬼怪及一切恶心的东西,好让这玩意快些低下头去。不巧这时警察出来正看见他裆下昂首的雄鸡,气得抄起木棒重重打在枷笼上,狠狠骂道:“□子!”熊丑觉得委屈:“不是故意弄的……”然而警察误以为这竖立的旗杆是在故意挑衅,举起木棒又敲打了一次:“□子养的!”熊丑在笼子里摇摇晃晃,两腿间跳动的竹子终于退化为竹笋。“我……”他刚想分辩,警察已经把棒子扔了,走过来要开笼:“看来还是垫高了呀!”熊丑吓得哇哇乱叫。这下竹笋缩回地下,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嫩芽了。

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他已变得跟昨天的老人一模一样了。他晕晕乎乎感觉自己随时会断气。就在这时,洪湖的警察来了。他叫年长的警察打开枷笼放人出去,又对熊丑说:“你跟老爷有关系,早点说啊,说了怎么会受这些苦,何必呢?”

熊丑听不懂什么“老爷”。他几乎失去意识了,被两个警察架回班房。狱警给他带来一碗葱花素面、两个猪肉包子、一块甜酥饼。他恢复意识饱餐一顿后获释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是,关仲卿每天都会从县衙门口经过,每天都在观察站笼里的他。关仲卿没有想到整件事最后变成了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折磨。要是干脆利落地结束熊丑的生命,他还好受些,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熊丑被折磨至死。那个站在笼子里气息奄奄的形象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再也受不了了。最后,关仲卿不得已跑去佛陀宝与知县面前撒了个谎,谎称马修德神父找到自己求情———这个熊丑其实是个教民。

虽然经历了一番曲折,好在结果是好的,他没有暴露———至少现在没有。然而没过多久,城内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件事最终促使关仲卿下定决心彻底抛弃这帮人。

事情的起因是上元节庙会的骚乱。为了庆祝庙会,东门外的草市搭建了戏台,荆州最知名的花鼓戏班受邀登台演出,满城和汉城的居民纷纷到场观看。戏进行到傍晚时分,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纤细,苍白,越过黑压压的小帽,伸向一个女人,摸到了缀在大拉翅上的花。女人吓得尖叫连连,扭头看见手的主人是个少年。她用北京话高声骂道:“摸你□呢,喜欢摸回去摸你□呀!”

台上正敲着“七个隆咚锵”,台下好斗的年轻旗人和汉民之间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很快,冲突演变为混战,混战变为暴乱。尽管巡警分局局长佛陀宝迅速率领警察弹压,但有人趁乱点燃了戏台。火焰顺着竹架倏地蹿到半空中,竹子烧裂爆开,如同巨人的骨骼断裂,最后巨人轰然倒下,焦黑的残肢散落一地。商铺门前的幡在风中熊熊燃烧,火光很快随风蔓延,连成一片,一直烧到夜里才彻底熄灭。

为了报复,冯茂贤不听劝阻执意发起一场暴动。关仲卿极力反对这么做。这很可能招致官府围剿,甚至暴露共进会的活动。但没人听他的。他想起那次共进会成立大会上有人提出的质疑:“会党不受革命党控制,这是大问题。”

两天后,不知道是谁号召的,也没有人说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城里突然聚集了一批人,他们沿着北门外大街向拱极门移动。走在最前面的是孩子,光头的、垂髫的、扎髻的、留小辫子的,一路蹦蹦跳跳,时而蹲下回头看,时而跑出去很远;青壮其次,皮匠、豆腐贩子、赶马车的、提着鱼篓的渔民、哑巴,大家肩并肩;最后面是妇女和老人,零零散散在队末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刚开春,风还很大,但人一多就不觉得冷,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像是又过了一次新年。

他们遇到的第一道关隘是瓮城门口的城卫。两个瘦黄的旗兵驼背站着,缩进城门洞里躲避风寒。他们背靠城墙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孩子们先停下,他们害怕,在门洞前徘徊。后面的队伍放慢了脚步,但没人停下。第一个人进入城门后,后面的人受到鼓舞,接二连三地拥入。两个旗兵注意到异状,此时人流已进入一半。其中一个旗兵问:“今天过什么节吗?”另一个说:“是唱戏吧。”

他们进城后向南走,沿街百姓十分好奇。有人跑过去问:“你们去哪里呀?”一个老妇人刚想回答,儿媳扯了扯她的棉袖。问话的人不死心,终于从别处打听到“真相”,随即高声对人宣布:“衙门在发钱!”这支队伍吸引了更多人加入。挑担子的菜农、茶叶店的佣工、休息的更夫,许多人放下手里的活追随,其中不乏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假装少了一条腿的乞丐、头骨畸形者、肥胖的痴愚儿、手背上文梅花的算命先生、披着袈裟一样的破棉袄且爱咬人的女疯子、脊背严重佝偻的老人、瞽目唱曲的夫妻、眼睛和嘴巴歪斜的男人、提着一只鹅的人。他们仿佛眨眼之间凭空出现,令人好奇这些人平时都蛰伏在哪里。

人群在南界门前停下,由欣喜逐渐变得躁动不安。有人试图逼近城门洞口。喜欢滋事的无赖从地上抠了块泥巴扔过去,污了巡警的裤子。门口的卫兵如临大敌。最终在他们冲击界门之前,骑警夹了马肚撞进去,从中分开一条路。众人像受惊的麻雀群,倏忽飞散了。道路被清空,巡警按倒一个穿花棉裤的地痞、一个木讷的书商、一个骂街的妇人、一个吓哭的少年以及放走了一个滑倒的老头子。

也正是在这之后,关仲卿向共进会总部发去第二封报告,判定“哥老会是一群乌合之众,同他们联合绝不是革命的未来”。留守武昌的周利贞仍对会党抱有期望,结果遭遇了更为惨烈的后果:武汉的哥老会同样执意暴动,结果迎来的是张总督的清剿,武汉的会党几乎全部覆灭。

总而言之,既是为了革命的存续,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关仲卿向将军递交了辞呈,迅速离开了这里。辞职前他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自己必须刺杀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会刺杀恒龄。像将军那样的人越多越好,他们只会加速腐朽王朝的毁灭,而恒龄这样立志救国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他离开荆州,前往汉口租界。临别之际,关仲卿前往沙市同父母、哥哥告别。家人已经隐约猜到这些年他在干吗。他们大吵一架,最后决裂。父亲更是威胁要把他送官法办。关仲卿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杀掉父亲。事后他想过,要是那时父亲执意报官,那么自己一定会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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