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具尸体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先生说他想见您……”

侍女向欣造汇报时,欣造正让茑代给他揉腰。

“哦,好,让他过来吧。阿茑,行了。”

欣造从床上起身,拉上衣服,遮住原本裸露的前胸,来到隔壁房间檐廊的藤椅处。文彦正趴在榻榻米上专心看书。

“老爷,那我就回避了。”

“啊,好,好的。”

“少爷,跟我出去吧。”

但文彦看得正起劲,完全拿茑代的话当耳边风,还不停地用双腿来回拍着地面。

“这可不行啊,少爷,别在这儿妨碍别人,来,快点……”

茑代刚把手搭在文彦肩上,文彦就不耐烦地甩开她。“不要!我看书呢!”

“可是,少爷……”

“烦死了,阿茑,你快走开!”

“你这是什么话……”

这时,金田一耕助从走廊走来。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哈哈,没事没事。文彦,你在学习啊?看什么哪?哦,《汤姆·索亚历险记》啊。夫人,真的没事。”

“可是……”

茑代看向欣造,欣造语带烦躁地说:“得了,别管他。”

“好的。”

茑代摸了摸头发,对耕助行了注目礼,静静地离开了房间。文彦还在痴痴地看着《汤姆·索亚历险记》。耕助坐下后,欣造拿起茶几上的香烟,边向他敬烟边说:

“唉,真让您受累了。居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也很震惊啊。您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这个嘛,有些问题我想问问您。”

“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耕助认真地看着欣造。“这事昨天我也跟您提过,可是让那个乒乓球闹剧一折腾就搁下了……就是说,大家都来到这家酒店,会不会是因为某个人的意志从中起到一些作用。”

“啊,这个啊……昨天我也跟您说过,这纯属偶然。没有所谓谁的意志在起作用。就拿我、驹井和三宅来说,我们原本就没打算来这里。”

“那为什么……”

“其实是这样的。智子年满十八岁后,我们要把她从月琴岛接到东京来。这个您也清楚。于是我们就委托九十九先生,让他作为使者去接他们。毕竟有老人同行,所以半路就到这里歇歇脚……这些都是早就定好的。”

“嗯,这些我也听说了。”

“但是文彦闹着非要去接姐姐不可。您也知道,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忽然多出一个姐姐,就特别亲,硬要去接她。我跟他说到不了岛上,所以就让茑代陪着他来这儿接人。”

“这我也听说了。事情到这里都显得很自然。”

“是啊。接下来也很自然啊。也不知道游佐怎么听说了这件事,跑到东京站等着,强行跟文彦他们一起过来了。这事让文彦很不开心。”

金田一耕助眉头一挑,看了一眼文彦,文彦原本埋在书中的脸正抬起来冲他笑着。

“其实那三个人,游佐、驹井和三宅,本来是准备智子生日时在东京的家里再介绍给她认识的。我想您也察觉到了吧,那三人就是候选人……我出于对智子的母亲负责的想法,希望尽快给她找到一个好男人……”

“我明白了,游佐是想占个先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没错,没错,这让文彦很不满。以孩子的正义感来看,这是不公平的。他很是愤慨,就给驹井、三宅两位拍电报,说游佐已经先来了。那两位知道后,很生气地找到我,表示这和约定的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游佐抢先了一步,事已至此,就带着两人一起过来了……嗯,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

“这样啊。那就是说,您来这里是因为文彦的电报?”

“是啊。”欣造意味深长地浮起微笑,“金田一先生,您不会认为是文彦在操控整件事吧?”

“那怎么可能。”耕助看着文彦,略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记起了一件事,“可是大道寺先生,您选九十九先生为使者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呢?他为人多少有些怪异,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惊讶了半天呢。”

“啊,那个啊,那也出于偶然。我最初也没想找他当使者。伊波良平您知道吧?他是月琴岛本地人,本来我想让他去。但临行前他忽然有急事,去不了了。那时九十九龙马正好来串门,说要回月琴岛一趟,问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我就顺水推舟,请他当了使者。”

“这样啊。那您和九十九先生一直关系很好吗?”

“我倒算不上跟他多熟,茑代跟他关系不错。两人出身同一座岛,可谓青梅竹马,加上她最近信了九十九龙马创办的什么宗教,所以九十九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金田一耕助胸中又是一阵骚动。龙马和茑代,正好就是这两人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

欣造观察着耕助的脸色,说:“金田一先生,话说到这儿,我想您大概已经明白,我们这些人聚到这里纯属偶然。这起案件里,有哪一点让您怀疑这一切并非偶然呢?”

“嗯,其实是这样的……”耕助把身子探到茶几上,“我想您也听说了,昨晚,就在案发前后,有两个男人从酒店消失了。一个是叫多门连太郎的年轻人,还有一位老人,登记簿上写着九鬼能成。”

“这个情况我也听说了。所以呢?”

“您不认识那位老人吗?”

“我?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啊,他长什么样来着?”

“墨镜,白须,白发,看上去气质高雅。对了,对了,前天晚上大家跳舞的时候,他好像也坐在角落里。”

“嗯,我记得他哦。”文彦忽然插嘴道,“那位老爷爷,他是化了装的。”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看着文彦说:“文彦,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我还在大厅偷偷拔了老爷爷一根头发呢。可是那个老爷爷一点反应都没有。所以那肯定是假发。你还侦探呢,这都发现不了……”

“文彦!”欣造忽然厉声训斥了文彦一句,但很快又柔声说道,“文彦,你先去那边玩吧,小孩不要听这些。”

文彦沮丧地离开了房间。金田一耕助一边茫然地目送他,一边想:居然有这种事。我真是笨到家了。连文彦这样的小孩都能一眼识破那是化了装的,我却全然不觉……

“啊,那个,金田一先生。”欣造清了清嗓子,“您不要在意。都是孩子话。文彦知道什么啊。”

耕助咽了口唾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说:“先别管是不是化装。大道寺先生,您真的不认识那位老人吗?”

