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重荷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简直就像一副柔软的铠甲。

礼子穿上绣着千只鹤的红绫短袖和服,用一根筒状的腰带打了个肥雀形的结子。腰带上绣着红色金银的扇面,外面松松束着缀有圆白花的衬垫和一根华贵的细丝绦。

“勒得我好苦、好苦,好像受刑一般。”

她闪着一副饮过屠苏微带晕红的眼神儿,痛苦地摆动着上半身,像初次穿立领的男孩子反复将手指插进衣领一般,礼子也将没戴戒指的手指插入衣带之间试了又试。

“看,束得多紧啊,好不容易插进一根指头,两根手指根本塞不进去。”

仿佛敲开一把坚固的锁,她的一举一动全被夏卫看在眼里。礼子屈着上半身,不住摇晃着,就像十层二十层的铠甲。她现在的这身装扮与夏日里热衷于打网球时穿的短裤,以及冬季滑雪时穿的滑雪裤的形象,真是相差万里。就像带有日本趣味的父母强使顽皮的孩子换上一身盛装一样,如今她也硬是被迫穿上这样的行装,而且还被带往自己所厌恶的能乐剧场和舞会会场。或许正因为如此,从她的装束上看,绝不同于那些经验丰富的女子临机应变、游刃有余的打扮,总是脱不掉“被装扮”的感觉。她一旦穿上和服,就将自己全都委任于和服。好像有了这副铠甲,她就可以放松警戒了。比起穿着裸露的短裤时的礼子,一身和服装扮的礼子,更加接近裸体。去年秋天,在能乐观众席上,对礼子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夏卫,从她身上感到某种力量,这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礼子穿和服。

礼子对于不爱言语但有些自以为是的夏卫感到不安。在礼子眼中,作为大学生的他那种老成的样子,比起同为大学生的充满青春活力的未婚夫康亲,更像一只易于毁坏的不安定的器皿。此外,她对穿长袖和服没有自信。不知怎的,她很气馁,觉得自己那种打扮很难看。礼子未曾觉察到,这种心情会缓和平时她那亭亭玉立的高冷之美,从而赋予她另一种亲密而温情的美。

夏卫的父母都不在。夏卫弯下腰,两手颤巍巍地捧起桌上的屠苏酒和描金花纹的多层漆盒,笨手笨脚地朝客厅走去。礼子见了猛然站起身叫道:“呀,好危险!”拐弯抹角地交谈了半个多钟头之后,打开漆盒第一层,里头装着鸡蛋鱼糕、栗果子、梅子羊羹和博多海带等茶前点心,一件件排列得十分规整,叫人很难下手。这些过于鲜艳的色彩不带表情地冲散两人之间无聊而尴尬的时间。

“明天一早阿康要来东京,打电报来要我到车站迎接。”

“啊?”一直被远方低微的羽音吸引的礼子随口应道,她看看夏卫的脸,不用问也明白了。“你要去迎接康亲君吗?当心被他宰了。”

据说,礼子之所以对这门婚事很冷淡,完全是因为夏卫的缘故。这种说法也会很快传到身在京都的康亲的耳朵里的。其实,礼子和夏卫根本没什么。

“我去的。”夏卫恬淡地回答。礼子暗中感觉到,这位青年是想在她面前故意表现出特有的媚态和恬淡。于是,礼子给将来不大会成为姻亲的夏卫家发贺年片这一行为的意义带着份易使人误解的不安朝礼子袭来,这种不安就好比一扇点着灯看不清外面情景的窗户。

“其实啊,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元旦那天,我给康亲君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告诉他,我不想和他继续交往下去了。借此机会,我想到别的地方找份工作干,你看如何?”

