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童

女神  作者:三岛由纪夫

为了筹集被战火焚毁的女生部的重建资金,决定在幸免于难的男生部举办巴扎尔[源自波斯语bazar,公共社会事业单位为筹集资金而举办的慈善拍卖会]。征集物品结束那一天,捐赠品接待站帐篷和寄售品接待站帐篷里,都挤满了在校学生及其家长,还有往届毕业生们。伊佐子坐在寄售品接待站,她那亮丽的身姿很惹人注目。将近半年前,她失去了丈夫。那个撇下二十三岁妻子的丈夫,在一次公司出差中,遇到了火车相撞的惨祸。这一对无与伦比的虔诚的基督教徒夫妇,到头来受到此次野蛮打击,获得的回报就是在人们眼里,她圣洁的美貌越发清雅动人了。

一个男生部的学生走进帐篷,站到伊佐子面前。这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带来的物品,是嵌有欧洲某王室纹饰的地球仪形状的大手表。

“有证书吗?”

伊佐子问。学生的寄售品必须有家长开具的证明书。

“有。”

少年将大手表胡乱放在桌子上,也不看伊佐子一眼,低头把手插到各个口袋热心地摸索着。因为对方转过脸去,伊佐子得以仔细打量他的面孔,好英俊的少年!为此,伊佐子根本没有在意少年掏出的证明书。

“这个,给。”

少年又说了一遍。

伊佐子点点头,收下了证书。她带着一种茫然的羞涩,看都没看一眼,随即夹在登记簿里了。她指着帐篷更里处的工作人员,吩咐少年将手表交给他。

阿久将这件事办得还算顺利,心里感到很轻松。那份伪造的证书也没有被识破。本来,爱面子的母亲叫他将大手表拿去作为捐赠品,可是他用涂改液将母亲写的“捐赠”二字改成了“寄售”。他打算把扣除手续费之后的余额据为己有。

然而,轻松心情的底层,却仿佛坠着一个重锤般的东西。难道是愧意吗?他瞒着母亲,骗过同学,虽说极其自然,内心里不会留下任何阴影,但这又是怎样一种病症呢?他想起来了,也许是因为那天在接待站遇见的女子太美的缘故,他欺骗了美,这使他受到良心的责备。然而,“良心的责备”这一结论刺伤了阿久。自己受到“良心的责备”这件事,使他感到孩子般满腔义愤。于是,他立即寻求另一种结论,但似乎找到又似乎没有找到。就这样,“良心的责备”这个本不情愿的结论,又回转来,在他内心回旋不止。

证书上写的“来岛久”这个名字,留在伊佐子的记忆里。她记得他就是那只十分惹眼的漂亮的大手表的提供者。寄售者的姓名除了有关人员外都是保密的。因此,她把这个名字藏在自己心中,决不告诉任何人。

“明天去巴扎尔吗?”

阿久问母亲。

“可以去看看。”

母亲喝醉了。那些蹩脚艺术家以及落魄的好吃懒做之徒,随时都会闯入阿久家赖着不走。父亲一切听母亲的,母亲不必获得父亲的许可,可以随意变卖各种物品。钢琴首先没有了。接着,父亲所珍爱的可做五套西服的伦敦产料子也没有了。六曲二双五彩画屏也卖掉了。这段时间,阿久瞒着父母,很轻易地将种种物件变成了金钱。他把父亲的蔡司相机、观剧望远镜、古旧西装以及十组西服袖扣,都悄悄卖掉了。但母亲的东西阿久弄不到手。每个衣柜她都上了锁,自己的财产每三天都要查对一遍。

母亲的娘家原是贫困的华族,这种怠惰的家族,只培养出一些没有出息的画家和音乐家,他们只好拉来一些同行艺术家,将年轻的阿久的母亲奉为女皇,整日饮酒,下象棋,打麻将。艺术家的定义仅有一行字,就是用别人的钱买酒喝的人种。客厅里不断传来喧闹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呀?”

“阿峰吗?他在为我算何时交上桃花运,大家正开心呢。”

“恬不知耻!”阿久真想大骂一声,但还是止住了。他越是瞧不起母亲,越是要在母亲面前做个老实巴交的儿子。

“那好,明天我和妈妈一起去巴扎尔。”

“等等,让我稍微想想。”

“提到巴扎尔,栗田阿姨和森阿姨总是要去的吧?”