“我?为什么?”

耕助紧盯着欣造说:“那位老人从这里坐车逃走后,就去了热海的一户人家。您猜是谁家?是加纳律师。他去了加纳辰五郎的别墅。”

“什、什么?你说什么?”欣造的肩膀骤然强烈地颤动起来。他探身到茶几上说:“真,真的吗?那……”

“千真万确。警察刚刚查明。”

欣造无力地靠进藤椅,双眼一片茫然。惊觉金田一耕助的目光熊熊燃烧着,他赶紧别过脸望着院子。

前面说过,院子的地面微倾,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隐约可见桂川的水流。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警察们的身影正在树林中闪动。

“金田一先生。”

欣造正想说什么,耕助却示意他停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耕助看到,警察们忽然活跃起来。有的警察踩着丛生的杂草向院子深处跑去。还能听见他们在大声叫喊。

大道寺欣造也发现了这点。

“怎、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

“会不会是发现凶器了?”

两人盯着院子。一名戴帽子的警官急急地跑上缓坡,可以看到他系着用来固定帽子的带子。

警官从远处看到了金田一耕助的身影,便穿过枝叶繁茂的树林,来到屋前,说:“金田一先生,您快过来一下,局长找您呢。”

“出、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发现姬野东作了,但已经成了被勒死的尸体……”


汤姆·索亚历险记

根据希腊传说,人处于恐慌的状态,是因为被牧神潘附体。古希腊人认为,被潘附体的人会惊慌失措,惶惶不安。照这么说,那天的松籁庄酒店绝对被潘附体了。

在游佐三郎的尸体被发现后,又发现了被绞杀的姬野东作——对于潘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附体机会了。酒店员工和住客自不必说,连警察都成了潘的牺牲品。当金田一耕助和大道寺欣造一起赶到现场时,大家正一片慌乱。

现场就在沿着斜坡往深处走的地方,那里草木茂盛,人迹罕至,与其说是院子的一部分,不如说是环抱松籁庄的山岭的一部分。枹栎、麻栎、榉树等等杂木和刚发芽的杂草丛生的陡坡形成了三层不规则的台阶。在最上层,文彦吓得脸色苍白,缩在茑代怀里。九十九龙马在两人身边,以异样的目光透过树叶缝隙看着下一层。两三名警察正绷着脸在那里走来走去。

“阿茑,文彦怎么了?”

听到大道寺欣造的声音,文彦身体颤抖了一下,把脸埋进茑代怀里。茑代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九十九龙马摸着胡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金田一先生,请借一步说话……其他各位请留在这里。”

警察带着金田一耕助下到最下层。

“金田一先生,这回麻烦大了。这事我们可处理不了。”亘理愁眉苦脸地边说边拿手帕来回抹着自己粗壮的脖子。

“局长,尸体呢?”

“在那里面。”

局长抬了抬下巴。金田一耕助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里有一堵高三米六左右的山崖,山崖上方长着一株两个人方能环抱的榉树,枝繁叶茂如华盖。山崖从榉树根部裂开大口,形成一个天然洞穴。

金田一耕助倒吸一口凉气。

“在那里面?是谁发现的尸体?”

“是文彦。”

“文彦?”

金田一耕助又吸了一口气。

“是的。您也知道,杀害游佐三郎的凶器还没找到,我正要求手下在酒店内搜索,忽然这边传来尖叫。我的手下冲过来一看,文彦正面色惨白地从洞里往外跑。之前谁都不知道这里有个洞穴。我们拦下文彦一问,他说有人死在里面……”

“但是,文彦当时怎么会在这附近闲逛?”

“这我也不知道。啊,手电筒送来了,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亘理从部下手里接过手电筒,一马当先进入洞中。金田一耕助紧随其后,其他警官在洞口守着。

这洞穴原本应该是天然形成,后来进行过人工挖掘,里面比想象中要宽敞。

“这地方战时大概是防空洞吧。”

“也许吧。这样一个山洞,威力较大的炸弹应该也承受得住。”

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榉树的根脉,使墙壁不至于坍塌。从洞外飘进来的树叶在地上堆得高高的。

“看,就是这里。”

亘理停下脚步,用手电筒照亮了距入口大约九到十米远的地面。外面的光无法照到这里,四周一片漆黑。被勒死的姬野东作就躺在这幽暗的地方,身体被落叶半掩着。

“凶手应该是在洞穴外面勒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拖进来,用树叶巧妙地掩盖了拖曳的痕迹。”

金田一耕助借着手电筒的灯光重新审视尸体,忽然瞪大了眼睛。

死者看上去六十岁上下,短发基本都已变白。脸虽然晒得黝黑,但五官清秀端正,年轻时说不定还是个花花公子。他身材瘦小,看起来力气不大,估计勒死再拖进来也不怎么费力气。他穿着黑裤子,戴着绑腿,足蹬胶底短布袜,加上印有松籁庄标志的坎肩,看起来与普通的园艺工人没什么分别。

金田一耕助重新打量尸体时,不禁为缠在他脖子上的东西而屏住呼吸,瞪大双眼。那东西有些异样。

起初,耕助以为那是一条红绳,但一摸便知那不是普通的绳子。

那是一束红毛线。

由长长的普通毛线反复对折,十几根组成了一束,姬野就是被它勒住了脖子。遇害前,姬野应该拼命挣扎过,剩余的红毛线像蜘蛛网一样缠在他身体各处。线的一头还连着小圆线球,像浆果一样滚落在落叶中。

“金田一先生。”局长也蹲下来看着尸体,“这会不会是神尾秀子女士的毛线?我记得她在接受调查时也一直在做活儿……”

“很可能是。我也见过她拿着这类毛线团。”金田一耕助起身,边擦汗边说。

“但是为什么要用毛线……难道是她干的?”

