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作者:刘楚昕

接下来两年,关仲卿在武昌和汉口法租界活动。有时必须在武昌多停留几天,他会去武胜门附近的房子借宿。这座院落是共进会租下的,正好位于一处旗人聚居点西边,许多从荆州来武昌参军的旗人在附近定居。

一天,关仲卿正打算到江边坐渡船去汉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扭头发现有几个旗人边走边讨论即将到来的婚事。他们都穿着军官制服,纷纷朝其中一个人贺喜。关仲卿一眼认出那个人是谁。他忘了多少年没见了,不过乌端还是以前的模样,这时已经是军官了。关仲卿下意识地避开他们。他害怕他们相认。

一个月后,他又一次见到乌端。关仲卿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谁也认不出自己。他发现乌端和其他旗人经常路过这条街,这里应该是他们从营房回家的必经之路。这一次乌端和一个女旗人在一起。这应该是他的新婚妻子?这个女人脸很白净,小小的眼睛,长脸,长着一副关仲卿心目中旗人的典型长相。

又过了几个月,关仲卿看见女人一个人出来散步,并且怀孕了。

每次暂住他都有新发现。再后来,他见到乌端怀抱婴儿,跟妻子、母亲一块儿在街上溜达。

他不知道乌端有没有认出自己,也许早就认出来了,只是佯装不认识;也许根本是自己这些年变化太大了,至少在肉体上变强壮了。他忍不住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如果当初自己老老实实回国做官,会不会跟乌端现在一样,谋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上平淡的婚后生活?如果不出意外,乌端还会迎来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还会继续晋升参领,而关仲卿只在日本短暂交往过一个女革命党,没有进出什么感情的火花。那是个像风一样的女人,虽然身材瘦弱,但精神力比关仲卿还要强大,绝对不依附任何男人,不需要男人为她做任何事,他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所以说她像风一样,无法捕捉,无法看见,也不会在一个地方盘旋太久,很快吹走了。她这阵风现在在哪里呢?——不管怎样,现实的情形是,革命马上就要来了,已经有几十个、一百个、两百个、五百个士兵加入共进会了。乌端他们过着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但这虚假的幸福马上就要毁灭了。灾难迟早会降临到他们一家所有人身上。关仲卿是这世上少数几个掌握真相的人之一。

他最后一次见到乌端是一颗彗星出现在天上的时候。这颗彗星一连显现了八天,每到清晨和黄昏便可望见天空中拖长的彗尾。从蒙古广漠的草原到岭南炎热的集市,从江南湿润的农田到新疆干燥的戈壁,全国民众都看到这一异象。大家开始这么觉得:可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这期间,他们在武昌的临时住所搬到了更北边。他再没去过老地方。


又过了一年,临近九月十九,武昌城里忽然疯传“革命党中秋杀鞑子”的流言,这令全城的官员和旗人无不骇然。一种诡异的说法流传开来:“九”是“革”的笔画数,“十”是“党”的笔画数,合在一起就是“革党”;又有人认为九十九是百去一,从字形上看“百”去一是“白”,而臂缠白巾正是革命党的标志。

这些谣言正是关仲卿和他的同伴散布的。每一天,这样无头无尾的消息经过他们的传播,在小报、街头、人们的嘴巴和耳朵边辗转,而且越传越可怕,仿佛到处都是革命党,随时随地便会爆发革命。每个人都听说某处有剪着短发的革命党现身。武昌城一天接一天戒严,而当汉口租界突发一起爆炸事件,新一轮的谣诼又一次席卷而来。这一次,谣言的对象成了官府:相传总督大人已经掌握了军队中所有革命党的名单,正在全城搜捕没辫子的男人。

次日早晨发生的事似乎证明这次的消息不是谣言。市民围聚在武昌城西边的文昌门前。他们仰望城楼,上面刚刚挂上三个铁笼,笼子里盛着三颗革命党的人头。市民们更加确信,昨晚捉了几百个革命党,一晚上都在捉革命党,已经捕杀了几百个革命党。

一个少年背了一袋枣子进城路过这里,有个又高又胖的男人指着少年叫道:

“你们看,他没得辫子,他难道不是革命党?”

少年吃了一惊。他确实一头短发,没辫子。所有人警觉地望向他。少年回过神,感到十分荒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我是小孩啊!”

