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歌舞伎座的邀请

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五月三十日。

事后回想,这几天就好像戏剧里的幕间休息。第一幕修善寺结束,舞台的帷幕已落。但在观众看不到的后台,为第二幕而做的准备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

恶魔般的导演准备第二幕的时候,金田一耕助也在为抓住导演的马脚而努力。

这一天,金田一耕助到报社拿到前天拜托的东西后,径直前往位于小田急沿线经堂的大道寺欣造家。

宇津木慎介把两样东西交给金田一耕助时,娃娃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

“金田一先生,我不知道您掌握了什么情况,但我认为调查对象与修善寺案件有关的可能性很大。他和案件中的一个人关系很密切。”

金田一耕助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把两个信封都揣进怀里,离开了报社。

耕助事先给大道寺欣造打过电话,因此在门口按了门铃后,管家伊波良平很快就出来迎接。

“您好,欢迎欢迎。老爷已经恭候多时了。”

由于是星期日,欣造也在家。

金田一耕助进了门。伊波良平说:“请这边来。今天大家都去了智子小姐那里。”

智子的新家在厢房里,门户独立,但与主楼经很长的游廊相连。伊波良平带着金田一耕助走过游廊,只听见对面传来欢快的舞曲,还有年轻女人清脆的笑声夹杂其间。

金田一耕助不禁一惊。

这家里会那么笑的应该只有智子,但这声音和在月琴岛、修善寺听到的智子的声音大不相同。这是能融化男人心灵的甜美、妖艳的笑声,甚至有些轻浮、淫荡的感觉。

笑声再次响起。

由于离房间已经很近,金田一耕助听清了,那的确是智子的声音。他有点莫名其妙。

游廊尽头是一个八叠左右的大厅,从这里拐过一个直角,就是面朝南院的十叠和八叠的日式房间。庭院是个缓坡,铺满绿油油的草坪,艳丽的蔷薇和郁金香点缀其间。

从日式房间再拐一个直角,是一间西式房间。舞曲和笑声就从那里传出。伊波良平来到十叠的日式房间前,跪在檐廊上说:“金田一先生到了。”

“来来来,快请进。”

金田一耕助望向房间里,那里摆着一张大号的朱漆矮脚桌,大道寺欣造、阿槙和九十九龙马三人围桌而坐,茑代拿着酒壶在一旁斟酒。桌上杯盘狼藉,欣造和龙马的脸色都有些泛红。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乱哄哄的。今天其实是茑代提议,让九十九先生给我们家驱了驱邪,然后就喝酒庆祝了一下。您坐,您坐……”

“是吗,这是喜事……”

耕助坐下后,九十九龙马举起杯。“金田一先生,怎么样?后来修善寺那边有联系吗?”

“有倒是有,但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姬野东作的身份还没查出来吗?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查不出来啊,警察也觉得很棘手。”

女佣端来了小碟,茑代麻利地把碟子码在耕助面前。这时,西式房间又传出智子华丽的笑声。

“那边好像也有客人吧?”

“驹井和三宅来了。比起九十九先生的驱邪法术,他们对跳舞更感兴趣呢。”

大道寺欣造苦笑着喝了口酒,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檐廊上的伊波良平说:“对了,伊波啊,把那东西拿来给金田一先生吧……”

“好的,这就去。”

伊波良平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以他的招牌管家姿势去了主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白色方信封。

“金田一先生,这个您收下。”

“这是……”金田一耕助很不解。

大道寺欣造缓缓地说:“您也知道,由于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没给智子过生日。所以我们想把生日宴会和智子的见面会一起办了。老夫人说想去歌舞伎座看演出,我就想把大家都叫去。刚才打算给您寄过去,正巧您打电话过来,就当面给您了。您时间上没问题吧?”

“您真是客气……太谢谢您了。演出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六号,周六的晚场,准备在那儿的饭店里再喝几杯。”

“好的,我一定去。太谢谢您了。会来很多客人吗?”

“主宾加在一起大概三十人。我还请了一些和我有往来的公司的人,就是把智子介绍给大伙儿认识认识。”

“那去过修善寺的各位也都会出席?”

“差不多,应该是的。九十九先生,您会来吧?”

“那当然了。智子小姐的事情,我搭上性命也得……”

九十九龙马或许只是想开个玩笑,但他的声音太大,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把目光投在他身上。九十九龙马自己也发现了,他握着酒杯环视众人,忽然豪气干云地大笑道:

“啊哈哈,这就叫不打自招啊。我到底还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我啊,真是喜欢那孩子。当年我迷上了她母亲,迷得是死心塌地啊。最后也没个结局。所以她留下的东西让我愈发着迷,喜欢得不得了……说不定我又迷上了她女儿……”

“龙马先生,龙马先生。”

茑代从后面直拽龙马的袖子,龙马杯里的酒泼了出来。

“阿茑,怎么了?你拽我干吗?”

“怎么说话呢……当着老爷的面,别乱说……”茑代焦急地劝道。

龙马看着她,又豪爽一笑。

“啊哈哈,是啊是啊,不好意思啊,大道寺先生,原谅我。我大概是喝醉了……神仙喝醉也会胡闹嘛。”

大道寺欣造扭过头,脸色很难看。阿槙也是一脸害怕,时不时偷瞄龙马。一时间,屋里陷入尴尬的冷场。

这时,金田一仿佛救世主似的问道:“对了,伊波先生,神尾老师呢?”