“这就得问神尾女士了。或许她能解释为什么这团毛线会在这里。不过,局长,为什么被杀的是这个男人呢?和昨晚游佐的案件有关吗?”

“应该有关。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生两起毫不相关的案件的可能性不大。或许他无意中目睹游佐被杀,于是……”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局长,您不是说他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失踪了吗?如果是因为目击案发现场被杀,那中间那段时间他躲在哪里呢?不,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不明白啊,真是个棘手的案子。混账,这个家伙到底为什么被杀……”亘理摘下帽子挠着头,“金田一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就是文彦那个孩子。他为什么要进这个山洞?只从外面经过是不可能看见尸体的。”

“局长,我们到洞穴深处去看看吧。”

再往里走了三米六左右,洞便到了尽头。金田一耕助拿着局长的手电筒仔细观察尽头的墙壁,忽然小声叫了出来。

“金田一先生,发现什么了?”

“局长,您看那个!”

局长望向灯光照射处,只见那处墙壁被挖了一个小洞,宛如佛龛一般,小洞底部星星点点滴了几滴蜡。

局长皱眉道:“金田一先生,那、那是烛花吗?”

“没错,正是烛花。看来有人在这里点着蜡烛做了些什么啊。”

“可是,这种地方能做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并未作答,继续打着手电筒观察四周。

“局长,有能挖土的工具吗?您看,这里的土有被翻过的痕迹。”

局长立刻出了洞穴,接过手下递来的一根棍子,又回身进了洞。

“我来挖一挖吧。”

这块地看来是新翻过的,土壤松动,很轻松就挖开了。局长挖着挖着,叮的一声,棍子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又是碰到纸张的沙沙声。

“局长,行了,我用手来吧。”

把手探进土里的耕助首先刨出来一把小剪刀。剪刀亮闪闪的,看来埋进去没多久。接着是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还有用小圆瓶装的糨糊和信笺的包装纸。最后,耕助掏出了一张到处都是洞的报纸。

局长不由得双目圆睁。“金田一先生,把受害人和智子叫到钟楼去的信,难道就是……”

“没错,就是在这里贴的,借着蜡烛的光……局长,您猜我想起什么了?我想起《汤姆·索亚历险记》了。”

“《汤姆·索亚历险记》?”局长吃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耕助满脸兴奋的神色,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是啊,是啊。《汤姆·索亚历险记》……您也看过吧?对孩子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小说了。读了它之后,哪个孩子都会想探险,也会对所谓秘密产生极大兴趣。他们可能掘地三尺挖一些根本不存在的财宝,也可能将一脸凶相的陌生人想象成坏蛋然后去跟踪……您想想,这样的孩子如果发现了这个洞穴,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就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借着蜡烛的光剪贴报纸,制作出那封信……”

“金田一先生。”局长有些困惑地问道,“您说的是文彦吗?”

“没错。我知道文彦很喜欢看《汤姆·索亚历险记》。而用报纸剪贴一封信,对于喜欢秘密事物的孩子来说也是种诱惑。文彦之前一定看过这样的信,于是就模仿着……”

局长已然到达了惊讶与混乱的巅峰。

“金田一先生,您、您是说文彦就是凶手吗?”

耕助缓缓摇了摇头说:“那怎么可能?我可没说过哦。这是两码事。只是我觉得,除非是刚才我说的情况,否则无法解释文彦为什么到这里来。啊,有人进来了,局长,麻烦您收好这些东西,说不定有指纹呢。”

金田一耕助先一步出了洞,来人是法医。


文彦的阴谋

文彦被叫到了搜查本部,当警察把剪刀、蜡烛、糨糊和破报纸摆出来后,出人意料,他很快就招供了。

对付文彦这种孩子需要技巧。如果一味吓唬,他就会像缩进洞里的小乌龟一样一声不吭。要想让他出洞,最好的办法就是激起他那孩子气的正义感。当然,这也需要作些铺垫。

金田一耕助很好地利用了文彦的心理,因此在没有伤害文彦自尊心的情况下,就让他讲出了实话。

“文彦啊,你早就知道那儿有个洞吗?”

“嗯,我上次去那儿玩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洞。”

“那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谁都没告诉。那是我的秘密。”

“这样啊。所以你准备贴那封信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洞,是吧?”

文彦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彦啊,那你用那封信把游佐和智子小姐叫到钟楼去,是为什么呢?是想吓他们一跳吗?”

“不是,不是那样的!”文彦忽然激动起来,“我本来是想揭穿游佐的真面目。游佐是个伪君子。看起来挺绅士,其实背地里做了好多坏事。他在夜总会里做了好多坏事,我想让姐姐知道。”

“文彦。”局长插嘴道,“你是怎么知道游佐是个伪君子的?”

“我听到那家伙……听到游佐和一个叫多门连太郎的人吵架,就全知道了。游佐说他为了钱必须和姐姐结婚。”

金田一耕助和亘理局长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局长背后的窗帘后面,有名警察正在记录。局长探身,问:“文彦,那是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我在钟楼观察大钟的构造,游佐和那个人过来了。我赶紧躲到表盘后面,他们俩不知道我在,就吵了起来。”

“那游佐和多门连太郎早就认识了?”