她那稍显沙哑的嗓音,很符合那种平坦而有条理的谈吐。夏卫听她说话似乎在欣赏一种音乐。他那副派头,并没有表现出他认为这是个令人惊讶的好消息的模样。对于他来说,礼子的一颗心,就像一架不停转动而被过分磨损的机器。

“贺年片和绝交信一旦同时到达,不可一世的阿康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啦。这个不说了。”他略带强调的语气说道。

“你想去工作,这个我不赞成。甩掉一个人,也用不着‘借此机会’。”

“是吗?”礼子从屠苏的微醺中醒来,早已变凉的面颊刻着脆弱的微笑。夏卫的回答,一口否定了礼子的某种眼睛看不见的意志的东西。对于礼子来说,她不由担心起来,夏卫与其说是为礼子考虑,不如说是在为他自己考虑。

她总觉得这人有些不可靠。她以一个完全不相干之人的眼光,凝望着夏卫那悠然地夹着香烟的手指。……确实感到一种危险,一旦说出这人不可靠,就会传染到自己身上似的。而康亲所具有的所谓危险,是别一种危险。搞不好是专门陷女人于痛苦的那一类危险。

绘有描金画的台子上,放着一只最小的梅花金漆木制酒杯,里面残留着几滴屠苏,闪耀着一圈儿透明的光纹。

提起夏卫,他眼下无时无刻不在想紧紧抱住礼子,除了这种欲求之外,他对什么事情都不理解。这是处于这种状态的年轻人的惯例。他把这看作是由于过分理解而引起的犹豫的行为,其实错了,犹豫只不过是想紧紧抱住她的犹豫罢了。

礼子铠甲般的打扮,那副居高临下的感觉是对夏卫的挑衅。和服腰带具有几分威慑力的庄严的结子,给人一种木板一般强硬的印象,紧紧扣合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领口、胀鼓鼓的腰带下衬垫、冷峻耀眼的金银刺绣、边角锋棱的钻戒,这些应接不暇、五光十色的堆积,都能多少满足夏卫带有几分残忍欲望的心。假若女体全身遍生着玫瑰般的棘刺,他怀抱女人的欲望会更加炽热吧。礼子的盛装要是压碎了,就是一团仿佛要割伤手指的锐角和刺眼炫目的重物。夏卫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她的脸庞。

礼子听到椅子的响声,立即发现他就要离开座椅,自己赶紧站了起来。

夏卫用可以数得出来的准确的步伐,静静地一步步接近礼子。他知道这种场合的女人是无法逃脱的。他伸开巨大的臂腕,紧紧抱住了那团光辉的堆积。

“哎呀……”礼子向后仰起身子,皱着眉头。她感到背上一阵刺痛。

“稍等一下,我疼。”

一时有些扫兴的夏卫,这回不适时地露出认真的表情。

“怎么啦?”

“针……这里有针。”礼子焦急地用手摸索着自己的脊背,“似乎就在这条背缝里。”

礼子说罢,又对自己的话犯起了疑惑。夏卫一旦松开手,疼痛就消失了。她怀疑,疼痛或许只不过是幻觉。

礼子蓦地回到记忆的深处,她意识到自己像窥探照相机取景窗一般,正在凝视着站在远方的夏卫小小的身影。女校时代那些老成的同学,对着礼子耳畔低声交代过的孩子般的“妙招”,犹如纹丝不动的眼眸,在记忆的底层闪耀着光亮。

“礼子,你穿和服时,要是有男人来抱你,教你个逃脱的妙计。你装出痛苦的样子,大喊一声‘衣服里有针’就行了。他总不会叫你脱下来帮你找吧,所以很有效。你可要牢记在心啊!”

