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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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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小狗,葵花…… 跑呀,乡下路上,跑呀…… 哦哦,雪花会梦到春天吗…… 哦哦,雪花会梦到春天吗…… 我一边哼着自己编的歌谣,一边把三根柳条缠在一起围成一个环。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摘掉残缺的叶片,戴在头上试了试大小。很不错。接着我从桌上花篮里取出院子里摘的栀子花,一朵接一朵插到环上。 我听见门外一声声呼唤:“神父!”是馨儿。她推开书房的门。我扭过头,笑着对她说: “明天花会不会焉啊,放一晚上?” “那放水里泡着吧,一晚上应该没事,反正明天早上就是婚礼了,泡一晚上吧。” 我把花环轻轻放在她头上,大小刚刚合适。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笑起来真好看——不容易啊,我捡回来时还是个奶巴子,居然养到这么大了,再过几年我的身体进一步萎缩,她就比我还高了。我看着她的塌鼻子,从小贪玩被晒黑的皮肤,深深的酒窝。父亲看待女儿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要是此刻她叫我一声爸爸,我恐怕会不由自主答应吧? “关先生确定不来了吗?”她伸手摸了摸我下巴上花白的胡须,问道。 “不来,他给我回信了,他怕回到这里病复发。回来要坐船,自从他溺水后,他特别怕水,不来了,叫我转告你,祝你新婚快乐。他说新婚贺礼过段时间叫人带过来。” “他的身体还好吗?病怎么样了?” “还好吧,他离开这里病好多了,在上海住着蛮好的,十多年没犯了。他应该不会再回武汉和荆州了。” 我突然拍了下额头,懊恼地说: “我忘记买蜡烛了!长长的那种蜡烛,下午我去沙市买吧。” “买蜡烛搞什么呀?” “晚上吃饭呀,坐一张桌子上,用蜡烛,这才像结婚的样子呀。用我的银烛台,我去擦一下。写一会儿我去买吧,只有沙市有卖的,我晓得位置,你不晓得,我去吧。” “神父,那我替您翻译吧。” “不用了,馨儿,你休息去吧,你是新娘,明天一天有你忙的。我写一会儿就走了。” “好吧。” 馨儿找妹妹们玩去了。我吃力地弓下腰,从床边箱子里取出两个牛皮本子,一个深棕色,一个棕色。我按照书签打开棕色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法文,然后打开另一个本子,翻到最新一页。我戴上眼镜,扭开钢笔,吸满黑色墨水,接着上次没翻译完的段落续写道: ……所以我问他,为什么要去中国传教。他说那里有那么多人。我们大家笑了。他很实诚,喜欢说大实话。我觉得他性格很好,希望派到我附近的地方。方济亚神父反问我为什么。我说不出。我本来想说有这么一种强烈感觉,也许是神的感召,但我不确定,于是我说我喜欢那里。总之,第一天很顺利,十五个人我记住了五个人的名字。明天我们到那不勒斯补充淡水,然后穿过西西里海峡,继续上路。好运。 1901年3月5日 我们已经在瓦莱塔港停了两天。有大风暴。前天说“很顺利”,马上变得不顺利了。但出发前我已经预想到,要走很久,不可能一帆风顺。我又和方济亚神父聊天,我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他说是乡下木匠。他问我,我说是农民,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没出过村子。我是第一个离开村子的,离开比利时去罗马。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出海去这么远的地方。晚上大家在我的房间里一起祈祷,希望天气快点变好,希望接下来旅途顺利。我想到将来我们要分到中国各个地方,再也不能像这样聚到一起,有些伤感。 1901年3月6日 风暴终于停了,我们重新出发了。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变好了。但是才过了三四天,坐船的新鲜劲过去了,我看到海鸥、海岛、海上日出和日落没那么兴奋了。晚上,我在甲板上散步,遇到易船长。他是中葡混血,母亲是马来的华人。我看了一眼夜晚的大海,立刻吓得退回舱内。难以形容这种感觉,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我们的小船航行在一只利维坦的嘴巴里。这张血盆大口有几百公里大。白天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只是这只巨兽还没有心思一口吞下我们罢了。易船长说还有一个多月到香港。我希望我快点习惯海上生活。 1901年3月9日 人太容易偷懒。出发第一天还信誓旦旦,一定要每天记录,一星期不到就懈怠了。主要还是无事可记。过去几天我们都在地中海。我分不清到了哪片海,在我眼里是一样的。这几天我们在戴迪戈神父指导下学习中文。他是我们之中唯一去过中国的。