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她所期盼的平克顿[美国海军上尉,歌剧《蝴蝶夫人》中女主角蝴蝶夫人的丈夫]未到之前,衰老已经来临又该怎么办呢?衰老至少不会像平克顿那样薄情吧。清原从战场归来第一次去欣赏久已向往的音乐会,在会场里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清原四十岁时刚刚升任会计将官,即被征往前线。两年前,妻子死了,作为贸易商人的嫡子,清原在“顽健”与“游惰”两种性格奇妙而均衡的支持下,凭借青年时代生活所赋予的社交天才,于出征后主要驻地台湾,在当地绅商界树立了为军人所嫉羡的崇高威望。然而,他爱的是孤独。清原年轻时就知道,脱离社交的青年们,有时会故意表现出那种可厌的对孤独的赞美。为了防止对孤独那种放荡式的喜爱,清原看起来反而像个过度游乐的青年。二十多岁时,他抱有不使一个女人受苦的明朗而高傲的自信。三十多岁时,他看到自己身边有个整天受苦的妻子。于是他觉悟到,二十几岁时,那些明知故犯所经历过的各种无罪的游戏,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过失,都是错误。二十几岁的他,如果懂得什么是恶,也就能确信一切都是善!他毫不客气地使一个个女人堕入醉态,恐怕就是青春时代这种错误的确信所致。

妻子死后,他被派往南方,多年来置身于闲散的军务,再次沉浸于不使一个女人受苦的满足里,实在难得。但是,清原并不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悄悄地脱胎换骨,安息于不会使一个女人受苦的柔和的灵魂之中。

就这样,他没有任何人陪伴,独自穿过薄暮冥冥的H公园,前来出席这场音乐会(不过,单身一人出席音乐会,也是年轻时就有的习惯)。那是一场冰雨刚刚停歇后的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一日黄昏。

舞台上站着一位著名的老年歌女,正在引吭高歌。战争期间她疏散到山中湖畔的时候,站在早晨的湖边唱歌,眼看着小鸟们群集枝头,似乎同她一起合唱。她扮演的蝴蝶夫人是世界级蝴蝶夫人的幻影。但今宵的音乐会上,她演唱的不是那首光耀千古的《美好的一天》,而是舒伯特的流行曲,号称“难曲”的《美丽的磨坊女》。

二双六曲的金屏风前,摆着钢琴和绿色的椅子。人们议论,她“身患重病,也许即将做手术却勉强出场”,可她并不坐在椅子上,而是靠在钢琴旁边,露出痛苦的神色。白底上众多扇面组合而成的华美的大长袖和服,深红的腰带,纤纤玉指戴着沉甸甸的闪光的钻戒。这位夫人吉人天相般丰腴的容姿因病恹而衰微,明日黄花,虽不见昔日之姣妍,但要说老丑,也是光彩夺目的“丑”,美妙动人的“丑”。——大正时代的音乐批评家,将她和T·S女士连在一起,送她们一个“傻女歌后”的爱称。事实上,她的一生或许没有正式的评价,一如那位蝴蝶夫人的一生。

尽管如此,她那装饰得像婚礼上的餐桌的肉体,受病痛折磨却发出好似小鸟鸣啭般的声音,震动着四方。简直就像玩魔术一样。她那无与伦比的神奇而清亮的歌声,一旦响起,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继续张着口唱下去。即使肉体已渐老朽,但这歌声却具有永恒不变的生命的活力。人们听到这歌声时,见到的只是一副优雅而动人的假面。

……小河畔

百花阑珊……

她一边唱一边低头,伸开两手,指着小河的流水。于是,舞台上传来潺潺水声。可爱的小河哗啦啦流淌起来了。钻戒的闪光穿越空气,那飞溅的清凛的空气,仿佛在水流中改变了姿态。小河岸上低垂的花朵随风摇曳。接着,在她的孩子般细嫩小手的爱抚之下,百花复苏,犹如漂浮于水面上的明油,展现着鲜丽的彩虹。

