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体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蕾切尔·西蒙斯

2000年,电视节目《幸存者》(Survivor)风靡全美,其中16名“真”人争取成为荒岛求生的最后赢家。每周新剧集快结束时,观众都会看到令人恐慌的场面:曾经亲密无间的幸存者冰冷地投票,决定他们之中谁该离岛。每周,粉丝都在热切关注下一个到底会是谁。

最后只剩三名选手时,人们一直以为会获胜的凯莉被投票淘汰了。但那一周的轰动新闻并非她出乎意料的离开,而是她与同为选手的同伴休之间令人震惊的残酷道别。在5500万观众面前,休平静地警告道:“如果有生之年还会相遇,你躺在那儿快渴死了,我也决不会给你一口水喝。我会让秃鹫吃了你,它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内疚。”举国上下的观众目瞪口呆。

《幸存者》的驱逐仪式和女孩小团体中令人不安的仪式有相似之处。小团体会毫无征兆地行动,驱逐自己的成员。对目标女孩来说,这种意想不到的驱逐可能会造成惊人且不可预测的毁灭性影响。

小团体驱逐的惩罚类型多种多样,从假装某个女孩不存在,到展开尖刻残酷的运动。这些驱逐也许看似突然,却是蓄意为之,极度刻薄。旁观者也许不禁想问,一个团体到底为何要如此猛烈地进攻自己的成员。不过,如果我们倾听女孩的声音,很容易就能理解这种猛烈的攻击从何而来。人们常说,女孩的愤怒源自内心深处复杂的恶意,这种说法听起来令人倍感无力,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们愤怒是因为自己必须竭力维持友善的形象。由于这些女孩缺乏处理愤怒、受伤、背叛和嫉妒等日常感情的手段,她们的情绪会一直升温变质,直到最后沸腾浮出表面,释放出愤怒的风暴。

埃琳和米歇尔:镜中的两面?

戴安娜·哈里根博士依然记得她在女儿的学校撞见一位老师的经历。那天晚些时候,她陪埃琳·哈里根去教室——女儿能鼓起勇气来上学已经是一大胜利——这时一位不熟悉的女士停下脚步,把手轻轻搭在戴安娜的肩膀上。“我只想告诉你,”她平静地说,“我能理解你。”这位老师自己的女儿已经30岁了,曾被她最好的朋友突然抛弃,深受打击,以至于最近在一家书店偶然碰到那个小圈子的领导者时,不得不转身离开。“还是很难。”那位女士说道,戴安娜没忍住眼泪。“我知道。”她答道。

“那位老师是整个学校里唯一理解我们的人。”戴安娜告诉我。戴安娜是一位临床心理学家,介绍研究的信函刚发到她女儿的班级,她就给我打电话了。她的女儿埃琳曾是小团体驱逐的目标,这件事至今对她仍有很大影响。

米歇尔很生气。五年级开始前的暑假,学校安排她陪伴新来的女孩埃琳·哈里根。通过电话和即时通信聊天,米歇尔发现埃琳是个非常友善的女孩。开学第一周,埃琳做任何事情都轻车熟路,好像瞬间成了年级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她一直都是那样。午餐时她径直走向最酷的小圈子,闪耀着自信优雅的光芒。米歇尔坚信,她在走廊和埃琳打招呼时,埃琳都没有回应。接下来,战争一触即发。

五六年级的抱团行为更加泾渭分明,米歇尔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属于哪个小团体。有时社交潮流让她与酷女孩们走得更近,有时她又会被冲向默默无闻、中规中矩的孩子们。她亲眼看见了埃琳超过凯莉变成六年级最受欢迎的女孩,排斥凯莉并与妮科尔成了朋友,还吸引了最帅气的男生。她感到一阵愤怒。埃琳很自信,男生们都为她而疯狂,她清楚这一点。

六年级后的暑假,妮科尔搬走了,埃琳给米歇尔发了短信。时机刚好。米歇尔那时恰巧被朋友惹烦了,觉得换成埃琳应该挺不错。米歇尔的苦涩很快就被新友情淹没了,她被卷入了受欢迎的小团体。埃琳的友谊令人沉醉,转变干净利落。突然,米歇尔变酷了。

