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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红色巧克力女王蜂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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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美丽的智子有些困惑。 如果按自称阿香的女子说的去做,智子应该在这个幕间去三楼走廊。但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年轻的智子不惧怕任何冒险。不,应该说她已经决定不去怕了。强烈的好奇心也驱使她这样去做。 但仅仅为了素不相识的女子的几句话,就在不知道原因和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前往,总显得自己很没见识,让她很不情愿。所以她一直犹豫不决。当大幕落下,人群从侧门来到西侧走廊时,她却独自来到正面走廊,因为她想,或许到了那里,她就会想到三楼去看看。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驹井泰次郎和三宅嘉文跟了过来,好像忠诚的卫士一般。他们仿佛担心自己一旦大意,竞争对手就会拉着智子逃跑。 “智子小姐,要不要去喝点茶?” 左边的娃娃脸胖子三宅说。他身躯庞大,却是个极易害羞的人,每次和智子说话都会满脸通红。 “嗯……” 智子思考着,右边的驹井强行拉起她的手,说:“算了吧。喝什么蠢茶啊。去喝点啤酒吧。” 他的语气像是要刻意压过三宅。 “嗯……”智子想着,露出犹豫不决的笑容,轻轻抽开手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喝,就想随便走一走而已。” 随后,她心里默念: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三楼。 “光走路多无趣啊。我口渴得厉害,还是想喝点啤酒。” “那你自己去不就得了吗?” 智子迄今为止从未对这个青年用如此冷漠的语气说话。尽管那时她还并不想去三楼,但两个人的纠缠让她无比厌烦。她忍不住才脱口而出。 驹井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接着又变得刷白,额头上青筋微微颤抖。对于自尊心很强的驹井来说,这句话让他有被人掴了一掌的感觉。他转过身径直走开,智子两三步追上去。 “哎呀,惹你生气了吗?不好意思啊。我没那个意思。” “不,我没有生气,只是想去抽根烟。” “哦。”智子冷冷地说,转过身去,对着三宅笑了笑。她的语气实在太过冷淡,冷淡得让驹井心中一惊,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但智子的背影已经没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驹井无奈地走到走廊角落的烟灰缸处,点上一支烟。他终究没勇气留下智子和三宅独自离开。 智子走到三宅身边说:“三宅先生,我们去喝茶吧。” 智子的笑容灿烂,三宅的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 “呃,可是……”他瞅着驹井,不知所措地说,“这样不大好吧,对驹井不公平吧。” “唉,你还真是胆小啊。” 智子觉得很无趣,一时想要不要直接去三楼。这时,她发现九十九龙马盯着自己,便跑到龙马身前,几乎要扑到他怀里似的说:“哎呀,九十九叔叔。”她浑身透着妩媚,“有件事想拜托您。” 说着她看了看龙马,嗔道:“哎呀,叔叔真讨厌,您怎么又醉了?” 面对智子突如其来的妖艳攻势,见惯大场面的龙马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停地眨着眼说:“哈哈哈,智子小姐,我不能喝醉吗?” “不能啊。您最近老是喝醉,这会妨碍您修行的。” “哈哈哈,这可真是戳到我的痛处了啊。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最近我的确没怎么好好修行。” “是吗?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龙马双目泛光地盯着智子,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一般,说,“大概是因为无论白天夜晚,是梦是醒,心中总是念念不忘一个人吧……哈哈哈……” 龙马干笑着,不知为何,他的醉眼里泛起了一丝泪花。 