“哦,神尾老师和智子小姐在一起。”

“是吗,那能麻烦您把她们叫来吗?其实我有点东西想给各位看一下。”

见大道寺欣造点了点头,伊波良平起身,很快叫来了智子和神尾秀子。看到智子的一刹那,一种莫可名状的战栗从金田一耕助的后背袭来。

天哪,智子的变化如此巨大!

她穿着火红的日间礼服,带着金项链、金耳环和金手镯。入鬓长眉,烈焰红唇,那强烈的美简直如同烈日下盛开的大丽花。而且改变的不只是服装和妆容。看到耕助,智子微微一笑,媚眼如丝。

金田一耕助再次颤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欢迎您大驾光临。不知道您要来,实在失礼了……”

神尾秀子一阵寒暄。智子一言不发,又抛出一个微笑。她坐下后,全身都仿佛散发着妖艳的光芒,让看到她的人一阵目眩。

“嗯,那个……”大道寺欣造清了清嗓子,“智子,神尾老师,金田一先生说有东西想给我们看,所以把你们叫来了。”

“是吗,那到底是什么呢?”

智子歪着头,妖媚地轻声一问。啊,那声音……简直像蜜糖一般融化男人的心。

“嗯,那个,神尾老师。”金田一耕助也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您之前给过我莱卡相机的底片。我拿给新日报社的朋友,让他洗了出来。今天我把照片拿来了。我想让大家看看这些照片,或许能发现什么暗示着蝙蝠的东西……”

“莱卡相机的底片……”大道寺欣造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对了,大道寺先生还不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

金田一耕助解释了底片和蝙蝠,大道寺欣造也点头说:“我想起来了,的确听说过。那照片里拍到了蝙蝠吗?”

“奇怪的就是我找不到蝙蝠,所以想让各位都看看,有没有蝙蝠或者暗示着蝙蝠的东西。神尾老师,您先请……”

金田一耕助拿出七张四开大小的照片。照片内容自然与在月琴岛上看到的一样,大道寺家的全景一张,还有抱着月琴的琴绘、抱着猫的阿槙和做编织活儿的神尾秀子。余下三张是戏班的照片,一张是十二三人的合影,一张是从斜后方拍的摘下假发在后台呆坐的演员,还有一张是复仇的场景,戴着长假发的反派和留有额发的少年正举刀相对。

神尾秀子仔仔细细地一张张看,看完后缓缓摇了摇头,交给智子。智子也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看完后交给茑代。

茑代又交给伊波良平,伊波交给九十九龙马,龙马交给阿槙。七张照片传了一遍,谁都没发现蝙蝠或者像蝙蝠的东西。最后,照片交到了大道寺欣造手上。

欣造皱着眉头,一张张仔细看下去,似乎也没发现什么。于是他把七张照片像扇子一样展开拿在左手里,又挨个儿看了一遍。看到其中一张时,他的眉毛动了一下,随后他把照片拿到眼前又仔细看了看,忽然啪的一声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拍,惊讶地看着众人。

“大道寺先生,您、您发现什么了吗?”金田一耕助情不自禁地把身子压在桌子上问道。

欣造瞅了他一眼,说:“嗯……还……”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把照片像扇子一样展开拿到眼前。只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众人看着他,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欣造死死地盯着一张照片,忽然抬起头,对着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文彦说:“文彦,去爸爸的书房里把放大镜拿来。”

文彦拿来了放大镜。

欣造从七张照片里拿出一张,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他拿出的是十二三名演员的合影。

“大道寺先生,这张照片里有什么……”金田一耕助十分激动。

“金田一先生。”欣造抬起头,有些激动地看着耕助,“很遗憾,我找到的不是你想要的。但我的发现一定能为修善寺的案件提供重要信息。您看,这群演员里,只有一个人没有上妆,您看看他的长相……”

金田一耕助接过照片和放大镜,仔细看着这个人的脸。他穿着华丽的和服,在一群戴假发的演员中,只有他是正常打扮。看他的年龄大概四十岁,五官虽不英俊,但也算清秀,神色中透出一股戏班艺人特有的风尘和疲惫。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脸,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张最近见过的面孔逐渐和眼前的脸重叠起来。那是在修善寺被杀的姬野东作。

“啊,姬、姬野东作!”

“啊,果然您也觉得是他。”大道寺欣造静静地微笑着。

金田一耕助身边的神尾秀子惊讶地凑过来看着照片,说:“就是正中间这个人吗?他是这个戏班的班主,叫岚三朝。”

众人不禁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原来死于修善寺的园艺工姬野东作,竟是落魄的戏子岚三朝……

正当智子位于经堂的新家有了新发现的时候,东京另一处也上演着颇有深意的一幕。

涩谷道玄坂附近有栋叫日东的廉价公寓。有个女人正往公寓走来。她穿着艳丽的绿色华达呢套装,夹着尼龙手提包,脚踏高跟鞋,很明显是个舞女。

她来到日东公寓下,迅速看了看四周,闪身进了公寓。她好像被人追赶一样奔上二楼,敲打最里面的房门。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随后,一个刻意压低的男人声音隔着门传出:“谁?”

“是我。红色猫头鹰的阿香。”阿香也压低了声音答道。

只听门里仿佛传来一声轻轻的咂舌。“你怎么老来啊!”

“我有东西要给你啊。快开门……”

“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我小心着呢。”

开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一条缝。阿香从门缝闪进屋内,屋里的男子迅速扫了一眼走廊,马上关门上锁。

“什么啊,你要给我什么?”

