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作者:刘楚昕

关于一九一二年五月八日的袭击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袭击者与宗社党有关,击毙两个逃走三个。这件事发生后,关仲卿申请辞去善后局协理一职。从一开始他就无意承担这一职责,尤其对丈量统计一类的烦琐工作缺乏兴趣。去年年末他本想回武汉复命,由于受到唐长官和军政府委托他才勉强接下这份差事。如今司令部接受了他的辞呈,准许他在家休养,而新任协理要等省政府重新委任派遣,大约需要半个月才能到任。赋闲在家,同僚们时常邀他一同喝酒。他推辞不去,请得多了,只好勉强跟着赴了几次宴。他们为他谋划将来,说等旗人安置完了,善后局一定会裁撤,而且卖的几块旗人公产土地可能有点不清不楚的问题,有旗人控告到省议会,意思是贱卖了,要求对总理立案调查,所以他的选择不错,眼下正是急流勇退的好时机。他们又七嘴八舌劝他在沙市多买田地,娶几个婆娘,和家人住一起。只有喝了酒后,他才打开心扉。这是他日本那次宿醉后第二次喝酒。他说:

“他们知道我搞革命就跟我断绝了关系。不久前我回去问过了,父母都病死了。”

“这样,可惜!还有兄弟姊妹呢?你现在发达了,他们肯定都愿意找你。”

“我是这样的脾气,他们说我古怪,确实有道理。我最厌恶前倨而后恭的人,倘若你一直轻蔑我,我反而未必恨你。”

其他人陷入沉默。他们转而安慰他可以回武昌找黎总统和以前的共进会的同志,他们一定能为他谋个好前程。关仲卿摇了摇头,在觥筹交错中回忆起去年十二月初发生的事。

那是他和宜昌革命党会合、经过两个月战斗围攻荆州城的最后阶段,唐牺支委托他回武昌,去找军政府借攻城大炮。他在武昌下船,船夫告诉他,双方刚刚停战,如果他早到一天,一定能听见炮声响彻江面。

进城以后,他一路上踩着破碎的瓦砾来到那座红房子前。他震惊地发现军政府门前的卫兵连同悬挂的十八星旗不见了。这里人去楼空,只留下倒塌了大半的红房子,红色的砖石散落了一地。

走在武昌城内,城西几乎不见一人,随处可见炮击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再往东,他遇到搬运尸体的赤十字军。他们身着黑色制服制帽,胳膊上戴着白底赤十字袖标。关仲卿问一个留小胡子的赤十字军医生这里发生了什么,都督和部长们去了哪里。医生沉默着望向洪山方向。

一队巡逻的士兵正好经过。带队的排长用鄂州口音向关仲卿解释道:

“反攻汉口失败了啊。”

“然后呢?”

“然后汉阳也吃败仗了啊,一船接一船从汉阳撤回来,从白天到晚上。对面在汉阳架炮轰,把武昌城炸得稀烂。”

高层的事情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现在管事的是刘公,总司令是蒋翊武。至于黄兴和黎元洪,他们笑了笑,说:“都跑了。”

十分钟前他们曾遇到刘公带队巡视城东,大约还没有走远,于是其中一个士兵领着关仲卿沿路追过去,在宝通寺附近追上了刘公。

再次见到关仲卿,听取来自荆州的战报后,刘公显得很高兴。他取下手套,双手背在背后,耸着肩膀将脖子缩在军大衣里,说道:

“我倒是很乐意帮忙,但你看到了,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实在无能为力。请你转告唐牺支,我们盼望他能快点结束荆州的战事,过来援助我们。”

士兵们将头埋进膝盖,坐在十米外的地上休息。刘公单独对他说:

“汉口反攻失败,听说克公在船上急得要跳江,被旁边人抱住了。后来汉阳又失守了,他跟我们大吵一架,闹翻了,气得他直接坐船回上海了。对岸炮打得厉害,都督府被炸没了,黎都督跑去葛店,孙尧卿追了一晚上才追到,劝不回来。

“总之就是炸了三天,昨天对岸的人来签停战书,英国的领事陪着过来调停的。都督大印被黎元洪带走了,章子还是现刻的。如今文学社的那个蒋翊武是总司令,城里哪个说了算,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说了不算,就是这样。”

“周利贞呢,您见过他吗,他现在在哪里?”关仲卿忍不住问道。

刘公的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关仲卿,欲言又止。

“他死了。”刘公说,“从红房子里撤离,他不肯走,一直守在那里,楼炸塌了,砸死了。”

他们告别后,刘公继续向南巡查去了。关仲卿走进设立在宝通寺内的战时司令部,求见孙武部长。那时孙武正眉头紧皱口述电报叫文书记录,停顿的间隙扭头对他说:

“你干脆叫唐牺支亲自到我这里看看吧,叫他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难处。他来求我,我该求哪个去?”

