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背叛的记忆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蕾切尔·西蒙斯

那是个周四,凯茜·刘忘了我们约定的采访时间,又忘了。显然,我在她的任务清单上处于“按字母表顺序排列罐装食品”和“开始集邮”之间。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终于,她出现在位于华盛顿的家门口,手里抓着纸巾,穿着一件法兰绒衫。啊哈,我明白了。病得太厉害,都没精神捉弄我了呢。凯茜让我进去,微笑着道歉。她现在是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一名大四的学生,她居住的地方紧挨着女孩联谊会公寓。墙上到处贴着独立电影海报,我猜地毯以前应该是绿色的,但也说不准,毛茸茸、乱蓬蓬的,现在接近棕色了。厨房乱七八糟地挂着生锈的锅,还有一大堆瓶瓶罐罐和盘子。简陋的椅子上随意挂着一件乔治城大学惊叹队(Hoyas)的运动衫,椅子里的填充物已经开始往外冒。“太乱了,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哦,没事!”我说道,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大学时代的公寓,“我家也是。”

凯茜是第一代美籍韩裔,采访时她23岁。“那,”她说道,扬起眉毛,“如果你把我写进书里,我要退学吗?还是可以赚很多钱?”我们都笑了起来,她抽出一支烟。

凯茜在南卡罗来纳州长大,父母在韩国出生,婚后移居纽约。凯茜的父亲被南卡罗来纳的学校录取,学习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当地找到了工作。

他们是小社区中唯一的亚洲人家,当地很多人以前从未见过亚洲人。三四岁时跟母亲去超市,凯茜就注意到别人会指指点点,回头看她们,然后用胳膊肘推推同伴,窃窃私语。到中学时,人们都觉得当她面开侮辱亚洲人的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甚至叫她“苏丝黄”(Suzy Wan)[出自电影《苏丝黄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欧美社会长期将影片的女主角“苏丝黄”当成亚洲女子负面形象的代称,用以形容这些女性自卑、肤浅、虚荣。——编者注]。在走廊,常有人跟在她后面尖声发出侮辱亚裔的声音。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很好笑,她的朋友也这么认为。

凯茜不觉得好笑。对她来说,融入群体是重中之重。她觉得自己有些问题,看起来很滑稽,不太正常。她喜欢去朋友家玩耍,也会恳求母亲别当着朋友们的面做韩国菜。她的朋友会觉得厨房味道古怪,食物特别奇怪,她不喜欢这样。凯茜很时尚,漂亮精致,用她的话说,她会穿“合适的牌子”。她会在发型和妆容上花费许多心思(在20世纪80年代的南卡罗来纳,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的受欢迎程度处于第二级别,B类:离最受欢迎就差一点点。换言之,她潜力无限。

八年级时,凯茜和南希已经有了三年交情,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们关系非常亲密,上课时都在互相写长长的纸条,折成各种形状塞进对方的柜子。

一天下午,南希写了一封信,说某个受欢迎的女孩傲慢自大。“我同意。”凯茜开始草草写道,可一句还没写完,她停笔了。她告诉我:“我突然意识到,等等,如果我告诉受欢迎的女孩们南希说了什么,她们就会喜欢我。”凯茜把南希的纸条给了那些女孩,受欢迎的女孩们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第二天早晨,礼堂到处都是等着上课的学生,南希走进来,手里握着几张皱皱的纸,她脸涨得通红,眼睛肿了。凯茜问到底怎么了。“虽然我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白她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难过。”南希用空洞沮丧的眼神看着她。

“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她问道。

“我不知道。”

“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凯茜的声音丝毫没有底气,她突然感到自己造成了无比严重的伤害。“我承担不了这么重的责任。”她告诉我,把腿盘起来,深吸第二支烟。“如果告诉她‘是我背叛你的,这是我做的’,我受不了。”那一天,大家都在走廊里对她狂轰滥炸,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试着摆脱责难,编造不存在的第三方让自己脱身。”她边说边擤鼻涕。

当然,两人的友谊结束了。“这完全是背叛,”凯茜叹了口气,“简直不敢想象,受欢迎、被接受的欲望为什么会让我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让我背叛那么亲密的人。”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更加深沉。“我——我确信——我确信这件事让她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凯茜说她想忘了发生的一切,“但你伤害别人这么深,根本忘不了。”

她开始沉默,香烟的烟雾在我们之间缭绕。“说起这件事真的很痛苦。”她在一只装满烟头、有个缺口的碗里弹了弹烟灰。这是她第二次向人说起此事,我问她,为什么受欢迎那么重要。

“我觉得这代表被接受,有归属感,被人渴望,”她说道,“被欺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地位很低。如果我被她们接受了,那就能让我自己摆脱这种地位。我倒不是真的很想和她们做朋友。只是觉得要是被接受了,我是亚洲人这件事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凯茜欺负的不只是南希一个人,她还因为嫉妒一个引人注目的闺蜜而常常侮辱对方。“我记得我想过:‘我为什么不能住手?为什么我不能静静看着,让她享受被人关注的快乐呢?’”回望当时的情形,她说道,“我感觉自己在万人之下,哪怕能在一人之上,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凯茜再次问我,是否确定会在书中使用化名,我向她保证一定会的。“好吧,”她嘟哝道,“如果有人能从我的故事里明白点什么……”

“你希望别人明白什么?”我问道。

“我想让他们明白,他们也许会对别人的生活造成很大影响,”凯茜答道,“我想告诉他们,我和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再也做不成朋友了。我会质疑自己对他人的忠诚。我会想:‘哇,如果我这都做得出来,我也完全可能为了讨好根本不关心我的人去背叛亲密的人。’我完全出卖她了。我抛弃了自己真实拥有的东西,去追求自以为更美好的东西,可能是社交地位或其他什么的。”

尽管凯茜拥有正确的价值观,但曾经冷酷伤害朋友的经历令她很是不安。“我现在长大了,能分清是非。我感觉那时自己好像失控了。”她说道。

“对这件事,我有着说不出的愧疚,”凯茜继续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我总是希望我的愧疚感会随着时间褪去,但这种感觉并没有减弱。我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我就像那些20年前在某个村庄烧杀抢掠的士兵,现在回去向曾经伤害过的人还有他们的子孙道歉。也许未来我会做些什么,比如和她谈谈这件事。”

我们访谈的几个月后,她采取行动了。她主动联系南希,对方倍感惊讶。凯茜在给我的邮件中这样写道:

曾经,这个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我失去了她的友谊和信任。我们现在重归于好,却已不再像曾经那样信任对方,况且我们很久都不是朋友了。我自己欠考虑的行为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如果我当时明白自己的行为会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今天这样,我一定不会这么做。我从未料到自己会毁了与最好朋友的情谊,就算我当时能意识到,可能也料不到这对我多年后的生活会有如此重大的影响。

凯茜认为这段经历让她更具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了。无论如何,背叛的记忆从未消退。“事后道歉有什么用呢?”她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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