我一直待在船舱里练习发音,只有累了才到甲板上透气。后面也要勤写日记,谨记! 1901年3月10日 终于下船了。船在等待过关,船长说至少半天,我们有机会下船在塞得港转一转。到了埃及,我才感觉到离开欧罗巴了,体会到了所谓“异国情调”。我很想去金字塔,但我要在中国待很多年,以后会有机会吗?我们在集市买了新鲜水果和蔬菜,纳加博神父帮我和方济亚神父搬上船。回船以后,船长提醒我们不要随便吃东西,也不要去不干净的地方。晚上继续学习中文。 01年3月11 学习中文的一天。忍不住半夜到甲板上透气,见到绝美的景色。我们的船行驶在苏伊士运河中央,月光照在河两岸的沙丘上。 3月13 学习中文。太困了。 俗,死后要带回故乡下葬。船长打了个比喻,就像树叶凋落后飘回树根一样。但现在根本不可能把遗体放船上一个月。船长只能下令海葬。两具遗体裹上白布沉入大海。戴迪戈神父主持葬礼。其他中国劳工哭了,我们也很伤心。我听说逝者中暑了。靠近赤道,天气确实很热,是不是离开红海就好了?锡兰凉快吗? 我停下笔,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不是教区打算编写区志,叫我提供日记给他们参考,我不用这么辛苦,把箱底放了三十多年、沾灰的日记翻出来。馨儿可以帮我,但她忙着结婚,还得我一个人来。 我在外头坐了会儿。我们花了整整一年给院子铺上石板、搭起花架、挖出小水潭,改造成现在这样。我放养了两只蟾蜍、三只刺猬、一只草龟。平时它们躲在各个角落,彼此相安无事。蟾蜍喜欢待在砖缝里,下雨天才出来;草龟在水潭边;刺猬总是缩在草里,每次拿蚯蚓喂它,我都要扒开草。此外,还有一些鸟喜欢飞来这里做客。我放了瓦盆供它们洗澡饮水,它们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飞走了。 我看看怀表,十点了,该出发了,回来正好吃午饭。一出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就团团围住我。 “没带糖。”我拉开口袋给他们看,随后告诉他们,“明天你们馨儿姐姐结婚,来玩啊!” 他们异口同声答应了。他们继续跟在我身后,陪我又走了一百米,在护城河边跟我分道扬镳。他们穿过城门洞进城玩去了。城墙上用白色油漆写着“礼义廉耻”四个大字,新生活运动开展不久就粉刷上去了。我站在河畔码头等待,可是等了很长时间算我在内也只有三个人。我对张顺和李寿打趣说: “这下子今天要亏本啦!” “这没办法,走吧,反正也要回屋里吃饭。”张顺龇牙笑着,无奈地答道。 他们认识我,街坊邻居都认识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三十多年了,明天一定很热闹。坐在船里,我有点困了。是我起得太早了吗?还是写累了?也许字太小了,早知如此,年轻的时候就不该把字写得这么小、这么潦草。我坐着打起盹儿,忽然,坐我对面的人问我: “您是马修德神父吗?” “嗯!”我骤然清醒了。 眼前的人跟我一样穿着棉布长衫。“他”梳着分头,面容很清秀,很白净。“他”看着我,说: “我记得您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女人。我重新端详“他”的脸,发现“他”长得也像女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说: “我是女人。以前住城里,后来搬走了,二十多年没回来了。您还跟以前一样。” “您多大年纪了?”我惊讶地问她。 “五十多了。” “那您比我年纪小一点。”我这才发现她脸上其实是有皱纹的,只是用粉遮住了。 “您是旗人吧!”李寿忽然用北京话说,“听您口音是旗人呀!——我俩也是旗人,我俩叫祥顺和永寿。” “你们不是叫张顺跟李寿吗?”我问道。 “瞎,后面改的呀,自己瞎取的。”张顺坐在船尾,笑着说。 路上她告诉我们,后面她搬到杭州去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回来过,一个月前忽然想回家乡看看,已经在这里待半个月了。据我所知,留在城里的旗人没几家了,老的老,死的死。不晓得她还有亲人在城里吗。我没问,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靠岸时,她多给了张顺跟李寿一人一张五元钞票。他们喜出望外,站在船里使劲作揖,请她下次回来务必还坐他们的船。但我隐隐有一种感觉,她不会回来了。我忍不住问她: “您会‘落叶归根’吗?” “什么?”她愣住了,望着我。 “像树叶凋落后飘回树根一样。” 她沉默了,之后微笑着反问我: “您会吗,将来您还回国吗?” “不会。我已经变成中国人了。”我说。张顺、李寿还有她都笑了。 我去租界的杂货店买蜡烛,那里的蜡烛又好看烧得又久烟又少。老板用油纸帮我封好。我把蜡烛夹在腋下,走到街对面的花店又买了一束白菊花,然后往北走,走到租界外,在一个老婆婆的摊子上买了三个小橘子。买完所有东西,我顺着街道朝东边望去,远远望见屋顶上的十字架。 教堂没人看门,也许吃午饭去了。我趁机溜进去,免得撞见熟人,不然又要跟他们裹半天,裹完又要留我吃饭,吃完饭又要继续裹。我悄悄走到后院,走到墓地,走到墓碑前。墓碑上用中文和洋文写着: 方济亚 神父 PADRE FRANCISCO JAVIER 1875—1930 我在墓前献上白菊花,然后像中国人一样把三个小橘子在地上依次摆开。