退出门外,已经升任参谋长的吴兆麟顺着走廊追过来,面有疚色地说道:

“现在城里乱得很……一个月前也有人从四川过来借枪弹,他还是共进会创会的元老,你肯定认识的,之前被抓了关在宜昌,才被救出来——即便是他,孙部长都一口回绝了,硬是一点情面也没讲。你不要生气,大家都不容易,请你相信,事情会好转的。”

“怎么好转?”关仲卿压抑着心中的悲愤,反问道。

吴兆麟告诉他,或许总司令蒋翊武能帮忙。蒋翊武正在青山,与军务部副部长张振武一同监督修筑工事。关仲卿又费了番气力才找到他们。他们三个站在青山之巅,远眺奔流不息的长江。蒋翊武缓缓说道:

“我原来觉得很多事没有必要计较,安心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是做领袖的料,现在看来这想法错了。”

一旁的张振武愤愤不平地说:

“汉阳刚失守,他们那些家伙就说要放弃武昌,气得我在会议上当场拔枪,说:‘谁敢再说走,放弃武昌,老子一枪打死他!’他有什么话讲?那个黎黄陂,几个炮弹就把他吓得不行,半夜想溜出城,老子带人过去跟他讲了半夜的道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后来叫人盯着,结果还是偷偷跑了。把都督和总司令交给别人来做,别人拍拍屁股走人了,最后还不是我们收拾烂摊子。”

“这些话别当面说了。”蒋翊武微笑道,“过身的事背地里也别说了,他们晓得要得罪他们了。”

最后蒋翊武让关仲卿带走三尊土炮和两箱炮弹。他跟随一个姓李的士官去取物资途中,士官笑着小声透露:“姓张的对你说了什么?你别听他那样讲狠,起义那天晚上他自己也换了大褂要逃跑,被我撞见了。我跟他说:‘你今天敢跑,我马上就毙了你。’那时他也是‘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沉湎于回忆,渐渐出神了,一旁的同僚们毫无顾忌地谈论着:

“黎公主政汉口,出任民国的副总统,可谓一人得道了!这样一来南京那帮人再也打压不了我们鄂人了!”

“是的,之前武汉他们内讧实在太不应该了,我们湖北人应当团结一气,相互提携,这才不至于被南京那些人欺负。”

“说心里话,我是宁愿支持袁世凯也不愿南京那帮人得势的……”这番话引来连声附和。

有人询问关仲卿的意见。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姓张的参谋说:

“别问啦,他一向是置身事外的。”

于是除了关仲卿,大家都笑了。

离席退场时,他不慎撞到了进门的厘金局局长。醉酒的局长过来搂住他,拉他强饮,被他推开。出来街上,有个年轻的乞丐托着碗,披了件百衲衣,笑着给他作揖,说:

“老爷,打发点吧!祝老爷发财!”

他没有理会。这个小乞丐纠缠不休,笑嘻嘻地说:

“老爷!讨个喜庆!图个吉利!随便打发一点吧,祝老爷高升!”

他随手扔了个铜子。

走到道署衙门门口,又有个提篮卖烧饼的小贩用微弱的声音问他:

“您买一点尝尝吧?”

关仲卿没有回答。卖饼的人等待片刻后走了。关仲卿忽然反应过来,那人是旗人口音。他不由得转头多看了一眼,而那人也恰好回头正在看他。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个人几乎同时惊叹了一声。

“关兄弟,是您呀……”

惊讶的神色如涟漪般一点点从良臣脸上消失。他眨了眨眼,头偏向一边,刻意避开关仲卿的目光。

“你还好吗?”