“讨厌鬼。”礼子板起面孔,一把推开那位同学始终包裹着肉嘟嘟臂腕的制服袖口。

“我讨厌男人抱我。何况你所说的那种逃脱办法,也只有被男人抱住之后才能实施啊。”

“啊呀,你真聪明。听到这话想到这一点的,你是第一个。这一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没错,我只能这么想。”

“你真啰嗦!”礼子若无其事地伸开两手,向后拢了拢头发。“这种话,我不爱听。”

她一边跑,一边意识到两颊火辣辣地发烫。她还记得,当时有一条大长毛狗,经常闯入校园内嬉戏。她曾经被那条大狗追逐过。紧追不舍的大狗用它一身脏污的狗毛,蹭着礼子的袜子。她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狠狠踹了一下狗的脊背,不知到底为了什么。那狗并不可憎。她只是看到狗背上到处是污秽的淤泥,狗毛上粘得斑斑点点,因气不过,才狠踢了它一脚。

本来取笑她的同学立即认真起来,不住眨巴着眼睛,明显处于异样的昂奋之中,一直盯着礼子。大狗迅速逃开,扭着身子还想过来嬉戏,但似乎立即感到某种恐怖,吼叫着躲到路旁,调转方向跑走了。

礼子第一次被男人抱住,是四年之后同康亲订婚的时候。他们两个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在回来的汽车里,他将手臂伸到礼子的背后。她穿着长袖和服,一身豪华绚烂的衣着,使她很难挣脱。当未婚夫的臂腕揽住她的脊背时,刹那间,礼子浑身仿佛吹来一股又甜又酸的潮风。那种感动,犹如掉牙之后齿槽里涌出鲜血,浑身冷颤颤地直发抖。激烈的心跳似乎就要冲决胸前的花轿车轮的图案。她一个劲儿紧闭双目,推开康亲的手。

“好疼!”

“哪儿疼?”康亲露出一副沉着冷静的神色,明显失去了关怀的热情。

“衣服内有针,在背缝那。”

“瞎说,你这是神经过敏,哪儿?让我看看。”

“不,不能那样,司机会看到的。”

康亲也恍然大悟,他放开手,颇为不悦地袖起手来。

“必须改换战术。没想到礼子你是个爱撒谎的人。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不过这谎言太离奇了,是仿制品。可是撒谎的目的达到了。”

“不是撒谎,等会儿找到针给你看。”

“为防备万一就在背上藏针?就像怀中宝剑一样。”

这些琐碎的争执,后来想想倒颇有意味儿。康亲遭到天真的婉拒,有些焦躁不安。不到一个月,礼子在旅行途中,从康亲那里学会一种更加极端的行为。奇怪的是,她丝毫没有受感动。汽车内那种乍一看无意义的拒绝,内里保留着她倾注全部精气神儿守护的东西,但她已经丧失重新将这种精气神儿索回的气力。在礼子看来,使她本人变得如此软弱无力的责任,全在于康亲。为什么呢?因为在旅行的最初机会里,她只不过豁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但康亲却将其理解为车内小插曲的延长。她的一番苦心,硬是被他那勉强做作的傲慢的宽容忽视掉了。此时,礼子渴望认定自己的纯洁毫不足取,而她的那种渴望没有被年轻而粗疏的康亲所彻底理解。康亲未能看清礼子躯体内所具有的微妙的矛盾,而只是一味认为她因无知而吝惜感情。

比起这种性格和心理上的阴差阳错来,礼子决心同他分手的直接动机——传闻他在京都放荡不羁——等,反倒是小事一桩了。

如今,她面前有了个和那时的康亲不同的男人,一个立即相信自己被针刺疼的男人。礼子眸子里,闪耀着强有力的异样的光芒。几乎与此同时,一种同样强有力的顾虑使她的心猝然变冷了。

“这位青年的轻信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如此轻易信任我,这种难得的心情同时又让我坐立不安,一种恐惧时时折磨着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假若针的刺疼只是出于我的神经过敏,更坏的是,他一旦明白这只是我无意识撒谎的本能在作怪,那么,我将失去自我存在的地盘,不是吗?到那时,他还会来帮助我吗?他要是不来帮助我,那就说明在他心目中,我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值得帮助……”

“会不会出血?很疼吗?”

