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  作者:刘楚昕

从武昌返回沙市家中,关仲卿又一次接到朱金舌的邀约,商议的依然是竞选议员的事。关仲卿依然不置可否。朱金舌提议暂且歇息,于是请关仲卿和一名在场陪侍的女人暂且移步南边的厢房,等中午过后再好好谈谈。

关上门,关仲卿没有理睬那个女人。他听说这里的女人大多是幼龄时被买来的。哪里遭灾老鸨就跑到哪里,从逃难的灾民手里买下样貌清秀的小女孩养在这里,就连老鸨自己的身世也是如此。他不愿跟她们有任何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女人忽然怯生生地问他:

“您叫关仲卿吗?”

“什么?”他猛地回过神来,觑着眼望向眼前的女人,带着鄙夷的口气反问道。

“我听说过您。”

“出去吧。”关仲卿对她说。

女人犹豫了片刻,默默退出房门,然而很快她又推门进来,怔怔地站在关仲卿面前,小声说:

“您让我待在这里吧,要是出去,他们会怪我的……”

关仲卿说了句“随便”。他听出女人是旗人。她的脸上抹着淡淡的一层粉,乌亮的发髻上斜插着钗子。她发现关仲卿正在打量自己,于是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如晨露般清澈的双眼。

“我听我父亲说起过您。”她试着再次提起。

“你父亲是哪个?”

女人沉默了。关仲卿转而问道:

“你叫什么?”

女人依然没有回答,神色不安地注视着他,哀愁压弯了她纤细的眉毛。再次启齿时她的呼吸发颤,她问道:

“您以前在城里做官,做过参谋,是吗?”

关仲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发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都在颤抖。他困惑不解地问道:

“你以前见过我吗?”

“没有。”女人回答道,“我父亲认识您。”

“他是哪个?”

女人再度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睫毛和眼角浸湿了。

“我没脸提起我父亲的名字。”她说。

“那么,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

“月兰。”

“那不是你的真名吧,你是旗人,自己的真名也不好跟我说吗?”关仲卿突然问道,“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告诉我吧,要是你相信我,我能帮忙的话。”

女人睁开沾满泪水的双眼。凝视着她的星眸愈久,他便越是被这双眼睛吸引。女人突然跪在跟前,咬住衣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求求您救我出去。”她望着关仲卿,哀求道,“您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但求您千万别和他们说!……”

她红着脸,像是忍耐疼痛般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低声说道:

“我真名是恒妤,我的父亲叫恒龄。”


从她口中,关仲卿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一个都统之女的悲惨遭遇。恒妤说了很久,仿佛她随时会死去,必须赶在死前把所有话一口气全部说完似的。她说:

“父亲走了我就病了,病得可重了,不知道多重。那个时候哥哥已经去北京了,我们也快动身了。但我病得太厉害,没法上路,他们害怕我死在半路上,我自己也这么担心。我不想死在外地,要死就死在故乡吧,我这么对他们说。他们告诉我叔叔和婶子,所以叔叔、婶子就把我接回家了。

“我们住在一起,在北门外,也许是天气变暖了,我的病好了很多。我想,可以去北京找他们了吧。我问叔叔,谁知道他告诉我,钱用光了,不光他们的钱,连把我送回来那时季老爷给的钱都用光了,凑不出路费。他们对我说,正在发电报找哥哥要钱,等他寄钱来就行了。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们劝我嫁给一个老爷。

“他们说那个老爷能照顾好我,又说父亲不在了,叔叔可以替我做主。我不愿意。我丈夫走了都没改嫁,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嫁给一个老爷。我没有办法,他们像是已经收到聘礼了。我很害怕,所以有一天,他们都出去的时候,我一个人逃走了。

“我在城里,不知道去哪里,怕叔叔把我抓回去。到了晚上,一户夫妇收留了我。他们有两个孩子,是旗人,住在满城。我在他们那里待了三天,心想哥哥他们如果一直没有我的消息,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吧。我就这么想着,盼望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回北京。第三天晚上,那家男主人进到我睡的屋子里。他想强暴我,他妻子抱着吃奶的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看她丈夫这么对我。我害怕极了,发疯了一样反抗,他也没想到吧。我又逃走了。