清原忽然于幻想中听到往昔所酷爱的《美好的一天》的旋律。那位可以任意将幻影呼唤回来的魔术师似的优雅的歌女,有着妖魔鬼怪般的能力。她一旦唱起《美好的一天》,大海随之泛出种种不同的颜色。背景那单调的海面上,就会降下真正的海的精灵。蝴蝶夫人的眼睛已经不像日本女子那样漆黑,由于每天望着大海度日月,双眸似乎浸染上了海蓝色。而且,如今似乎有一种预感,在最后一幕就连她的面孔也浸染着海色的悲剧到来之前,她的视线会一直忧郁地投向白昼闪光的海洋。载着悲剧而来的轮船,那是蝴蝶夫人湛蓝而澄澈的眼眸召唤来的。她等待的不是平克顿,而是悲剧。是死。这些也是她期盼的。

当时,一心想唱完小河摇篮曲的歌女,抱着一束玫瑰花(说是抱,那束花却实在小得可怜),用甘美的歌声向听众倾诉。她列举帕岱莱夫斯基[Ignacy Jan Paderewski(1860—1941),波兰钢琴家、政治家]、卡鲁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歌剧演员,美声演唱家]、夏里亚宾[Fedor Ivanovich Shalyapin(1873—1938),俄国男低音歌唱家,善于演唱《伏尔加船夫曲》《跳蚤之歌》和《波斯恋歌》等]和吉里[Beniamino Gigli(1890—1957),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这些和自己同台演出的宝石般闪闪发光的名字,“不过,在日本却把跨越世界的我进行冷处理,我的名字很微小……”她亮起戒指做出窥伺显微镜的动作。“……不探头搜寻,根本不会发现”——在她成群的恋人之间,没有一个不是因名声而为她所爱的。她对名声赋予女性阴柔之爱。这满堂喝彩的瞬间,正是同衾合欢的无上美好的瞬间。她曾听到世界上的人们十分珍爱地谈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古老意大利的各个城市雕刻成典雅的徽章。她乘坐的苍黑的轮船,在罗马数千朵玫瑰花为她送别的馨香之中,离开直布罗陀。地中海的夜晚,展示出前所未闻的壮丽的星空为她送行。不一会儿,当她站在朝雾迷蒙的游步甲板上,渐渐辨认出远方北美合众国最初的一片影像时,她仿佛在梦幻中依稀看到层层聚集的无数只鼓掌的手臂,同时从那里传来海潮般喧骚的喝彩。

“我呀,前一次演唱会,我是乘电车来的,这次却是由别人背着,好不容易(可叹的是,她竟然以如此纤弱而柔美的声音说出“好不容易”这几个字)来到这里。去年劳军慰问演出后患的盲肠炎作祟,腹中长出一个大肿块,我得在一周之内作出决定是否动手术。要是能治愈,六月里还想演唱蝴蝶夫人。假若不能治愈……不能治愈,这就是最后的演唱会。”

说到这里,她抬起绯红绉绸上衣的袖口,擦了擦眼睛,显露出明治女子那种几近病态又盲目的热情。她把花束放在椅子上,倚靠着钢琴。脚灯毫不留情地映射着她那满布皱纹的颈部。

她的所谓“告别之歌”是无伴奏低声演唱的《可爱的家》[英国民歌Home,Sweet home]。这首歌令众多的女宾慌忙掏出手帕来。她的歌声令人联想起希腊悲剧演出的舞台上,时时悄然无声扩展开来的希腊的天空。这是一首不祥的悲惋的曲子。那位失恋的萨福[Sappho,公元前七到前六世纪的古希腊女诗人,一生写过众多抒情诗,包括颂歌、挽歌等],在阿佛洛狄忒神面前燃起篝火,戴着月桂冠,穿着绯红的上衣,手里弹着黄金的七弦琴,唱着赞歌。可以想象,萨福临死前的歌声也是这样的。她因为年老和病衰,已经承受不起月桂冠和绯红的上衣了。

演唱完毕,正要退场。她在弟子的搀扶下,拿着一束细小的玫瑰花,摇摇晃晃迈动着脚步。为了向经久不息的掌声致意,她几度回过头,表情里充满一种旁若无人的陶醉。当她闭上眼睛微微倾过脸来的这一时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将颇带稚气的耳朵,对着鼓掌欢呼的音乐会堂广阔的空间。那一刹那,她的脸上清晰地呈现出令清原战栗的浓艳的肉感之美。