大家都笑了。

这个男人对身旁的关仲卿小声说:

“现在没人知道革命党在哪里,现在到处都是革命党。”


关仲卿望向前方:茂密的芦苇丛后,深黑色陆地像尖角一样突入水中,靠近岸边的浅滩如镜面般亮着光,倒映出残破的太阳。芦苇丛在江风中发出连绵成片的沙沙声,听起来就像海浪漫过沙滩。闭上眼,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海边,像过去的某刻一样,坐在黑暗中聆听涛声。他第一次发现江岸和海岸很像,江水和海水很像,都有一种宁静治愈的作用。可是芦苇细碎轻柔的声音只能暂时安抚他的心,没一会儿他又无法抑制地躁动起来了。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想:芦苇丛中走出一个人影,人影逐渐来到岸边,一步一步走入水中,紧接着刚刚开始西落的太阳会重新升起,天地间被另一种金光笼罩……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昨天散会后,他们分头行动,每个人联络一个营,约好起义的时间。本来应该是昨天,又变成今天。但他强烈地预感到就是今天了。只能是今天!仿佛今天过后什么也没发生,他就会倒地而死。波涛快要淹没他了!太阳要升起来了!……他的太阳穴也随着脑中涌现的幻象突突跳动。

这时,在陆地的延伸处,临近岸边的浅滩中,他看见一个鸟影。从影子细长的双腿、尖尖的鸟喙判断,那是一只夜鹭。这只夜鹭缩起脖子,立在水中一动不动。这只夜鹭仿佛有某种致命的诱惑力,吸引他静悄悄地走过去。鸟没有飞走,依然停在原地。再往前走,当他踏入那片尖角形的陆地时,他的脚下突然陷落了。原来这不是陆地,而是一摊淤泥。他退回去,在路边草垛般蓬松干燥的野草中擦干脚上的泥巴。

如海潮般宽广的沙沙声又一次响起。他这次变谨慎了,又一次逼近夜鹭。突然之间,江面上响起巨物震耳欲聋的嘶鸣声。鸟受惊飞走了。这声音来自战舰的蒸汽轮机,最近几天它一直在江上巡航,就像一头蓝鲸巡视自己的水域。他不免担心起来,眼下同伴乘坐的划子船是否会遭遇这头巨鲸,被它撞翻?

又等待了半个钟头,他听见咚的一声,石头投在水里,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他反应过来,一边循声跑去,一边压低了声音呼叫:“喂——”

渔船靠岸了,他接应的同伴,被他戏称为“老大哥”的人跳下船。

“五点了。”他对老大哥说。

他们快步离开这里,来到城墙下,用钩索翻过城墙。等换岗的士兵走远后,他们沿着汉阳门大街心急火燎地狂奔起来。

炮营的代表已经先到了。他们告诉老大哥,炮队在南门外进不来,必须等工程营先动手打开城门,再把炮拖进来。他们站在高坡上望向东北方的营房:四间房子在夕阳的照射下染成了一式的橘红色,仍然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气氛中。他们不得不焦急地等待下去。又过了半个小时,整片大地渐渐沉入黑暗中。这是关仲卿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小时。他坐在椅子上,浑身肌肉如抽筋般紧绷着,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会晕厥。

七点左右,枪响了,起初他们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某种怪鸟的叫声,接着营房中忽然蹿出七八米高的火焰——开始了!关仲卿体内积蓄的情绪已到极点,马上要火山迸发红日升起轮机轰鸣野马狂奔似的爆发了,然而下一个瞬间,所有的激情忽然消失了,他变得非常平静。他跟老大哥不一样,他不懂指挥,也不擅长枪械作战,这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时,一个炮营的代表拍拍他的肩膀。

“跟我们推炮去吧!”代表笑着说。

“什么? ”

“出城,把炮推进来,推到山上,轰!”代表指了指山的方向。


起义后的第二天,在中和门附近,五个士兵在街上扫荡。他们风衣左臂上系着一条白布。空气中弥散着硫黄和木炭的气味,远处腾起的硝烟把天空熏染成灰黄色。四下太安静了,他们一连经过三个化为焦土的街区,只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和两个运尸的人。

突然,他们望见从拐角迎面走来三个人。

这其实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她们看见士兵,想要退回路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做什么去的?”一个士兵走上去盘问道。

“出去的……”其中一个女人回答道。

这个士兵非常年轻,不到二十岁,是鄂州人。他听出这个女人说的是武昌口音,只是语调上有一点奇怪。他看了看身后的长官,继续问道:

“你们从哪里来的?”