“不会,就这样。”礼子仰着脊背,“就这样,慢慢回去,我想不要紧的。”

“电车里很拥挤,有人从背后压过来怎么办?”

“眼下这时候,车厢里很空。”

夏卫用愤怒的眼神仰视着礼子。礼子看见这种情景,胸间似乎涌起一种挚爱着他的意识,宛若乳房一般,沉甸甸地融入她自己的肉体。看着他那年轻的不逊的唇形,骤然间,一种悲苦的情感找到了归宿,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可是,礼子再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哪怕一分钟。渐渐地那个无法回避的瞬间,即夏卫怀疑她假装被针刺疼的瞬间,正在步步向她逼近。只要解开那个光彩夺目的腰带结,一切就明白了。但因为有了这个危险的秘密,礼子总有一天,会将他的疑惑当作她自身的疑惑。她品味着这种难以忍受的辛酸,即便今夜脱去和服真的在衣缝里找到针,那也为时太晚。因为那已经不是真实的针,只不过是不得已出现的毫无意义的“证据”罢了。

“再见。”

听到这句正式的告别辞,夏卫微笑了。他无从了解那些掠过礼子心头的种种思绪。眼下她那天真的固执,只能使他报之以微笑。礼子本人未能觉察到,她所惧怕的他那老成的不稳定,在此种场合反而拯救了她自己。

“好吧,再见。”

夏卫站起身子,窗外斜斜射进来的一线冷光,清晰地照耀着夏卫笔挺的裤线。

礼子在他的陪送下走出大门,晦暗的鞋凳石上摆着淡红的草履,她从台阶上伸出套着白布袜子的脚,登船似的插了进去。

不知是什么使她迫不及待,礼子步履匆匆不知不觉走过了自己的家门,又使她折了回去。北风呼啸,女人只觉得华丽的腰带底下汗津津的。

这种徒然的努力自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她专心致志只顾一件一件做着自己的事,成天处在一种忙碌的心态之中。因为屠苏酒的酩酊,她走过了家门。这种莫名的急迫心情,也因为日已向晚。面颊一阵阵灼热,是因为冒着北风小跑归来的缘故。礼子认为,这一切都能作出明白的解释。这种想法,引导礼子奔向自由与快活。只有这种自我满足的快活,才是可以免于附带某种理由的义务的感情。

由于接近七草之日[即元月七日,日本风俗,这天用七种野菜煮粥而食之,以祛百病],凹间里的镜饼变得像昨日的积雪脏污而坚硬,表面分布着细密的裂纹。犹如篝火燃尽依然荡起缕缕烟气,昨天和今日,过年的气息反而高涨起来。礼子将膝头和手臂偷偷伸进颜色艳丽的友禅织的被炉下不肯出来,直到斜屈着的脚趾比温热的手和膝最先被熏蒸得受不了,不得不脱去布袜子为止。今天,家里的人都去观看过年后演出的第一场戏剧,礼子不喜欢那种无聊的歌舞伎,借口外出,临时决定去了夏卫的家。

双手触到灼热的被炉架,她突然想起背上有针的事。乍看起来对于礼子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被她的健忘掩藏起来。这种掩藏法甚是绝妙。她本来就具有将最要紧的大事忘却的天分。她的渴望或许时常朝向那种忘却的领域。

她坐着,慵懒地解着腰带。腰带一旦解开,一端迅即滑落到榻榻米上。绣着千只鹤的绫子和服刚脱掉一半,突然站起走到镜前合上衣领。这时,她感受到脊背上产生了原先记忆中的那种刺疼。她用指头摸索着背上那道衣缝,那里确实栖息着一根极为细小的伶俐的金属,无疑是一根缝衣针。

她换上便装之后,既不读书,也不做罗纱刺绣,一直围着被炉,盯着放在友禅织锦被子上的那根针,直到天色完全黑暗。缝衣针犹如夕暮中的凛凛霜柱,横卧在暮色渐浓的友禅被面上,纹丝不动。当这根针果然从背部衣缝里找出来时,不知为何,礼子产生了一种“来得及时……”的安心感,但这种安心感却使她感到心绪茫然。是什么“来得及时”呢?又是为着什么呢?

