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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  作者:吉田修一

优马离开办公室,坐地铁前往惠比寿站。他和朋友克弘等人约好在那里聚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聚餐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拒绝他们的邀请,但这次聚餐说是为了安慰一下前几天被小偷入室盗窃的大贵,不好拒绝。据说犯人现在还没有抓到,也没有留下指纹。大贵家里没放现金,倒没有多少损失,但那栋公寓有五十家住户,唯独大贵的房间被盗,这让他感到害怕。正好赶上租赁合同也快到期,他现在好像正考虑搬家。海滩聚会时一起的那个阿明家里前不久也被盗了。克弘等人只要一见面就会说起这件事,他们假设那个犯人是两个人都认识的人,猜测那个人会是谁,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乐子。

搭乘拥挤的地铁到达惠比寿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优马正准备走进车站大楼,去里面的书店看看书,不经意间在一家咖啡馆中看到直人的身影。

优马原本以为直人独自在这里喝咖啡,隔着路边的落地玻璃窗朝里面一看,发现直人并非一个人。他对面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瞬间,优马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一时无法想象直人会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

自从直人住进他家,他还从来没听他本人说自己在外面与什么人见面。工作日虽然白天会出门,但基本上都是去小钢珠店或者大浴场。优马偷偷地看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除了“藤田优马”之外也没有别的名字。看到通话记录的瞬间,优马有些担心,“这种生活不会寂寞吗?”但是,同时他也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的周末自己也都是和直人在一起,没有再去见过别人。于是他就想通了,心想:“是啊,也没什么寂寞啦。”当时劝直人好歹弄个手机的时候,直人曾对他说:“优马,你看重的东西太多了。”现在他感觉自己明白了直人的意思。

对了,当时优马给他列举了很多必须有手机的理由,比如推特啊LINE啊,没有手机的话简直没法活下去。直人看着优马拼命劝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结果,有了一个重要的人,或许之前自己看重的那些东西就不再重要了。重要的东西不是逐渐变多,而是慢慢变少。

优马在路上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窗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人的确是直人,他正和对面的年轻女人谈笑风生。当然,直人有熟人也是十分正常的,没有反而奇怪。但是,优马从来没有见过直人笑得这么无拘无束。他不知道那个女人跟直人是什么关系。虽然优马知道直人理所当然地会有自己也不知道的一面,但他仍觉得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优马的双脚自然而然地朝咖啡馆移动。他想去打声招呼,却无法做到,就在收银台前面排着队,不停地往里面瞧。直人与对方聊得正投机,没注意这边。优马买了一杯卡布奇诺,坐到离直人稍远的座位上。店面一点都不大,但直人却没有发现他。如果被他发现,干脆就装糊涂,对他说:“哎,你在这儿干吗呢?”但时间慢慢流逝,自己反而无法做什么了。

正当优马后悔不该进来的时候,直人和那个女子先离开了座位。优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直人用餐盘端着餐具走向回收台,那个女子在一旁等他。

优马看到那个女子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下一个瞬间,放下餐具的直人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唯独直人的这句话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两人直接走出咖啡馆。他们挨得很近,并排从落地玻璃窗对面走了过去。好像是要去车站。

优马目送两人远去,想起刚才听到直人说的那句话。

“所以啊,你看重的东西太多啦。”

毫无疑问,直人刚才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天晚上,优马和克弘等人一起吃完饭,心情惨淡地早早回到家。这次聚餐原本是为了安慰一下大贵,但他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失落,说什么“现在什么都没心思做”。优马看着他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否得了轻度抑郁症。同时,他还恬记着直人。原本以为谁也不认识的直人原来也有熟人。也许是想多了,但优马怀疑那个女子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误以为直人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认识。当然,直人也从来没说过他没有认识的人,因此也不算是对自己撒谎,自己也不能因为他与自己想象中的直人形象不符就去指责他。话虽如此,优马仍无法释怀。

回到家里,优马发现直人已经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正倚着床头看电视。

“不是说今天会晚回来吗?”直人问。

“嗯?啊,我回来了。”

优马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和往常一样穿着运动衫的直人。

“今天出门了吗?”优马一边脱外套一边问。

“怎么啦?白天去了站前的小钢珠店。小赢了点儿。”

“就这样?”

“怎么啦?”

“没什么……”

优马差点想说自己在惠比寿的咖啡馆看到了他,不知为何却没能说出口。

“那从傍晚一直在这儿?”