“呵呵,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良臣说,“现在民国啦,都自食其力。”

说罢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拿油纸包了两个饼,请关仲卿拿去吃。关仲卿接在手里,从上衣口袋里取了一个大洋赠给他。良臣推辞不受,拉扯了一阵后他忽然面色阴沉,说道:

“我不会收您钱的。”

他背过身,过了会儿恢复了往日那种温和谦卑的语气,说道:

“关兄弟,不,我该叫您老爷。您的事我全知道了,端瑞告诉我的,不知道您还记得他吗,不久前死了。那时您骗了我,我不恨您,真的,一点也不恨。您有您的难处。那时候在船上聊了那么久的天,我很高兴认识您,从心底把您当同乡,哪怕端瑞告诉了我真相。端瑞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可我也没法原谅您。所以请您让我走吧,以后在街上遇到也别叫我。”

良臣说完提着篮子走了,再也不看关仲卿一眼。


关仲卿搬回沙市,在靠近日本租界的地方租了间带小院的屋子。革命成功了,民国了,理想实现了,他突然病了。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空空如也,没有恨的对象,也没有欲求的对象。唯一能缓解这一病症的是沿江堤散步,从万寿宝塔一直走到洋码头。日落后,他要在堤坝上坐很久,在黑暗中聆听长江的声音,各种声音,水流声,浪花声,波涛拍岸声,风声,草木摩擦发出的干燥的簌簌声。以往他的内心被愤怒、憎恨、焦虑等各种情绪填满,而现在他平静得像一具空壳。因此,他能以一种新的心境听取自然之音,获得的感受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以往他觉得,自然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崇高;面对这一崇高,人意识到自己心智的边界,不再傲慢,从而消弭了烦恼。后来,他又觉得人的意志有着不逊于自然的震撼力量。现在,他坐在江岸上,有了新的体悟:他想起不断冲刷堤岸的波涛、浸漫到脚边的浪花。它们涌起时形态各异,仅仅存续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复归于江海。他想起目睹过的死者,各式各样的死者,冰冷的死者,烂肉一样的死者,腐败的死者,残缺的死者,死者脸上怪异的表情,死者摆出的扭曲的姿势……他们活着时没有谁是完全相同的,死后绝大多数很快被遗忘,就像从未存在过。

然而这个巨大的世界仍在继续。他不禁悲哀地得出一个结论:人连水都不是。人不过是夏天午后一片绿叶飘入池塘水面泛起的一圈波纹。

和自然相比,人的生命太短暂、太脆弱了。可是,他又固执地这么认为:那些看似永恒的自然景观难道不是因为被“我”看见才得以存在的吗?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吗?倘若他此刻死了,那么这个世界便会瞬间消失,就像漆黑一片的屋子,有人持蜡烛进来,屋子里的东西被烛火照亮,而突然间火光熄灭,整个屋子又陷入黑暗,屋子里的东西也随之寂灭。

这是一种矛盾的思想。他觉得,倘若他从来就不重要,他只是宇宙天地间的一粒尘埃,那么他死了便没什么痛苦,消失便消失了。或者他根本就很重要,是这世界得以存续的根据,那么他也没有痛苦。然而他偏偏意识到,自己既重要又不重要。

一旦放空了,各式各样的死者仿佛趁虚而入,占据了他的心灵。这些死去的亡魂中,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自杀者。一个是那位步入大海的革命党,另一个是他曾经的“上司”恒龄。

当初,在他得知荆州驻防军的统帅是恒龄后,不禁感慨命运弄人。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两军之间的对决。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彻底击垮恒龄。后来驻防军大败退回城内,他知道恒龄败局已定。他感到骄傲,想象受降之日,恒龄如何屈服于他面前,他如何讥讽恒龄一番。谁知最后突然传来消息,恒龄自杀身亡了。他震惊极了。嗣后,他曾去过恒龄的墓地,在承天寺内,一方小小的墓碑,冷冷清清的。他转了一圈就走了。他一直很难将坟墓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认为只有尸体才能代表真实的死亡。

他觉得跟那些冲动自杀者不同,这两个是深思熟虑的自杀者。虽然自杀者最终“惊险一跃”的瞬间都是基于某种冲动,但他们两个一定冷静思考过非自杀不可的理由、自杀可能经历的痛苦,以及想要借自杀传递给世人何种信念。这令他感到敬畏。

过了几天,他在江堤上看日出时,脑袋里忽然迸发出一个念头:难道自己跟他们不是一种人吗?

他决心为革命而死,难道不也是一种自杀吗?那时他充分考虑好了为什么而死,可能如何死,自己的死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把死亡的日期延迟了,不是立刻去死,而是选择在未知的将来去死;不是自己杀死自己,而是让自己死于他人之手。

和他们不同的是,他最终没死成,他活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是自杀未遂者。他没有死成,暂时死不了了,现在必须放弃这必死的念头了,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活?