就这样,退场中的三浦环[三浦环(1884—1946),女高音歌唱家。东京人。东京音乐学校毕业,入帝国剧场歌剧部。后扮演歌剧《蝴蝶夫人》中的主角蝴蝶夫人,辗转欧美各地演出,赢得崇高的国际声誉]女士优雅的姿态,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只将死的蝴蝶。周围撒满闪光的鳞粉,华丽的羽翼残破不堪,不加掩饰地在舞台上徘徊游荡。已经死去的蓝色大眼睛反射着无表情的海的光芒。茫然抬起的触角,随之又耷拉下来。那只蝴蝶随时都可能夭折于涟漪般涌动而来的临死前美丽的颤栗之中。

说不定每隔数年或数十年,我还要写这样的信。促使我这样做的,抑或是看到蝴蝶奇怪的夭亡后一直陷我于苦恼之中的某种不安的力量。幼年时代每朝醒来,使我痛哭不止的生的欢乐的不安,还有,新鲜的追忆必定会让我们感受到的甘美的悲剧的不安,与这两种不安皆相似的,只能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关于蝴蝶夫人的回忆突然唤起的不安,此外,还会有什么呢?令人想起赏日本菊季节正方形格子相连缀的愉快的障子门、衣襟向左扣的和服,以及那位双目上挑、生着一张狐狸脸的五郎[歌剧《蝴蝶夫人》中的人物],还有年纪轻轻、正逢“过家家年龄”的十五岁环女士所扮演的蝴蝶小姐。我们看了这些不约而同地想到,日本这个国家竟然如此奇异、轻快,日常生活充满了童话般的忙碌。这也难怪,出征前整理抽屉,发现斯卡拉剧场[位于米兰的歌剧剧场,建于圣母马利亚斯卡拉教堂遗址之上,故名]演出的节目单(当时没有留意),从珍奇的解说词中知道,上演的是普契尼创作的《蝴蝶夫人》,地点——日本长崎,时间——现代。

我转眼到了二十岁,还是个高中生。我休学半年,同父亲一起漫游世界。父亲前一年死了妻子——我的母亲,他叫自己的独生子中断宝贵的学业,随他环球旅行。他那种心境,后来我自己死了妻子才开始明白过来。

细想想,虽说陆地始终真实存在,但父亲打算沉醉于实际上脱离陆地的一种不确定的环境之中。不是在思念上,而是从感觉上,体验这份“世界”之大所带来的徒然。一旦离去,作为一种记忆,不过是寄予我们生命的几多闻名的地名罢了。尽管这些地名象征着几个世纪的历史和故事,以及当地居民无数喜怒哀乐的生活,但在他眼里,这些实际的存在,比起自己的妻子这一曾经真实的存在显得稀薄而又缥缈。正如旅人不住唠叨着要进港停航,妻子的死只不过同那种不值一提的无名的港口是同一种事实;然而,正因为如此,妻子的死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具有充分补偿生的不确定性的异样的喜悦——父亲就这样获得了双重满足。可是,逗留于前方的港口或都市期间,父亲未必是个对我关怀备至的好父亲。

“你死了一个人,我死了两个人。”父亲到了可以半开玩笑的时候,曾经突然扔下手中的报纸,从正面凝视着我说道,“你死了母亲,我死了你的母亲和自己的妻子。”

结果,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和我的生活,除了极其无罪的游乐之外,完全分将开来。作为我的监护人,一位循规蹈矩的中年人秘书跟在我身边(父亲不知为何,专门喜欢找这种无能的人作心腹)。

我们一行从拿波里上岸,直接去罗马待了些日子。听说我要去米兰,父亲便托大使馆给米兰领事写了介绍信,敦促我和秘书比他早一步出发。大使馆对他说,领事正在瑞士出差,贵公子可按领事夫人的吩咐行事。我们遵从父亲命令,预订了米兰位于曼佐尼大街的大酒店。但是,我已经看够了各国风景,打算父亲到来之前,就在饭店里睡觉,哪儿也不去。我待在这座胜迹繁多的城市中央而一无所为,好比一个深山探宝、徒手而归的探险家,饱享了香睡一般豪奢的快感。我把大使馆的介绍信藏在贴身的口袋里,心想,哪怕变成一张废纸也毫不可惜。