“我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又饿又累,走不动路了。有个好心的老旗人给了我点吃的。撑不住了,我想干脆回叔叔那里去吧,好好求求他,和他讲道理,让他带我去北京吧。谁知道我回到北门,他们已经搬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因为我逃走了,他们交不出人,所以最后也逃走了吧。

“这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说在招女佣,让我跟她去。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以为真的遇上好人了,结果呢,她把我骗到了这里……我常常想,要是那一天死在街上就好了,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痛苦了。事后我才明白,她知道城里有很多旗人急着用钱,专门去买他们的姑娘。和我一起来的丫头,年纪很小,家里五口人,养不了她了,把她卖了。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像在做噩梦,永远醒不了。想死,我又太懦弱,没胆子动手。贞节,羞耻心,尊严,就这么轻易丧失掉了,慢慢变得麻木了。我已经不能算活着,不能算是人。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要是能没有痛苦就这么死掉就好了。”

她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关仲卿,问道:

“您相信命吗?是不是我以前犯了错,我们家犯了错,所以有了报应?”

关仲卿不忍直视她的目光。他觉得她那种认真的神情十分恐怖。他岔开话题,问道:

“你父亲对你提起过我吗,他怎么说的?”

“他私下告诉过我,说您很有才学,说您很可能是革命党。”

关仲卿感到一阵眩晕。过了很久,他说道:

“你放心,我会帮你离开这里。”

“您发誓?”

“我发誓,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恒妤泪眼巴巴地说道。


下午再次同朱金舌会面时,关仲卿转变了态度,爽快地答应了合作。当他收下献金离开时,突然一把抱住恒妤柔软的肩膀,如同几年前在将军大人面前扮演年轻有为的候补道时一样伪装出微笑:

“那么这个东西,也多借我用几天吧。”

朱金舌叫了洋车送他和恒妤回家。哪怕逃离了魔窟,恒妤仍旧提心吊胆,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第二天,关仲卿问她想不想去北京找家人。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她说。

关仲卿想了想,对她说: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收留你,他们能照顾好你。”

他把恒妤送到了南门外的圣母无染原罪堂,请求马神父照料她。这是他第四次见到神父了,上次是神父从善后局购买土地,上上次是神父替将军呈交投降书,再上次估计神父已经忘了。他告诉马修德这个女人经历了很多苦难,她的心灵已残破不堪,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疗愈。他还赠送了一大笔钱保障她的生活。刚到圣母堂,她依然封闭着自己的心,对神父及身边所有人保有戒备,直到后来她看见那些无忧无虑、纯洁无染的女孩子。孩子的眼里只有美。她们一见到恒妤就忍不住叽叽喳喳围住她,就像见到芬芳的花、漂亮的鸟儿、精致的小物件一样心生喜爱。她们好奇又害羞地抚摸她的头发,争着被她抱在怀里。有一天,她无意闯入一次教堂礼拜,听见孩子们用稚嫩的童声齐唱赞歌。她沐浴在天籁中,突然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仿佛真的有什么在注视她,不过不在天上,不在眼前,而在她的心里。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就这样,她在孩子的欢声笑语中放下防备,渐渐敞开心扉,向马神父道出了一切。但她依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只是她没有勇气自杀。对她而言,活着与死了都是异常艰难的事。


恒妤在圣母堂生活了一个月,这天,关仲卿过来探望她。他已经很久没发病了。恒妤见到他非常高兴,就像见到亲人一样。

“我皈依了。”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关仲卿。

关仲卿觉得这是好事。他问恒妤还有没有别的事要他帮忙。恒妤犹豫了很久,最后她的眼里盈满泪水,望着关仲卿说:

“有个不情之请,您觉得麻烦想拒绝我也绝不敢怪您——我想把父亲的墓迁回祖坟。”

关仲卿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在迁葬之前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恒妤回想之前祖父葬礼的情形:首先是下葬途中走在队伍最前面、一路唱歌的小孩。马修德得知后指着院子里一个小女孩说:

“那叫馨儿去吧,她最调皮了,整天在太阳底下跑。”