所以一切又绕回来了:他失去了人生目标。这些天,他时而迷茫,大脑放空,时而不由自主想到死亡。一旦想到死亡,他就无法控制思绪,开始幻想自己自杀或者死于非命,接着所有死者的画面全部如同走马灯似的闪回-----起义第二天革命进行到狂热的高峰我们烧毁会馆我们在城内紫阳湖附近巡逻看见一处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喝令里面的人出来发现竟然是两个吓得哆哆嗦嗦的人从口音判断此二人是旗人无疑于是将他们当场处决我们在旗人公馆前看见一个抱着小孩的老旗人一个士兵不由分说当头一刀把老人砍死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讲你妈士兵开枪击中军官后脑军官倒在血泊中地上横躺着三个女人的尸体孩子坐在不远处哇哇大哭……他又一次发病了,就跟那个宗社党人的尸体赤裸裸暴露在他目光中时一样。他痛苦挣扎了二十分钟,身体才渐渐恢复平静。一周后他发了第三次病。他在租界找了位日本医生为自己看病,姓内山。经过内山医生检查,他的心脏和肺一切正常,最后开了硝酸甘油和宁神安眠的药,让他在家静养。此外,他又雇了一个叫陆观音的仆人洒扫做饭,以防发病时无人送医。


养病期间,有位客人在某天下午三时左右登门造访。她像女学生一样穿着黑色裙子,一直站在敞开的院门外,像是等待主人出面邀请她进去似的。他见到这个女人时非常惊讶————她就是那个他在日本留学时交往不到一个月、叫他始终捉摸不透的女性。她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叫了洋车就这么来了。

“我先去城里,没找到你,你们总理说你住这里。”她笑着说。

关仲卿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她——是久别后的欣喜,、还是一脸严肃但不失风度?他看不透她,也不想被她一眼看穿心思。最后,他勉强挤出一点微笑,同她寒暄了一阵。她把行李交给陆观音,目光转向关仲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听说你受伤了,来探望你。”她说。

“胡说八道。”关仲卿忍不住打断她。

“好吧,其实我是来采访你的,我在报社工作,《申报》。”她笑眯眯地解释道,“然后,听说你遇袭了,跟宗社党有关,我想采访这件事。”

“没什么可说的,宗社党黎总统已经派人处理了,你去问他们吧。”

她眯起眼看着关仲卿。沉默了片刻后,她突然笑道:

“回答这么官方干什么,紧张兮兮的。”

关仲卿叹了声气。他感到无可奈何,干脆放弃了戒备。自己果然被看穿了。他邀请她到屋内慢慢谈。她刚坐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觉得你遇袭跟善后局处置旗人不当有关吗?”

“什么? ”

“是老朋友,不怕得罪你,我就直接问了。”

“好,你问吧。”

“是不是因为你们疏散旗人、处置旗产的时候得罪了一大帮旗人,被他们记恨了,最后才被报复的?”

关仲卿没有回答。她追问道:

“你听说了吗,你们省议会准备调查侵占旗产的事,打算传唤你们总理,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什么内情?我们又没有贪污公帑。”关仲卿反问道,“卖地的钱都充公了,征用的土地也是拿来公用,建学堂什么的,他们愿意告就让他们告去吧,怎么查都可以,而且我告诉你,我已经辞职了。”

“生气了吗?还跟以前一样,急脾气,被人质疑就要发怒。”她笑着眨了眨眼睛。

关仲卿十分无语,抱着双臂望向窗外,半晌才说话: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总理?你见过他吧?是他把我的住址告诉你的。”

“问了,他拒绝回答。”

“所以你让我背地里说他吗?”

“唔,我只是想了解内情嘛,既然你说得这么言之凿凿,私下对我把事情讲清楚,我写成报道替你们澄清嘛。我知道的,至少有两块地有争议,我想去看看,你带我去吧。”

“你自己又不是不能看。”

“我毕竟是客人,你是主人,主人怎么能让客人一个人去。而且还有件事,我没地方住,一个人住外边不放心,要借住你家了。”

关仲卿皱起眉头。

“但是说清楚——不会跟你睡觉的。”她故意直视关仲卿的眼睛,说。

关仲卿深吸了一口气。他面色铁青,走进卧室抱起枕头和被子,一股脑全扔到陆观音住的客房去了。他吩咐陆观音拿新床单,什么都新的,给她铺好,并且今晚他们主仆一起睡客房。

担心自己又一次失眠发病,他吃了安眠药早早睡下,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醒了。其他人还在睡梦之中。世界被灰蒙蒙的薄纱包裹着,他独自来到灰蒙蒙的院内,灰蒙蒙的桂树下,靠在躺椅上。他感觉自己像在海边等待日出,日出前就是这样,什么都看得见,但是眼前的一切被剥夺了色彩,熟悉的事物以异常的样态显现。没多久他仿佛听见海的呼吸声……停!……他急忙克制住自己的念头,像是要将脑中的一切扼死,扼死在柔软多汁的脑仁中——再想下去死者就要出现了!……