“对啊。怎么了嘛?”

直人好像真的着急了,抬高嗓门说道。

“下班的路上看到有个家伙和你很像。”优马撒谎道。

“在哪儿?”

“银座。”又撒谎。

“那不是我。从小钢珠店回来就一直待在家里。”

直人又将视线转回电视屏幕。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撒谎。反过来说,他撒了谎,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撒谎的样子。

优马没再说话,打算先洗个澡。往浴缸里放水的时候,嫂子友香打来电话。

“这么晚了,突然给你打电话,对不起啊。明天晚上来我家吃个饭吧。”

她说哥哥想好好跟他聊聊,商量一下母亲那套房子变更户名之类的问题。

“我哥在吗?”优马问道。

“在啊,等一下,我让他接电话。”

哥哥接过话筒,优马说起最近他正在考虑给母亲买墓地的事。

他们原本打算将母亲的骨灰葬进和歌山本家的墓地里。虽然不走动,但外祖父母都葬在那里,因此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优马突然想到或许也可以在东京郊外为母亲买一块墓地。

“……我想着我们可以常常去扫墓,以后我也可以葬进那里。”优马只是随口一说,哥哥却好像把事情想得很严重。

“现在还没必要想那些吧。你现在一个人,也不见得以后都是一个人啊。”

见哥哥这么担心,优马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是在悲观啦,现实就是这样啊。”结果,哥哥好像把事情想得更严重了。

“不要那么伤感嘛!”

“我一点都没有伤感啊。你看,现在到死都单身的人也不少。我跟他们是一样的。别以为人家就会寂寞伤感嘛。”

“话虽如此,可是……”

“总有一天日本也会像英国那样……”

优马说到这里,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对自己来说,这些问题事关紧要,但稍微改变一下立场,对于不相关的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些事就像是下在别处的雨一样无关紧要。

“哎,算了。明天见面再说吧。墓地的事,早点问一下妈妈就好了。”

然后,友香又接过话筒,说道:“明天叫直人也过来。”优马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望向仍在看电视的直人。

等他挂上电话,直人问:“要买墓地?”优马暧昧地点头:“嗯?喔。”又说,“明晚去我哥家。”却没有向直人转达友香的邀请。


第二天,优马下班后去了哥哥家。他说直人不来,友香好像稍微有些遗憾。三人吃着寿喜烧,很快解决了母亲的房子更名的问题,接着就谈起了墓地的事。

哥哥好像也考虑了一整天,最后赞成优马的提议。兄弟二人决定,既然要买,就要选一处景色好的地方,郊外也没关系。

哥哥去洗澡的时候,优马和友香聊了一会儿。其间,说起大贵和阿明家遇窃的事,没想到友香原来的工作单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结果发现,犯人是他们都认识的人。A家和B家被盗,被抓的那个犯人是同部门的女孩C的男朋友。当然,C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后来她回忆了一下,说自己曾把A和B出差的日子告诉他。”

跟友香聊天的时候,优马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这可真可怕啊。”然而,在回去的电车上,他突然大吃一惊。

虽然觉得没有可能,但他仍慌忙打开手机的通讯簿。因为太慌张,不小心按错了地方,心里越发着急。只是,心里着急归着急,记忆却在脑海中复苏。联系人名片上大部分都只登记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其中也有的熟人登记了地址。去年夏天海滩聚会后,曾给阿明寄过玛丽亚·卡拉斯[美籍希腊女高音歌唱家。]的DVD。可能阿明原本是想和他约会,但阿明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便给他寄了聊天时提到的DVD,就当是委婉拒绝他的邀约。可是,当时自己登记过他的住址吗?他倒记得自己登记过大贵的住址。以前去大贵家喝酒的时候,因为自己可能会迟到,便问了他家的地址。他记得自己当时换手机的时候,为了在新手机的通讯簿里输入地址,费了很长时间。

优马查到通讯簿后,手突然没了力气。通讯簿里登记了几个人的地址,阿明和大贵的地址都有。

他刚要把入室盗窃和直人联系到一起,又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感觉自己简直就像在演悬疑剧,越发忍不住想笑。

不可能那么戏剧性吧?