其次是运送灵柩的牛车。马修德指着南边说:

“有个街坊叫屈万,他是专门干这个的。不过他的车是骡车不是牛车,要叫他再找头牛来。”

最后是挖坟抬棺的人。恒妤说当时下葬很匆忙,用的棺木很轻,两个人就能抬动。关仲卿算一个,还要再找一个。屈万打了包票:

“我有个朋友最会做这个事,平时他帮我打下手。”

恒妤说人已经够了,他们满人葬礼的风俗很简单,不讲究什么风水、排场。动土那天恰好赶上年度教区会议,马神父被主教召去汉口,肯定赶不回来了,但有关仲卿在,马修德并不担心。

三天后的清晨,他们在圣母堂门口集合。看守教堂的李修女为恒妤裹上遮阳用的白布头巾。这是恒妤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离开圣母堂。走出大门,她害怕得几近晕厥。这是刻在她灵魂中如同创伤般的恐惧,仿佛随时会有人冲出来将她掳走带回那个魔窟。好在关仲卿和馨儿给予她莫大的力量。她一只手牵着馨儿,另一只手不自觉握住关仲卿的衣角。

关仲卿看清屈万带来的“朋友”,突然大吼一声:

“熊丑! ”

熊丑吓得连连鞠躬。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爷认得自己。

关仲卿双臂环抱于胸前,厉声训斥道:

“你现在有了正经事做,就安安心心干活,不要再游手好闲,尤其不要跟哥老会的人搞在一起,明白吗?”

熊丑慌忙答应。他和屈万都非常震惊,想不通这位老爷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他们一行人从圣母堂出发,进城后顺着南纪门内大街往北走了四百米,随后向东一直步行到承天寺。住持和其他僧人已经在寺门口等他们了。来到墓前,关仲卿和熊丑开始掘土。他们挖了两个小时,终于挖到棺盖,又花了一个小时清理掉棺木周围的土。恒妤跪在棺椁前,突然失声痛哭。关仲卿和熊丑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儿。馨儿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恒妤缓缓站起身,抹去眼泪。

“可以了。”她红着眼看着他们,说。

于是关仲卿和熊丑用白布裹住灵柩,拿绳子捆紧,最后合力抬到车棚里。这时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在树荫下休息了两个小时,躲过一天之中最热的时段。午后他们继续上路。屈万挥舞柳条在黄牛屁股上轻轻划了下,之后整驾牛车缓慢移动了。

他们从北边的远安门出城。恒妤记得沿着河边一直走,直到遇见一座小山,她的祖坟就隐藏在山林中。出城以后,屈万笑着对馨儿说:

“说呀,他们教你的。”

馨儿蹦蹦跳跳跑到牛车前面,嘴里念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们听着歌谣,跟在牛车后面。关仲卿感觉恒妤的脚步变慢了,问她还走不走得动。恒妤点点头。但她越走越慢,渐渐掉在队尾。关仲卿停下等她。她羞愧地说:

“很久没走这么远了,脚发酸。”

他们已经望不见城墙了。关仲卿让大家停下休息。天气依然很热,屈万和熊丑脱掉鞋跳进浅水中,一遍又一遍冲洗脖颈、手臂和腋窝。没一会儿馨儿也加进来,三人相互泼水取乐。

恒妤被他们的嬉笑声感染,脱去鞋袜,学着他们的样子卷起裤脚,露出脚踝。但她终究不敢下水,只是坐在河边,伸出双脚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中消暑。

关仲卿站在不远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白皙的双足上。顺着脚趾往上看,接着是温润的脚背,然后是纤细的脚踝,隐约可见的小腿。她发现了他的视线,瞬间羞红了脸。她低下头,裹紧头巾,微微弓起双脚,仿佛要将它们藏进水波深处。

关仲卿猛然回过神,羞愧难当地转过身,之后沿着河岸走到屈万他们那边去了。

重新上路,他们之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恒妤的脚步不知不觉变得蹒跚,步子一深一浅。连一向充满活力的馨儿都玩累了。屈万把她抱上牛背,没多久她就趴着睡着了。关仲卿问恒妤怎么样。