“这个。”

阿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上潦潦草草地写着“银座西四丁目,红色猫头鹰夜总会转交,日比野谦太郎阁下”。

男子看了一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用说,此人正是逃出修善寺的多门连太郎。

“什么时候送到的,这玩意儿……”

“今天早上,当时正好只有我在店里。最近每天都有便衣盯着,但那会儿恰巧没人。我就收了包裹藏了起来。”

“是吗,谢谢啊。”

连太郎背过身去,剪断绳子拆开包裹。他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包裹里是个牛皮纸包,上面用绳子捆成十字。从手感和大小来看,应该是千元钞票。这么厚的一摞,至少有五万元。

纸包上有一个白色信封。连太郎没有拆开纸包,直接把它塞进口袋,随后打开了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只有一张纸片,没有信函。

连太郎皱起眉头看着纸片。

那是歌舞伎座一等座的门票,日期是六月六日,周六晚场。连太郎瞪着眼睛,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暗夜飞石

“金田一先生,怎么样,您的伤势如何?”

“已经好多了。这样躺着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了。”

“那就好。我给您换下膏药吧。已经两点了。”

“好的,不好意思啊。”

“不客气。”

女子一边给耕助扭伤的右脚踝换膏药,一边说:“金田一先生,听说您是昨晚喝多了从悬崖上滑下去的。真的吗?”

“真的啊。怎么了?”

“刚才风间打来电话,听说您受伤很是担心,说不知您到底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还是被谁推下去的。”

“是吗……下次风间再来电话时,请帮我跟他道个歉,让他担心了。但我的确是自己不小心。”

“那就好。”女子为他换好膏药,缠好绷带,“风间总是说,小耕干这一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报复,要替他注意一下。所以您昨晚浑身泥土地回来,真把我吓了一跳。”

“真对不起。今后不管别人怎么劝,我再也不多喝了。夫人,新日报社的宇津木还不接电话吗?”

“是啊。我刚给他打了电话。他好像在报社,但就是找不到人。我过一会儿再打一次看看。”

缠好绷带后,女子坐在耕助枕旁聊了几句,最后又说:“您有事的话就叫我,这几天还是别到处走动比较好。”

“好的,谢谢您。”

女子离开后,耕助又琢磨起了自己和这个女子的奇妙缘分。

女子名叫节子,是耕助的老朋友风间俊六的情人。

昭和二十一年秋天,金田一耕助从南方复员后,一度无处可去。这时他遇见了风间俊六。风间俊六当时在横滨经营建筑业务,方方面面都很吃得开,他听说耕助的遭遇之后,就把他带到了情妇经营的日式旅馆松月,让他住在厢房。松月就位于大森一带山边一片静谧的地区,耕助十分喜欢这里,便就此安了家。(参见《黑猫酒馆事件》)

不用说,情妇节子原本是风月行里的。她和这行当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很喜欢管闲事。而金田一耕助又是个没有案件时就像猫一样懒散的人,油瓶倒了也不愿扶一下。加上不修边幅,对金钱更是糊里糊涂,因此对于节子这样的女人来说,照料他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尽管节子比耕助年少,却像个姐姐一样,耕助很多事情也乐意找她商量。但昨夜的经历事关工作,不能让她知道。

金田一耕助闭上双眼,回想着昨晚的经历。如万箭穿心般的恐惧感源源不断地侵袭着他。

昨天,耕助拿着七张放大的照片,不知不觉在大道寺欣造家盘桓了许久。现在想想,在发现早年姬野的照片后,他就该立刻回来。但碍于主人挽留,不觉就待了很长时间。而平时并不喜欢喝酒的他还一不小心喝多了。

当时……金田一耕助回忆着,是谁最热心地挽留他?是谁总给他敬酒?

但耕助也弄不清到底谁最热心。欣造挽留他了,茑代也挽留他了,阿槙、神尾秀子和伊波良平也挽留了。考虑到月琴岛一事以来他受了不少累,众人热情挽留他也是非常自然的。但在这正常的现象背后,确实隐藏着某种恐怖的意志。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从脖根开始感到一阵寒意。

昨晚刚一坐下,他就被人一通猛灌。猛灌他的那个人他记得很清楚,是九十九龙马。

龙马酩酊大醉,又以醉汉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劝酒精神逼着耕助喝。到了九点多,好不容易离开大道寺家的时候,耕助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

尽管是夏时制,九点多时天也已尽黑。加上昨晚乌云笼罩,眼看着随时就要下雨,外面可算是伸手不见五指。耕助披上自带的雨衣,步履蹒跚地在昏暗的夜路上行进。

大道寺家院子极大,而且正门正好在车站的反方向,想去车站就得绕着房子转一大圈。耕助走了好久才转过一个弯,来到了路堤上。路堤高约九尺,下面是农田。

刚走上路堤,金田一耕助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如果他没喝醉,或许能发现得更早。但当他听到脚步声急忙回头的时候,对方已经来到他身后。

耕助本能地蜷起身子。只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耳侧飞过,“咚”的一声掉进了农田。

“干什么!”

耕助直起身刚想回头,身后的人却抢先推了他一把,他便一溜烟滚下了路堤。只听路堤上的脚步声沿来路跑了回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

耕助一屁股坐进田地,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云层中透出的一点星光,让他觉得特别耀眼。

当他回过神来准备起身时,忽然听到路堤的反方向有人快步走来。来人在路堤上拿着手电筒照着下面,问:“您没事吧?”