等到八时左右,她盥洗完毕,他陪她坐船进城。他有段时间没来城里了。坐在船尾,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她正望着沿岸的风景出神。他很好奇此刻她在想什么,但他非常清楚她的心思是无法被预料的,正如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不知下一句会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会走。他们在公安门下船,进城后向西走了一公里,来到城东新建的教堂。关仲卿指着教堂大门说:

“就是这里,被神父买走了,建了这个。”

他们绕着教堂院墙走了一圈,外墙涂成了白色。她望着屋顶的十字架,说:

“我要进去看看。”

“那你进去吧,我不进去了。我进去过,我受不了他们教徒那种虚假的热情。”

“你凭什么说人家是虚假的呢,你总是武断地给人下判断。”

“你信教吗?”

“我不信,但我也不会这么评判人家。”

“那是因为我是个理性主义者。什么神、圣训、神诫,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否认马神父是个好人,可是必须信这些才热情友善,算不上发自内心的善。我也认识一些真正的好人,他们善良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么做是对的,而不是为了讨好某个神或者害怕神罚。而且我不是单针对神父他们,我对一切宗教都这么看。”

“你是什么我很清楚(她白了他一眼)。可是那些支撑着人活下去的信念、使得人们团结凝聚起来的东西,本身就是经不起理性推敲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拿理性审视一切,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眼见关仲卿站在原地不动,没有陪自己进去的打算,她撇下他独自步入门内。关仲卿在路边等她。附近拆掉的房子大多重建了,陆续有新的居民搬进来,就像从没发生过战争。这里反而比以前更热闹了。他想,教堂成了这里的标志性建筑,附近的居民慢慢都会信教吧?越来越多人信教,有旗人也有汉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联想到人潮,乱哄哄的说话声就像潮水一样……他忽然感到不适。好在她很快就出来了。她告诉关仲卿,神父买下这里是因为收养了太多弃婴,打算把南门外的老教堂改成育婴堂。神父把花了多少钱、经过总理批准什么的都告诉她了。她反问关仲卿:

“这下总不是虚伪了吧?”

她不等关仲卿回答,接着说:

“因为我也是孩子的母亲,知道养育孩子多么辛苦,以及有多么大善心的人才会收养这么多孩子。”

“你结婚了吗?”关仲卿有些惊讶。他想起很久以前想象过,但那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结婚的样子。

“没啊。”

“没结婚怎么会有孩子,你的孩子怎么……”他问道,随即发现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被她在心里狠狠嘲笑了。一想到她是谁、她做事的风格,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他醒悟了。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那种熟悉而强烈的感觉又一次骤然爆发了。耳鸣划破了眼前的世界,心脏在抽搐,浑身随之痉挛,即将到达某个爆裂的临界点。他的手指狠狠抠住喉咙,仿佛要撕破一道口子,以免自己溺毙在幽暗无边的窒息感中。他的大脑空白了很久,稍微清醒以后,他发现自己在马车上。他枕在她的双膝上。他刚想起身,被她按住了。

“我好了,没事了,一个星期发作一次,发过就好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但他有所隐瞒,这个星期他已经发病两次了。

“怎么了你,生病了吗?”她问道。他听出她的声音非常紧张。

“不知道怎么病了,就是焦虑,想到死,然后害怕,然后就发病了。”

“你也会怕死吗,你那会儿不是早就决心牺牲了吗?”

“我不怕死,我的精神不怕,但身体好像怕,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被宗社党袭击、捡了条命以后,我就总想着那些死去的人。”

她把他鬓角的头发捋到耳朵后边,说:

“你的心思太重了,沉甸甸的什么都记在心里。你要学会忘了,眼睛一闭一睁,昨天发生的事全忘了,就当过去的自己真被杀了,死在那天了。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今天的你也不是昨天的你。”

她停顿了下,继续说道:

“还有,你别叫我以前的名字了,叫我格蕾丝吧。”

“赵格蕾丝吗?这名字也太古怪了……”

“我经常要去租界跟政商界的外国人打交道,他们念不好我的名字,就取了这个。”

格蕾丝俯视着关仲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去找你吗?”