但智子没有注意到,她接着说:“叔叔,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智子小姐,这你不明白,不明白最好。对了,你有什么事想拜托我啊?” “我想去叔叔那里看一看,叔叔是在叫青梅的地方修行吗?” “你想来看我修行的地方?”龙马睁大了眼睛,渐渐溢出满脸笑容,说,“智子小姐,你、你真的想来吗?”他呼出的气息都有些发烫。 “当然是真的,叔叔。怎么,我不能去吗?” “怎么会,你要肯来最好不过。为什么想来呢?” “我也想修行啊,想尝试特别狂野的修行。而且叔叔您不是会做什么祈福祷告之类的吗?我也想让您给我祈福。” “什么?你想让我给你加持祈祷?” 龙马瞪大眼睛,脸色通红。也是,智子并不知情,龙马在青梅的修行场给女人加持祈祷,其实是有某种特殊含义的。 龙马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哈哈哈,加持祈祷什么的先不说,你想来的话我随时欢迎。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就这两三天里吧。” “你父亲和神尾老师会同意吗?” “不同意的话我就偷偷溜出来喽。我真是有话想跟叔叔单独说啊。” 智子的眼神充满致命的诱惑。她在不经意间散发的强烈魅力,让龙马的眼睛里闪着欲望的光芒。但她一无所知,说:“叔叔,刚才这些别告诉别人。” 她留下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忽然离开龙马,对和她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子轻声说:“下次幕间休息见吧。”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 智子回到三宅身边,说:“哎呀,三宅先生,您领带松了。别动,我给您系好。” 三宅的脸像火烧一样,全身紧张得动弹不得。智子一边系着领带一边小声说:“下个幕间休息我有事,但驹井先生总是缠着我。你想个办法让他别跟过来。求求你了……” 说完,智子便从三宅身前离开,说:“你看,这样就好了嘛。”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五六颗巧克力,“你听明白了吗?” 看到对方点头,智子说:“谢谢。这个奖励你。哈哈哈。” 她拉过三宅婴儿一样的手,把全都是红纸裹着的巧克力一个个按在他手心里。 幕间狂言 下一幕是串场,幕间休息的时间不长,所以没多少观众起身。但智子连落幕都等不及,就离开了座位。 驹井见状也离开座位,三宅紧随其后。其他人为表示对两人的尊重,都尽量不打扰他们。 三人前后来到走廊上,这时三宅说:“驹井,来,有点事。”说着,他把驹井拉到了走廊角落。 智子趁机上了正面的楼梯。但她只顾看走廊,没发现有人正在下楼,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对不起。” 智子退了一步,抬头看了看对方,那是一个面容高贵、肤色浅黑的小个子老人。 “哦,没什么……”老人吃惊地直勾勾地盯着智子的脸。 智子不由得闪开视线,说:“不好意思,我有事……” 她刚要上楼,对方说:“哎哟,不好意思,我才应该道歉。你请。” 老人如梦方醒般让开路,但双眼仍然盯着智子。 “谢谢。” 智子侧过脸从老人身边走过,仍然能感觉到老人灼灼的视线还紧跟着自己。她心中忽然一阵不安。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也是在楼梯上撞见,对方从楼上盯着我…… 智子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在修善寺的松籁庄。发现游佐尸体的前一刻,智子前往屋顶的钟楼时,在楼梯上与对方撞了个满怀…… 智子吃惊地回头,老人还在看着她,冲她笑了笑。智子只感到一阵暖意涌遍全身,她微微点头示意,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不对。不是他。修善寺的那人戴着眼镜,蓄着胡子,而且是满头白发。 但遇上这位老人还是让智子宽怀,她放松地上了三楼。 阿香已经在楼上等着,见到智子便说:“这边。” 说着,她先进了吸烟室。幕间休息时间很短,吸烟室里只有两三个人。智子进来时,开演的铃声正好响起,那几个人也赶紧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一位戴着墨镜的男子,靠在沙发上读报纸。等人都离开后,他放下报纸站起身,走到智子身边摘下墨镜,笑着说:“晚上好。” 是多门连太郎。