“你是指矫风会[基督教妇人矫风会的简称。一八七三年,发足于美国俄亥俄州,以维拉德(F. E. Willard,1839—1898)女士为会长。一八九三年,日本基督教妇人矫风会成立,主张禁酒、废娼与和平]的那些阿姨们吗?”母亲陷入深刻的沉思。每逢母校举行活动,这些盛气凌人的戴金丝眼镜的夫人们总要跟她过不去,她对此感到害怕。她只想到,这都是因为她把自己想成社会上闻名的不良夫人的原故。但她没有料到,如今的时代不像过去那样可以随便介入别人的生活。

“我还是算了。久儿你去看看那只手表是否卖掉就行了。”

——往昔从皇家获得的手表,本是丈夫的财产,对于她来说,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之外,也没多大必要非拽住不放。

阿久于当天上午九时赶往巴扎尔会场。所有的教室都摆满了各种高级商品,到处回荡着女人的笑声。一夜之间,情形变得不同寻常了。他还没有充分理解这种变化。他到初中五年级东班自己所在的教室去看看。只见那里同样摆满了服装、百宝架、玩偶、花瓶和装饰品。一对中年占领军夫妇,看见一件织锦壁挂,在询问着什么。回答的人正是那位接受过他手表的美女。

一场英语会话结束后,伊佐子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她那穿着和服的胸间戴着会员徽章,是个小小的蓝色蝴蝶结。她和走进来的阿久碰面了,刹那间迟疑了一下,向他点头致意。阿久明白,这并非是将他忘却的迟疑,为什么呢?或许因为场内阳光过于温和的缘故,她稍微涨红了脸,显得很是快活。阿久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用说,他的脸比起伊佐子来更加布满了红晕。

“啊,上回那只手表……”伊佐子首先开腔了,“已经卖掉了。”

“已经卖掉了?”

阿久下意识地瞅瞅自己的手表。午前九点巴扎尔开张,眼下才刚过一个半小时。他的这一动作拯救了他,同时也拯救了伊佐子。因为这个空当儿里,伊佐子又带着一副长辈般沉稳的微笑,回到了原本的自己。

“是的。”她用原来就有的沉静的语调应道。

“今早八点钟左右,就有许多人围在这里等着开张。他们虽说一身黑市商家的装扮,但都有一份招待券。他们吵吵嚷嚷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一边用那沓钞票拍打另一只手心,一边不断购买那些五光十色的东西。那些不可一世的有钱人,花钱如流水,买了好多东西回去。手表就是那时候卖掉的。”

“真叫人吃惊啊。”阿久只顾倾听伊佐子絮絮叨叨的讲述,也没有好好理解她的话的内容,沉浸在惊讶中尚未清醒过来。然而,仔细一想,这种毫无意义的絮叨根本不值得惊讶。阿久那种惊讶的心情,其实是充满一种新的疑问。“那只古旧的手表竟然卖掉了,最近的顾客,真不明白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番颇显老成的话语更使得伊佐子面带大姐姐般的微笑。这种微笑——面对阿久那露骨的孩子般表情的微笑——似乎暗含着责怪,闪现着幡然醒悟后失落的阴影。

“是啊,哦,还有——”她口气坚定,说到这里打住了。

“上回忘记对你说了(阿久很佩服她的记忆),后天下午,在女生部办事处将钱款交给你。”

这时,别的顾客插了进来。

“对不起,小姐。”有人喊伊佐子,“高处那件背心请拿来看看。”

“是这个吗?”

伊佐子伸展腰肢用手够着那件背心,倏忽露出两只雪白的臂膀。阿久低下眼睛,随即离开那里,也没打声招呼。

阿久在走廊上见到同学,问道:

“那个漂亮的女子是谁?”

“哦,那是陶小姐。”同学回答。

“她年纪轻轻的,半年前成了寡妇。死去的丈夫和她都是天主教徒。眼下正是好机会,加油,加油!”