三年后,15岁的米歇尔和我在她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边喝茶边聊天。“埃琳是那种人,你一开始和她做朋友,就像吸毒了似的,”她说道,“她看起来是那种特别棒的好朋友。她很友善,很有意思,更别提多受欢迎了,你可能会想,她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她会说你希望她说的话,表现得非常要好,让你感觉你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人,你会感到兴奋,因为也许我没有安全感,但她会让你感觉你是她的全部。这就是人们一般想要的,谁都希望成为别人生命中重要的人。”在近距离与埃琳接触的狂喜中,米歇尔被激动人心的一切包围,感到一阵阵狂喜。

两个女孩的友谊似乎很快就稳定了:七年级时她们所有的课都一起上,米歇尔和其他朋友一起玩耍的时间越来越短。第一次科学小测验的分数出来后,米歇尔感到一阵陌生的痛苦——是恐慌吗?——埃琳比她高六分。随后,局面翻转时,她也注意到了埃琳的挫败感,很快这种秘密的眼神交流就爆发成了全面竞争。“如果她考得好,我就会生气,要是我比她好,她就会生气。”米歇尔解释道。米歇尔竭尽全力打败埃琳,结果拿到了全A。“每次她考砸了,我都会特别开心。”她说道。

两人还是最要好的朋友,但米歇尔看到老朋友们被边缘化了有点不安。那年春天,米歇尔在校车上告诉埃琳她暗恋他们年级的男孩卢克。第二天午餐时,埃琳宣布“好吧,你知道,我也喜欢卢克”。米歇尔感到惊讶,随后是气愤,但她发现自己无法对朋友说一个不字。

第二天晚上,埃琳就约了卢克。

“她一发现(我喜欢卢克),就断定她也喜欢。她能和卢克在一起,是因为卢克一直有点喜欢她。她约卢克出去,”米歇尔仍有点怀疑地说,“他答应了。我感觉‘不管怎样,无所谓,与我无关’。但是,”她补充道,“我显然会为这件事烦恼。”

米歇尔依然在克制自己。第二天,矛盾一触即发,正当埃琳戴上米歇尔借她的手镯时,米歇尔让她还回来。埃琳没说话,怒目而视。米歇尔感到一阵寒心震颤,恐惧掠过心头。“她生起气来特别恐怖,”米歇尔解释道,“我真的不想让她冲我发火。”为了缓和气氛,她问埃琳怎么了,埃琳狠狠地说自己讨厌米歇尔的恶劣态度。米歇尔轻声告诉她:“对不起,我不想吵起来。”

随后,两个女孩的冲突都与第一次相似,米歇尔越来越使劲地喷发自己的愤怒,两个女孩争得越来越多。米歇尔解释道,像以前一样,“如果你因为她做某件事生气,她就会转过来说是你的错。总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

“我总觉得这就像独裁专政,”她继续道,“完全是她在掌控一切。如果你敢说不一样的想法,那你就是错的,她才是对的。她从来不会做错事——都是你的错。”

米歇尔从未告诉过埃琳自己的感受。“不!”她喊道,“我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敢说。”她告诉埃琳,自己觉得她们不应该只和对方玩耍,以此保持两人的距离,少了很多争吵。米歇尔渐渐和非埃琳掌管的小团体越走越近,埃琳则迅速和另一个八年级女生杰茜卡成了朋友。尽管米歇尔因为自己终于远离了埃琳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很生气。

米歇尔远离了埃琳催眠式的控制,和八年级其他女孩一起玩耍,她很快就发现了许多人讨厌埃琳。凯莉很生气,她的前男友丹尼斯因为埃琳与她分手,而且她也没忘记三年前败在人气大赛中。米拉也一直暗藏愤怒,她和杰茜卡本是最好的朋友,结果杰茜卡被埃琳施了魔咒。现在,米拉午餐时总是孤身一人,看着杰茜卡和埃琳坐在一起。

有一天,埃琳打电话来借历史笔记,米歇尔发现拒绝她简直太容易了,随后她迅速挂了电话。埃琳打回来“30次”,但米歇尔拒不接听。虽然她不需要埃琳了,但她也不愿意和她闹矛盾。以前两人发生冲突的可怕记忆依然萦绕在米歇尔心头。“她会反过来说是我的问题,会让我难过!”她预测道,“她会告诉我,我是一个坏朋友,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我不想投降,因为不是我的错!”