女人不敢看士兵的眼睛,往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另一个妇人把小孩抱得越发紧了。

士兵觉得自己多心了。这几个女人穿着打扮和口音都不像是满人。他请示长官。那位厚腮帮的棚目把枪支在地上,拄着枪身休息,点头示意放她们过去。

她们在士兵的注视下快步离去。突然之间,那个士兵眼睛一亮,脱口叫道:

“大脚! ”

女人们呆立原地。棚目大步冲上前,指挥士兵拦住这些女人。她们的大脚藏在裙子下摆里面,平时难以分辨,可是一旦走快了就露出了马脚。年老的妇人泪眼婆娑地用北京话哀求道:

“她们丈夫,我的几个儿都死了——他们该死,他们有罪,可我们什么也没做,杀了我们几个妇人也没用呀……求老爷开恩饶命,放我们走吧!……”

“只要是满人,一律带走,哭也没得用。”棚目转过身,对年轻的士兵说,“先抓起来!”

老人磕头求饶,额头在地上磕出一块血印。另两个女人也跪着哭,只有孩子不明所以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啃着手指。

在棚目不断催促下,士兵走到跟前,把老人拽起来。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她猛地扑向士兵,夺走了他手里的枪。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士兵反应过来,紧紧握住枪身。可是老人像疯了一样,力气大得跟壮年男人一样。拉扯中,老妇人嘶喊道:

“走啊!你们走啊!快走啊!”

那两个女人刚站起身,枪声突然响起,老人斜着身子栽倒在地上。士兵哆哆嗦嗦,检查半天,发现不是自己开的枪。

两个女人哀号着,居然也跟着扑上来。士兵吓得不知所措。又是干脆利落的两下枪响,女人倒在他面前。

转瞬间地上多了三具尸体。

士兵瞪着眼睛。他见过杀人,也杀过人——昨天晚上他就亲手打死了两个旗人出身的士兵,一个叫宝昌,平日傲慢,一个叫连祥,人不好不坏。可是他从未杀过手无寸铁的妇孺。

棚目冲过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的!”棚目骂道,“要害死我们吗?!”

士兵陡然瘫倒在地上。回头望去,站在队伍末尾的士兵端在手里的枪还未放下。是他开枪射杀的三个女人。

“好!还好你开了枪!”棚目走上前,狠狠拍着士兵的后背。这是他表达赞赏的方式。他说:“你不错的,好样的!”

那个士兵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射杀的不是人而是动物。

这时,坐在地上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整片街道都回荡着他的哭声。

“这怎么办呢?”瘫倒的士兵回过神,爬起来指着号啕大哭的孩子问道。

“怎么办,我晓得怎么办!他□的!”棚目继续骂道。

听见这里的枪声,从东边赶来一支队伍。他们胳膊上佩戴白色袖标,上面写着“宪兵”。棚目记得领队的长官,好像姓关,曾在某次共进会集会上见过,一边努力回忆一边汇报刚才发生的事。

“这孩子怎么办?”他问宪兵长官。

这位长官,也就是关仲卿,看了一眼孩子回答说:

“交到都督府吧,让他们管。”

“交给您,您带到都督——”

“你们自己去。”关仲卿打断他说,“还有这些尸体,你们要么自己弄走,要么等赤十字的人过来,不要像这样丢在这里。”

“我们去叫赤十字的。”棚目摘下军帽擦了擦颅顶的汗。他还没想起这位长官的名字。

宪兵走后,那个闯祸的士兵被派去找赤十字军,其他人继续在旗人居住地挨家挨户搜寻,只要找到旗人就扭送都督府。不幸或幸运的是,他们这一天再未遇到任何旗人了。半路上他们碰到另一队正好要去都督府交差的队伍,于是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他们。

他们途经小朝街时,看见路边有一具穿着军官制服的尸体。尸体仰面朝上,四肢摆成一个“大”字形,眉心被一枪打烂了,半边脸成了肉泥,下颚脱臼了,身上还有两个弹孔,如同两朵黑色的花。

棚目走过去,蹲下查看。

“呦,还是个大官咧!”他翻开死者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证件和一块怀表。

“乌……端……”他念道,随即对左右大声说,“还是个满人嘛!你们看看,还是个满人嘛!”