“嗯,认识。他们都不是好人,都是流氓。他们是在夜总会认识的,游佐在那儿做了坏事,好像是和女人有关……游佐让多门别外传,作为条件,他也不跟别人说多门的事。”

“那多门也有些隐情了?”

“是的,是的。首先,多门连太郎这个名字就是假的。游佐管他叫花花公子阿谦,还说他是绝世唐·璜。对了,多门说他刚从别墅出来,别墅说不定就是监狱呢。”

金田一耕助和亘理局长又相互对视。做记录的警察越来越忙碌。

局长神色紧张地问:“游佐这么说了?”

“说了。多门听了之后很生气,差点就把游佐掐死。”

文彦越说越兴奋,仔细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局长边记录边说:“那家夜总会,就是他们相识的那家……有没有提到它的名字?”

“有啊。叫红色猫头鹰。”

“红色猫头鹰啊。那么,那个人就是红色猫头鹰的客人,绝世唐·璜花花公子阿谦了?”

文彦点了点头。

“文彦,你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但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呢?你想叫游佐和智子小姐到钟楼干什么呢?”

“我……我……”文彦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让游佐和多门在钟楼再见一面,他们俩见面一定会吵架,然后互相揭短。我想让姐姐听到他们说什么,那样就能知道游佐是个伪君子了。”

局长皱起眉头,奇怪地问:“可也不用这么兜圈子啊,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你姐姐说呢?”

“因为,因为,我要是直接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会当我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坏小孩,我不想让姐姐这样想。”

这真是小男孩的小心思。耕助和局长对视了一眼,点头说:“文彦,我明白了。我很理解你的想法。那你给多门连太郎也写了信吧?”

“是的。我用了游佐的名字,让他晚上九点到钟楼。”

“你什么时候把信给他们的?”

“不,我没有把信给任何人。”

“啊?”

“我贴了那些信,但是没时间交给他们。”

“可是,文彦……”

局长探出身来,想再问下去。金田一耕助赶紧拦住他,说:“没事,文彦。你什么时候写的信?能告诉我吗?”

“昨天早上。前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姐姐知道游佐是个坏人,一晚上没睡好。然后我觉得这么做是最好的。所以昨天起来之后,我就去大堂拿了两三张报纸,在院子里剪贴。但这样看起来很花时间,我就把要用的几小块剪下来,剩下的扔进垃圾箱,然后进了那个山洞。贴完三封信花了好长时间,蜡烛又暗,字也不好找。三封信终于都贴完的时候,我听到了午饭的铃声,就赶紧从洞里出来了。”

“信拿了吗?”

“没有啊。我把信放在了洞穴里面墙壁上的凹陷处。午饭之后阿茑总让我午睡,醒来又让我洗澡,我怕拿着它被发现,就留在山洞里了。”

“你准备回头再去拿吗?”

“嗯。但一直没时间去。我昨晚没睡好,中午就睡多了。醒了之后,阿茑说要和姐姐一起吃晚饭,一直跟着我,我就没时间去拿了。结果今天游佐被杀,我觉得再也用不着那封信,就想把它撕了,结果一到洞穴里……就发现了尸体。”

文彦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局长的神色越来越惊讶。

“文彦,那你以为信还在洞里?”

“对啊,信应该在。我被尸体绊了一跤,吓得忘了拿信就跑出来了。我点了根火柴看了看,尸体的脸太吓人了啦。局长您找到信了吧?”

局长刚要开口,金田一抢白道:“文彦,你写好信之后,有没有把蜡烛和剪刀什么的埋在土里?”

“没有啊。”

“昨天有没有什么人看到你出入山洞呢?”

“应该没有吧。我一直非常小心。”

金田一耕助使了个眼色,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分别是游佐尸体上发现的和智子收到的信。

“文彦,这是你贴的信吧?”

文彦羞红了脸,看了看两封信。但看到智子那封时,他透出惊讶之色,说:“这封信到这里都是我贴的,但是后面就不大一样了。到底谁改的?”

“哪里?哪里不一样?”

“这里。这里贴着今晚九点半到屋顶钟楼来,可我贴的应该是九点,因为三个人不一起来就没意思了嘛。我给所有人的信上贴的都是九点。”

的确,“半”字贴的位置偏了一些,还有钢笔加上的添字符号。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对视了好一会儿。局长转向文彦。“文彦啊,谢谢你。你提供了很多信息。回房去休息吧,有事我们再找你。”

文彦离开后,局长有些激动地说:“金田一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彦不会在撒谎吧?”

“不,他说的都是实话。凶手很巧妙地利用了文彦的孩子把戏。文彦以为没人看见他进出洞穴,但肯定有人看见了。此人偷偷进入洞穴,发现这些信并收为己用。”

“这样啊。那游佐的信的确可以理解,就是用这封信把他叫了出来。可是为什么要把智子也叫到钟楼,还更改了时间……”

“错开时间的原因很明显,因为凶手要杀游佐,假如智子一起来就麻烦了。但问题是为什么要把智子也叫来……难道想陷害智子吗……”

金田一耕助正发着呆挠头,一名警察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局长,尸检结果出来了。”

“好,简单汇报一下吧。死因和死亡时间是……”

“死因是毛线勒死,推断已死亡二十一到二十二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一点,所以应该是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被害的。”

“什、什、什么?!”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不由得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姬野东作居然是先于游佐被杀的!”