与此同时,阿什莉开始和卢克约会,但卢克还是想着埃琳。一天,埃琳去卢克家的时候,卢克吻了她。埃琳说自己试图阻止了,但一周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卢克告诉了凯莉,埃琳告诉了杰茜卡。谁知杰茜卡一直暗恋着卢克,她对埃琳的崇敬开始动摇。但和米歇尔一样,杰茜卡很害怕,不愿说什么让她难过,因为“埃琳就是一切”。

下一个周末,埃琳在曲棍球决赛赢了决胜的一球后,凯莉看着阿什莉拥抱埃琳,注意到两人关系越来越亲密。那天晚上,凯莉和米歇尔一起去阿什莉家借宿,一切就此改变。

“阿什莉,”凯莉沉重地说,“我一定得告诉你。”

“怎么了?”阿什莉身体前倾问道。

“你不在的时候,埃琳和卢克混在一起两次了。”

阿什莉的脸因为震惊开始扭曲,然后她哭了起来,随后她开始砸东西。“那个贱人!”她吼道。

“就是这样,”凯莉迅速地说,“我们不要和她说话了。”

“简直是胡来!”阿什莉尖叫道。

“别想了,”凯莉说道,“让我来吧。”她拿起电话,打给埃琳。“嗨,”她说道,“你知道吗?卢克告诉我你们的事情了,阿什莉看到了邮件,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明白了?抱歉,我得挂了。好……再见。”她挂了电话,微微一笑。“她真的很难过。”她说道。电话又响了,划破沉默。

“别接电话!”阿什莉厉声说。

“放心,不接。”凯莉答道。

最后,还需要生气的理由。这是米歇尔补充的:“需要一个埃琳不能为自己辩护的理由。”然后她说道:“一个人生气了,好像所有人都愤怒起来了。”第二天,埃琳给米歇尔打了电话,米歇尔说自己现在不方便聊天,匆匆挂断电话。随后,米歇尔给杰茜卡打了电话。

杰茜卡正准备离开。“然后我说:‘杰茜卡,埃琳那样对你,你有什么感觉?’”杰茜卡说不知道。“我说:‘杰茜卡,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想你告诉我,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很害怕惹她生气,又不敢和她说?’”米歇尔描述了自己的恐惧感。

“就是那种感觉!”杰茜卡喊道。米歇尔认为,她“在电话上实现了报复”。然后杰茜卡不再接听埃琳的电话。

米歇尔解释道,从此之后,“我们好像就开始到处说服别人,说你不需要害怕她,你懂吗?你不需要害怕她”。周一到校后,女孩们谁都不理睬埃琳了。

“我们都坐在一起——笑容满面——因为我们再也不需要(和埃琳)保持那样的友谊了。”埃琳走进教室,在一个女孩身边坐下,抹去眼泪,米歇尔回忆道:“她也许和那个女孩说过一两次话,那是个有点没安全感、胖胖的女孩,她俩突然成了朋友,因为她需要和别人坐在一起。”女孩们看着埃琳和曾经想跟她交朋友、却一直被她在背地里议论的人共进午餐。看到埃琳想办法避免孤立的惩罚,女孩们的怒气又上来了。米歇尔说,那“才是真正开始的时候”。

埃琳走过来的时候,凯莉会嘲笑她。“是因为丹尼斯的事情,”米歇尔解释道,“因为埃琳和妮科尔排斥(凯莉)的时候,我是说——我们就像粘在一起了一样。”埃琳不在场时,小团体会非常密切。“我们特别亲密,在走廊总是站在一起,分享我们和埃琳的故事。‘她向我要这个,我就是不想给!’感觉太好了,我们终于——像——正常人了。”

女孩们给埃琳发的愤怒言辞像洪水般涌入她的邮箱。似乎所有人都在这样做,甚至连与此无关的学生都在主动找理由避开埃琳,一些学生还喊她贱人。阿什莉写道,看到埃琳让她作呕。

我问米歇尔,大家打算什么时候再和埃琳说话,乃至原谅她、继续做朋友?

“哦,不,我们没打算这样啊!”米歇尔吃惊地说,“没人想和她做朋友了。他们就想看着她受罪,像她之前让别人受罪那样。”

但让我们想象一下,我说道,如果为了被原谅,埃琳愿意做任何事情,她愿意保证自己会成为更称职的朋友。

“我们了解她,我们知道她不会变的。我们已经厌倦了,只想离那些事情远远的。”

“你们希望看到怎样的情景呢?”我问道。

“我们希望她受罪,但她居然在找新朋友。我们希望她明白我们之前的感受。我是说,潜意识中我们希望她明白,一个朋友也没有是什么感觉,因为她有必要感受一下。”

每天,女孩们都在细数埃琳痛苦的表现。她路过时,大家都抛去不怀好意的眼神。“我们感觉‘这太棒了’。我们特别开心,每个人都特别开心,因为终于解决了这件事。”