棚目把证件随手扔了,在裤子上揩干净手。


一整天都是阴天,长江两岸的天空覆上了一层阴霾。站在蛇山山顶可以远眺江对岸的汉口。那里,革命军正与北边来的军队激战。数股浓烟如飓风般从地面腾起,缓缓升入天穹。反观这一边的武昌,最激烈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现在城里只能听见对岸传来的炮响。

中午时候,一位军官沿小朝街来到阅马场。他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前额和上半边眼帘,左臂上缠着宪兵袖标;军靴上的泥干了,像一层即将剥落的血痂;军服外面穿一件军风衣,没挎枪,脚步很快。

阅马场上满是细碎的石子。他斜穿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红砖建成的两层西式建筑,有着高廊柱和三角顶,中央是一个圆形的穹顶。这座建筑入口的铁栅栏上挂着黄星黑九角红底的十八星旗,左右各有一面,正门由五名值勤的卫兵把守。

他走上前,立正,行了个举手礼。

“您把枪留下再进去。”卫兵上前一步,说道。

他掏出手枪,解下腰间的弹药,一并递上去。

“进吧。”

卫兵让开中间的大路。这时突然有两个士兵押着一个军官来到大门口。

“跪倒!”其中一个骂道,把军官踹倒在地上。

“去都督跟前讲清楚!”军官跪着叫道。

“讲你□!”士兵开了枪,军官后脑中枪,仆倒在鲜血中。

卫兵过去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说:

“搞什么,不要在这里乱搞啊。”

“他克扣老子子弹,害得老子打败仗!”士兵指着血泊里的尸体说。

“那也不能在这里搞!要搞去别的地方搞!这是什么地方!”卫兵指着远方,指责说。

士兵一边离开一边自言自语道:

“都是汉奸!……”

关仲卿看了一眼尸体,走进红房子里。


他穿过院子,踏上漫长的台阶。抬起头,他看见都督府门前挂着一张告示,上面这样写着:

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人方罢手,斯其时矣!

他走完最后一级台阶,进入候客室。他等了一个钟头,负责接待的文书出去了四趟,每次回来都见到他坐在那里。中间某个时刻,戴眼镜的文书甚至对他打趣道:

“大概今天不会见你了。”

文书终于带来佳音:里头叫他进去了。他这才缓缓起身。文书探着身子朝里面指出一条路:“进去往左转,上楼,有卫兵带你进去。”

他没有道谢,直接走掉了。他穿过红柱子后面的回廊,快步爬上楼梯。楼梯口一个背枪的卫兵走过来,让他往右手边走。走到头,会议室的门前又站着两个拿枪的卫兵。

“请等一下。”领路的卫兵说,“得罪。”

他们将他身上的口袋、衣袖、靴子仔细地捏了一遍。

会议室内,一个男人正在发言。因为木门隔音不好,关仲卿能清楚地听见里面发言。他听出说话的人正是共进会的领袖之一,起义前在汉口爆炸中受伤、目前已经康复的孙武:

“……现在汉口失守,冯国璋的军队正在休整,下一步定然要来打汉阳。若是汉阳再失守,武昌就危险了。可是汉阳的仗还没打,宋锡全和王宪章竟然带着驻军逃到岳州去了!他们做起事来和姓詹的那帮人没一点区别,嘴上说革命,临到危难时候都想着逃命。不是我说文学社怎样,好像故意针对他们,实际是,唉,不说了……”

“确实还是不要说为好。”另一个说话的人是刘公。他从旁劝解道:“他们在汉口是尽力了的,只是最后没办法。此事固然是他不对,但事情究竟若何,还须查问清楚再说。何况那姓宋的已被军法处处决了,其他人正被押解回来,等押到武汉了,事情自然明了。”