看见蝙蝠

金田一耕助打量着神尾秀子,觉得她和平时不大一样。他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原因,露出一丝微笑。

秀子现在没做编织活儿。不做活儿的秀子,就好像没了锤子的大黑天神、没了琵琶的弁财天神一样,看上去不太协调,给人不可靠的感觉。

秀子自己或许也有这种感觉,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始终边揉手绢边来回看局长和桌子上的红毛线。红毛线是从姬野东作的脖子上拿下来的,现在尸检已经结束,就被作为重要证据送到了搜查本部。

“那个……”局长不自然地清着嗓子,说,“您说有些事情想告诉我们,请问……”

“嗯,是的……”秀子双手在膝盖上捏着手绢,“其实应该早点说的……应该在游佐先生出事之后就告诉您。只是我不确定是不是和游佐先生的案件有关……”

“嗯,明白,明白。”秀子吞吞吐吐,局长好像鼓励她一样点着头,说,“事情发展到现在,让您觉得一定有关,是吗?”

“嗯……”

“那您想告诉我们什么?”

“关于姬野东作的一些情况,和那红毛线。”

局长探身说:“您认识姬野东作?”

“不,我以前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您描述他的穿着打扮,我觉得应该就是他,加上那个地方我也知道,还有那根毛线……”

说到这里,秀子打了个战。

局长看着她的脸说:“那您知道这根红毛线原来在哪里了?”

“是的,我听侍女说的。真吓了我一跳……但这样就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跟游佐先生的案件有关。”

“那就请您讲一讲‘这件事’吧。”

“好……”秀子稍稍调整了坐姿,直视着局长说,“昨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厅里起了点小风波……金田一先生也知道,游佐先生和驹井先生因为智子小姐起了争执,打出了血。智子小姐为此很难受,看起来情绪很激动,我就找九十九先生商量。您大概也知道,九十九先生是月琴岛人,和智子小姐的母亲关系很好,我一直很信任他……”

看到金田一点头,秀子接着说:“九十九先生也很担心,说可以让她吃点这个,给了我镇静剂……就是安眠药……”

“啊,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急忙打断秀子,问,“九十九先生总随身携带安眠药吗?”

“是的。他说出去旅行有时会无法入睡,所以总是带着安眠药……”

但这确实让人感到奇怪。像九十九龙马这种靠鬼神之力吃饭的人,一出门旅行就神经衰弱,需要依靠药物入睡,这种说法让人难以信服。金田一耕助没管那么多,而是让秀子说下去。

“安眠药的效果很好,智子小姐情绪稳定了许多,说有点瞌睡了。我铺好床,顺便把老夫人的也铺了,让两人先休息一会儿。智子小姐很快就睡熟了,老夫人不一会儿也入睡了。于是我拿着编织筐去了院子。”秀子顿了顿,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我那时也很疲惫,都想吃镇静剂了。这几天总是劳心费神……”

金田一耕助同情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整理一下思绪,就拿着筐子,一直往院子深处走。斜坡中间有一段像台阶一样,那里的枹栎树荫下正好有块石头可以坐人。我就坐在那里开始做活儿。那里正好是刚才发现尸体的洞穴的正上方。”

局长第一次睁大了眼睛,金田一耕助也探身说:“大概是几点呢?昨天下午……”

“我到那里时应该是两点半左右吧。我做了会儿活儿,想了想事情,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见下面一层好像有人来了,在小声说话。我刚才又去了那里一趟,原来那里有三层。洞穴在最下层,我当时坐在最上层,小声说话的人在中间一层。”

金田一耕助和局长紧张神色愈发浓郁。秀子胡乱揉着手绢,说: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下面的人不知道我在上面。我不想偷听别人谈话,只想赶紧离开,但又怕惊动他们,便决定一动不动待在原地,尽量不去听他们讲什么。但没想到听见了‘月琴岛’这个词,又听见说什么‘十九年前’,我很疑惑。”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的身子探得越发靠前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秀子翕动的嘴唇。

“有人在谈十九年前月琴岛上发生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竖起耳朵开始听。他们又小声谈了一会儿,我很清楚地听见他们说了‘化装’这个词。”

“化装?”

“是的。但是没听出来是说谁化装。然后又是一阵低声的讨论,我听到了一个让我无法忽略的词,‘蝙蝠’。”

“蝙蝠?”

金田一耕助呼吸急促起来。不明就里的局长眉梢上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没错。如果平时听到,我可能不会挂在心上。但金田一先生前几天刚问过我蝙蝠的事情,所以一听见蝙蝠,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接着,我很清楚地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我找到蝙蝠了,哈哈哈,那家伙就是蝙蝠,的确是很怪异的蝙蝠。’”

金田一耕助睁大眼睛,慢慢地挠着头。局长茫然不解地看着两人。秀子舔了舔嘴唇,说:

“我当时要是再冷静点,坐着听他们说就好了。但我实在很吃惊,就忍不住站起来想看看下面。结果一不小心碰掉了膝盖上的筐子,线团掉了出来,其中一团红毛线从中间一层滚到了最下层。我想去捡线团,无意中瞅了下面一眼。中间一层的人也被线团吓了一跳,往上面看过来。所以我正好看到了两人的长相,正是游佐先生和穿着带有酒店标志坎肩的小个子老人姬野东作。”

金田一耕作挠头的速度越来越快。局长瞪大眼睛看着秀子,说:“那就是说,提起月琴岛、蝙蝠什么的人,是姬野东作了?”

“应该是。游佐先生的声音不是那样的。”

“那您之后怎么办了?”

“没怎么办。我毕竟是偷听了,觉得很丢脸。游佐先生也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很快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我把掉下的线团收好,回到了这边。”

“那现场就只剩姬野和红毛线团了?”

“对,是的。”

“您当时有没有想跟姬野再详细地打听打听?”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再细问一下就好了。但当时我实在太狼狈……”

“您记得大概是几点回到房间的吗?”