然而,一天午后,趁着中年随从出外买东西的当儿,我想去看看酒店邻近的波尔迪佩佐利美术馆。因为我很早就听说那里有著名的波提切利绘制的圣母像。关于这幅摇曳着维纳斯异教的面影的圣母像,被沃尔特·佩特[Walter Peter(1839—1894),英国作家,唯美主义评论家。主要著作有《文艺复兴史研究》,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作了细致的分析与批评]这样评价过:“他画了好多圣母像,每一幅都生怕将基督抱得太紧,他想运用更加明白而低伏的笔调,寻求更加温馨而低回的人性。”这帧圣母像,尽管是飘溢着一些逸乐阴影的水果般丰醇的画面,但却有着这样的情趣:“那灰色的肉和青白的花始终蕴蓄着死亡的某种影子”。那时,我在美术馆里,一边品味着闲雅的尘埃的气息,一边面对这幅绘画沉醉于幻想中。背后有人轻轻说道:“呀,好生可厌!”那口气有些许粗鄙。但那粗鄙的语言反而凸显了他那带几分稀有品位的日语。我惊奇地回过头去,对方发现我是日本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当时,你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礼服,头上装饰得五彩缤纷。那身打扮很合乎南欧深秋的季节。从那身装束上,我突然联想起尚未见到过的意大利众多的湖泊,想起科莫、玛焦雷、卢伽诺以及加尔达的典雅风光;从绣花手套上,想起那傍晚时分参天而立的湖畔森林纤细的树梢;从首饰上,想起那夕暮天边明灭闪烁的金星;从黑天鹅绒闪光的高挺的胸脯上,想起深夜储满内部张力的湖水,向着星空静静燃烧,随之升腾而去的浪峰。

你的日本人随从,一位五十上下繁忙而愉快的绅士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

“您,恕我冒昧,是日本人吧。”他叫道,听那话音好像大肆赞扬我是个日本人。借此机会,我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你的写有“黑田华子”的小巧的名片,使我立即知道你是黑田领事(你的前夫)的夫人,于是赶紧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封想必已经增值的介绍信。这时,你对我说:“今晚斯卡拉剧场上演《蝴蝶夫人》,刚巧有一张余票,届时我想问问令尊有什么安排,打算叫这位绅士陪伴他一起看戏,不知你有没有同伴。”我想到那位老实巴交的秘书,他那始终揪着嘴说话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我只一个人。”

同是位于曼佐尼大街的斯卡拉剧场,距离饭店很近,不需要乘车。这座七层楼建筑的豪华的剧场给我的印象,看起来也无法战胜人们随心所欲所获得的强烈印象。“所罗门的荣华不如一枝百合花。”我时常觉得,所罗门的荣华虽然被人比作一枝百合花,但它依然是伟大的。那时对于我来说,斯卡拉剧场似乎起着这样的作用。且说那位随从绅士就座后不久,因用人带来一封紧急信,序幕进行之中,他就离席而去。我同你局促地并肩坐在逼仄而晦暗的包厢内,这时,第二场开幕了。

众所周知,《美好的一天》是在第二场开幕时演唱的。透过舞台上的棋盘方格子窗,可以窥见背后蓝色的大海。那着装打扮的风格像是从《天方夜谭》中走出的蝴蝶小姐,由青春年少的三浦环女史扮演,带着几分滑稽的乡愁和认真的憧憬……这时,海的精灵忽然降临在蓝色的布景之上。海洋上下凝结为一体,放射着火焰般的白昼之光,将可能出现于水平线上的船只焚烧殆尽,统摄着剧烈而无垢的风景。只见,眼下那不祥的忧郁的海风,猛吹过来,将蝴蝶小姐洁白的酥胸,熏染成难看的土黄色。