这番话出自一个老练的初中生之口。

阿久再次回味着她那对某件事幡然醒悟后的大姐姐般的微笑。他把她的微笑同她所信仰的神结合在一起考虑,那微笑既显得很自然,又显得很不自然。阿久以为,她心中或许有更值得信仰的东西。

卖手表的钱——

阿久明白。一旦把钱拿到手,就像偷偷卖掉父亲的西服和相机那时候一样,为着某件事情很快把钱花光。一旦有钱,他就会迈动双腿,奔向那种决非能留下美好余味的行为中去。

S町后街,战后又恢复成为一处神秘的区域。起初,在朋友的引诱下,阿久带着寻常的心情到那里去了一趟,也只是以寻常的心情,结识了一位女子,刚刚开始有了个可以称作相好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但那种美只能迎合那些卑微的心理。阿久被她那番耻于自身美丽的艳色吸引了。除却这一点,哪里还有什么诚实?但是,阿久并没有认识到,她所羞愧的正是面对自己英俊的长相。

不知为何,唯有这一次阿久很怕看透自己此种行动所走的道路。他从陶伊佐子的手里接过的钱,几个小时后就不声不响转到那个女人手里,他觉得自己太可怕了。

巴扎尔结束三天之后下午,阿久没有去取钱。

又过了两天,阿久接到伊佐子打来的电话,简要地告诉他,钱在她那里,她问阿久是汇来还是亲自到她家去取。阿久告诉她自己去取,随后挂上电话。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等待的就只是这个电话。

陶家住在一座车站附近。

阿久按响门铃时,感到满心自豪。自打上回见到伊佐子直到今天,自己没有犯过任何过失,他为此而骄傲。这种心情也不知是冲谁而来。以往,他一直认为,所谓纯洁就是羞愧,不过有时也可以在心中培养起幸福来。

来开门的是伊佐子。阿久看到一个比从前更加美丽的伊佐子。然而,她只把阿久当作来岛家前来取钱的儿子看待。她在门口把钱交给阿久,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收条,就把门关上了。他们就这样分别了,各自奔向世上这个谁也看不到谁脸面的奇妙的“镜之间[能乐舞台镶满镜子供戴面具的演员整装出场的地方]”。

阿久的心碎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早知这样,不如由对方指定时间和地点,直接到那里去取好了。他怀着一颗尚未受到伤害的心,还是到那里去了。而且,他把自己的爱全部灌注于所有同伊佐子的美相反的东西之中了,他为这种惨状而深感苦恼。他恨伊佐子没有将他的爱引向她自己。

其实,伊佐子那天怀着期盼在等待阿久。她从电话簿上查到来岛家的号码开始拨电话时,很想从电话里听到阿久的声音。她本该打电话给阿久的母亲,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欠妥,但还是打给了阿久。伊佐子听到他那年轻的声音很悦耳。从那年轻的嗓音里,她想象着一个未知的光辉的世界。唯有这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不情愿在“死亡之家”住下去了。

第二天,阿久到来的时间临近了。她正读着的小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带着去坦白似的心情去告诉住在厢房里的公婆,说今天那位少年前来取寄售大手表的钱。公婆都是虔诚而善良的基督徒,他们不抱任何怀疑地听着媳妇的话,而且非常感动。

“真没想到你还会管理账目呢。”婆婆说,“大伙儿信任你,才把这个差事交给你的呀。”

“巴扎尔净赚二百万元,真叫人吃惊啊。”本为银行家的公公道。

“这样集中起来,总可以建一座简易校舍吧。”

“要建的,难道不够吗?”

“你呀,要知道,如今的二百万抵不上过去的二百元。”

“是吗?不过,我想能建一座漂亮的校舍。不知为何,我总是这么想。也可以盖一座像样的礼拜堂(这是教会学校)。难道你没这个想法吗,伊佐子?”

伊佐子无可奈何地笑笑,应和着。这个家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内心的问题。她感到孤独。要是丈夫还在,他当会给自己这种心情以处罚。要是丈夫还在,除了丈夫,她也可以爱别人。丈夫生前她是那般热烈爱着丈夫,可现如今,她只能如此想象着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这到底是怎么了?然而,实际上,她的这种心情只能证明丈夫还活在她的心中,一直支配着她。

伊佐子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她想象着那位少年生活中的种种。

来岛家或许濒临危机,少年卖掉那只手表,也许从中拿出一部分交学费吧?也可能那少年为家庭的不和而苦恼,可以想象,没有人会关怀他,为他做点儿好吃的点心。伊佐子在盘子里涂上黄油,锅里放进牛奶和砂糖,点着了火。她要为阿久做一道拿手的点心——古典的法式糕点,这本来也是丈夫最爱吃的。