关仲卿同样默然了。她由上至下注视着他,说道:

“你之前一直说‘为什么什么而死’,我那时候想:‘这家伙要是真就这么死了也太可怜了。’”

关仲卿闭上眼,咽了咽唾沫。马车抵达公安门时,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格蕾丝依然担心他的身体,次日出门寻访不让他去了,叫陆观音陪在她左右。他躺了一整天。等她回来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她:

“你的孩子,父亲是哪个啊?”

“你不会以为是你吧?”她扑哧一笑。

关仲卿捂住脸,无言以对。

就在这一天下午,忽然有两辆洋车停在门前,其中一辆里下来一个戴洋帽、穿青绸夹衫的人。来者摘下帽子握在手里,鞠躬请安。开门的陆观音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经塞了几枚汗津津的铜圆在他手里。关仲卿坐在院内的桂树下,询问外面是什么人。

“怪人。”陆观音答道。

进门后,拜访者垂手站在关仲卿跟前请安,随后掏出一封红纸包好的银圆双手奉上;眼见关仲卿没接,只好揣回怀里,后退几步,尴尬地袖手傻笑。

他突然信誓旦旦地说:

“一件大事,绝没骗您,想跟您商量,洋车在外头等着。请您过去再谈一次,谈不拢再不来打扰了。”

关仲卿插断他的话,说:

“以前你们去善后局找过我,我已经拒绝了。如果是同一件事,就不用再说了。”

“那绝不是!”那人慌忙解释道,双腿并拢站得笔直。接着咧嘴笑道:“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跟上上次也不一样。”

关仲卿本想继续拒绝,但格蕾丝在他耳边低语,让他答应下来然后带她一起去。这次宗社党和善后局的报道估计很难写成,她不想空手而归,总得写点什么有意思的。

于是关仲卿改口同意了来访者的邀约。两辆洋车载着他们三个人穿过租界,一直到租界东边的桂坊停下。关仲卿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绕过绘着牡丹花的照壁,迎面是一条长廊,廊道尽头可以看见中庭,庭中植着一株海棠树。两个敷了浓粉的女人在树下散步,一个微胖,一个精瘦。他隐约听见笑声和说话声。来到靠东的一间屋子门口,守在门前的男人慌忙躬身退至墙边。光是站在门外就能闻到室内飘来的熏香。戴洋帽的人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去。站在门口,一扇屏风挡在他和格蕾丝面前,上面画着穿薄纱的半裸女子。正当他俩审视图画时,里面传来请他们入内的声音。绕过屏风,关仲卿赫然见到一个男人坐在床上注视着自己。

这个人只穿了件白色单褂,下身一条白绸裤。他坐起身,在床头拾了件黑缎外褂披在肩上,伸脚在床底探了一会儿,钩出一只布鞋。榻上还躺了个女人,被吵醒后她翻了个身,赤着上身把衣服往怀中一揽,大大方方出去了。

关仲卿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格蕾丝,但她不仅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对一切十分好奇。她转头观赏墙上的挂幅,上面画着两个侍女在打秋千。

“老爷,人请来了。”戴洋帽的人说,“我去叫人过来。”

关仲卿站着没坐,仿佛随时准备离开一样。男人终于寻到第二只鞋,他穿好后抖了抖背上的外褂。伴随刺鼻的胭脂味涌入屋子里,门外进来一个抱琵琶的女人。男人这才注意到格蕾丝。正当他困惑不解、上下观察她时,格蕾丝抢先一步自我介绍道:

“我是关老爷的太太。”

吃惊之余,男人连忙起身拱手问候了几句,随后询问他们是否要听曲,关仲卿拒绝了。男人坐到一统碑椅上,一只手握着绘有葡萄串的鼻烟壶,一边把玩一边笑着问道:

“我该叫您‘关兄弟’还是‘关老爷’呢?您现在是老爷,但是当年我们又是歃过血、发过誓、拜过兄弟的,只是最后您抛下我们走了。”

关仲卿坐在一张镂空的圆凳上,格蕾丝在他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男人身边的妓女笑吟吟地问道:

“这位关老爷从前就认得我们老爷吗?”

