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是一座同某宗教团体有关系的男子单身宿舍。像宫川这样的无神论者,能趁着战乱的时候将他收住进来,也是有着某种因缘的。提起因缘,他本来是附近大学里哲学系的一名勤奋的学生。他凭借某种因缘,住在这座宿舍中唯一一间后窗对着女校的房子里。

这个人对一切都很麻木,他的所谓Nil admirari[拉丁语,麻木、无感觉、不关心]是很令人吃惊的。当女校后院有人围绕早有耳闻的S争风吃醋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绝不会离开书本。有个女学生透过阶梯教室的窗户,呆望着银杏树高邈的树梢出神,这件事他也是一无所知。然而,一个秋晴的正午,对面楼顶有人表演,引得从学校回来吃午饭的宫川心惊胆战。

一个女学生动作敏捷地跳上那座楼顶高高凸起的围墙上,围墙高及她的胸部。她展开双臂像鹞鹰一般,一面保持平衡,一面开始在墙上行走。那是三层楼建筑,下边是水泥地的院子。不要命的女学生啊!五六个同学脸挨着脸对着围墙发出怪叫。这位疯女生忽闪着白色的发带走完了整段围墙。围墙对过响起掌声。对于宫川来说,那个女生在墙上行走的十秒或二十秒,他却觉得是一小时。他累坏了,刚吃下的玉米饼几乎吐出来。“布谷,布谷”女校音乐教室的轮唱迅速传进宫川的耳朵,弄得他心烦意乱。那一天,他整天都没有学习。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简直是魔鬼作孽(说起来,魔鬼自古就同大学生有缘),这场表演在秋晴的三日间每天同一时刻持续进行。视力极强的哲学家宫川,对少女极其紧张的表情看得十分清晰。终于等到第三天女校放学的时候,他在大门口附近徘徊,等待那个疯女生。To each his own...扎着白发带的她,一边哼着爵士歌曲,一边在同学们的簇拥下走出校门。

“是叫我吗?”少女听到喊声,郑重其事地问道。比起笑脸来,她那一时表现出的严肃的神色,倒使人联想起她表演危险动作时的紧张情绪。

“是你。希望明天你不要再冒险了。我看了之后,整天心情不安,无法学习。由于你的表演,我三天都没有用功读书了。”

两个女同学强忍住笑,哭丧着脸望着宫川。

“你既然那样讨厌,干脆不看不就得了?”

“那是午饭的时间,这样的好天气,你要我关窗户上窗板,我怎么受得了啊?”

“是吗?”少女像鸽子一般缩着头颈,考虑了片刻。

“好吧,我停止。”

“你不做了?谢谢,再见,失陪了,各位。”

于是,平静的生活又回到他身边。

然而,又过了三天,他放学之后,沿着夕阳辉映的老照片似的古旧街道一路回来,看到两个人结伴从邸町的横街徒步向电车道走去。其中一人从背后望去,是一位步履潇洒的青年。那种步伐和哲学构成了二律背反,这在宫川也很清楚。另一人那熟悉的肩膀上晃动着白色的发带,宛若薄暮中一对上下翻舞的蝴蝶。

这时,宫川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觉得那就像咕嘟咕嘟倒葡萄酒的响声。他猛然想起,当他观看那场危险的楼顶表演时,就像这时候的心情。

他在两人后头跟踪而行。那青年正好赶上已经进站的都营电车,他俩格外淡薄地分别了。宫川稍稍放了心。但由于放心而失去搭话的机会。为了不让快速往回走的少女那双套着运动鞋的足跟从眼界内消失,他又开始紧追不舍。少女拐过横街,又走过两三条街巷,进入古老的西式建筑的家宅。他对着门牌足足瞅了两三分钟之后才调头往回走。


你为何给我痛苦,妨碍我的学习呢?你对我抱有某种怨恨的感情吗?某天黄昏,我看到你和一位青年亲密地在大街上行走,我尝到了和看那场危险的表演完全相同的痛苦。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你,所以我也说不出什么,但使我的精神生活受到伤害,这一点则完全一样。我认为我有抗议的权利。我要向我所敬爱的哲学家克尔恺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思想家,哲学家,存在主义先驱。主要著作有《非此即彼》《恐惧的概念》等]学习,对这两种痛苦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是,对于你的表演和那位男性同伴,我是无能为力的,这种选择完全交由你。给我那危险的小鸽子——宫川


宫川写这封信希望获得什么呢?作者无法知道。总之,这四五天来,他一直焦急地等待着,根本没有心思读书。

美好的秋晴的一天又来了。玉米饼还是不能下咽。为了消散满肚子的无名之火,尽管无济于事,他还是一边让电热壶咕嘟咕嘟煮开水,一边靠着窗户观看云起云飞。他听到楼顶上传来颇为熟悉的娇音。

深蓝的裙裾翩然飞向围墙上头。

一刹那,宫川不知为何,对这位少女感到憎恶。她像鹞鹰一般展开双臂,优美的胴体飞过空中。他感到,十秒就是三十分,二十秒等于一小时。在这可怕而漫长的二十秒期间,宫川不断在心里念佛般地嘀咕着一句话:“掉下去!掉下去摔死!”这样一来,他莫名其妙地获得了平静的心情,度过了这漫长的二十秒钟。

白色的发带轻轻飞过围墙,落到围墙的另一侧。他又听到少女们的掌声和尖叫。

当晚,他(不会吸烟)一边一口口喝着开水,一边认真写日记:

她是个无法做出选择的人,又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存在。黄昏时刻,或许又会在哪里看到她和青年散步的身影。明天开始,到了中午她又要重复做那样的表演了。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选择了她的死。就是说,我患上了一种麻木症,对于来自她生命的一切痛苦毫无感觉……

翌日早晨,有人发现宫川自杀了。昨夜写的日记全被撕毁了。另一页上用大字赫然写道:

选择她的死,仔细想想,也就等于选择我自己的死。人生啊,再见!

就是说,这是个因失恋而自杀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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