我没有借助小型望远镜,依然从她正在演唱的明亮的眸子里,看到蕴含着一颗清泪。蝴蝶小姐抑或望见介乎这异乡和远国之间的蓝色大洋的幻景。面对这一片碧蓝的阻隔,如果说二十岁的我,感受到爱、意志、人类崇高的希望以及虚无,那么,父亲为了忘掉亡妻而试着做世界之旅,或许是想在我尚不具备可忘之物之前,教会我忘却之术;在我尚未了解世界之前,使我将世界忘却。

我从舞台上移开视线,凝望着你的百合花般端丽的侧影。厚重的包厢的帷幕是绯红的天鹅绒,你的首饰显得更加红艳,你的面颊仿佛浸染于曙光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因长久的航海而改变。我在这异乡剧场的一隅同你并肩而坐,我没有轻信这是一次偶遇,也没有沉醉于相遇中的幸福之感。因为我知道,将你我置于此地的机缘,就在于令一切落入绝望的无边的蓝色的海洋。如果说,眼下我和你共坐在同一包厢内,有负于和故国之间缥缈的蓝色的隔离,那么,你我之间或许还间隔着另一个大洋。海既然一度成为我们的机缘,那么你和我就被迫不得不时时做出选择,要么像蝴蝶小姐死前那样,徒然等待着什么;要么像平克顿,将一切忘却,二者必择其一。好聪明啊!两人默默无言,争着于爱之前将对方忘却。好勇敢啊!第二场闭幕时,在一派喝彩的黝黑的喧嚣声里,你回首时的微笑以及你眼睛里射出的伶俐的泪光让我悟出了这一点。

我的心情俄而轻松起来,便开玩笑地说:

“假如平克顿一个人前来接蝴蝶小姐,而当时蝴蝶小姐已经嫁了别人,这出歌剧又该怎么演下去呢?”

“这个嘛……不过,西洋小说中这样的情节好多啊。”

这种并不太巧妙的调侃方式,证明你一度紧张的情绪也已消散,并稍稍迎来轻松的心境。同眼下的我相反,正当我打算激烈谴责自己这种轻松的心情时,自己火热的双眼却茫然失措地投到你的手上。我看到洁白的臂腕似乎满储着丰蕴的感触,轻轻搭在桌面之上。在那里,我看到了那枚优雅的椭圆形蓝宝石戒指。

蓝色的宝石,碧绿的宝石……海的宝石——这样想着想着,我沉沦于某种迷信般强烈的印象中。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大海。这种妖艳的宝石的魔力,将你和我隔绝开了……

同我这近乎传说的思考无关,当时,那枚戒指为了更加贴近你那细长的望远镜,随着你那纤纤玉指一起飞离了我的视野。

尽管本来也未曾抱有任何期待,但他还是没有收到回信——河原町华子的回信。不久,到了五月末尾,年迈的蝴蝶夫人的扮演者去世了。

清原再次以本人也难理解的热情思考着她的死。她在黎明前死去。夜深了,她一直企盼着。从那确实的绝望以及由此而一点点凝聚成宝石般优美结晶体的无垢的希望——较之绝望更加确实——这一悲苦的欢乐之中,她似乎也看到了黎明到来时海上最初的微光。于此到来的哪怕是死亡,那也能给她带来成功的狂喜。因为,她不知道彼岸,她只存在于这个世界,成功于这个世界。

清原将堂屋租给自己公司做集体宿舍,自己一人住在厢房里。一个特别晴朗的早晨,令他感到连自己的那些想法都是一场光明的徒然。他反复翻阅刊载环的讣告的报纸,接着拿起婢女放在桌上的几封信。院子里的樱树梢上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小鸟,从刚才起就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早晨的鸟鸣中,唯有这只小鸟的叫声,似乎时时流露出独奏者盛气凌人的威严。其中有一封信是最近很少见到的大号纯白色的西洋信封。它正浸染在晨光里,那朝云灿烂中的冷然的洁白,似乎将周围的空气切割成四边形。他猛地将信托在掌心上。这时,神奇的小鸟叫了两声。他仿佛觉得是信封发出的声音,随之抛向桌面。他一边呆然于自己幼稚的想法之中,一边又重新拿起那封信。这时,神奇的小鸟又叫了。