“结束了,”埃琳说道,“她们是我的整个世界!她们是我的一切!我不太在乎家人,不在乎其他人,只在乎这一群人。天哪。”

我们坐在埃琳的床上聊天,我保证我们会按时结束,来得及看《恋爱时代》。

“她们爱看我哭。”她回忆道。这些女孩会围成一圈,站在距离埃琳柜子一米左右远的地方看着。“今天一定会非常有意思!”她们会高声欢呼,同时瞟埃琳几眼。“她们会当我面说话,却不看我一眼。她们会说‘一起上厕所吗?’我会哭着走开。”

埃琳回家后,父母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回家会尖叫‘走开!’好像要死了一样。我的生命结束了。”

埃琳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她疑惑不解,成绩从全A降到全C。她以前写作业从来不需要辅导,现在妈妈每天晚上和她坐在一起,挤牙膏一样写论文。“我什么都做不了,”埃琳说,“我失去了自尊,她们让我一无所有,告诉我我是个多么糟糕的人。所以我什么都不是了。我只记得自言自语地说:‘一个月之前你多快乐啊。’”

朋友们如此愤怒,埃琳迷惑不解、意气消沉、失去生机。“我什么都不是了,因为以前的我是她们塑造的,所以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总是很压抑。”

对埃琳来说,最痛苦的是看到女孩们聚在一起,她却不能加入。她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像幽灵一般游荡。“好像我不在场,好像没有埃琳这个人了。”

女孩们盗了她的邮箱账号,将她的登录密码改为“荡妇”。卢克黑进她的账号,删除自己的情书,这样他似乎就不必为那个吻负责了。没人会责怪他诱发了这场战争。

埃琳的母亲感到狂乱,女儿在学校的时间越长,“她越感到崩溃”。埃琳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她像停下来的陀螺一般,什么都不愿意做了。“她好像又变成了婴儿,躺在我们怀中。”戴安娜回忆起如何劝她上学、用各种办法哄骗她在中午之前到校读书。

可到了学校,连戴安娜都开始害怕。“这些都是以前在我们家过夜、吃饭的孩子——无论如何——她们做的那些事情,就像我不在场一样。这真的太……”——她倒吸一口气——“太具有攻击性了!我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成年人也这么不礼貌。她们充满蔑视,充满敌意,看到她们的眼睛真是——我真的——”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们非常担心女儿。”

戴安娜看着女儿每晚哭泣不止。如果她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在最后一遍铃声响起前就等在停车场小路边,到达时就会看到埃琳一个人站在路牙子上,她的影子与朋友的影子挨得很近,却没有融在一起。在车里,埃琳会哭泣。她不愿告诉母亲自己和卢克之间是怎么一回事,感到很尴尬。戴安娜找了一位心理治疗师,祈祷女儿会吐露心声,每周送埃琳去一次。

“埃琳试着和我们说话,”米歇尔说道,“她是那种人,不管多难过,都特别爱惜自己,不愿伤害自己。每个人都了解她。她给杰茜卡写信,比如这样的小诗:‘我已经没有谁了,我失去了生命,我失去了你。’”米歇尔听起来有点困惑:“都是这种小事,你会好奇,她在做什么?看到之后我们会想,这真有趣,我们会互相转发这些内容。”

埃琳告诉一位男生朋友自己想自杀,这名男孩警觉地告诉了其他女生。她们一笑了之。“她好像是说:‘我不想活了!’”米歇尔说道,“她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我们知道她不会的。”

有一天,米歇尔和阿什莉在餐厅放盘子,埃琳走上前来,深吸一口气。

“和卢克的事情,真的、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

米歇尔耸耸肩说:“和卢克没关系,想想你是怎么和大家做朋友的。”她们走开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头路。“她真是个坏朋友,但以前我不知道,”米歇尔告诉我,然后她顿了一下,“她简直是邪恶!”