“汉口支部既然交给他们文学社的人,他们就必须负全部责任。即便实在守不住,为什么不撤回武昌,回军政府来?哪里有全部逃走的道理?——好了,现在他们把汉口丢了,拍屁股全逃去东边了!当初他詹某人擅自把张景良处死,我就看出有大问题。仲文,你一向说他是我们革命的同志,当初共进会找他们文学社合作时,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是拿出真心诚意、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可他们这样是做同志的道理吗?有这样做事的吗?你自己说一说。”

刘公停顿了片刻,说道:

“张景良通敌,质存杀他没有大错。”

“可张景良是我们军政府派去的人,要处置也应该交给军政府处置,怎么说杀就杀了?这件事且不论,他们逃走的事又怎么算?按照军法,这也是可以杀头的!”

被这么质问,刘公叹了声气,说道:

“恐怕有他们的顾虑吧。张景良是我们派去的,也是我们说可靠的,结果出了事……这不能全责怪他们,何况我听说他们是去安徽求援去了……”

“肯定是畏罪潜逃了。”张振武突然在一旁叫道,“刘兄,你不要替他们开脱了。他们的事,自有公论,也自有军法处置。你替他们说话,实在没有必要!”

孙武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刘公默然无语。这时卫兵替关仲卿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叫了声:“进!”卫兵打开门,关仲卿起身走进去,看见会议室中间放置着一张方形大桌子。

“我来了。”他行了个举手礼。

“别来这套了,快坐吧。”刘公起身向他走来,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就站着说吧,我坐了很久了。”关仲卿说。

“你在怪我们让你久等了啊。”孙武摇了摇头,笑道,接着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孙武接着对他说:

“先坐吧,‘大人物’还没来呢。”

关仲卿在靠门的空位上坐下,接着,吴兆麟起身说道:

“这些事都过身了,再说也没什么用,我们还是想眼下汉阳的战事怎么办吧。”

孙武接过话,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说道:

“前几天克公刚刚拜了总司令,汉阳的事归他指挥。蒋伯夔在汉阳招兵——这又是个文学社的。他们两位还没来。”

“黄先生马上过来,蒋部长他过不来了。”吴兆麟解释道,“他脱不开身。”

孙武不说话了。张振武把一只手搁在桌子上,说:

“今天开完会,我也要回青山布防去了。”

“那边的事,恐怕很辛苦吧。”坐在首席的黎元洪问道。

“嗯,江对岸战事不决,我们这边到处都不安逸啊。”

“黄司令他⋯⋯”吴兆麟面露难色,说,“有反攻汉口的打算。”

张振武扭头看着吴兆麟,又看了看在场其他人,显得很吃惊。

“我已经晓得了。”孙武的脸侧向一边,“我们在等他来。”

“冯国璋还没有在汉口站住脚,要是趁机把汉口打下来,这再好不过。”吴兆麟双手撑在桌沿,挺直了胸膛,但他犹豫了下,说:“可是……”

孙武微微偏了下头,闭目不语。

“这有什么可是的呢?”张振武质问道。

“黎都督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啊。”孙武突然开口说道。

“这是为什么?!”张振武瞪大了眼睛。他没有看其他人,单单盯着黎元洪。

刘公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还是等克公来了再说吧。”

孙武看了看门,门没开。他挪了挪身子,坐直了。

在黎元洪和孙武的示意下,吴兆麟走到地图前,向大家介绍道:

“现在全国各省的革命党都在起事。湖南、江西、两广、四川、江浙、山西和陕西都已易帜了。只要我们守住汉阳和武昌,各省地方就会接连不断响应革命。鄂省内,我所知道的,宜昌的革命军正打算进攻荆州府,还有襄阳的革命党在打钟祥。”

“宜昌的唐牺支,现在已经快到荆州了吧?”刘公面露忧色,看了看张振武,随口问道。

吴兆麟站得笔直,回答说:

“我们之前给荆州将军发过电报招降,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投降了。荆州要是打下来,可以扼住武汉三镇的上游。”

“那样就能缓解我们这里的压力了吧。”刘公说道。

吴兆麟不经意间叹了声气,说:

“希望是这样啊。”

这时门开了,门外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人脚下像有一阵风。他体态微胖,嘴上和下巴留着中长胡须,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即便不说话也显得威风凛凛。他走进会议室的一刹那,所有人停止了交谈,下意识地正襟危坐。这个人朝黎元洪微微点头,接着坐在了次席。

