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味道

暖梦  作者:夏目漱石

在我离开这家下宿之前两个星期,K君从苏格兰回来了。当时,房东主妇将我介绍给K君,我们两个日本人,在伦敦的高级住宅区的一家小旅馆偶然相遇,互相也没有通报姓名,单单借助一个不明身份而且也不了解其秉性、经历的外国女子的介绍,我竟然能对他如此信赖,现在想想,也还有些不可理解。当时这位身穿黑衣服的老处女,将布满青筋、干燥瘦削的手伸到我眼前说:

“K君,这就是N君。”话音还没有落,又把另一只手伸到对方面前说:

“N君,这就是K君。”双方均等,不偏不倚。

老处女的态度颇为严肃、认真,具有一种慑人的气度,我对此多少有些吃惊。站在我面前的K君,生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眼角荡起皱纹,满脸微笑。我也笑着,心中充满矛盾,甚至有些凄凉。我站在那里,心想,经由幽灵的媒妁撮合而成的婚姻,在举行婚礼的时候,那心情也是如此吧?我甚至想象着,大凡这位老处女的黑影所到之处,全然会失去活气,忽地转变为古迹。谁要是不小心触到她的皮肉,谁身上的血液也一定会变得冰冷。我半转过头,望了望门外渐渐消失的那女子的脚步声。

老处女走了之后,我和K君立即亲热起来。K君的房间铺着漂亮的地毯,挂着白绸子窗帘,摆着高档的安乐椅和转椅。此外,另有一间小卧室。更令人感兴趣的事情是:他不断使壁炉烧得更旺,毫不可惜地将闪光的煤块儿敲碎。

暖梦
小说《草枕》封面小林万吾画(1906年9月)

然后,我便和K君两个人坐在他的房间里喝茶。中午,时常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每次都由K君付钱。据K君说,他是来调查海港建设的,手里很有钱。他在家里穿的是紫红色花鸟绸缎绣袍,甚感愉快。同他相反,我身上还是离开日本时穿的衣服,已经脏污,显得很是寒酸。K看不下去,答应借钱给我置新装。

两周内,我和K君谈了好多话。K君说他最近要组织一个“庆应内阁”,只有庆应年代[两周内,我]出生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所以叫“庆应内阁”。他问我何时出生,我回答说庆应三年。他笑了,说:

“你还有资格入阁。”

我记得K君似乎生于庆应二年或元年,只差一年我就失去同K君共参机枢的权力了。

谈论着这些有趣的话题,经常提到下面一家人。每逢这时,K君总是又皱眉又摇头。他说那位阿格尼斯小女孩最可怜。每天早晨,阿格尼斯都来K君的房间送煤,过午拿来茶、黄油和面包。她默默地进来,默默地放下东西就回去。不管何时见面,她只是用她那苍白的面孔和明亮的大眼睛稍稍示意。她像影子一般出现,又像影子一般离开,从未听到过她的脚步声。

一次,我因为心情不快活,告诉K我想离开这个家。K君表示赞成,他劝我说,他自己因为忙于调查工作,每天都东奔西走,住下去不妨碍;而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找个舒适的便于用功的地方才是。当时,K君正要到地中海对面去,他在不停地收拾行装。

我搬出这家旅馆时,老处女一个劲儿挽留我。她说房租可以降低,她甚至许诺,K君不在时,我可以使用他的房间。但我最后还是迁到南方了。当时,K君也到远方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突然接到K君的来信。他说已经旅行回来了,眼下在家,叫我有空去玩。我很想马上就去,但鉴于种种原因,没有时间到北陲去。过了一周,我幸好有事情去伊斯林登,回来的路上,顺便到K君那里转了转。

从外面二楼的窗户望去,看到紧闭的玻璃上映着双幅的窗帘。我多么想挨着壁炉,听一听身穿紫红绣袍、坐在安乐椅上的K君畅谈他的旅行观感啊!我咚咚咚敲击着门环,恨不得一头闯进去,快步跑上楼梯。门内听不到脚步声,正要举手再敲的当儿,门自然开了,我一步跨进了门槛。这时,正巧同阿格尼斯打个照面儿。她困惑地抬头凝视着我。当时,三个月里已经忘却的以往那种下宿的气息,又在逼仄走廊的中央,闪电般刺激着我的嗅觉。在这股气息中,曾经一度包蕴着黑头发和黑眼睛,克留格尔般的面孔,那位同阿格尼斯长相相似的儿子,以及儿子影子般的阿格尼斯,还有盘踞在他们之间的那些秘密。当我嗅到这股气息时,我清楚感觉到,他们的情意、动作、言语和表情,都一齐藏进了黑暗地狱的底层。于是,我再也没有心思上楼探望K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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