戴安娜几乎每天都去和学校辅导员见面。“他们不停告诉我:‘会过去的,会过去的,相信我们,会过去的,相信我们,会过去的。’”直到有个男生以“你这个恶心的荡妇”开头给埃琳发邮件,学校才开会限制学生发邮件。戴安娜无助地看着女儿喊着头痛上床,晚上哭着说想一死了之。

5月份,在八年级毕业典礼上,埃琳和家人孤独地站在一起。她的朋友们手挽手溜走了,学位帽和长袍飘过,她们去参加聚会,通宵达旦。“我们走了,”戴安娜说道,“我在哭,我脸上满是泪水,太痛苦了。”在停车场,一位母亲走向戴安娜。那位母亲对阿什莉的母亲说,这对埃琳来说一定很痛苦。“那女孩儿活该。”阿什莉的母亲答道。

戴安娜明白,有许多事她并不知情。但尽管妈妈含泪苦苦恳求,埃琳就是不肯诉说原委。那年暑假,戴安娜送埃琳去加州走亲戚。以前去露营巴士、朋友家乃至幼儿园时,埃琳都是勇敢的女孩,从不回头,甚至都不会挥手告别。而这次在圣莫妮卡,埃琳很崩溃,半夜给父母打电话哭泣,无法入眠,紧张地用力呼吸。

夏日某一天,米歇尔后悔了。“我有点想她,有点觉得难过,有点想做好人和她说话。”有一天,在阿什莉家,米歇尔给埃琳打电话,让她还钱,这件事过去很久了。米歇尔明白,她得找个理由见她,阿什莉也想要回自己借她的短裤,杰茜卡想打个招呼。对话气氛很“友善”,但没什么好说的。

开学前,米歇尔准备好了从头开始,虽然她害怕打破小团体一致的沉默。“我想着:‘好吧,这是新的一年,我可以这样做的。我不需要担心朋友们会说什么。’”除此之外,她与其他一些女孩闹了矛盾,埃琳又成了听她诉苦的人,就像七年级时那样。

两个女孩感到陌生却熟悉,舒服却紧张。但那时埃琳已经有了其他朋友,对她来说,和米歇尔的友情太难维持,米歇尔也怕再次“陷入”曾经让埃琳恼火的交往模式中去。如今,埃琳“只是在走廊里会遇到的普通同学”。反思八年级结束时发生的一切,米歇尔说:“我感觉自己有点坏,也许我们应该用不一样的办法来解决……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大事,好像是必须发生的一样。”米歇尔告诉我,无论如何,埃琳没怎么改变,大家都同意这一点,这让米歇尔觉得事情的结局还算不错。

然而,在埃琳看来,她自己完全变了。“我现在很害怕,”她告诉我,“我总是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我总是担心别人会在我背后说坏话。我以前不在乎的!因为人们一直都在谈论我,我就是不在乎。现在我总是担心别人会不会记恨我,”她说道,“她们让我成了这样。”

信任新朋友是她的日常功课。“我现在好一点了,但我还是一艘破船,因为我害怕这种事还会发生,会担心自己做不好称职的朋友。”

埃琳整个九年级都处在被劝退的边缘,她的成绩继续下滑,受焦虑折磨,连最简单的作业在她眼中都变得很难,她依然在接受集中治疗,被诊断出焦虑和抑郁。由于害怕同龄人再次发火,她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虚弱。“我努力向她们证明自己没事。我在想,不,我也要享受生活。”所以她与高年级学生玩,应邀参加聚会,尽可能显得很酷。遗憾的是,这让学校管理者无法相信她父母的话,不相信她患有抑郁和焦虑。

埃琳和金成了亲密朋友,这段友谊让她反观自己曾经的小圈子,此时她开始感到疑惑。她想念她们,显然,她们应该也会想念她。“我为什么还会难过、为什么还会想念从前呢?”她问我。“这很糟,按理说我应该知道。我在想:‘我为什么还要跟你们做朋友?你们都那样对我了。’”她说道,“我完全变了。”

她告诉我,自己最显著的变化是与朋友们打交道的方式。从前她很受欢迎的时候,她感到自己需要完美,需要按对方的喜好与人打交道。现在,她发现这种策略是会走火的。

“我觉得完美是(我的)风格,我需要爬(到一定位置),而路上的一切看都不会看一眼。你的周边——你压根就不会在乎身边的人,因为你必须比她们优秀……某种程度上,你知道别人在看你,而你有点像是给别人看的演出。你知道当你走在走廊里,别人会说‘哦,她很酷’。但你没意识到他们也在说‘哦,她也很贱’,你不知道自己是贱人,你会否定、会回避一些事。这些事你本该心里有数,但是你没有,因为这样做很正常,不这样做反而不合群了。”

她为自己以前的样子而苦恼,为自己曾经因追求受欢迎犯的错误感到垂头丧气,但她仍然不能透彻理解朋友们的愤怒源自何方。

戴安娜也不理解。在艾琳遭到朋友们报复的那段日子里,她一直照看着艾琳,她从未料到她们的愤怒会对自己的孩子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她告诉我自己一直在后悔,后悔没有更努力地劝学校采取行动。就在那一年,林登学校竟然考虑是否要劝退埃琳,戴安娜对学校执意无视一切的态度感到震惊,这显然是在摧毁女儿的自信。