我该说什么呢?唉,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需要我说什么,他在天有灵,肯定看得一清二楚———“在天有灵”,哈哈,看来我真的变成中国人啦。我发现墓碑周围生着一朵紫色的小花,犹豫片刻,我跪在地上把花拔走了。他“在天有灵”,一定允许我这么做吧。 出去的时候,我正好撞见高弥格神父。他张口刚想说话, 我赶忙抱着蜡烛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谢谢款待,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见!”他肯定觉得莫名其妙。这样一来我就避免同他裹了。我比不了他那样的年轻人,我这样的老年人思维迟钝话少。 坐上回城的渡船,我又困了,捏着紫色小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见金色沙丘中的金字塔。真是个怪梦。醒来的时候船正好快到南门了。我一下船,孩子们就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跟着我,像护卫一样护送我回圣母堂。我在门前同他们道别:“记得明天来玩!”他们一哄而散。李修女告诉我,饭做好了,大家在等我。我让他们先吃,我还不饿,想去书房再翻译一段。透过书房玻璃窗,我看见馨儿伏在案前,在我的本子上写字。我站在窗外,像猫捉住耗子一样,突然叫了一声: “哈! ” 她被我吓了一跳,发现是我后吐了吐舌头。 “我不是叫你不用帮我翻译嘛,你还要准备明天的婚礼。”我笑着说。 “有什么关系,明天要用的都弄好了。” “衣服试了吗?鞋子呢?不合身赶快叫裁缝改下——还不操心!再马马虎虎嫁不出去要变成老姑娘了!”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她抿着嘴偷偷在笑,拿起本子对着窗外的我说,“神父您翻译得怪怪的,还是我来吧。” 我还是把她赶走了。仔细一看,她确实翻译得比我好。 毕竟中文不是我的母语,而且我学杂了,脑子里文言文、官话、本地方言、北京话串在一起了。当初戴迪戈神父教的还是四川那边的官话(但总比去两广福建的费灵德神父他们要好),后面都是我自己学的。我坐下来,把紫色小花放在笔记本旁边,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往下翻译: 1901年4月15日 休息了一晚上,一大早徐彼得(我还是更喜欢他的本名“细民”)带我进城跟知府报到。这是我第一次进城。彼得说,这其实是一座“双城”,我们今天去的是西半边的汉城,东半边是满城。我问他有什么区别,他说说话不一样,满城人说北京话,其他还有很多不一样,以后慢慢就晓得了。走到哪里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但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有人塞给我吃的,有人跟我打招呼,我请彼得帮我翻译,邀请他们到教堂做客。他们很友善。可惜我不会画画,不然可以把我见到的城墙、街道、官员府邸、侍卫画下来,光用语言太难描述了,何况我不擅长修辞学。我见到的知府姓余,见面前我担心他会刁难我,但其实他是个和善的老人,问我路上累不累,吃住是否习惯,老家在哪里。我一一告诉他,但我觉得他不可能晓得比利时在什么地方。我亲眼见到的跟我在罗马听说的完全不一样,那时的担心现在想来纯粹是多虑了。 之后,我跟彼得在圣母堂周围走了一转。这是一片贫民窟。彼得说,买不起城里屋子的穷人大多住这里,其次是北门外。我看出来了。他们的房子都是泥巴跟稻草做的,有的连墙壁也没有,用木头搭了个棚子,直接睡草席上。彼得说跟他们打交道要小心。但我不怕,反而更有干劲。这说明有更多灵魂等着我拯救,这些人都将成为我们的教友。 我从彼得那里了解到圣母堂的历史。圣母堂是董神父一手创建的。地方官不同意建在城里,只好选在这个地方。但我相信那时董神父的用意应该跟我一样,故意把教堂建在穷人中间。一年前董神父遇袭身亡,葬在教会公墓。这里已经一年没神父了。下午,彼得召集了所有教友,一共十个,我们一起做礼拜。晚饭都是大家自己带的东西,丢在锅里一起煮。我觉得很好吃。 我问彼得还有什么要当心的。彼得说,城东的旗人,还有哥老会。我比较关心哥老会,前任董神父就是因他们而死的。他说,这帮人很多是农民。我说,那我不怕了,我自己就是农民。晚上我给区教会写信,希望申请一笔钱维修教堂。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去沙市拜访方济亚神父,看看他那边进展怎么样。今天写了好多东西,就写到这里吧。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是我上年纪脑力退化了吗?还是我的法文退步了?我怎么读自己写的东西这么吃力?不过这也难怪,自从我到中国后只有馨儿跟关先生陪我说过法语,而且后面我自己都不说法语了。看来我真的慢慢变成中国人了?算了,还是丢给馨儿去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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