这么一想,她便如此自言自语道:

“我爱他呀。”

就像诗人信手拈来的一句诗,她认为这是一字字生拼硬凑成的毫无意味的句子。

当夜下的雪,到黎明停止了,地面没有积雪。

夏卫去上学的路上,顺便到东京站迎接康亲。他俩从小就是朋友。

大片的朝阳落到月台上,清寒的冬日的尘埃,被照耀得闪闪发光。这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抽象而透明的光线。正在打扫的站员手里的扫帚尖儿,经阳光一照,看起来似乎将神秘、洁净而干燥的光线捆绑成一束了。

夜行列车仿佛从一端将阳光渐渐捧起,那暗黑褐色的可厌的车体滑进站内。压榨的蒸汽冲破玻璃质的晨空。这种令人不快的通体黑色机械又将咒骂般的撞击声和杂音向周围扩散,好一阵之后才默然停止。

康亲在未停车之前早已站到车厢门前的台阶上了。作为男人,一双过于细长的眼睛不住巡视着左右。但即使从夏卫眼前一擦而过,他也未曾注意到。

两人又拉开些距离后康亲才发现夏卫,于是露出一副早有准备、毫无拘束的明朗的微笑转向夏卫,几乎听不到地“哎”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夏卫能如约赶来,使得康亲立即感到,礼子的来信同夏卫之间有着多么密切的关联。

这个青年很清楚,深刻的恼怒和痛苦不适合于自己,他对自己强势的理性和意志力过于自信。就像一个乐天派似的,他相信自己的漫不经心是体悟的结果。当时的康亲似乎并不明白,本来稍微吃些苦亦可寻出解决之途的事,却因畏惧痛苦而逃匿,过后还自以为是自己的理性的功劳。这位康亲并不知道这种令他自豪的行为规范,这回也用来对待礼子的事情了。

“好久不见了。”本来没什么可拘束的理由,却偏偏到了康亲面前忽然拘束起来。为了驱走这种滑稽的心情,夏卫带着一副冷峻而毫无感动的样子伸过手来。“没想到车上这么空啊。”

“是的,昨夜倒睡了个好觉。”

——康亲一双红红的眼睛,背叛了他那快活的谎言。

“这个人干吗一见面就匆匆撒谎呢?”

夏卫一大早前来迎接康亲,本想同他开诚布公地交谈一番,这下子心也凉了半截。这比那种虚假的热情更使人扫兴。

这时,康亲因睡眠不足而发红的眼睛,已经对夏卫心理奇妙而复杂的感觉做出了回答。作为第三者,夏卫看得很清楚,礼子早在这位乍一看颇为轻佻的青年身上埋下了使他痛苦的种子。夏卫因此也预先感知了同一种苦恼。夏卫羡慕康亲,康亲同那种痛苦的明确的来源牵连在一起,夏卫又急于想获得接近自己所预感的那种痛苦的线索。他觉得,不这样做就无法接近礼子这个女人的实体。

于是,去年他初次见到穿着和服的礼子那天的情景,又历历如绘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稔熟的秋日,令人觉得像那个秋天最后的一天。一个阳光明丽的星期日,夏卫到一所古老的能乐堂看戏。这里是战后两座幸免于战火的能乐堂之一。虽然那不是夏卫特别喜欢的能乐,但在大学同学的邀请下只好来了。礼子和她的父母坐在正面设有隔档的观众席里。