“我来晚了。”黄兴说。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参谋长,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

关仲卿觉察到,黄兴出现后,这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克公,你来得正好。”刘公微笑着朝黄兴致意,说,“我们正在讨论汉阳和汉口的事情呢。”

黄兴对他点头回礼:

“我正要与诸位商议。船划了半个钟才过来,江面上还在放炮。同诸位说完这件事下午又要赶回汉阳了。”

“前线战事这样吃紧吗?”刘公问道。

“哪里都吃紧啊。”黄兴挺直了腰背倚在椅背上,说。

“那克公请直接讲吧。”

“我以为应当立刻反攻汉口。”黄兴的嗓音浑厚,说话时中气十足,“据汉阳探报,冯国璋的部队士气不高。眼下虽然攻下汉口,但士卒疲惫,短时间不可能再战。与其在汉阳等到他们休整完毕,重新振作,不如趁势反攻回去。我们刚刚整编了一批民军,又接受了湖南都督派来的两标湘军,主动出战汉口,我有把握取胜。如果能在北边新增援的部队到达前把冯国璋从汉口赶出去,就能彻底巩固武汉三镇,为南方的革命党争取时间,所以还望黎都督批准。”

他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听起来具有讽刺意味。

“克公是总指挥,尊下的决议本不该我指手画脚。”黎元洪声音很轻,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只是,或许在座里头另有不同声音,也请先生耐心听一听。”

他们下意识地一齐望向孙武。但孙武没有说话。吴兆麟犹豫了一番,神情忐忑地说:

“那个,您曾说过,先前汉口新招募的士兵素质参差不齐,不听号令,很难调度,加上缺少机枪和大炮,打不了冯国璋的北洋军,所以汉口失守了。依我拙见,眼下这些问题根本无从解决,刚送去汉阳的新兵依然是那个样子。贸然进攻汉口的话,怕是难有胜算。相反,汉阳的工事牢固,冯国璋的人不敢轻易渡河。与其以我之短攻敌之长,愚以为倒不如据险固守。”

黄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面色严肃地说:

“如果只是固守,那才是没有胜算!”

吴兆麟急于抒发自己的意见,抢着说道:

“而且湖南来的援军,这两标的问题也很大。我听说他们相互之间有矛盾,到时候恐怕会成心腹之患。”

“都是革命党,为什么会为患呢?”张振武追问道,“他们湖南都督跟我们熟悉得很,哪里会患不患呢?”

吴兆麟没有回答,而是望了一眼黄兴,说:

“具体怎样,您应该更清楚吧。”

黄兴沉吟了一阵。刘公突然讲道:

“他们之间的事,我有所耳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为革命所用,更不代表他们不会为革命尽力。要说矛盾,哪里都有矛盾,就是武昌城里也有矛盾,但大家还不是坐下共事?我想,这不要紧,只要能在前线出力就行。”

孙武眯起了眼,听吴兆麟说:

“可是我听前线回来的伤兵说,他们私下抱怨饷银,说湘军比鄂军更拼命,银子却拿得比鄂军少,顺着又说湖南人的命比湖北人贱。我觉得他们不太可靠啊。”

张振武一时大怒,拍起桌子骂道:

“胡说八道!哪个说鄂军不拼命?他们湖南佬来之前,武汉三镇是哪个打下来的?!”

黄兴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他看着吴兆麟淡淡地说:

“我以为这样的流言还是不要信的好。不仅不该信,也不该说出来。”

吴兆麟的脸倏地变红了。

“不管怎样,汉口一定是要打的。再拖下去,等冯国璋休整好,连汉阳也难办。”张振武坐着,变得越来越烦躁。

黄兴目光坚毅,说道:

“进攻汉口,这是总司令部已经决定的事。”

孙武并没有去看黄兴,而是盯着眼前的桌子,忽然说道:

“但这件事司令部未免决定得太武断了。”

黄兴惊讶不已。

孙武唯独不去看黄兴。他说:

“我也以为防守汉阳比反攻汉口要好,但我不是总指挥,克公是,我说话不作数。我唯有一个疑问——如果进攻汉口失败,连带又丢了汉阳,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接着说道:

“要是让冯国璋攻下汉阳,他们同武昌城就只有一江之隔了,那时候先生要怎么办?”