为了忍住笑,优马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看了一下周图,没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结果,他完全没有把直人和人室盗窃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但转念又想,如果是刚认识直人的时候,又会怎样呢?如果是当时抱着膝盖坐在阴暗的交友角落里的那个直人,自己应该会怀疑他就是那个盗窃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不仅是因为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肯定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啊情啊之类的。如果非要说出个理由,肯定是能相信或者不能相信这种非常主观的东西。那么,这种主观又因何而生呢?或许就是自己有没有相信直人的自信。总之也就是自己有没有自信。

优马回到家,看到直人站在厨房里。凑过去看他的手,发现他正在剥橘子。

“你回来啦。”

“不要用那黏糊糊的手……”

“知道,知道,不开冰箱门,不碰门把手。”强烈的橘香飘了过来。

“吃吗?”听直人这么问,优马回答说“不,肚子饱饱的”,然后走进房间。

“墓地的事怎么样了?”

“还是决定买……哎,我说……”

优马脱掉外套扔到床上,回过头来。刚要将橘子放进嘴里的直人停下手。

“昨天在惠比寿的咖啡馆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的是谁啊?”

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就连优马自己都感到吃惊。或许是因为他在电车中已经确信,自己相信直人。

“啊?”

直人的眼神慌张游离。

“昨天我说谎了。我碰巧看到你在惠比寿的咖啡馆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在责备,优马故意走到他旁边,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橘子,放了一瓣在自己嘴里。

直人盯着优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不想说。”

“为什么?”

优马故意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倒是之前,你为什么要套我的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优马的真实想法。

“……也许啊,比如我问了你,你回答了我……嗯,是也许啊,我应该是担心你的回答是我不想要的那种。”

“不想要的那种?”

“这个我也不清楚……对了,比如你告诉我你其实是双性恋,也在跟那个女的交往……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也会理解,就是那么回事儿嘛。不是这种啦,就是那种从根本上背叛我的事,怎么说呢……”

要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真的很难。自己或许只是想告诉对方一件很简单的事,却不知道那个简单的事是什么。就在这时,优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

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告诉直人的事就是这么简单。但是,这话讲出来却显得特别沉重。他把橘子放回直人手中,说了一句“不想说就算了”,准备离开。

“是我妹啦。”直人突兀地说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你妹?那,那你为什么还瞒着啊。”

优马反而感到吃惊,语气变得强烈。想起咖啡馆里的那两个人,现在只觉得他们是兄妹关系了。同时,他又意识到,如果刚才直人对自己说那是他“女朋友”,那么现在那两人在自己心中也就只是恋人关系。总之,优马担心的是,如果直人说“这个橘子不存在”,或许自己就看不到他手中的那个橘子。然后,又转念一想,觉得结果如何关键还是在于自己怎么看。

然后,优马冲了澡从浴室里出来,直人进去往浴缸里放水,泡了一个澡。

当然,冲澡的时候,优马仍在按自己的方式思考直人为何要隐瞒和妹妹见面的事,结果能想到的仍然不过是那种家人失散的平常故事。当事人也许处境艰难,但外人很难理解这种不幸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为了转换一下心情,优马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查询花多少钱能在东京买一块墓地。

网上曾经有一段时间炒作什么可以在网上扫墓的高科技墓地,所以优马原本以为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已经没有空地,投币储物柜式墓地什么的已经成为主流。但查了一下才发现,普通的墓地还是有的,综合考虑面积大小和交通情况,好像还有一些可供选择的墓地。总而言之,同样的价格,市区的墓地距离近但面积小,郊外的墓地距离远但面积大。

随便搜索了一下,发现叶山有一个能够看到大海的陵园。那个陵园面积广阔,绿树环绕,想到自己和母亲葬在那里,就感觉神清气爽。但是,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也不能经常去扫墓。优马继续查询,脑海中产生一个不太严肃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样选墓地的心情有点似曾相识。那是友香和哥哥结婚的时候,友香来拜托他,于是他为他们选了婚礼场地。此刻和那时的心情很像。想到这里,优马差点笑起来,心想:原来我们这些同性恋会跳过结婚这个环节,直接担心葬身之地啊。这时,看到直人正巧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叫住他,说道:“哎,你看一下这块墓地,价格实惠,而且据说能看到富士山。”然后,又笑着对正在用毛巾擦头发的直人说道:“反正你跟家人的关系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葬在这里好了。”

当然,他只是开个玩笑。但直人却停下擦头发的手,垂下眼睛点点头,说道:“嗯,好啊。”

他的侧脸一脸认真,优马急忙掩饰,“开玩笑啦。”于是,直人也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然后,优马又说道:“不过,就算葬在一起,我也不介意啊。”直人又笑,说道:“我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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