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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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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欢迎和数学中的三角学一样,是我始终没能透彻理解的。就像去床底下找一只失踪的鞋子、让手指去够关节或弯曲指尖一样,我再怎么尝试都做不到。我的确有很多机会和受欢迎的女孩交朋友,一起坐在午餐桌上、传纸条、参加聚会,但我们之间总有一道隔阂。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明显的界限。这个问题像沙包一样压着我,如影随形。我就是小圈子的多余者、外围女孩。我不愿付出某些代价或做出某些行为来进入到圈子里。 一天晚上,安妮和我在华盛顿小酌,当时我并没打算提起十多年前突然不和她说话那件事。安妮是我五年级时最好的朋友,我们对彼此的友爱无法抑制。我们是卡茨老师关禁闭的常客,在那儿几乎默默笑到晕厥,尖叫“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来控制情绪。我们一起组成“鼻屎双胞胎”(Booger Twins)组合,改编自动画片《神奇双胞胎》(Wonder Twins)。我们传纸条,上面标满了骷髅和海盗标志,写上了“BBL”,意为“鼻屎味长存”(Booger Breath Lives)。 安妮住在华盛顿的克利夫兰公园,为了见她,我第一次坐地铁。我们在她的大床上过夜,一起听《十点头十条》(Top Ten at Ten)节目,成天用橡皮筋和串珠别针做手链。那一年她和我一样,小心翼翼地在受欢迎圈子的边缘徘徊。然后有一天,她被吞没进去了。 九年级时,安妮、丽贝卡、桑迪和朱莉成了当时最具“权势”的四个女孩。她们很典型:穿得最美、最漂亮、吸引最多的男生。我和她们一起玩,就像前四年那样。丽贝卡和安妮都喜欢杰弗里,一个长雀斑、姜黄色头发的高二男孩。一天,放学铃声响起前,有人递给我一张纸条。“哦,天哪!”上面写着,“丽贝卡抛弃了安妮!” 那天,丽贝卡决定与安妮绝交,午餐吃三明治和果汁的时候她也告诉了安妮。几分钟内,受欢迎的小圈子就不再同安妮说话了,我也不和她说话了。 我对那天之后发生的事记忆不多。有一段时间,安妮在走廊之间游荡,面色蜡黄,眼神空洞。最终,我们看到她在午餐时或校车上和其他女孩坐在一起,当然,那些都是不受欢迎的女孩。那年年末,她和丽贝卡和解了,但我们之间的纽带已经断裂。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清理柜子。下一个秋天,她没有来上学。三年后,大学开学第一周,我撞见她在枫树下乘凉。几年之后,我们才会不那么尴尬地聊上一会儿。每次见到她,我总会感到内心冻结成冰。我记得这一切,就像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一样,都是不完整的片段,但仍让我感到不安。毕业后,我们都选择了政治相关的工作,并重新成为朋友。我感到莫大的安慰,觉得自己赢得了放下旧事的权利。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25岁,在华盛顿一家优雅的酒吧里小口抿着饮品。我无比放松,深深沉浸在今日的友情之中,欢快地说起我的女孩霸凌研究项目,丝毫没想到我们的过去。安妮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烟灰缸。“记得九年级吗?”她问道,我在椅子里僵住了。她一边说,我一边拿出了录音设备。我把它放在桌子上,她点了点头,我听着。最后她说道:“我那一年都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好像就是不知道该怎样振作起来。这真是……天哪,感觉就是没办法保护自己,感到没有人会帮忙,就像在房间里一丝不挂,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嘲笑你,却没人愿意递给你一条毯子遮羞。当时一直就是那种感觉,这种脆弱无助感。那个年纪,我找不到什么办法让自己振作起来。” 沉默许久。“你当时也参与了,你亲眼看见了,”她说着抿了一口饮品,看着我,“你说这算什么?” 感觉有人在我心里放了一块石头似的。我怎么会做过这种事情?我总是充当旁观者,也被人当过靶子,怎么会——我怎么会做过这样的事情? 轻而易举。 我开上林登的马蹄铁形车道时,梅甘正在和朋友闲逛。