舞台上各种沉滞的动作虽然使得礼子感到倦怠,但她却一身盛装,目不旁视,端然而坐,同她的父母也几乎不说一句话。夏卫坐在斜对面,将这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礼子穿着绣有四君子花纹的紫色绉纱扎染和服,勒着蔓草图案的七彩锦斜纹腰带。幽香飘逸的淡红的衬领使那副秀气直挺的颈项显出温婉。镂空的观世水纹面上镶有翠玉的黄金腰带扣子,那种过于突出的厚重的美艳,使得夏卫深深迷醉。这一切沉甸甸、明晃晃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束,可以说含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均衡的感觉。

剧场休息时,他俩在走廊里相会,但显得还不很亲密。只是谈了些喜欢不喜欢能乐啦、是否经常到这里看戏啦之类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事情。

“你这身打扮我是第一次看到。”

“样子很怪吗?”

她爽快地用右手嘭嘭敲打着背后的腰带结子。

“不是怪,是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啊。”

“我是妈妈随意摆弄的布娃娃啊。”

比起旅途的疲劳来,京都放任的生活让康亲觉得更加疲惫不堪。康亲还像过去一样,穿着外套的双肩稍稍向左右摇摆,为了不向夏卫示弱,只顾大步大步地走着。夏卫发现自己落后了两三步,立即加快了步伐。

八重洲站口簇拥着排队买票的人群,不断吐出一股股白色的雾气。他们出了站,进入已经开门的一家小咖啡馆。康亲仿佛刚刚注意到似的,他一边为了掏出香烟而胡乱脱掉高级滑雪手套,一边透过玻璃窗朝外头观望。

“也才积了两三寸深啊。”

他说。

“嗯。”

夏卫很清楚,康亲并非一个张口就谈论下雪什么的人。很明显,康亲失去了寻常的自己。他回味着礼子说的“当心被他宰了”这句话。尽管这是不值一提的玩笑,但却说明康亲这人正面临着自己真正的苦恼的根源,这很危险。而夏卫却因为在康亲身上发现了这样的危险而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乐趣。而两人之间“挑明对礼子感情”的这种真正的友谊,使他特地跑来迎接康亲。而那种危险也使得他们的友谊得以暂且延续下去。

这种轻而易举的心情的推移,使得夏卫迎接朋友那种更为深层的动机,变得像看影戏一般模糊不清。这样一来,他的动机纯粹是想看看那人被礼子的事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康亲像平时一样寡言少语,他依旧眺望着背阴地里布满残雪的后街。严寒中,只见有个乞丐衣衫褴褛,裸露着肩头,在水泥垃圾箱里扒拉。透过那身破衣,康亲一眼看到他用竹夹子夹起一根鲜绿的冬菜来。逼仄的两间店面的咖啡馆,因为只有两位早客,咖啡始终上不来。借此机会,夏卫仔细端详着康亲,一种痛苦正朝康亲袭来,他本人却一点儿没有觉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被一种不可理解的焦躁所驱使,非得将康亲的痛苦夺到自己手里才行。夏卫考虑着用什么手段……他所具有的办法不外乎将自己同礼子的关系原原本本对康亲讲清楚。康亲对于自己和礼子的关系有着十足的信心。在夏卫看来,这种悠悠然的信心最为残酷。

“我先讲讲东京这边的事情吧。”

“唔。”康亲报以一副老成的不自然的苦笑。听罢夏卫一番叙述,他企图列出自己首先离开礼子的一桩桩证据加以反击。京都和东京的距离始终使他燃起狂暴的饥渴。然而,康亲至今没有想到,这种暗暗迫使他走向放荡的火一般的饥渴,正是来自礼子所释放的力量。不仅如此,他甚至以为这是礼子力量衰微的结果。

“我同礼子根本没什么。”

“瞧你说的。”

“你不相信?谁会为了撒谎一大早跑到东京站迎你呢?”