“好像磨破了。”她苦笑道。

他让恒妤坐到牛车上,但她婉拒了。她坚持要按习俗徒步走完所有路程。这会儿起了风,没那么热了。恒妤双脚疼得发麻,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歇息一会儿。关仲卿只好让其他人先走,自己陪在她身边。他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偷看她——头巾下微微皱起的眉头、略显疲态的双眼、线条柔和的鼻子,以及轻轻抿住的嘴唇。他本想问她需不需要人背,但经过方才河边的事,他不敢开口了。他本来坦荡荡,但现在没那么坦荡了。

断断续续又走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山脚。关仲卿和熊丑一前一后抬着白布包裹的棺木,顺着山路缓缓走进山林之中,远处望去如同一条白色的小蛇钻入郁郁葱葱的密林。山上的树木遮蔽了天空,很是阴凉。放眼望去,林间布满了坟丘,墓碑一座挨着一座。那些无人祭扫的墓穴早已被野草淹没,原本隆起的土堆塌陷下去,湿漉漉的墓碑上生满了绒毛般的苔藓。一只马陆从草里爬出来,不慎被馨儿踩到,蜷成一团。树影与光斑洒落在他们脚边,随风轻轻摇动。他们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关仲卿站在一片坟茔之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山林间到处回响着馨儿的歌谣: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胡宁忍予?

魂兮归来,不可忘怀。


恒妤在圣母堂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然而有一天她突然病倒了。马修德给她服下药水,但并不奏效。于是他去沙市请来日本医生内山先生。内山问诊后走出门外,单独对马修德说:

“肺里和肚子里有很多水,下身烂了,病很严重了。”

马修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他急忙请求医生救救她。

使用了药物,她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可是她太虚弱了,吃得越来越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对马修德轻声讲述着:

“以前,我们一家还住在协领衙门的时候,父亲,哥哥,我,经常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有一棵椿树,有些年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种的。我们一家人站在树底下说啊笑啊。不知道那棵树还在不在啊……还有,父亲从宁夏回来,和哥哥一起来季家看我。我急匆匆跑过去,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对着我微笑。我忍不住哭了……”

她回忆着童年,诉说那些快乐的时光。所有人都意识到,她快要不行了,大概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某天,一个叫和玉的旗人青年————自从她来圣母堂后便一直对她心怀爱慕———突然向她求婚了。恒妤起初非常惊讶,最终答应了。于是在神父、修女会、孩子们以及所有教民的见证下,和玉与半睁着眼睛、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恒妤结为夫妻。

一个星期过后,某天夜里恒妤突然让和玉请来神父。她说:

“我想见一见关老爷,想见他,他现在在干吗呀?”

和玉想等天亮以后再去。恒妤异常固执地哀求道:

“不行,现在就要见,快去吧! ”

马修德与和玉安抚了她很久,答应天不亮就出发,等到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她就能见到关仲卿了。她相信了,喝了口水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早上,关仲卿赶到圣母堂。恒妤望着他,微笑着对他说:

“我要死了呀。”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说:

“终于能解脱了。”

当天晚上恒妤陷入了昏迷。

关仲卿留下来,与其他人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发现恒妤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又一个人加入了死者的行列。望着恒妤瘦得不成人形的遗体,忽然之间,关仲卿的病症又一次发作了。他一边痛哭一边抵抗着发作,但很快彻底失败了,这一次发病比以往更加猛烈。

一天后,恒妤下葬了,葬在圣母堂南边的教会公墓。葬礼结束后,他们一行人步行返回教堂。路上,马修德对虚弱不堪的关仲卿说:

“安心吧,她去见父母和哥哥了。他们终于团聚了。”

“你对我说这些没用,神父,我是无神论者。”

“是吗? ”

“我不相信有神,也不相信有死后世界。人没了就没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把她送来我这里呢?”神父问道。

“因为她病得太重了,心里的病,我没法拯救,就像得了绝症无药可治的人,只能给他们用吗啡,减轻病痛,希望他们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死去。她需要吗啡,我不需要。”

“你的心里难道没有病痛吗?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痛苦吧?”

“我有,但是我足够坚强。”

“你不怕死吧?”