“三点十五分。我想该叫智子小姐起来了,就看了眼表。”

秀子要说的就是这些。局长问她对此有没有什么想法,秀子表示再多说就成了凭空想象,干脆地拒绝了。

秀子离开房间后,金田一耕助十分兴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局长,局长,我们之前全都想错了。我们一直以为杀游佐是主,杀姬野是辅,即姬野因为知道一些关于杀害游佐的凶手的信息而被杀。但其实正相反。姬野知道凶手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被杀。而消息一旦传出去,就可能引发游佐的怀疑。所以凶手就在姬野的尸体被发现之前,把游佐也杀了。”

亘理局长点头说:“从时间上来看,姬野被杀应该是在神尾女士离开之后不久。”

“嗯,是的。凶手当时一定是在下层,和神尾女士一样听着两人说话。神尾女士离开后,凶手就捡起她掉的毛线团勒死姬野,并把尸体拖进洞里。”

“这样说来,姬野的身份和他到底知道什么就很重要了。”

“对,没错。所以说局长,请您彻查一下他的老底。看看他来酒店之前都做过什么,十九年前又在哪儿。查得越详细越好。”

“明白了。但是,金田一先生,神尾女士刚才提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啊。蝙蝠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嘛……”

金田一耕助刚准备解释,电话忽然丁零零响了起来。局长拿起听筒,没说几句话就皱起眉头,气氛又紧张起来。

“金田一先生,热海打来电话……”

局长迅速跟金田一耕助交代了一句,又专心听电话。只见他的神情越发惊讶和慌张。挂掉电话时,他已经满头大汗。

“金田一先生,查清昨晚跑到加纳律师别墅的人的真实身份了。”

“谁?那人究竟是……”

局长没有马上回答,似是想平复一下情绪。他缓缓地点上一支烟,说:

“我也不知道该下怎样的判断了。加纳律师昨晚来到热海的别墅度周末,在今早警察前往别墅前坐火车回了东京。回东京之前,他应该跟别墅的看门人反复叮嘱过,警察问什么都不能轻易作答。看门人说昨天深夜的确来了个客人,但没什么可疑之处,是主人的旧友,本来在伊东住宿,来这里是临时有事,一大早已经出发了。而且他死活不肯说出客人的名字。警察就到热海站等地查访,终于找到了今早将客人从加纳先生的别墅送至热海站的出租车。热海站的工作人员里碰巧有人知道那客人是谁,这才明白。”

“那个人到底是谁?”金田一耕助一点一点凑到局长身前问道。

局长正视着金田一耕助,露出奇怪的表情。

“那人原本是这栋大宅的主人,按现在的称呼叫衣笠智仁,以前的称呼应该叫衣笠宫智仁王殿下。”


加纳律师事务所

五月二十八日。丸大楼四层的加纳律师事务所一如既往地一片繁忙。五六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年轻的律师和实习生们在办公桌间穿梭。

但诸位如果来到最里面的所长办公室,便会感到一种与门外完全不同的寂静。房间配备了隔音装置,将外部噪音全部遮挡,每个人经过嘈杂的办公区域再进入这里,都会先感到一阵微妙的空虚,然后才能慢慢适应。这里简直是律师们梦想中的圣殿。

加纳律师正在圣殿里缓缓踱步,同时向女秘书传达着什么。这时,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秘书停下手中的速记,接起电话。三言两语之后,她转头对加纳说:“一位姓金田一的先生想见您。”

老律师那张从容不迫的脸瞬间流露出紧张之色。但他马上就恢复正常,说:“好的,让他进来吧。”

秘书对电话那边传达了加纳的意思后,问:“我要做些什么?”

“你先出去吧。还有,别让任何人进来。”

“明白了。”

秘书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她离开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刚好走了进来。他还是穿着皱皱巴巴的日式上衣和破旧的裙裤,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您好啊。”

“您好。”

眼神交会时,两人都透着些紧张,但很快就都放下了戒备。

“您请坐。这趟辛苦了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我把智子小姐护送到了经堂那边的宅子里。”

“那真是多谢了。”

待金田一耕助坐下后,加纳拿起桌子上的高级香烟盒。“您也来一支吧。”

“谢谢。”

“不过,没想到会出那么大乱子,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耕助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这反倒让我挺有兴致的。毕竟这才算是我的本职工作。当然死者还是很可怜的……”

“这样啊。”

加纳的眼角堆满了笑纹。他的笑容表面看上去温暖,背后却透着冰冷。

金田一耕助一点也不客气,拿起一根高级香烟点上火,说:“今天我来是想向您汇报情况,外加问您一些事情。但在这之前,有一点想先向您确认……”

“哦,什么事呢?”

“最开始您说我从岛上把智子小姐接来就好。这件事我已经办妥。那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任务了?”

“金田一先生。”老律师和蔼地笑着说,“这一点我和委托人也商量过了。原本委托您就不是单作为接人的使者,而是想让您看看恐吓信中提到的那件事,也就是十九年前的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不知您对这点有何意见?”

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斟酌道:“很遗憾,关于这点我还不能负责任地给出答复。毕竟已经过了很多年,而我只在岛上待了两个晚上。”

“嗯,您说得也是。”老律师礼貌地笑着说,“但不必是负责任的答复,哪怕是门外汉瞎猜的那种也行……”

“嗯,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我也可以聊两句。我觉得恐吓信上说的恐怕就是事实。”

加纳有些紧张。“那您的意思是,智子的父亲日下部达哉不是因意外而死,而是被杀?”

“我想是的。综合各种状况来看……”

“各种状况指的是什么?”