于是,他呵呵笑了。他的身子宛若被这笑声撞击着不停旋转,连立身之地都没有了。他从自己的笑声里,感到一种恩宠般的东西(那是一种仿佛会损害自己、使自己感到无地自容的笑声)。他忖度着,关于手里这封信的内容,不论有着何种不利的要求,他都要接受下来;不论有着怎样的奇矫的托付,他都要付诸实施。哪里知道,这封洁白的西洋信封里装的却是一份亲笔书写的请帖。

清原丰先生:

令夫人:

战前举行的小型舞会将于六月二日(星期日)正式恢复

时间:下午一时

---千岛康武 五月二十五日

因为是战争期间,妻子的葬礼仅限于自家亲族范围内举行,故长久没有联系的千岛家一概不知。昭和十年前后,千岛家每月举办两次小型舞会,他常带妻子去参加。

那天是个梅雨前似乎带有几分依恋的晴朗的日子。位于高台之上未遭战火焚毁的千岛侯爵家的一座洋馆,尘封多年,门窗紧闭。一直沉寂的古风的窗户,今天也擦亮了玻璃,可以瞥见米黄色的高贵的帷帘。刚刚揩拭过的玻璃窗上,映射着淡淡的云影。

清原一人登上台阶,休止的音乐又再度响起。同这座古老宅第不很符合的喧嚣的舞乐,震动着花纹已经褪色的壁纸。舞厅的门扉大敞开了。从楼梯上边的高窗射进来的一条光柱,正巧映照着掠过门扉旁边的一对对舞伴。这时,搭在男人肩头的那只有些异样的洁白的手指,闪过一缕明艳的碧蓝色,那正是一枚煌煌放光的蓝宝石戒指。

他深深坐进椅子里,那些一边跳舞一边对他打着招呼的人们的面孔,由于逆光,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恍惚地想到,大概是已经临近黄昏的缘故。他连抬手看表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等待的人儿越来越近而产生的一种躁动不安的意识,使得他那慌乱且又充满活力的眼睛到处游走不息。不论如何看,都不像超过四十岁的男人的眼睛,而是一个好脾气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晦暗。

终于,河原町注意到了他,过来打了招呼。在丈夫的提醒下,华子也回过头来,对他打了招呼。她的明治少女般的浓眉之下,那双眼睛闪现出同今日晴明的天气颇为相合的没有一丝阴翳的微笑。

一支舞曲似了未了之际,河原町夫妇走过来坐在清原的椅子上。男人们从战场回来第一次相见,总有说不完的话。华子默默旁观这种大煞风景的谈话,遂将略显不快的视线漠然投向下一拨儿跳舞的人群。她用两手轻轻按一按头发。或许令她不悦的是,清原的鬓角出现了老来俏的征兆——一抹白发——的缘故吧。

清原邀请河原町夫人跳舞,丈夫点燃着烟斗到露台上去了。

“三浦环死了。”

清原只是默默地跳着,华子倒先开了口。

清原应道:“死了呢。”

“……你的信,对不起,我没有回。我怀疑是否弄错了人。不过,那……”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的不悦也许抑制住了这副笑容。清原没有看到她那侧过头去的笑靥,但她的笑是由她全身传递过来的,像一只不住颤抖的温热的动物。

“不过,要是真像信里所写的那样,我也该是四十或五十岁的人了。好可悲啊!”

“你今年二……”

“二十二岁了。”华子天真地接着说道,“抓兵前你有个习惯,老是爱打听我的年龄,‘你十八,我四十’……还一边计算着,四十加十八除于二,等于二十九……”

“不要再提年龄的事了。你倒没关系,我一想到年龄就泄气。”

“你的信倒是写得很有趣,我连读了三遍。不过,你把我的名字附着在那位很值得回忆的漂亮的人儿身上,实在太可惜了。你去了几次米兰?”

“我所知道的外国只有会做生意的美国,我何时去过米兰?”