耕助心里咯噔一下,但定睛一看,来人像是巡警,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呃,没事,不小心滑了一跤……有点喝醉了。”

“刚才是不是还有人在这里?”

“没有,就我自己。”

“真的吗?我刚才看见好像还有一个人……”巡警狐疑地问,“您从哪儿来的?”

“那边的大道寺家,刚去他们家吃了个饭。”

“哦,大道寺先生啊。”

巡警似乎也听过大道寺的名字,不再怀疑。

“那个……不好意思啊,您能借我手电筒用一下吗?一只木屐找不到了……”

巡警从路堤上下来,打着手电帮耕助找。木屐很快找到了,但耕助想找的并不是它。借着灯光,他很快看到了一块陷在田地里的垒球大小的石块,不禁后怕得全身冷汗直冒。

“您怎么了?”

“没什么,呃,我右脚好像扭伤了……”

耕助一瘸一拐地穿上木屐。

“您现在去哪里?”

“回大森去。”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田一耕助。我不是什么坏人。您可以去大道寺先生那里问一问。哎哟……”

“您真没事吗?我拉着您吧。”

“谢谢。那就麻烦您把我拉上路边吧……”

耕助在巡警的帮助下爬上路堤,然后掏出手帕拍掉泥土。“真是太谢谢您了。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那就告辞了,您路上小心。”

巡警满腹疑惑地目送耕助走远之后,走向了大道寺家。

耕助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他可以肯定,绝对有人想干掉他。难道是普通的抢劫吗?不,他总觉得不是。但若是大道寺家的某人,下手的时间和地点又有些不对。若想杀他,今后有大把的机会。还是说发生了什么情况让凶手一时情急,非要今晚动手不可……

想到这里,耕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连忙摸了摸怀里和袖子里,又翻遍了雨衣口袋,但哪里都没有装着那七张照片的信封。

金田一耕助趴在床上,点上一支烟,重新回忆昨晚。

推杯换盏的时候,七张照片一直摆在桌子上。告辞时,耕助清点好数目,装进信封后塞进怀里。但走到门口又觉得怀里东西塞得太满,因为里面还有一份调查衣笠身份的文件……他便把信封拿出来,装进雨衣口袋。

袭击自己的人想要的是照片吗?但耕助仍觉得东西不是那时被偷走的。

当耕助感到背后有人时,对方应该离自己还有五六步远。接着石头飞来,他一蜷身,紧接着就被人推了下去。对方与他的接触只在推他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怎么想都觉得对方不可能从他身上顺走什么东西。

袭击者或许就是想要照片,但估计没能得逞。幸好巡警及时赶到了。

然而,照片究竟去哪儿了呢?是掉在了路上,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出大道寺家那会儿就已经不在自己口袋里了?

耕助想到此处,忽然瞳孔一缩。

之前提到过,他是在大道寺家门口把信封塞进了雨衣口袋。后来有人拿起雨衣帮他披上,那人是谁来着?

大道寺欣造不可能做这种事;九十九龙马烂醉如泥,根本没来送行;阿槙早于他离开;智子去了男友们那里;伊波良平走在前面为他打开了房门;茑代好像在玄关的台阶板处向他跪着行礼。

那就是说,给他披上雨衣的人,是神尾秀子……

耕助猛地吐出烟圈。这时,主房那边过来一位女佣。

“那个,有客人想见您……”

“哪位?”

“是位女士,姓神尾。”

“神尾女士!”

金田一耕助心中一惊,噌地从床上蹿了起来。一瞬间,他感到有股黑雾从心底缓缓升起。


智子的父亲

“您别起来,坐着就好,坐着就好……我听说您受伤了……”

神尾秀子的话让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他重新打量着对方说:“神尾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有巡警来通知过我们。”

秀子等女佣离开后,在坐垫边缘端坐好。

“昨晚真是……一直把您留到那么晚,真是不好意思。”

“您说哪儿的话。我还要谢谢您的盛情款待……那位巡警之后就去了您家?”

“是的。他来问是不是有位姓金田一的先生刚离开,然后告诉我们说您受伤了,老爷很担心您……这点东西实在不成敬意,老爷吩咐我带点礼物来看您。”

秀子拿出一个大大的果篮。

“您这样我就太过意不去了。完全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秀子试探地看着耕助的脸问道:“您自己不小心?可是巡警不是这么说的啊。”

“巡警怎么说的?”

见耕助装傻充愣,秀子警觉地看着他,说:“巡警说天色很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好像有人把您推下去然后跑掉了。但您不承认,所以就过来问问是不是家里发生过什么事。”

“哈哈哈,那是巡警胡思乱想,昨晚他也是这么说的。这一跤跌的,就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天色那么黑,我又醉成那样……”

“可是……”秀子不依不饶道,“我今天去您摔跤的地方看了看,那儿可算不上什么危险的地方啊。地上还有人滑下去的痕迹呢,很好找……”

耕助的表情万分无奈。

“神尾老师,您怎么了?您好像希望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没有没有。只是昨晚我们家里也出了点怪事……”

“怪事?”

“半夜,有人偷偷溜到智子小姐的卧室外面。”

耕助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秀子的脸。秀子眼神中略带惊恐地说:

“起初是外祖母发现的,她老人家把我叫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仔细聆听,院子里的确有脚步声。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隔着防雨窗问,是谁在那里?然后就听到有人啪嗒啪嗒跑远的声音……”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您打开窗户看了吗?”