“修善寺的双重杀人案。”

“金田一先生。”加纳皱起眉头,说,“修善寺的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个叫姬野东作的园艺工人被杀了,对吧?那也和这起案件有关吗?我看哪家报纸都说得不明不白。”

“不明白是很正常的嘛。记者们又不知道十九年前的案件,当然不得要领。我会把详情告诉您,请您先看看这个,这是我做的简单记录。”

金田一耕助的记录如下:

五月十七日

◎金田一耕助入住松籁庄酒店。

◎当晚,多门连太郎也入住松籁庄。

五月十九日

◎九十九龙马、文彦、茑代三人抵达松籁庄。

◎游佐三郎与他们同行。

五月二十日

◎龙马和耕助前往月琴岛,傍晚到达。

五月二十一日

◎龙马和耕助造访大道寺家,约好次日离岛。

◎文彦向驹井泰次郎、三宅嘉文拍电报,通知游佐已到。

◎自称九鬼能成的怪老人投宿。

五月二十二日

◎游佐和多门在钟楼争吵,文彦偷听。

◎大道寺欣造和驹井、三宅一同抵达,管家伊波良平(茑代之兄)同行。

◎一行人从月琴岛抵达。

五月二十三日

◎文彦在院子深处的洞穴里剪贴给智子、游佐、多门三人的信,中午时分把信留在洞穴里离开。

◎快到中午时,游佐和驹井用乒乓球拍互殴,驹井流鼻血。

◎智子看到沾血的乒乓球拍晕倒,原因不明。

◎下午三点左右,神尾秀子在院子深处的洞穴附近听到姬野东作和游佐三郎密谈。密谈内容似与十九年前的月琴岛事件有关。

◎三点到四点之间,姬野东作在洞穴附近被勒死,凶器为神尾秀子的毛线。

◎晚餐席上,智子发现文彦剪贴的信。不知何人从洞穴中将其拿出。

◎九点十五分到九点半之间,游佐在屋顶的钟楼被砸死。与凶器完全无关的带血的乒乓球拍不知为何掉在现场。

◎九点二十八分,智子来到钟楼,途中遇到九鬼能成,后发现游佐的尸体。

◎多门连太郎出现在钟楼里。

◎九点半,自鸣钟敲响。金田一耕助和事务员等人一起来到屋顶。中途遇见拿着行李箱的九鬼老人。在钟楼发现游佐的尸体和智子。

◎多门连太郎和九鬼能成逃出松籁庄。

◎十一点左右,警方调查人员到齐,开始搜查。

五月二十四日

◎发现园艺工姬野东作的尸体。

◎报告称,逃出松籁庄的九鬼能成经修善寺前往伊东,并逃往热海的加纳律师别墅。但别墅看门人否认此事。

◎当天早晨,有人从加纳的别墅乘车前往热海站。车站工作人员的证词表明此人原是松籁庄的主人、前亲王衣笠。

◎多门连太郎去向不明,可能隐藏行踪逃离了半岛。

金田一耕助的记录大致如此。

耕助一边注意着加纳看记录时的神情变化,一边适时地补充细节。加纳频频点头,一言不发地读着记录。当看到九鬼能成逃至自己的别墅时,还是忍不住脸色泛红。

但他马上压下情绪。读完记录,他静静地抬起头说:“明白了,您记得非常清晰。”

“那……”

“那?”

两人的视线互相试探着,在空中交锋。不久,加纳沉稳一笑。

“金田一先生,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您想知道那天晚上到我别墅的是不是九鬼能成,对吗?”

金田一耕助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关于这点,和我此前数次告诉警察的一样。那不是九鬼能成,我也不认识九鬼能成这个人。”

“可是加纳先生,九鬼能成应该是化名。按登记簿上的地址,查无此人。”

“那就更好说了,我和这种可疑人物没有交集。”

“但是,那天晚上的确有人乘车到您的别墅吧?”

加纳犹豫了一会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位先生是不是前亲王衣笠?”

“这您就随意揣测吧。”加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加纳先生,会不会是衣笠化名为九鬼能成?”

“怎么可能。”加纳淡淡地说,“松籁庄原本是衣笠的行宫,当时的用人有些现在应该还在。就算化名,衣笠的身份也很快会被看穿,不是吗?”

“但九鬼能成似乎化了装。”

“化装?是您看出来的吗?”

“不,不是我。这事情说来有趣,我居然完全没发现。”

“那是谁这么说的?”

“是文彦,大道寺先生的儿子……”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似乎只有文彦注意到了。”

加纳笑道:“金田一先生,您不会把一个孩子说的话当真了吧?衣笠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既没当过演员,也不擅长探险。就算他化了装,估计也会被很多人一眼看穿。”

“但文彦说他拔了老人的一根头发,对方完全没有反应。所以应该是假发。”

加纳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连忙用手帕掩住嘴,说:

“实在不好意思。这话题太有意思了,的确很符合文彦的行事风格。那孩子就是喜欢捣乱,总是变着法儿胡闹。金田一先生,那位老人当时大概睡着了吧。而且老年人的头发很容易掉。”

不愧是老油条,怎么都说不过他。金田一耕助改变了话题:“衣笠为什么那么晚到您家去?对了,去您家之前他在哪儿呢?”

加纳瞪了一眼耕助,接着又礼貌地露出微笑说:

“您到底还是认为他是衣笠啊。好吧,我都告诉您吧。伊东住着一位原来是伯爵的药王寺先生。药王寺先生的夫人是衣笠的表妹,所以他经常去串门。这次本来也是趁着周末想去住一晚,但似乎遇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提前告辞了。老人嘛,都有点性急,一不痛快就任性起来,药王寺夫人想留也没留住。他告辞之后没地方去,就到了我家。您要不信,可以问药王寺先生。”

这可不好办了,对方已经都串通好了。

“您和衣笠关系非常好吗?”

