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打开窗帘,一片雪景。邦子睡眼惺忪地望着仍在瑟瑟飘落的雪花,迷迷糊糊仿佛还在继续做梦。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光辉。对了,在这雪天的早晨,冒着鹅毛大雪,骑着天鹅兜风,一直是她的夙愿。N骑马俱乐部只有一匹纯白的马,名叫“天鹅”。邦子很担心,要是不及早赶去,若恰好有别的会员也和邦子抱有同样的想法,将会被人家抢先租用。论其健康状况,她每当起床时,总是有些茫然不安,不知道今天要干些什么。不仅是今天,她平时就有个习惯,从床上下来,简直就是“一跃”而起,今朝尤其如此。洗漱前就开始换装。白呢子马衫、白色的马裤,虽说唯有长筒靴不可能是白的,但那白羊羔皮手套,也并非适合骑马使用。不过,她还是将那优雅而修长的手指套进去试试看。或许早晨刚睡起的身体依然温热,手套的金属锁扣冰得手脖儿凉浸浸的,好舒服。站在镜前一照,一身洁白凸显出即将策马驰驱的喜悦的面庞,脸上浮泛着玫瑰色的红艳。

没料到,当她跨进俱乐部休息室,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梦想猝然破灭了。门口的黑板上写着:

“天鹅”——高原

令人厌恶的粉笔字。这个会员是一位从未同她说过话的木讷的青年(邦子这才知道他姓高原)。他穿着洁白的马装,将一副符合自己默然不语性格的结实的后背对着这边。他一边烤火,一边用鞭子轻轻敲打火炉。邦子任性地从那副脊背上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意,头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这时,响起一阵紧急向后转的声音,急促而又情绪化,高原似乎有所感觉,他转过头来。

“啊,堀田小姐!”

他用不太合乎自身性格的机敏的嗓音招呼道。邦子未曾想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姓名,她回过头来,不太礼貌地凝视着那一身素白的服装。“哈哈,啊——”青年颇为老成地露出理解的微笑,起身向黑板走去。

“我呀,不一定要‘天鹅’,还是让给你吧。”

邦子的面部表情不听指挥,率先挂上了微笑,似乎想说“那太好了”,一旦觉察,便飞红了脸蛋儿。刚才,高原那副老成的微笑里不带有任何傲气,邦子立即对他产生了好感。不过,她还是说:

“哎呀,这个……我可是后来的呀。”

其实,这位青年之所以一大早赶来,抢先在黑板上写上姓名,那是因为他今早起床时和邦子一样,具有相同的紧迫感,毫无疑问,偶然之间他也抱有和她一样的夙愿。

然而,高原还是那样默默背对着这边,一声不响地拿起黑板擦,擦去了“天鹅”二字,换成另一匹马。邦子本人却淡然置之,仿佛置身于这番好意之外。她感到一阵轻松,怀着奇妙的心情遥望窗外。马场上大雪纷飞,中央一圈栅栏上的蓝色油漆,鲜明耀眼。

被牵出来的“天鹅”畏惧雪天,怒张着鼻孔,急速地喷吐着比雪更白的热气。但是,转了几圈之后,便逐渐恢复正常,步子也加快了。邦子力图从握着缰绳的优雅的白手套想象自己素白的全身像,但不巧的是,一片雪花粘上睫毛,打乱了她的幻想,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凡青年女子,并非知道被人盯着之后才觉得紧张,而是突然感到身板儿僵硬,这才知道有人盯着自己。

两个同样大小的马场相互毗连,以通道为中心,双方马场共同组合成8字形跑道。可是,高原绝不进入邦子这边的马场。透过雪帘,他的枣红马看起来尤其艳丽而骏美。练习刚刚学会的“琵阿斐”[马术运动步法,也称“原地高级快步”]时那瞬间跳跃的姿态,充满铜马般肌肉的跃动气势,马背上不时向这边投来一瞥的那双眼睛,宛若雪天里的一星火焰。

当她发觉高原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入这边马场的时候,宽阔的马场显得格外狭窄起来,邦子独自一人绕了一圈又一圈,反而感到像在高原投过来的视线的圆环中转来转去。有时,甚至泛起这样的幻想,似乎是在他的厚实的掌心里兜圈子。哪怕是幻想,她也因此有些怏怏不乐。再者,由于高原让马而引起的自卑感,使得她早晨那番快活的心情顿时消泯了。

邦子骑了半个小时光景,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在两个马场的接界处下了马。她跳到雪地上,长筒靴中冻僵了的双脚一阵刺疼,像踩在钉子上头。当她抬起因疼痛而满含痛苦的脸庞,那匹马走过来,马背上投来热切的探询的目光。这时,一种莫名的恼恨使她的面孔越来越僵滞了。

“我回去了,您不骑‘天鹅’吗?要不,我就把马牵回马厩了。”她郑重其事地说。

“我并不怎么想骑‘天鹅’。”

“那么……”邦子一时斩不断对高原的感情,她因气恼面带怒色,心里反而痛快了许多。

“这马还不累,一旦还回去,还会有人骑。可以吗?”

“这马,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骑它,明白吗?”

“哎呀,挺自傲的呢。”

只见高原猛地跳下马,迈开大步踏雪而来,站到邦子面前。他喘着粗气,用左手向上掀开滑雪帽,额头腾起一股热气。两人默默对望着,似乎可以听到大雪瑟瑟而降的声音。高原这时开始感到额头流汗了,他掏出手帕,眼睛转向别处。

“那么,我们换马好吗?这回在同一个马场里一起骑马转悠吧。”

邦子蓦地感到,高原的马从刚才起就早已围绕着这双羔皮手套骎骎驰驱了。于是,她温存地把缰绳交到高原手里,仿佛从自己手中把宝贝托给他保管一样,心里充满了甘美的空虚。

“天鹅”被高原抚摸着脖颈,冒着飞扬的大雪,神经质地频频扇动着耳朵,吐着一股股云彩般的雾气。它那洁白的脊背,眼看着似乎要长出雪白的大翅膀。

休息室内炉火很旺,似乎有些气闷。两三个会员正在高声畅谈,他们都是冲着雪天赶来赏景的好奇的会员。看到高原和邦子在门外互相笑着,快活地掸去雪片走了进来,大家都被这场面惊呆了。邦子发现其中一位女子是她的朋友,随即脱掉手套拍打着走了过来。

“头上全白了。”

朋友对她说。邦子就像马抖动鬃毛,迅速仰头摇动起来,雪片似焰火一般飘落在人们的膝头和火炉上。朋友赶紧缩回膝盖。

“好粗暴啊!哎,你骑的是‘天鹅’吧?”

“是的。”邦子回头笑笑,“高原君,我们俩骑着‘天鹅’玩得真痛快啊!”

“今天可算充分享受了‘天鹅’的乐趣。”

——在场的会员听说这位轻佻女子和青年骑在同一匹马上,一致露出怪讶的神情。不知不觉间,高原和邦子都以为是两匹白马。他们全都将枣红马彻底忘却了。

本来嘛,热恋中的人儿终究会忘掉枣红马的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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