“哪儿有那个胆子啊。万一他闯进来可怎么办?我跟外祖母和智子小姐商量了一下,去主屋那边叫醒了伊波先生。伊波先生也很吃惊,叫醒在我家寄宿的学生一起去院子里看了看。接着老爷、茑代夫人和九十九先生都起来了……”

“啊,九十九先生昨晚也住下了?”

“是的。他都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家起来之后一起搜了搜宅子,结果在院子里一处种着瑞香花、围着矮篱笆的地方,发现了有人出入的痕迹,还留下了脚印。”

“脚印?”

耕助皱了皱眉。昨晚袭击自己的人好像穿了木屐。

秀子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是的,还不止这些。今天早上再看,智子小姐房间外放鞋的地方有个奇怪的东西……”

“什么?”

“是个领带夹,上面镶了颗蛋白石……智子小姐居然说她对这个领带夹有印象。”

“她见过?那到底是谁的……”

“就是那个,您记不记得那个从修善寺逃走的多门连太郎?小姐说是他的。”

“多门连太郎!”

耕助的眼睛越瞪越大。

“是的。智子小姐在松籁庄时,不是一时误会和他跳过舞吗?所以记得很清楚,上面有颗很大的蛋白石。”

“就是说,昨晚是他偷偷地摸到了智子小姐的卧室外?”

“是的。所以我们觉得瘆得慌。而且那个领带夹不像是不小心掉在那里的,而是夹在一张精美的和纸上,整齐地摆在放鞋子的地方,好像故意通知别人他来过一样。”

耕助立时心乱如麻。他对多门连太郎毫不了解。但既然他来到经堂寻找智子,那么出现在修善寺也绝非偶然。他一定也想从智子身上得到什么。

“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缠着智子小姐不放?您能想起什么缘由吗?”

“完全不知道。所以才觉得瘆得慌。”

“智子小姐肯定也受惊了吧?”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有点,但是很快就觉得很好笑。小姐笑着说,用不着这么装模作样,想来的话,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不就好了。陪他跳支舞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智子小姐真是完全变了……”

秀子一声叹息。

耕助也默默点了点头。智子那样惊人的转变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大概有她自己的想法吧。

秀子继续探询地望着耕助说:“所以,我就觉得昨晚推您下去的是否也是他……”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被人推下去的。对了,您说今天去看了我滑下去的地方?”

“是的。”

“有没有信封掉在那里?就是那个,装着昨晚给大家看的照片……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什么!”

这次轮到秀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耕助留心观察秀子的神色,那是真的吃惊还是演戏?他一点都拿不准。她绝不是一个轻易就会让人看透的女人。

“那东西丢了您一定很急吧。”

“还好,底片还在。只是好不容易洗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对了,我忘了还有这个。”

秀子打开手提包。“这是茑代夫人嘱咐我带来的。”

“这是什么?”

“歌舞伎座的门票。说是掉在门外面了。您昨晚不小心弄掉的吧。”

“哦,真是的真是的。您看我都给忘了。醉酒真是误事啊。”

“周六您能来吗?您脚上还有伤。”

“没问题。大夫说了,静养两三天就可以走路了。”

“是吗,那您一定来啊。”

秀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女佣进来了。“那个,新日报社的宇津木先生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

秀子闻言赶紧收拾好东西,作回家的准备。

“您瞧,我真是的,待了这么长时间……那我就告辞了,您好好养伤。不用送了。”

秀子离开后不久,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宇津木慎介进来了。他一张娃娃脸,表情却异常严峻。

“金田一先生,真抱歉,我闯了个大祸。”

他巨大的身躯火箭一般冲进屋来,咕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耕助被他吓了一跳,问:“宇津木,怎、怎么了?”

“我上当了,彻彻底底让人骗了!刚才我听那位夫人说,才知道您右手受伤写不了字什么的都是假的。”

“我右手……宇津木,到底什么意思?”

宇津木拿出手帕,像小孩子一样擦着娃娃脸上的汗说:“刚才有个小孩来报社,说拿着您写的信。信上说您昨晚出事,右手受伤,所以只能用左手写信。还说您要用底片,十万火急,让我给这个小孩。如果有已经洗好的照片也一并给他。”

耕助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那……那你就给他了?”

“对不起。”宇津木沮丧地说,“因为报社的事务员说您打了好多次电话,所以我以为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还是把底片给他了吧?”

“是的。我还多洗了一份,也一起给他了……”

完蛋了!耕助在内心狂喊。他急得直想跺脚,强烈的失望与怒火一齐喷薄而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大块头宇津木一言不发,沮丧地垂着头。耕助有些不忍心,说:

“宇津木,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用。其实也是我不好。昨天你给我的信封上印着新日报社的名字,我把它弄丢之后,应该马上联系你。只是我的脚受了伤,觉得打个电话就能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到底还是大意了,就算我自己去不了,也应该托人前去。”

“金田一先生,那昨天我给您的照片也……”

“是的。”

耕助简单说了说昨晚的经历。

“但是这下就清楚了,并不是我把照片弄丢的,而是被人偷走的。这正说明那七张照片里有关于谁是凶手的决定性证据,并且凶手昨天才发现这个问题。”

此时,昨夜在经堂的智子家大宅中举杯共饮的男男女女的脸孔,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金田一耕助的脑海。

“那这些重要的照片,已经一张都不剩了?”