她挥手跳进后座,另一个女孩也跟着溜到副驾驶座上。“嗨,我叫泰勒。”她说道。“我可以一起来吗?音乐很酷。”她补充道,冲着我的吉尔·斯科特(Jill Scott)光碟表示赞许。 我们去星巴克找了张桌子,等她们匆匆和那里的其他女孩打过招呼后,我点了一份小食,然后梅甘开始说她的故事。 五年级,梅甘在小小的天主教教会学校第一次进入了独特的小圈子。尽管她喜欢受欢迎的感觉,但这绝非自然形成的天堂,需要格外努力。“我总是担心她们会不会做什么事情不带我,”她说道,“我怕自己被抛弃,我不是小圈子里的重要人物。我不是男孩都喜欢的那种。”她渴望得到年级“皇后”杰姬的特别关注,因为杰姬喜欢的女孩会很安全。显然,一切总是如此。 梅甘停住了。我知道她要开始告诉我自己当霸凌者的故事了,她在邮件中已经说了很多。我盯着自己的咖啡,好让她讲故事的时候更好受一些。我在想,她是否会和其他许多女孩那样,停下叙述,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称自己忘了,然后装聋作哑。“我是那种挺友好的人,算是吧。我算不上特别。”她说道,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有个叫利亚纳·沙潘的女孩。”她轻轻说道。小团体始终认为这个女孩很古怪,五年级时利亚纳表现得好像和小圈子里的某些人很熟一样。“她真是个跟屁虫,”梅甘说道,“她什么都要和我们一样。”利亚纳模仿了她们,她们很是烦恼。 有一天,放学后玩耍时有人出了个主意。她们打算瞎编一个摇滚乐队,看看利亚纳会不会装作自己也知道,看看她面对这个谎言是否也会模仿。“所以我们说:‘利亚纳,你听说过“风骚坏姐妹”(Jawbreaker)吗?’她说:‘知道啊!’我们说:‘真的啊!’”从此女孩们开始给歌曲填词,在她面前唱,她总是努力跟着唱,那时大家就会偷笑。“她会说:‘是啊,昨天在广播上听到了。’我们会说:‘真的吗?’” 这是大家乐此不疲的玩笑,对梅甘来说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殷勤贡献自己的力量,写了几首歌,杰姬非常喜欢。那年年末,“风骚坏姐妹”乐队的歌曲多到可以出一张专辑,还冒出一段半成品编舞。这是梅甘距离小圈子中心最近的时刻。“这让我感觉——我写歌的时候她们会说:‘耶,这真有趣!’让我感觉:‘哇,我也可以刻薄,算是有点儿刻薄吧。’” 这种感觉非常顺畅,就像会溜冰的人开始玩轮滑一样。大家都说你会学得很快,但要等你滑行起来,才会相信她们的话,这就是刻薄的感觉。除此之外,女孩们从没对利亚纳说过一句过分的话。与之相反:“我们会对她特别好,我们会在她面前表现得很好。但在她背后拼命说坏话,我们完全毁了她。”控制利亚纳很容易,因为她早就把梅甘当作好朋友了,去年她们一起参加了夏令营,那时梅甘还不算特别受欢迎。 一天,梅甘突然感觉哪儿出了问题,就像毛衣挂在钉子上似的。梅甘告诉我,在她原来的学校,最好的朋友安娜曾经用她当诱饵进入受欢迎的小圈子,然后当众抛弃她、侮辱她。说着这些,梅甘努力用吸管捞塑料杯里的冰块。“那次太厉害了,”她平静地回忆道,她放弃捕捉冰块,开始啃指甲的角质,“太可怕了,我没有一个朋友。我会看着镜子感觉:‘哦,我真丑,丑到骨子里,我真令人讨厌。’好像一切都变得灰暗。”回忆完自己的受害经历后,梅甘说,欺负利亚纳既轻松又艰难。“我们会当面嘲笑她,我觉得安娜背后就是这么对我的,我现在是报复。” 但杰姬才是太阳,其他女孩都围着她转,每个人都想方设法接近她。在女厕所里,梅甘和杰姬在梳理头发,梅甘情不自禁地从小隔间底下瞟了一眼,发现平台那边是第二受欢迎的女孩珍妮,此刻杰姬开始数落珍妮的种种不是。梅甘默默纵容了杰姬的斥责,她悄悄望着石头一般的平台。“我没阻止她,”梅甘解释道,“因为我知道珍妮在听着。” 正如梅甘所料,谈话引发了女孩之间长达六个月的战争,敌意从未消散。梅甘的沉默引发了她们社交世界的板块运动。“每个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我会说:‘哦,天哪。’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夸大。那天我和最受欢迎的杰姬、珍妮一起在厕所,这是大事。”甚至连不认识梅甘的人都来问她。“如果某件事你在场,”她告诉我,“你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知情者。”就这么简单。 但梅甘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背叛让她充满了社交焦虑感。“我感觉是这样的,”她说道,“我感觉很惊恐,我感觉每个人都在讨论我,所以我看到别人说悄悄话时,我会看她们的嘴唇,偷听一部分谈话。