锅里的牛奶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不吉利的点心,为此,自那时以来她再也没有做过一次。(怎么会忘掉了呢?)那次出差,丈夫正是吃了她做的这道点心上路的,没想到死神正在门外等着他。

她连双唇都失去了血色,关上了火。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摆在桌面上丈夫的照片,心中浮现出他死去的场景。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丈夫悲惨的死,但却听别人讲起过他死时的场面。于是,伊佐子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罪孽深重的人。她从丈夫微笑的眼眸里感受到他对自己善意的责难。这件事超越了伊佐子内心所能承受的限度,因此她对着丈夫的照片哭了很久。伊佐子对自己说,她依然强烈地爱着不幸的丈夫,一次也没有忘记过他。

没想到,其后不久,传来阿久按门铃的响声。

这件事情过后好些天里,不用说夹杂着做礼拜的星期日在内,伊佐子自然都是怀着虔敬而安详的心情度过的。

从前在家中做过事的一位女佣写信来说,她如今当上了洋装裁缝,在S町一角开了洋装店,有许多稀有的布料,请伊佐子务必去看看。

伊佐子本来被一位法国牧师邀请去他家做客,她离开那里再去S町,已经过了晚上七点钟了。她的公婆鉴于家住在车站附近很安全,再说丈夫死后的伊佐子也必须有一副好心情,此外他们又对媳妇十分信任,所以对她晚些回家并没有说三道四。

那里不像所说的那样有什么稀罕的料子,伊佐子准备回家。这时,她从窗内朝大街上瞥了一眼。只见有个似曾相识的青年,正巧打窗外匆匆走过。

虽说的确面熟,但她怎么也想不起这位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光景、穿着西装的青年的名字。伊佐子一边思索,一边快速跨出店门,朝着青年的背影追去。她凭直觉知道那是来岛久。虽然知道,她还是一个劲儿朝前迈动脚步。因为穿着西装,或许是他的哥哥也未可知,但从他那边走边向橱窗内窥探的侧影以及倏忽一瞥的目光,可以判断他就是阿久。在这紧要关头,伊佐子没有勇气喊住他。而且,他脚步匆匆,看样子似乎有要紧事去办。伊佐子没有意识到,使自己着急的正是嫉妒,她被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所驱使,不得不紧紧盯住他不放。为什么呢?因为眼下两个人互相埋藏于各自不同的世界,能不能再度相见,这次是个极重要的考验的机会。

他的脊背数次隐没于杂沓的人群中。看起来,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少年了。伊佐子在不知不觉间将他视作与众不同,她倒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阿久拐过电影院的一角,走过飘散各种气味的小街。

“这人或许要去喝酒吧?”

对于伊佐子来说,要进入这样的小街,需要一股不寻常的勇气。没料到,阿久很快穿过那里,打个弯儿进入一个奇特的角落。伊佐子忘记了,她一个女人家独自闯入那种场所是多么莽撞,又是多么危险。她只想着留住阿久的脚步,这是符合自己伦理的无愧于神明的欲求,在她那波涛翻滚的好奇心的背后,升起一种企图拯救自己的高贵的需求。

然而,不久她便发现一个使她伤心的结果。一座奇怪小屋的矮窗旁边站着一个女子,阿久一边同她谈笑风生,一边熟门熟路走入那座房子。伊佐子看了,心里感到无比难过,随即离开了那里。

疾病乘虚而入,仿佛来为她做借口,伊佐子在床上躺了两三天。虽说是轻度感冒,好了之后依然拂不掉悒郁的影像。公婆为她十分焦心。他们哪里想象得到:一位充满热情、找到一个正当对象的纯美的年轻媳妇,面对眼下为亡夫所遮盖的世界上的诸相,心中竟会如此震撼如此烦恼。

“上帝啊,请饶恕那位少年吧。”伊佐子一个劲儿祈祷,“那是一种错误,一种过失,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学生,不知好歹犯下的错误。我巴望那位少年悔改,并祝愿上帝对他的悔改给与嘉许。”她独自一人在自己房间里反复祈祷。她高声朗诵《圣经》上美好的句子。不这样做,她就会感到有人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扰乱她的清静。什么人呢?对了,那种恶劣的影像越是祈祷越是不离开她的眼前。那是来岛久的剪影,他再不是十八九岁的少年,而是一个更成熟些的青年人的身影。他像丈夫抱住自己一样抱住那个女子。伊佐子的一颗心动辄就面对着这样的幻景,不顾一切地诠索着。这个影像给伊佐子带来太大的苦恼,自打那个晚上起,她再也不能安稳地熟睡了。那不是爱也不是憎,那只是焦心的痛苦。她祈求神明,尽最大努力想战胜这种恶劣的影像。尽管如此,但那影像依然形影不离地紧缠着她,令她苦不堪言。