“是我叫你来的。”

康亲认为受到了戏弄,他冷不丁儿说道,随即莫名其妙地轻轻地皱起眉头。

夏卫说着说着没了力气。为了证明“根本没什么”,他把昨天的经过冷静地讲述了一遍。他未曾料到这番讲述竟会如此苦恼,如此痛心。那种短暂的挫折所承载的众多甜蜜的印象,比起记忆中不确定却甘甜美好的部分经过叙说片断蒸发出来的挥发度,更使他感到惊讶——宛若暴风雨的日子里,发现暗洞墙壁上趴着众多躲避风雨的蝴蝶。

康亲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他把夏卫召来,就是为了说服夏卫,使夏卫相信自己一点不爱礼子,要不多久就会主动离开她的。但眼下又有些后悔召来夏卫这一草率的“理性”计划了。要是再折返回去,结果就等于承认自己正为礼子而苦恼。他没有时间倾听夏卫事无巨细的陈述,如今只有一种可能给他带来莫名其妙的感动,那就是相信礼子同夏卫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可是,“针”这个字刺疼了他的耳朵,将康亲拉回到夏卫的陈述之中。

“针是怎么回事?礼子对针怎么啦?”

“你没听说过吗?”夏卫倏忽瞥了一眼,又把自己想抱她时她说背后衣缝里有针的事,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你当真?”

康亲问道,眼睛闪着光亮,手指用力握住刚刚上来的咖啡杯的把手。礼子用和那时候相同的理由拒绝夏卫,这无疑证明她还爱着康亲。

“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康亲谨慎地将数年前发生在汽车里的事对夏卫说了一遍,口气就像一位绅士对人发出忠告,又像一个阴郁的慈善家。

夏卫圆睁着深沉而毫不畏缩的眼睛,静静思索着这个故事内部所包含的苦恼的意味。这尽管还只不过是苦恼的稚嫩的幼芽,但在一种莫名的勇气的促使下,自己虽然面对难以动摇的疑团,但夏卫却获得了力量,使他确信礼子是真的被针刺疼了。即便“针刺的疼痛”是伪装的,夏卫也还是确信无疑。他的这种奇迹般的力量,犹如冬日午前的阳光,使他感到心脏这个透明的机构满储着静谧。他不知是何种东西突然使自己有了勇气。不一会儿,康亲又讲了下面的话,夏卫听了尽管一时有些伤心,但他还是毫不动摇地排拒了。

“这是假的,她每次都玩这种手法。她用这一手骗取男人的感情,你知道多少人被她这种残酷的手法蒙骗吗?我是第一个,不知你是第几个,但肯定是最新的一个。”

刚摆脱痛苦的康亲尽管这么说了一通,但他一点儿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在听了夏卫的讲述之后,依然坚决相信礼子至今还爱着自己,只是他还缺乏相信“针疼”的能力。

“今天上什么课?”他用一副老大哥的口气问道。

“S教授的讨论课。”夏卫是国文系的学生。

“几点开始?”

“十点半。”

“那么,快走吧。”他急忙站起身,戴上自己花哨的滑雪手套。“我改变了主意,想到礼子家里看看。”

当天的课堂练习是轮流讲解《太平记》[描写日本镰仓末期至南北朝时代战乱的军纪物语,共40卷],S教授选了他喜欢的志贺寺上人的故事。这在中世爱情故事中,是少数美文中的一篇。作为同类题材,夏卫突然想起《恋重荷》的谣曲,想起去年赏菊时节同礼子初会时舞台上演出的能乐就是这个故事。这种中世风格的苦恋与死亡的悱恻动人的故事中,有着这样的文字:

这就是恋重荷,

多么美丽的大包裹!

虽说是重荷,

扛在肩头乐呵呵,

不见妹子不休歇。

如果记忆没错的话,舞台上拿出来的“恋重荷”,就是一只漂亮的绫罗锦缎的大包裹。他再次想起来了,当时礼子不是穿着紫色绉纱扎染和服、勒着蔓草图案的七彩锦斜纹腰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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