“哎呀,狡猾的小叔!”结婚前,她叫唤清原就用这个爱称,如今不由又脱口而出,实在有些可笑。“你真是个空想家呀,那么说,你写那位女人也是单凭想象吗?哎呀,真了不起,你完全可以当小说家啦。”

无垢的嗓音,充满稚气的言语,谁能想到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呢?跃动的苗条的小巧身个儿,轻盈飘摇,仿佛一松手就飞翔而去。一双略带傲气的浓眉。在清原眼里,妻子死后不久,初次见到她时,看上去也就是十八岁光景——在陌生人看来,或许就像蝴蝶小姐那样的芳龄,十五岁“过家家”的时代。清原爱她十八岁,爱她十九岁。对于这位凭他四十年之经验而选中的人儿,他倾尽全部热情爱着她。仿佛妻子的幽灵附在他身上,命令他这样做。这是一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仅仅因为爱,他激发起自己所有的美德、善意、痛苦、悲哀和喜悦等全部能力,以及一切恶德和虚荣。关于结婚,被她父亲不确定的回答搪塞了过去。战争更使他们两人天各一方。他待在台湾,战争结束了,经过长时间不愉快的航行,他回到祖国,听说华子结婚了。这个结果实在太寻常了。对于清原来说,更加急迫等待他回国的不是华子,而是他的“衰老”,他只得委身于此。于是,后悔也是一种快乐。这时,爱孤独而又无法爱下去的痛切的悔恨降临了。然而,一个爱的能力已经枯竭的初老男人,他果真只有后悔吗?后悔不也是爱吗?

“音乐真的不可思议,它具有神奇的力量。”她回到朴素的语调。她那思考幼稚问题时的慎重态度,满怀依恋地传递到清原的手上。“三浦环最后的独唱音乐会,我和丈夫一起去看了。音乐,或许真能创造另一种崭新的记忆。我同你二十年前真的……”

“我有证据啊。我都在信里说了,你的戒指就是。你既然戴的是和信上一样的戒指……”

他的眼睛示意性地扫了一下自己右肩那枚椭圆形优雅的戒指——海的宝石、碧绿的蓝宝石。

“哎呀,这是母亲的遗物啊。以往我一直戴着,你没注意到吗?

蝴蝶小姐……二十年前……米兰……是的。权当是真的吧,我相信。这么说,或许的确是真的。”

接着,华子犹如迅疾起飞的小鸟,用一种悲戚的、疯狂变幻的、支离破碎的语调,滔滔不绝地独自说下去:

“战时我待在大矶。每天都观看大海,看着看着,直到累了、心绪烦躁才肯罢休。不过,也只是看,我不像蝴蝶小姐那样期待着什么。是的,我没有期待过什么。

你大概想询问那封信的事吧?我全明白了。知道我为何没有给你回信吗?你真的明白啦?

不过……我……”——这时,音乐就要停止了。“我还是有所期待。”

这时,年轻的河原町伯爵,看到清原和华子朝露台走来,似乎来不及开口,连忙迎上去,抬起拿着烟斗的手,快活地指着远方喊道:

“清原君,可以看到海啦!你瞧。过去这里根本望不到大海。这幅景色是战争造成的奇怪的副产品啊!”

果然,他所指示的方向坐落着未被战火烧毁的千岛家宅邸以及毗连的房舍。那里除了蓊郁的树叶再也没有别的遮障,在初夏阳光辉耀下,呈现着经过战火洗礼的淡红色和灰色。远方露出仓库和屋顶的轮廓,混浊而平静的海洋浮泛着惨白的水色。可以看到抛锚的货轮的姿影。

“那是美国船啊!”年轻的伯爵仿佛在夸示他那双敏锐而冷峻的眼睛。

“可不是嘛,那是美国船。”清原回答。

接着,他再次盯着海面,呆呆追忆着那悲怆的晦暗的海景。海洋上空,拖曳着一缕长长的云朵,浮现着模糊的色彩。那是季节转换期壮丽云峰的残存,使人蓦然泛起对夏令的强烈的憧憬。海面上似乎刮起了大风。云彩的状态之所以传递着某种怯畏感,以及晴朗的天色之所以呈现出较之以往任何一个黄昏都要浓重的哀怜之色,或许与之有关。

——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之后,一个盛夏的早晨,清原出乎意料地接到河原町华子(她曾是那样的快活和健康)突然辞世的讣告。其后再想想,当时他一心一意追忆这虚幻的海景,内心之中肯定隐藏着一种愿望,他似乎是想借助回忆排解莫名的预感所造成的烦躁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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