高二时,埃琳的成绩终于回升,一个科目拿了A,其他全是B。这是“惊人的成绩”!她在一封邮件中告诉我,信中还说自己又谈恋爱了。

埃琳的故事十分清楚地表明了女孩压抑自己真实感情的后果。在漫长的三年中,埃琳的朋友们将日常生活中的一阵阵嫉妒、愤怒、竞争和背叛埋在心中。当沉默表面之下的愤怒最终爆发,这一刻影响深远。让女孩们难过的小事很多,唯一引发行动的那件事有两个重要特征:这是一件她们共同经历和参与的事件,而且是一件能引发女性愤怒的社交事件。

在美国,我们的文化对浪漫爱情很是痴迷,脱口秀中的女人因为“你抢了我的男人”而斗成一团。在这种环境中,女孩立刻就知道因为对方和卢克接吻而感到愤怒是正当的。这不同于因不受欢迎或单相思而感到嫉妒的尴尬情绪,不同于暗暗比拼成绩引发的不适,也不同于被朋友抛弃的难过之情。这显然是大错特错,无可否认的错误。

问题在于,女孩一旦开始行动,愤怒就会失控。过去所有的怨恨都浮出水面,压在埃琳身上。她们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将伤害和嫉妒转化成了危险的愤怒深井。米歇尔庆祝大家不必再害怕埃琳了,她也许应该再加一句:也没人需要害怕冲突和愤怒了。

然而,在愤怒最盛之时,除了孤立埃琳之外,这些女孩什么都不想做。她们不想揍她、传播谣言或质问她,她们只想让她体验孤独的滋味。埃琳试图和不太受欢迎的女孩一起玩耍,这让她的朋友们更生气了。“她在交朋友,”米歇尔说,“而我们想她让体会一下没有朋友的感觉。”

米歇尔愿意和我说说自己对埃琳的感受,真是勇气可嘉。她代表了我们所有压抑自己愤怒的人。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有趣、敏感、和气、聪颖,完全不是一个残酷的人。让她挣扎的是如何在控制愤怒的同时竭力维持与最爱的朋友的亲密。埃琳也一样,她绝不是朋友口中的“贱人”。相反,她只是一个在追求受欢迎中迷失的女孩,犯了错误。像米歇尔一样,埃琳也是一位可爱的少女,她生气勃勃的笑声、机智和慷慨的精神,像磁铁一样把大家吸引过去。

正是关系在女孩的生活中具有的重要地位令她们采取了孤立他人的举动,这一点值得我们关注。正如我们所见,被孤立在女孩眼中是一件尤其可怕的事情。女孩可以通过与他人的关系赢得社会资本,对孤立的恐惧深入女孩身份的骨髓。对许多女孩来说,没有比课间或午休时孤身一人更可怕的事。

埃琳害怕新朋友再次发怒,这一点在许多霸凌幸存者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这些女孩描述,她们在被欺负时觉得自己对最基本的人际关系规则都感到陌生,而这对任何适应社交环境的人来说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她们不再能确定别人会因为什么感到生气或难过,更别提分辨对方什么时候是真的有此感受。她们的感情雷达失灵了。这些女孩失去了昔日的力量,变得小心翼翼,被恐惧扼杀和消声。

人们在那些陷入日常冲突的女生身上多少都能感到这种恐惧。她们开始丧失自尊心的主要症状之一是感到自己疯了,无法信任自己对他人的行为或事件的解读。“我刚刚说话的时候,她是不是看了另一个女孩一眼?”“她开玩笑的还是当真的?”“她刚刚翻白眼了?”“不留座位是故意的吗?”“她说计划的时候说谎了吗?”“告诉我她会邀请我,但是又没邀请?”我采访的女孩都流露出相似的不安,认为自己所知所见并非事实,对方的真实感受并非如此,这种想法令人担忧。在女孩的矛盾中,冲突的行为往往与言语相矛盾,这让目标迷惑不解。在这样的环境中,让一个女孩相信自己眼中的真相、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可能会极其困难。在成长阶段波涛汹涌的浪尖,女孩会紧紧抓住彼此,一位女孩告诉我,这是为了明白“我们没有疯”。然而,引发这些感情的,恰恰是她们同亲密同龄人间的关系以及不让说实话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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