黄兴不由得愣住了,想了想后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心中的见解:

“如果汉阳失守,军政府可以撤出武昌,退到九江或者南京去。”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关仲卿感到众人脸上流露出沮丧的情绪。黄兴又解释道:

“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情形了。”

过了一会儿,黎元洪缓缓地说道:

“要真到了那种地步,也确实只能如此了呢……”

孙武又不说话了。他神情复杂,令关仲卿捉摸不透。

突然之间,张振武拍案而起,身后的椅子几乎倒在地上。他愤懑地叫道:

“仗还没打就想着撤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们革命党难道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他的话说得连黄兴也感到惭愧。黄兴微微低下头。其他人的脸上也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说什么好,唯有刘公勉励在座所有人说:

“不错,仗还没打,不该说这些话。即便汉阳真失守了,我们也要死守武昌。列位,这里是鄂军都督府,是军政府,是全国革命的精神支柱!请大家想想一个月前我们起义时的情形,想想这两年来共进会和文学社的努力、这十年来牺牲掉的志士仁人。若是对革命心怀希望,就绝不该说丧气话。我们要么与城俱在,要么与城偕亡,不论发生什么我也决不放弃这里!”

张振武气愤难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要是刘静庵还活着就好了……”

黄兴身边的参谋长忽然起身,说:

“我们还是关注眼前,由不才先介绍反攻计划……”

孙武侧过头。他们听参谋长说完,吴兆麟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看法:

“愚以为还是应该坚守汉阳,不要去打汉口,太冒险,我们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不能坐以待毙!”黄兴反驳道,站起来,双手按在桌上,环视在场所有人,“司令部有充分的把握!”

黎元洪连忙用一腔黄陂话表明立场:

“黄司令,身为都督,我尊重司令部的意见。”

孙武坐着,直视黄兴,说:

“克公,我改变不了您的看法。但我始终觉得我们多坚守一天,就对全国的形势有利一天。”

他继续说道:

“多坚守一天,其他地方就有更多的革命党举事。”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从黄兴脸上移开过:

“全国的革命党都在观望我们、观望鄂军、观望武昌,所以我反对反攻汉口,应该坚守汉阳。”

这一次连张振武也罕见地沉默着。

然而黄兴焦躁地踱步,口中愤怒地叫道:

“时机!必须抓住这个时机!……绝不是什么从长计议!……”

没人劝他。孙武从鼻子里长吸了口气,左手扶额,转过头不去看任何人。


关仲卿站起来,在场七个人齐刷刷地望向他。他镇定自若,高昂着头颅。黄兴打量着他,点点头,说: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有一件任务委派给你,很重要,但不危险——我们想让你代表军政府去宜昌,去见那里的革命党。”

“因为你老家在荆州那边,以前又跑去联络过那边的会党,再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一带了。眼下宜昌的革命党正计划攻打荆州,我们计划派你协助他们、充当他们向导。你晓得我说的吗?”孙武从旁解释道。

“晓得。”

“好,你要弄清楚,荆州能不能打下来,对我们武汉三镇的战事很重要。你要竭尽所能帮助他们,明白吗?”黄兴问道。

“明白。”

黄兴继续说道:

“你马上出发,今天就动身。宜昌革命党那边的司令叫唐牺支,也是我们湖北新军的人。他是文学社的成员,早些时候被调去四川弹压民变,半路上驻扎在宜昌,于是在宜昌起事了。他不是外人,你找到他,把军政府的信交到他手里,他看了就知道你的来意。你到那里后,一切听唐牺支的差遣。”

“好的。”

“路上全靠你自己一个人了啊。”刘公走过去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说,“你自己小心行事,多保重啊,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们。”


关仲卿走出鄂军都督府大门没多远,一个声音叫住他。他回过头,发现是周利贞。

“去宜昌,真羡慕你啊。”周利贞朝他胳膊轻轻打了一拳,笑着说,“要是跟你换一换就好了,你待在军法处,我去荆州。”

“也没让你上前线啊。”关仲卿说道。

“你没亲眼见过,不会晓得的。”周利贞瞬间拉下脸,“以前嘴巴上叫得厉害,说什么‘报扬州嘉定之仇’‘排满’‘杀胡’,可真要动起手来,真是精神折磨啊。”