“倒是还有一套,但是也不太好说了。”

耕助在月琴岛上见过的相册里,应该还有七张按原来的尺寸洗出的照片。但如果昨晚偷走照片的是神尾秀子,相册里的照片肯定不会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了。

宇津木越发消沉,耕助安慰他说:“宇津木,没事,不用太在意。无论是昨晚袭击我还是今天骗走照片,可见凶手已经急得铤而走险了。这样一定会露出破绽,让我们有机可乘。对了,衣笠的文件还要多谢你。”

“那些文件管用吗?”

“当然。这下事情就清楚了。衣笠也真是个可怜人啊。”

宇津木慎介的调查结果是这样的:

衣笠智仁——原衣笠宫智仁亲王殿下有两个王子。但二王子智诠早殇,大王子也殒命战场。二王子死时还是独身,大王子虽然结了婚,却没有子嗣。

而且智仁亲王的王妃也在战时去世,现在他无妻无子无孙,形单影只。

“我觉得他在这次的案件中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他和大道寺的关系也很耐人寻味。”

大道寺欣造原名速水欣造,是衣笠亲王的二王子智诠的同学。不知为何,智诠死后,衣笠亲王开始全力支援欣造。

欣造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商界赫赫有名,除了他自己的能力之外,还拜衣笠亲王的大力支持所赐。

但战后两人的角色完全反了过来。很多贵族战后都穷困潦倒,而衣笠家基本没有变化,多亏欣造生财有道。欣造为了报答往日恩情,竭尽全力地经营着衣笠家的资产,巧妙地进行了很多投资。因此衣笠家现在仍然十分阔绰。这一点上,大道寺欣造十分令人称道。

金田一耕助一言不发,又看了一遍衣笠亲王二王子的情况。

智诠——昭和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因急性肺炎病逝,年仅二十四岁。

而智子的父亲,自称日下部达哉的青年在月琴岛出事身亡,则是昭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嗯,已经毫无疑问了。衣笠亲王的二王子就是智子的父亲,智子就是衣笠亲王唯一的孙女。她是天生的女王。


歌舞伎座

六月六日。周六。晚场。

第一出戏结束之后是二十分钟的幕间休息。由于正是吃饭时间,歌舞伎座二楼的餐厅显得热闹非凡。

战后的一段时间里,无论舞台上还是观众席都显得十分寒酸,一时难觅原先那样的锦衣华服。当时的座位是窄小的椅子,便当中则用薯类或面类代替短缺的大米,无论演员是不是名角,连《劝进帐》这样的名戏票价都会打折。

但从歌舞伎座整修完毕时起,诸事都逐渐找回往日风光。幕间休息时,走廊里穿着盛装的小姐们十分养眼。

然而,无论当晚歌舞伎座的观众席上有多么美丽的女子,都不可能与智子比肩。她穿着纯白绫子料的和服,肩膀处更是大胆地装饰着一大束花朵,染色与刺绣手法并用。暗红色的腰带是丝绸做的,上面绣着牡丹。她将后颈发际向上梳起,挽了一个日式发髻,银簪子上还带着精美的饰带。无论在观众席还是过道,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餐厅里谈笑,所有的目光都忍不住投向她。

当时在餐厅的人们都在猜想,不知簇拥着这位绝代佳人的三十多人的大团队是干什么的。

智子的脸色因饮酒而有些发红,但并没有醉。红着脸的她一直微笑着,这让她在威严之余又充满柔情。

客人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过来道贺,他们都赞叹智子的美貌无与伦比。智子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宛如接见外国使臣的女王一般。

驹井泰次郎和三宅嘉文也来了。驹井身高体壮,三宅肥胖的身材搭配娃娃脸。尽管体型差异巨大,两人却都频频用手帕擦着额头。他们都为这个或许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美貌惊呆了。

智子时不时向他们抛来妩媚的微笑。驹井每次都会大方地还以微笑,三宅则红着脸不知所措。两人心里都希望那微笑只投向自己的,于是再一次为竞争对手的存在而气恼不已。

九十九龙马也是来宾之一。他今天又醉了,有时会两眼发光地盯着智子。每当智子将视线投向驹井和三宅时,他就会把不快写在脸上,灌一口闷酒。

大道寺欣造则显得幸福无比。他那近卫文麻吕一般英俊的脸庞上挂满了笑容,每当客人夸赞智子美貌时,他都会点头致谢。

文彦坐在智子身旁,不停地看着智子和两个年轻男人。他投向智子的目光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憧憬之情,投向驹井和三宅的目光则满是轻蔑之色。

阿槙看上去有些疲惫,神尾秀子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知为何,她的脸色不佳,似乎情绪低落。

茑代坐在下座,一言不发地垂着头。伊波良平一如既往,麻利地行走在桌子之间,给人斟酒。

金田一耕助一直观察着这几人。

前几天要杀自己的人,和设计从新日报社骗走底片的人,就在这几人当中。到底是谁呢?

开演铃声响起,大道寺欣造缓缓站起,说:

“今天真是多谢各位了。我以父亲的身份,替智子感谢大家。今后也请各位多多关照。请各位尽情地欣赏演出吧。”

金田一耕助离开餐厅,看了看周围,慢慢悠悠地走向画廊。

尽管演出铃声已响,但仍有一名青年边吸烟边赏画。

金田一耕助走近他说:“麻烦借个火。”

“您请。”

就在耕助点烟的工夫,大道寺欣造一行谈笑着下了楼梯。目送他们下去后,耕助问道:“宇津木,什么事?你刚才在餐厅外面经过了好几次。”

青年正是宇津木慎介。

“金田一先生。”宇津木小声说,“他也来了。”

“谁?”