正巧这时,有人为陶家寄来了慈善舞会的入场券。公婆为了使媳妇心情舒畅起来,打算约她一起前往参加。伊佐子借口为丈夫守丧,公婆明知道她是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对她说这也是他们的不幸,硬是逗起她的兴趣,这才决定一家三口一同前去参加舞会。

没想到,在舞会上陶家被介绍给了来岛家。

来岛家的桌面上微微弥漫着杂乱的空气。阿久的父亲紧缩着身子一个人独自喝着酒,母亲敞开夜礼服的胸口,在别人眼里她显得有些醉态。阿久背向父母,眺望着那些至少比自己更幸福的来往的人们。

母亲遗传给他的虚荣心,使他对这里那些漂亮的女孩儿视若无睹,一个年纪轻轻的十九岁中学五年级学生,竟然选择一个妓女为对象。阿久在这里显得十分漂亮,众多的眼睛轮番在他身上打转转。而他的目光却无聊地凝神注视着一个人。阿久之所以陪同可厌的父母前来,是因为陶老夫妇是主办方慈善团体的得力成员。他想,到这里来,可以看到那位薄情人儿的侧影。而且令他奇怪的是,为伊佐子树立的节操一旦毁弃,他反而更加觉得伊佐子是一位难以忘怀的崇高的女性。就连她让自己吃闭门羹的那种无情做法,仿佛也是因为她看透了他的不怀好意。想到这里,阿久对无辜的自己的苛责更加严酷了。

这时候,他看到一位气质高雅的老绅士偕同夫人一起进来了,伊佐子伴随一旁。作为舞场的工业俱乐部非常宽阔,伊佐子一家同那么多人寒暄之后,也要经过阿久全家所坐的桌子旁边。阿久想,还不是点个头儿就算完事,没料到一位热心的主办人,为了将陶夫妇介绍给来岛夫妇,特地将伊佐子他们带到这里的桌子旁边来了。

伊佐子想,只好闭着眼睛,耐着性子,等待着事情的完了。她决心小心翼翼守在公公背后,不必那般显山露水就行了。她的那双聪明的眉眼,从阿久父母虚荣的背后,发现了不幸的人们的生活。然后,她只是努力做一位同情者。

当然,阿久的母亲也不是个愚人。她一边带着几分酩酊,一边怀着美好的心情有条不紊应酬着。她还时时提起前两天的巴扎尔。热心的主办者一心想把躲在公公身后的伊佐子引入话题,这时便告诉阿久的母亲,说她就是巴扎尔的工作人员。

伊佐子忽然开始忘情地看着阿久,阿久也看着她。阿久篡改出售地球仪手表证书的事一旦暴露,他是受不住那般屈辱的,因此,阿久用求助般的目光盯着伊佐子,而且对她轻轻摇头。伊佐子至今不知内情,然而她却直接感受到一切,向他点点头。阿久眼里满含谢意。这样的默契,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回的巴扎尔我捐赠了一只纪念B国国王加冕典礼的大手表,儿子看了回来说早就卖掉了。”

“只是换回一张简单的感谢状吧?”

不知谁说了一句。母亲大声地发起了牢骚:

“哪里,什么感谢状也没有接到。老——爷(她叫起丈夫是这种声调),没有撕掉吧?”