关仲卿笑了笑。

“几个月的奶巴子、小孩、女的、老人,在你面前哭啊,叫啊,求饶啊,最后还得把他们一个个毙了,尸体瘫在地上,像被捏死的毛虫。血啊尿啊什么的流了一地,最后像死猪一样一层层堆在板车上……”

周利贞脸色苍白,颤抖着深吸了口气。

“现在不是好了吗?”关仲卿注视着他,问道。

“是,租界那边的领事找军政府求情,这才停了,不然我这会儿还忙着枪毙、处理尸体呢。”

“不要多想了,你没做错什么。”

“唉,都是命吧,死了就解脱了。”周利贞转而问道,“里面怎么样?”

“难说,还是老样子。里面比你那里更复杂。”

“猜到了,当初创立共进会,还记得黄兴怎么质问我们吗?他说:‘你们另立组织,那么革命成功之后谁是正统?谁是领导?’那时候我们只能好声好气赔笑说:‘那得看谁的功劳大。’所以现在呢?我们共进会成功了,他们没成功,他们同盟会有什么说法吗?还不是急急忙忙跑过来摘桃子?我们还不是老老实实把军队交给他指挥?但谁能服气?你服气吗?”

关仲卿沉默着。

“我个人对他没什么大意见,毕竟他威望大嘛,仅次于孙先生,谁叫我们共进会没声望呢。让我真正失望的是和文学社的关系。”

“对,我也是这么觉得。”关仲卿突然说道。

“是吧,当初两边的合作,你我是出了很大力气的。你从荆州过来以后,我们在武昌没日没夜地跑,一次又一次开会协商,三年啊,终于敲定了。那时说得那么好听,都是同志,我们负责外围,他们负责新军内围,结果刚起义就开始争了。”

关仲卿若有所思,说:

“我听说了,哪个打响起义第一枪,我们这边说是共进会的熊秉坤,他们说是文学社的金兆龙,最后我们抢先报给孙先生,孙先生听了我们的,他们很不高兴。”

“然后谁来当都督。我们当然都认为孙尧卿合适,因为整件事都是我们推动的嘛。他们力推蒋翊武。如果不是蒋翊武谦让,事情恐怕要闹得没法收场,毕竟文学社在军队里势力大,我们是外来者,真要争起来我们怎么可能争得过他们呢。”

“要是起义那天晚上文学社的人留在城里没走,都督一定是他们的。”

“是啊,那时候你和仲文他们在汉口,是吧?我在租界照顾炸伤的孙尧卿,文学社的逃走了,给同盟会的那些人发电报叫他们来他们也没理。当时谁在谁就是都督,但就这么巧,就这么出乎意料。”

“这样看,让黎元洪当都督倒不错。他当一个傀儡,不是共进会也不是文学社,表面上维持了和谐,真正的军权还在我们手里。”关仲卿低头说道。

“让哪一边当都督另一边都会不满吧。你知道吧,二十八号黄兴到武汉,私底下又争论该不该让黄兴代替黎元洪当都督,最后大家都觉得起义是共进会和文学社的功劳,不能把首席的位置拱手让给同盟会,所以宁可黎元洪继续当都督。在这件事上大家又团结了,一致对外了-----这就是人性啊!”

“没办法。我们两个什么也改变不了。”

“因为你和我太纯粹了,单纯为了革命,所以愿意退让,不去争,可是你不争,别人争,你就被他们挤得靠边站,被排挤走了,所以他们得志,他们兴风作浪,你什么也做不了。”

“算了,当初我们觉得革命的希望在湖北,在湖北新军里头,没人相信我们,连孙先生也没支持我们,现在我们的计划实现了,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我已经很满足了。”

“好吧,不说丧气话了,往好的一面看吧。”周利贞转头指向伫立在他们身后的红房子,“你看,十月十一日以前,这里还是湖北咨议局,立宪派在这里举行过议员选举,三次上书请求召开国会,结果三次被拒绝。现在这里成了我们鄂军的都督府。这座红房子简直见证了立宪派的失败和我们革命党人的成功。好的一面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立宪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了,只有革命才能救国。革命的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而纵火者之中便有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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