大家都在谈论我,我特别讨厌别人做什么事情不带我一起,我感觉:‘哦,我会错过这些小圈子的玩笑,她们也可能是在讨论我。’我们都还有另一个共同好友,如果我和她们一起去哪儿,我更会感觉:‘该死,我会错过小圈子的全部笑话。’” 泰勒听着朋友的访谈,不住点头,然后描述了她和莫妮卡上个月为梅甘准备的惊喜聚会。泰勒一直在悄悄策划,聚会前一天,她试图在足球训练期间和莫妮卡讨论细节。梅甘走近,这两个女孩就不说了。梅甘看着她们,僵住了,然后冲向衣帽间,拿了东西跑回家。“我哭了,我感到惊慌失措,我感觉:‘哦,天哪,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泰勒不好意思地笑了,翻了翻白眼。 在这样的社交世界中,愤怒莫名其妙地爆发,焦虑是常态,安全感成了稀有之物。对梅甘来说,被最好的朋友突然抛弃让她明白,人与事并非总是表里如一。不知道别人是否真正喜欢自己,让她产生了排斥他人的需要。“我想我当时就想让别人不好受。”她简单地说道。 常言道,一个女孩成不了气候,三个女人一台戏。因为女孩总是以团体身份进攻,排斥及残酷的陷阱正是巩固友谊的好机会。落单女孩就是这么来的,她被排斥是源自多人联手。一旦发生,世事难料,边界难以预测。任何有胆量的人都可以通过攻击特定目标来赢取地位,被小团体接受。对梅甘来说,写歌、投身一场战斗就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是走进圈子和晋级的阶梯。也许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机会,但非常真实、非常安全。 但倘若满足感和残酷都是源自一时冲动,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让女孩屈服于这些冲动的?背叛安妮,让她一蹶不振,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如果说女孩霸凌者和目标有一个共同特点,我认为那就是二者均会从这些亲密关系中汲取权力和安全感,她们害怕孤身一人。关系的不稳定性就像阴云一般,布满女孩日常社交生活的天空。对一些人来说,她们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恐惧感;对另一些人来说,这不过是情感的白噪声。受人欢迎这件事如同万有引力一般,势不可当地吸引女孩采取常人看来反常的行为。但在一些情况下,受欢迎的勃勃雄心也许只是次要原因,甚至与霸凌行为毫不相干。我采访的女孩描述了另一种同样强烈的动机——避免孤独带来的凄凉感。 孤独破坏了女孩身份的本质。女孩们知道,成人期待她们成为善于社交的人,身处和谐平静的关系中,尤其是在与其他女孩相处时。如果总是觉得孤立迫在眉睫、一切悬而未决,女孩会感到绝望。没有充足的社交安全感,在校时女孩会为生存竭尽所能——只要能够熬过年级教室、午餐时间或走廊集合的时刻就好。在这些场合下,排斥他人可以让女孩明白自己是群体的一员,明白自己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的确,一些女孩表示在排斥自己人时会产生兴奋感,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感受与密切友谊带来的快乐很接近。在第三章,米歇尔描述了第一次和埃琳见面时,埃琳对她催眠术一般的影响。埃琳“就像毒品一般……她会说你希望她说的话,表现得非常要好,让你感觉你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人,你会感到兴奋,因为你碰巧没有安全感,但她让你感觉你是她的全部。这就是人们通常想要的,谁都希望被人重视”。 随后,米歇尔用几乎一样的措辞描述了小圈子对埃琳的报复。“别人都在释放愤怒的时候,跟她们一起发泄的感觉特别好,这样就不算自己一个人在做。你觉得自己好像能控制她,这种感觉是最美妙的,”她补充道,“我知道这是拥有权力的感觉,我以前从未感受过这种权力……我感觉这好像就是,能找到和我生气的理由了,我是个称职的朋友,问题不在我……我有了她以前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感觉有了掌控感,我不需要任何人,我有了自己需要的一切。” 米歇尔的叙述强调了她和其他女孩之间似乎坚不可摧的联系带来的狂喜之情,被孤立的妖魔看似远在天边。此时此刻,她们感到友谊很纯粹,没有威胁,没有不安全感带来的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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