“没有,我没有撕掉啊。”

伊佐子立即打圆场:

“对不起,肯定是我们疏忽掉了,明天我查一下,尽快寄送。”

“啊,那敢情好。捐赠的钱只要能对学校起点儿作用,我们就满足了。”

阿久闭着眼睛。爱剧烈撞击着他的胸口。他一阵悔恨。

母亲们都去跳舞了,他来到伊佐子身旁,低声表示谢意。他不愿说“衷心感谢”,只是说了声“谢谢”。

然而,这时,伊佐子的心完全想到反面去了。她生自己的气。她以为神不会饶恕她,为什么呢?因为阿久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是阴谋,而且其目的是为了那个神秘的女子。她虽然完全觉察到这一点,但却突然做出证言袒护他。伊佐子对自己的做法很是气不过。她很不甘心被这样一个小孩子看透自己的心事,可是当阿久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又不愿离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音乐变了,伊佐子站起身来。阿久也跟着站起来,邀她跳舞。这时,她翻着白眼一直瞅着他。到昨天为止折磨她的丑恶的幻想浮上心头,想象着同他一旦抱合在一起之后将会发生的所有的丑事。她觉得碰一下他的身体也是不干净的。

她一把推开阿久的手臂。

“不愿和你在一起……绝对不愿意。”

伊佐子看到阿久秀丽的脸庞因痛苦变形了。那不是伤了自尊心的大人的表情,依然是失去爱时的少年的面孔。那上面明显呈现出揪心的悲戚的神色。

伊佐子打算采取决绝的态度。爱,还是训诫?爱,已经太迟了。至于另一方,神将会给自己以引导吧。当晚,她及早从舞会归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充满严肃的忠告和解释。关于她为何推开他的手臂,通过那天夜里一直跟踪他的经过的叙说,证明他的身子是肮脏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做。她把一切都写上,并对一切都垂以训诫,祈求上帝的指引。但是对于爱,不置一词。

一旦做了正确和可赞的事后,竟然高兴得脸也感到火辣辣的,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数度停下笔来,不断用两手捂着发烫的面颊。

写完信,必须立即发出,否则睡不着觉。伊佐子钻出后门,直奔邮筒走去。

“上哪儿去了呀?”

婆婆站在后门口,满脸不放心地问。伊佐子从邮筒那里回来,一边走一边千百次回忆着那位被推开手的美少年的脸色。她走到后门口夜间茂密的林荫下,经婆婆这么一问,伊佐子仿佛大梦初醒,她猝然抬起头来。她那张俏丽的面孔倒叫婆婆感到惊讶。

“去发信了。”

“不如明日寄快件更快些。”

婆婆满心狐疑,但只是凭着一副单纯的好心考虑着。

阿久看完信,心中充满快乐。正是这封信明白地告诉他,当他打算从对伊佐子无望的爱中逃逸出来,去寻求那个女郎的时候,实际上是爱本身在一路追逐着他啊!他凭着自负的手段,从她虔敬的训诫中,一一掇拾着爱的语言。这样下去不行!这封信是他放学后和同学一起去看完电影,将近八点回家时看到的。他只想着必须赶快去见伊佐子。

晚上九点,门铃响了。出来开门的依然是伊佐子。阿久默默伫立着,对方也一动不动。阿久好容易开了口。

“我刚读了信,就赶来了。”

“是吗?”

她稍稍窥探一下家中的动静,走到户外,顺手关上了门。透过夜间的树影,可以看到她那乌黑的眸子炯炯发光,胸脯微微起伏着。阿久从未见过伊佐子如此美丽。然而,她却很沉静。伊佐子缓慢而严肃地说道:

“这么晚,不能来找我。”

“可我……”

阿久一时说不出话。他受到迷信般的恐怖的袭击,他是否对那封信理解错了,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种样子?

“我送你去车站。我害怕你走错了路,也许会一直把你送回家。”

她说罢迈开脚步,阿久只得跟着她走。

此后,两个人一言不发。阿久知道,这里到车站很近,但是怎么办呢?有谁能拉长到车站的距离呢?他看到了站前广场热闹的景象。行人虽然很少,但所有的商店依旧灯火辉煌。他们越过一条通往车站的公路。

此时,横向驶来一辆汽车,十分危险地从他们面前穿过。刹那间,阿久一把扶住伊佐子的身子。他的右腕重重地揽住了伊佐子后退的脊背。车子危险地穿过后的数分钟里,伊佐子随呼吸起伏的脊背一直靠在他的右臂弯里。

伊佐子此时也从自己的手臂上清楚地感知到一个男人的臂膀。这种感触,使得伊佐子明白自己应该向着哪里迈动脚步。伊佐子走到哪里,阿久就定会跟向哪里。

为什么呢?因为伊佐子不论采取何种形式将阿久引向那里,她都带着充满爱的训诫者的信念。她确信,唯有她才能带领这位漂亮的侍童奔向前方。

车站已经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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