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讲述着——

十三年前，我十五岁。放春假了，我跟父母去旅行。

参观完M岛，预定当晚乘船离开H市，前往九州的B温泉街。不巧，当夜H市举行防空演习，电车走在黑暗的街上，慢腾腾像个瞎子。每当拉响警报，“咣当”一声就停下了。我们好容易到达栈桥时，时间还是晚了。轮船公司的人燃起一支香烟，一路陪送我们摸黑走到栈桥。

当天晚上繁星满天，仿佛是故意嘲笑地上自作聪明的防空演习。母亲拎着披巾，茫然地站立着，父亲抽着烟斗，闷声不响。我呢，坐在放在栈桥上的旅行箱上，无意识地望着海面。

洋面上汽笛鸣叫，远方灯火明灭……

按说，这时我们都应该待在豪华的船舱里。我想象着第一次旅行中那令人向往的船舱。我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是夜海中渐去渐远的华丽的虚空的房间。没有一个人的密室，屋里上着光线微弱的电灯。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情，面颊灼热起来。那艘船上乘坐着和我一见钟情、心心相印的女孩儿。只要登上那艘船，我就能同她相会，终生都不分离。……可是，我却被父亲一声“好了，走吧”的呼叫声惊醒了。

远洋上绿色的灯光浸入我的眼帘。

“我没有赶上船，也就没有同她见面。我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青年说着，少女带着娴静而神秘的表情听他讲述。她的发辫垂在胸前，就像过去的少女捻着胸间的十字架，她悄悄用手触摸着辫子。接着，她那黝黑的眸子突然像篝火一般，充满惊愕和喜悦，凝视着青年说道——

那一年，那一天，那个相同的夜晚。

我五岁了。我们全家住在父亲工作的H市。父亲的故乡是距离B城很近的S……那里打来电报，报告了祖母的死讯。父母赶紧打点行李，准备出发。我们当夜乘船离开了H市。

至今母亲还经常提起。她说，轮船开航时，我一直哭个不停。就像大人依依惜别一样，五岁的女孩子，莫名其妙地一个劲儿啼哭。

“或许是第一次坐船给吓的。”

父亲因为祖母去世心急如焚，他哪里还会管我。他心烦，躲进船尾的会议室看杂志去了。母亲看我哭个没完，坐在舱内靠近窗边的椅子上，把我放在她的膝头上站着，让我看窗外大海的夜景。母亲给我看海上游动的渔火，想让我高兴起来。

脚上红色的小袜子把母亲膝头的温暖传向我的脚踝。我记得额前的刘海儿纷乱地粘在泪水淋漓的面颊上。

“看，那里有轮船通过。多漂亮啊，像过节一样哩。”

我稍稍止了哭，直盯着母亲的脸。因为我含着眼泪看她，只见母亲的面孔闪着白光。

“家在哪里呀？”

“妞妞想家才哭的吧？怎么不早点儿说呀？家在那里。汪汪不是在那儿看门吗？小狗说了，妞妞坐轮船真高兴，它可眼馋啦。”

“家在哪里呀？”

我对母亲的回答不满意，又大哭起来。我不相信这一片夜色里汪洋大海对面会有我们的家。

不光这个，我说“家在哪里”，其实不是问母亲。我还不知道这个词儿的含义，我只是像小羊一样悲伤地哭着。我当时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现在，我明白了。我没有能同留在海港上的你相会，这件事所具有的神奇的力量，使得幼小的我哭个不停。这是生来第一次无法挽回的别离，是你我不能再度相会的别离，是这次别离使我痛哭流涕。

“十三年了，我们又在这里相逢了！”

青年一边欢呼，一边伸出质朴而厚重的手掌，握住少女百合花般的小手。

“真像传说一般。”

少女悄声说道。随后，抬眼望着青年，眼神里满含着沉静的力量。

“不过，这传说从此结束了。我们终于终结了这个传说。假若我们不再相见，这个传说还会永远继续下去。”

“不，它还没有终结。”

青年怜悯地抚慰着不安的少女。

“我们永远生活在传说之中。我们的相会开始了，但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没有真正的相会。那天晚上，我所呼唤的是‘尚未见面的你’以及使得五岁的你哭叫不止的‘尚未见面的我’。”

“你不是说两人一旦见面，一切都完了吗？”少女仍然不安地问。

“那就让我们两个永远别再见面好了。为此，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青年蓦地抱住少女的身子，抚摸着她那小鹿般温驯的脊背，在她的耳畔低声说：

“就这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