“衣笠。”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看着他,说:“真的?在哪儿?”

“在那扇门里,二楼最前排。”

金田一耕助立即掐灭烟,走进宇津木所说的门里。

最前排的确有位老人从扶手探出身去,拿着望远镜观察楼下的池座。金田一耕助装作找座位,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那人看起来年事已高,但是头并不算白。微花的灰发整齐地向左侧分,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也没戴眼镜。想从他身上看出修善寺那个九鬼能成的影子,实在有些困难。

但是金田一耕助已经不在乎了。他坚信此人即九鬼能成。他是为了看儿子的遗珠而来的。在修善寺,也就是在松籁庄,他为了不让人认出才化了装。

只是金田一耕助仍然想不通,为何衣笠这样的人物居然有如此高超的化装术。

衣笠正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池座,就在这时,大道寺欣造一行从西侧走廊陆陆续续进入剧场。衣笠的身子探得更加靠前,用望远镜寻找着什么。他身材瘦小,肤色浅黑,容貌透出高贵之色。但有一股令人心痛的孤独感环绕着他。

举着望远镜的衣笠渐渐地焦急起来。金田一耕助非常理解他为什么着急。因为大道寺一行基本都已坐下,唯独智子还未现身。

金田一耕助忽然也有些担心。他不再看衣笠,自己急忙出了门,对宇津木慎介说:“你留心看着他。”

“金田一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什么……”耕助说完便快步下了楼。

此时,智子正在化妆室补妆。她甩开纠缠不放的驹井和三宅进入化妆室时,镜子前排满了人。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空出了一面镜子,她便补起了妆。这时一名年轻女子也挤到这面镜子前,抹起了口红。

智子不以为意,继续用纸吸鼻子上的油。忽然,背后的女子小声说道:

“你是大道寺智子小姐吧?”

智子吃了一惊,望向镜子里的女子。她画着长长的眉毛,涂着绯红的口红。一眼就能看出,她就算不是舞女,也是下等职业的女人。

“我是大道寺智子,你是哪位?”

“我叫阿香,记住我的名字吧。”

那自来熟的态度让智子有些生气,但她还是露出了微笑。

“我对你其实充满敌意。但今天一见到你,我就没那心思了。你实在太美了。”女子自嘲般地笑着。

智子不解地看着她,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啊。下次幕间休息再见吧,你到三楼走廊来一下,有人想见你。别告诉别人。”

智子扬起了眉毛。“谁啊?谁想见我?”

“你来了就知道了。你要是不来,我会被人骂得很惨。你就行行好吧。”

女子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智子皱起眉头看着她。

这时,金田一耕助从入口探进头来说:“你在这里啊。你迟迟不来,大家都很担心。”

“抱歉,我这就去。”

智子刚要走,女子又小声说道:“别告诉别人。一定要来啊。”

离开化妆室,金田一耕助奇怪地问:“智子小姐,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不认识。”

“刚才你们不是在说话吗?”

“是的。但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智子毫不掩饰。这时神尾秀子也来找她了,金田一耕助便送走她们,自己留了下来。不一会儿阿香也出来了,冷冷地从耕助面前走过。

奇怪……金田一耕助想,智子不可能认识这种女人。

耕助边想边来到通往自己座位的门前。这时有人甩着鞋啪嗒啪嗒跑了过来,是文彦。

“嘘!文彦,这么大声跑会被人说的。”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文彦眼里放光,喘着气说,“来了,他也来了。”

“谁啊?”

“就是那个在修善寺,叫多门连太郎的……”

金田一耕助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种不祥之感从心底升起。

多门连太郎来了……二楼还有衣笠。这下人又到齐了。难道又会发生什么吗……

编织物的符号

文彦说在二楼走廊里见到了多门连太郎,金田一耕助便过去看了看,但连太郎已经不在。宇津木慎介要是在,还可以问问,但他也离开了走廊,正在座位上盯着衣笠。

为防万一,金田一耕助又到三楼看了看,连太郎也不在那里。若是已经回到座位,在这么大的歌舞伎座里,不知道座位号码是不大可能找到他的。

金田一耕助放弃寻找,回到一楼西侧走廊。神尾秀子独自靠在沙发上专心做活儿。

“哦?神尾老师,您不看戏吗?”

“啊,金田一先生。”秀子抬起头,眯起眼看着耕助说,“您不也是嘛……您来来回回忙什么呢?在等相好的?”

“哈哈哈,您可真会说话,等什么相好的,这儿又不是吉原[指东京都吉原地区,为江户时代形成的红灯区。]。不过,神尾老师。”

“嗯?”

“至此歌舞伎座,偏坐于走廊上做编织活儿,此种人真乃罕见之至哇。”

“啊?”秀子无奈地看着耕助,忽然笑了出来,说,“金田一先生,您可真逗。这是学戏词吗?”

“就算是吧。这儿的门票也不便宜嘛。”

“金田一先生,我在那边坐着光剩头疼了。不习惯,不习惯。我就是个乡野村妇。”

“那也不用做活儿啊。这让人觉得您好像专门做给谁看似的。”

耕助说着坐在了秀子旁边。秀子稍稍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座。

“是吗?我反正觉得这样就能放松,更能集中精力,不想太多。”

“那不做活儿就会胡思乱想喽?”