“你想认识这位关老爷吗?不要想了,你没这个福气,他连我也瞧不起。”

“哎呀,我肯定是没这个福气的。”妓女眨了两下眼睛。

“这也难说。”格蕾丝同样眨了两下眼睛。

关仲卿反应冷淡,像戴了张铁面具似的严肃地说:

“我怕你不晓得,事先告诉你,我已经从善后局辞职了。你如果还想买跑马场的地,去找别人吧。”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买那些地请您来的。那些东西我不要了,算了,让给别个吧。我是专门为了叙旧。见您一面真难啊,您回这里快大半年了吧。您忘了我们,我们一直对您念念不忘啊。”

“我知道你们的现状。”

“也算因祸得福吧。四年前那件事,鸡字堂杀干净了,赶回乡下去了;狗字堂跑到城里占了大半的地方,后来我们又把狗字堂打跑了,终于把整个荆州的山堂统一了。”

“猜到了。”关仲卿依旧冷眼看着他,“你跟租界的日本人做生意,垄断了沙市码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将来你能收服所有山堂。你买地是为了做什么?开妓院用不了跑马场那么大的地方吧?”

“为了做实业。”男人兴致勃勃地说道,昂起头,眼睛如玻璃珠般放着光。

关仲卿愣住了。

男人用骄傲的口吻说道:

“我可不想一辈子卖鸦片、开妓院跟赌场,一辈子做个下九流,活在臭水沟里头。我想爬到太阳底下,跟你们这些玩政治的大人物坐一起。所以,我打算办纱厂。”

“好吧,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我还做不到,我还什么都不是,我还上不了台面,但您不一样。实话实说吧,我想帮您竞选省议员。”

关仲卿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住了。对方抢着往下说道:

“是吧,善后局算个什么呀,那地方有什么前途啊。您可是共进会的人啊,孙部长他们的老朋友,还认识黎总统,做什么不行呀。您比我聪明,毕竟当初您把我们耍得团团转,难道不晓得这个吗?所以,我想,凭我们的交情,我们结盟,像先前那样。现在我帮您,将来您再帮我竞选议员。”

格蕾丝瞪大了眼睛望向关仲卿。关仲卿忽然笑了。

“关仲卿。”男人敛起笑容,“您不要忘了,我也是革命党哩,当初还是您带我入的共进会。听说了吗,黎总统在武昌搞了个民社,对的,我已经入民社了。您要搞清楚,我不是您的敌人,我是从革命前就支持革命的,我是一直站在你们这边的。您不要想就这么甩了我们。明面上的事你们管,底下的事我们管。从前有皇上是这样,现在换作革命党也是这样……”

关仲卿没有立刻回应。他陷入沉思了。他心里固然对这一提议不屑一顾,但他又十分清楚,鱼字堂堂主、现在荆州的龙头大哥朱金舌的提议十分合情合理,甚至是在维护他的利益。直到现在,朱金舌依然很尊重自己,没有侮辱与威胁,没有欺骗与不敬,一切客客气气,一切温良恭俭让⋯⋯他重新审视朱金舌——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他的真名,大多时候会众称呼他作“老爷”“堂老爷”或者“龙头老大”。初入会的乡下人记得他嘴上浓密的八字须,身上乌黑发亮的马褂,以及演说时浓厚的沙市口音。即便是关仲卿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发迹的,只是听说他最早是妓院的龟公。

这时,坐在一旁的格蕾丝突然说道:

“对吧,他这家伙不适合做官,但适合当议员。”

她一边笑一边观察在座其他人脸上惊讶的表情,尤其见到关仲卿瞪着她后笑得更开心了。她说:

“他这人一点儿也不圆滑,骨子里有股傲慢劲,做不了官僚。他就适合刁难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做议员监督政府吧。”

朱金舌对格蕾丝的话大加赞赏,称赞关仲卿找了位贤内助。关仲卿赶紧借口“回去考虑”结束了这次对谈。他们步行回家。路上格蕾丝不止一次提起,这里的租界有点像汉口租界。她忽然对他说:

“抛开这个人不谈,他的提议倒是不错。”

关仲卿以为她在拿自己取乐,没有理她。她自顾自地说着:

“你不答应他,他也会找别人,说不定找的人比你卑鄙,比你坏,指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想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他,到时候把他一脚踹开。这不就是政治嘛。当然,我没法替你做决定,没人能替你做决定——虽然我觉得最后你还是会拒绝他。”

她忽然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拦住他。

“因为你是个正直的人。”她说。

她和关仲卿对视着,突然问道:

“我问你,我第一天来就问过你,你觉得宗社党的活跃跟善后局没有妥善处置旗人有关吗?”