“是啊,他是我的老客户。”

金田一耕助探究般看着对方的脸。“加纳先生,这次的委托人不会就是衣笠吧……”

加纳瞪了一眼耕助,说:“金田一先生,这可真不像您问的问题。我们必须为委托人保守秘密。上次我应该跟您说过了。”

金田一耕助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歪了鼻梁骨。但对方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他从中感觉出了一点隐情,便默默点了点头。

加纳笑着,眼角又挤出了鱼尾纹。

“金田一先生,我想您要问的也就是这些了。我倒有问题想问您。这个姬野东作到底是什么人?他既然知道十九年前的事件,看来是岛上的人了?”

“不,不像岛上的人。智子的外祖母说岛上没有她不认识的,但对这个人完全没印象。九十九先生、神尾女士、茑代女士和她哥哥伊波良平先生也都声称不认识他。”

“那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修善寺的警察正全力调查他的过去。现在得到的信息是这样的:这个人在战争期间,即酒店还是亲王别墅的时候,曾在那里工作过。但当时雇他的亲王的大管家还是仆人什么的,现在已经去世了,所以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在那里工作。而且他沉默寡言,和朋友也不怎么讲话,所以没人知道他过去的经历。”

“这样啊。”加纳点了点头,说,“但是,就算他知道十九年前的案件,为什么要告诉游佐呢?他和游佐以前就认识吗?”

“看来是认识的。游佐之前去过两三次松籁庄。无论他本性如何,至少表面上是个很会交际的人,而且出手阔绰,所以服务生和侍女都很喜欢他,和姬野东作应该也早就有交情了。”

“明白了。但十九年前的案件姬野东作究竟知道哪些情况呢?”

“这也是个问题,而且如果查不出姬野东作的经历,就……”

加纳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桌上笔记的某一条上。

“对了,这个叫多门连太郎的男人是谁?”

“不知道。他就是现阶段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不知去向……幸好文彦偷听到他是银座夜总会红色猫头鹰的常客,我昨晚就去看了看。根据现掌握的信息,多门连太郎是化名,真名是日比野谦太郎。在夜总会,大家都叫他花花公子阿谦。我对他印象很深,他长得简直如希腊神祇一般俊美。凭着自己的外貌,他过着类似小白脸的生活。去年秋天,他跟同伙大吵一架,开枪打伤了人,蹲了半年监狱,今年五月初才放出来。”

“那就是有前科了?”

“嗯。”

“他为什么会去松籁庄?他好像拿着大道寺的名片吧?”

“嗯,是的。大道寺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并且感到非常奇怪。总之,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去松籁庄……酒店服务生说他好像在等人似的。”

加纳再度沉默了,但很快便抬起他那清澈的眼睛说:“金田一先生,您怎么看?这次的案件和十九年前的事有关吗?”

“我想是的。所以我认为,只有解决了这起案件,才能让十九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明白了。”加纳重重地点了点头,和蔼地笑道,“金田一先生,那您的任务可还没有结束。我和委托人对此事都感到非常震惊。如果和十九年前的事有关,希望您能彻底查清楚。说这个虽然有点俗,但关于报酬,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加纳从口袋里掏出票夹,拿出一张对折好的支票塞给金田一耕助。

“您先拿去用。不用在乎花多少钱,就希望您能彻彻底底查个清楚。”

“明白了。”

金田一耕助收下支票,看也不看就把它塞进怀里,低下乱蓬蓬的头鞠了一躬。


新日报社

那天,金田一耕助离开丸大楼的加纳律师事务所之后,径直来到了有乐町报社街的新日报社。他告诉前台想见社会部的宇津木慎介,而宇津木这天正好也在报社里,于是耕助便被请到三楼的会客室。宇津木慎介很快露了面。

“您好啊,金田一先生,今天有什么事?”

宇津木慎介上大学时是橄榄球队的,现在仍有一副结实的身板,一张娃娃脸上总是挂着笑。耕助和他是老乡,又比他年长,最近经常通过他获取大报社的调查部掌握的信息。

作为报答,耕助也会提供一些可以见报的信息给宇津木。最近新日报社总能爆出一些犯罪案件的料,正是出于此因。报社很欢迎这种合作。

“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是谁?”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周围,从桌上的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草草写下“原亲王衣笠智仁”几个字后,马上点了根火柴烧掉了纸张。

宇津木慎介露出兴奋的神色,小声问:“金田一先生,是修善寺的案件吧?这个人真的和那案件有关啊?”

“这还不能告诉你。”

“那我该调查什么?”

“主要是家庭关系。有没有孩子,近亲里有没有已经去世的。还有平时都和什么人交往,最好也能查一下。”

“明白了。”

“查的过程中,你可能会发现和这次案件直接相关的信息,但现在还不能公开,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我希望你先好好保密。”

“好的,既然您这么说……但只要到了能公开的时候,还请您尽快通知我。”

“那还用说。另外还有一件事……”金田一耕助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说,“这里面有七张莱卡相机的底片,我想洗成大照片,越大越好……”

“明白了,我交给摄影部去办。”

“大概要多长时间?包括调查的时间在内。”

“嗯,您后天来吧。两件事都能办妥。”

“那就是三十号了,是星期天,也可以吗?”

“报社哪有什么星期天啊。”

“好的,那就拜托了。”金田一耕助刚要起身,又叮嘱道,“我再啰唆几句,这几张底片可要好好保管。这里面可能藏着解决这起案件的关键信息。”

说完,金田一耕助便慢慢悠悠地离开了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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