“怕吧,怕不怕要等到快死的那一刻才知道。”

马修德眯起眼睛,感慨道:

“你说你不信教,但你的言行举止像一个圣徒。”

“我是革命的圣徒。”关仲卿笑了笑。

马修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有件事听我说说吧。”

“嗯。”

“有个人,旗人,过去有段时间经常来我这里。我跟他聊天很愉快。后来,我忽然醒悟他是谁了,不,其实更早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他就是恒妤的哥哥啊!”

“然后呢?”

“那天夜里他来找我,说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那时我猜到了他的身份,本打算收留他,帮他逃走,可是好巧不巧他突然对我忏悔了一件事。他告诉我,他强奸过一个女孩。听到这件事,我很愤怒,忽然打心底厌恶他,无法原谅他,于是我的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罪恶的念头:让他去死吧。我故意没挽留他,放他走了,谁知他真的死了——他就是那个被乱枪打死的宗社党,你记得吗?”

“这些事,你告诉恒妤了吗?”

“没,一个字也没说。”

“你做得对,神父。”

“我现在告诉你,就当是我在对你忏悔吧。唉,明明那时我感觉到了他的痛苦。虽然他犯了罪,可他也被自己的罪恶感折磨得痛苦至极,他还有救赎的可能。我为什么没有挽留他?那时只要说一句话,他就不会死。唉,如今他解脱了,沉重的罪恶感开始压在我心头了,下半辈子我都要背负这罪恶,受它的折磨了。”

“都过去了,神父。”

“没呢。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就是恒妤死后,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应该不算异端邪说吧:世间万物有一种神秘的平衡。幸福的人终有一天会遭遇不幸,有钱的人会变得没钱,掌握权势的人会失去权力。也许不是短时间内立刻发生,而是将来某天,总之早晚有一天。”

“可是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一辈子幸福圆满,甚至犯错也没罪恶感和羞耻心,逍遥法外,到死都活得好好的人啊。”

“是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存在于世间神秘的平衡会在某时某刻以某种方式干预他们的命运。不然的话,如果幸福的人越来越幸福,那些因为噩运死掉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马修德一脸迷茫地说道。

马神父无意间的闲聊无形中给予他莫大的影响,就像在他脑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他想起了很多人,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他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人。他们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他想了很多,想要将人世间的所有苦难以及那些让他耿耿于怀、沮丧失望、愤愤不平的事物归咎到一个原因上,可是他想不明白,哪怕想明白了他也无能为力。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形下,他的脑中像有什么东西咔嚓断裂了,就像被挤压扭曲变形的钢管般呜呜作响。他转而想起神父的话,难道他们的命运是伟大的平衡干预的结果吗?像袁世凯、黎元洪、孙中山、黄兴那样的大人物也要受这一平衡支配吗?这样神秘主义的想法的确安慰了他,像吗啡一样安慰了他被负疚感填满、病得十分严重的内心……

他的病症愈加频繁地发作着,一周三次、四次……他无意识地被这样一个想法支配着:如果这一神秘的平衡被破坏,就需要有人站出来主动“修正”它。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方法;哪怕是他,哪怕用暴力的方法,哪怕最后需要被修正的是他自己的命运。不然的话,他会变得寝食难安、无法呼吸,觉得这世界异常冰冷残酷,他一刻也无法继续活在这样的世上。这成了在他头顶上空如旋涡般一圈圈盘旋、不断回响的魔音。

饱受病症折磨半个月后,他辞退了仆人。临走时陆观音恳求道:“您要去武昌当议员了吗?我也可以跟您去武昌呀,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没有回答。隔了几天司令部有人目击他取了一支德国造手枪与十来发子弹。两天后,桂坊发生了枪击事件。附近的居民清楚地听见连续不断的枪声和尖叫声。他们跑出门站在街上,目睹桂坊内腾起三层楼高的火焰,烟雾几乎熏黑了天空。经过大家一天一夜不倦引水扑救,终于阻止了火势蔓延到整个街区。

第二天清晨,受到失眠症困扰的巡警从护城河里捞起投水的年轻革命党,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安详得如熟睡的婴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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