关仲卿想避开她的目光,但他发现只要他不回答这个问题,格蕾丝就不会放过自己。

“有吧。”他被迫承认说。

格蕾丝松了口气。她说:

“那你难道不想办法补救吗?”

“我辞职了,不关我……”

关仲卿还没说完,格蕾丝抽了他一个耳光。关仲卿瞪大了眼睛,格蕾丝突然笑得前仰后合,连忙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我开玩笑的,我刚才想:‘要是突然打他一巴掌他应该会吓一大跳吧。’然后就这么做了……”格蕾丝渐渐收起笑容,“下个月,六月,省议会有一场质询会,要传唤你们善后局总理,让他回应那些控告。你要参加那个会,在会上说出来,全部说出来。”

“我要说什么?”

“随便你说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就问问它。”格蕾丝拍拍关仲卿的胸口,“不知道怎么做就听听它的声音。”

他们在租界逛了一下午,用过晚饭后,格蕾丝突然说晚上就要坐英国商轮回上海,票已买了,行李也收拾好了。关仲卿完全没料到,但想到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也就见怪不怪了。他挽留她多待几天,但格蕾丝说家里有孩子需要照料,不放心交给保姆,不得不快点赶回去。夜间出发的商轮正好第二天早上抵达汉口,再从汉口去上海。关仲卿雇了辆洋车,送她到沙市洋码头。还有一个多小时发船,他们在岸边等待检票。

格蕾丝突然问他:

“喂,你不是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现在告诉你吧,但不要跟别人讲。”

“嗯。”关仲卿有些意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听着。

格蕾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闭上眼,微微低下头,随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关仲卿,将目光移向长江。她平静地讲述着:

“是被强奸怀孕生下来的。你别问我是谁,问我也不会说的。都过去了,我不在乎了。确实痛苦过,但我已经好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那个被强奸的我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我是作为格蕾丝的我。”

格蕾丝回过头,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当格蕾丝在三等舱里安睡的时候,关仲卿又一次失眠了。他害怕失眠又一次触发病症,但这次没有。他感到不一样的情感,很难受,有点像得知周利贞和其他人死讯时的情感,但又不完全一样。兜兜转转想了很久,最终他对自己承认,他有点舍不得格蕾丝,甚至可以把“有点”去掉。格蕾丝不算好看。她来的第一天他就想告诉她,她的头发剪得非常失败,像狗啃的一样,不长又不短,肯定是她对着镜子自己剪的,她就喜欢这么做。就算去找格蕾丝她也不会接受的,他也没准备好做父亲,而且还是继父。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了,好在今晚死者没来他的脑海中打扰他。他想起格蕾丝的话,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摸摸自己的心。他摸了摸胸口,现在里面装着什么呢?……


六月中旬,质询会在修缮完毕的红房子里召开了。面对一百多名议员的审视,善后局总理站在议会中央,回答道:

“……钱已充入官帑,征用的土地修建公学,我们没有获利一分……”

议员们喊喊喳喳的议论声就像骤然涌起的潮水。关仲卿努力克制着自己,大口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议长敲击木槌,当当的声音强行压制住了交谈声。

这时,关仲卿突然走上前,站在发言席上接过话说:

“但是,正因为没有更好地安置旗人,才有那么多旗人受到宗社党蛊惑,跟着他们叛乱,造成了更多的死亡。”

议会瞬间安静下来,议员们黑色的脑袋、黑色的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贯穿的目光,一切如波涛般向他袭来。他感到脑袋发涨。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海水之中,海水已逐渐淹没了他的胸口,令他越来越艰于呼吸。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太阳,金光闪闪在海平线上跃动的太阳。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所以我恳请黎总统、各位议员,为这些旗民筹款。我还有一个建议,把他们安置到武汉,让工艺学校培训他们技能,让他们能自食其力。”

他死死抓住发言席桌子的边缘,仿佛只要稍微松手就会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他环视议员们的双眼,大声说道:

“我必须承认,过去对他们抱有仇恨,当然,现在孙先生说了,‘五族共和’了。要知道,仇恨只会滋生新的仇恨,并在未来某天爆发。宗社党的事件是一个例证,并且如果不妥善处理,还会有其他新的例证⋯⋯”

演讲结束后,他坐在红房子的候客室内静静等待。他战胜了自己,他没有发病。过了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后,黎元洪叫他过去。

“议会已经批准,拨款三十万元救助旗民。”黎元洪起身同他握手,笑着说,“袁总统那边首义元勋的名单已经下来了,年末你也要去北京受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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