“是啊,总是想很多。”秀子看着手头说,“金田一先生啊,到了我这个年龄,人总会变得保守,不喜欢环境变化太大。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会不安吧。我总觉得要是能一直待在岛上就好了。”她长出了一口气,“但这些话别跟智子小姐说。她还是应该离开那个岛。”

耕助瞥了一眼秀子的侧脸。离开月琴岛时没有感觉到她年龄大,但最近每次见面,都觉得她越发苍老。耕助忽然感到眼前这位四十多岁却还是处子之身的女人,浑身透着一种悲情。

“神尾老师。”

“嗯?”

“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啊?”

秀子的脸忽然变得像蜡一般苍白,呼吸有些混乱,手微微颤抖。她又默默地织了一会儿,一阵匆忙的飞针走线之后,总算平静下来,说:

“金田一先生,您真讨厌。问我这个老太婆这个干吗?”

“哪儿的话,您现在可还年轻着呢。我觉得,您迄今为止应该有过很多结婚的机会吧?”

秀子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说:

“金田一先生,结婚需要爱情,对吧?但我对人的爱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燃烧殆尽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堆灰烬。”

“您是说您失恋了吗?”

“失恋?算是吧。”秀子的语气暧昧不明。她默默地舞动了一会儿棒针,接着又笑着说:“金田一先生,您要不要看看我当年所爱之人的照片?”

“当然。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让您这样优秀的女人失恋。”

“就是这位。”

秀子把织物放在腿上,摘下十几年都没有离身的项链。她把镶有珍珠的坠子拿到耕助眼前,咔的一声打开盖子。

坠子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之前提到过的梳着复古发式的智子的母亲。

“这、这是……”耕助瞪大了眼睛。

秀子瞥了耕助一眼,镇定自若地又把项链挂回脖子上,戏谑地笑着说:“呵呵呵,您吓了一大跳吧。可别告诉别人,他们会想歪的。”她又拿起织物,重新摆弄起棒针,说,“我对琴绘夫人的爱,不是同性恋那种下流的感情。琴绘夫人根本不会让人产生那种下流的想法,她是位宛如圣母一样圣洁的人。但她太过洁白无瑕,没有半点世俗浊气,反倒让人担心到了社会里会无法适应。这让我无法不爱她。夸张点说,我是带着侍奉神明的心情服侍夫人的。您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

尽管这么说,耕助仍然无法抹去脑海中飘来的一丝疑云。

秀子对琴绘的感情可以理解,这很符合秀子这样的女人的性格。但秀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耕助,为什么要把藏在坠子里的照片拿给耕助看呢……

金田一耕助回想着两人的对话,想弄明白到底话题是怎么跑到这上面来的。他想起他们从秀子为什么不结婚说起。按刚才的说法,秀子还是老处女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但正因如此,耕助愈发疑惑起来。

秀子没有必要为了解释不结婚的理由而这样坦诚。耕助的问题并不咄咄逼人,现在也不是多么严肃的场合,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一笑了之。

但秀子还是下定决心作了那样一番表白。为什么?难道秀子想用它把一些更重要的理由掩饰过去吗?

现在回想起来,刚问起为什么不结婚时,秀子的狼狈之色的确非同寻常。

“我说,金田一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呃,没什么……”

“我刚才都说了,您可别想那么多。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您还是把它忘掉吧。”

“哦。”耕助挠着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说到照片,那本相册还没找到吗?”

“没有。”秀子平静地做着活儿,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就把从月琴岛寄来的东西整理了一遍,但没找到相册。”

“这事怪了。”

“是啊,应该放进去了。”

相册就是那本贴有莱卡相机照片的相册。前几天宇津木慎介告知底片被骗走后,耕助给秀子打电话问了问相册。秀子当时说行李还没整理好,应该还在。两三天之后,秀子却打来电话说行李都整理好了,但找不到相册。“不过,金田一先生,那本相册并不重要吧?您那里不是有底片吗?”

耕助看着秀子的侧脸,想读出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她,终于下定决心说:

“其实,神尾老师,底片被偷了。”

话音未落,秀子便扭过头来,脸上全是惊讶之色。耕助盯着她的脸,用似乎要穿透她一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却也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正的惊讶还是伪装。

“怎么回事?”秀子嘴唇颤抖,“上次去您家时,您还说有底片所以没事……”

“是的,当时我也这么觉得,没想到……”

耕助简单讲了底片被骗走的经过。秀子的脸色越发苍白。

“那就是说,照片已经一张都没有了?我们手上完全没有了……”

“是的。所以我才寄希望于您家里的相册……”

“那我回去再好好找一下。不可能没有……”

就在此时,舞台上传来打梆子的声音。秀子慌了起来,说:“大家要出来了。我得赶紧收拾好……”

她把编织物装进手提袋,匆匆起身,一张纸片从她膝盖上飘落。耕助捡起一看,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张三寸见方的方格绘图纸,上面用紫色墨水画着奇特的符号。就像图中所示的那样。

“神尾老师,这是什么?是暗号吗?”

秀子看着耕助手上的东西,说:“金田一先生,您这一行的人真是什么都往那个方向想啊。这不就是编花样的符号嘛。”说着,她从耕助手里拿过纸张,“我给您念一下吧。从最下面一行的左边开始念,就是一下针、一上针、两上针、加一滑针、一下针、加一滑针、两上针、一上针……”

念着念着,秀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耕助说:“金田一先生。”她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这真的可以做成暗号啊。针织的符号还有很多种,我回头做份暗号给您看吧。但可别告诉别人啊……”

耕助愣住了。这时大幕落下,观众纷纷拥出。秀子把针法示意图塞进手提袋,平静地向人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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