他轮廓分明的五官充满男子汉气概,一笑就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充满健康活力。 智子眯起眼睛,冷笑道:“晚上好。有何贵干啊?” 男子有些吃惊,但很快高兴地笑着说:“哈哈哈,你倒是很有胆量啊。见到我不觉得吃惊吗?” “要是吃惊我就不会来了。其实我早就想到了。” “那就是说你明知是我还过来了?多谢。到这边来吧,站着说话多不方便。” “那……我先回避一下。”一直孤零零站在一旁的阿香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你还在啊。真不识相。赶紧出去,小心楼梯。智子小姐,请到这边来。” 阿香希望男子至少能看自己一眼,但他头也没回。她失望地垂着肩离开了房间。 “我没工夫跟你耗着。要是我太长时间不露面,外面会乱的。”智子缓缓坐在沙发上,嫣然一笑,“还有,我先说清楚,如果你做出什么无礼的行为,我会立刻喊人。别看我穿得这么光鲜,其实本性还是个岛上出来的乡野姑娘,我可不在乎什么名声。你听明白了吗?” 连太郎似乎被震住了,他看着智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所谓无礼的行为是什么呢?” “就是你在修善寺做的,在钟楼里……做出那种事,你不觉得汗颜吗?一个女人看见有人被杀,吓得魂飞魄散,你却趁机亲吻她,实在太卑鄙了!” “哈哈哈,你还记得啊。看来那一吻让你印象深刻啊。” “因为我很生气!你别自以为是了。”智子的脸气得通红,冷冷地说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快说,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好,那就先问你。”连太郎挡在智子身前,说,“那大块头和胖子是干什么的?就是缠着你的那两个人。他们也去修善寺了吧?是向你求婚的人吗?” “嗯,是啊,没错。” “那种人还是算了吧,他们没资格娶你。” “哎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智子坏笑着说,“他们是我父亲选的候选人,我总归会和他们中的一人结婚。” “别啊,别啊!你傻啊!”连太郎跟小孩闹性子一样,说,“那种蠢货哪儿好?还是说你已经喜欢上某一个了?” “随你怎么想。” “你倒是说啊。你喜欢那个胖子吗?那么多人看着,你还给他系领带,太丢人了……我差点上去揍他一顿。” “哎哟,你也看见了啊?”智子笑出了声,“可是,多门先生。”她突然正色道,“你为什么总要管我这么多呢?我要干什么、要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呢?” “因为我喜欢上你了。”男子傲然说道。 智子脸红了,她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忽又笑着说道:“谢谢。我是女人,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你也太随性了吧?我对你全无感觉啊。” “很快你就会有的。不,你现在就有了,不然不会到这里来。” “是吗?让我好好想想。”智子用戏弄的语气说道,却忽然沉下了脸,盯着男子雕塑一样的脸,“多门先生,你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但你也不能半夜在我卧室外面出没吧。你总得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 “半夜……在你卧室外面?我吗?什么意思啊?” “你这也太不像男人了,还要装傻吗?前几天晚上……就是上个月三十号晚上,有人在我卧室外脱鞋的台子上放了一个领带夹,是你干的吧?你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连太郎目光灼灼,俯视着智子说,“那件事的确有点做过头了,但我实在忍不住要做。智子小姐,你听我仔细说。” 他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你身边好像环绕着一团带着妖气的云,你却一无所知地身处妖气当中。这样下去,你可能会因此窒息。你需要一个强大忠诚的守护者,他要能为了你不惜生命……我就是最合适的守护者。你需要我这样强大、勇敢、无所畏惧的男人。我作好准备了,我要为了你与那团阴云搏斗,把你救出来。我希望你知道,你身边随时都有我这个仆人。所以我把领带夹放在那里当记号。只是这件事的确有点做过头了。” 连太郎的语气十分真诚,和其他想获取智子芳心的男人那种哄猫咪般轻柔的语气截然不同。尽管他粗野、蛮横,简直和任性的孩子一样,却反而似水滴渗入沙堆一般,直抵智子的内心深处。 但智子不是那种轻易就会被男人说动的女人。她脸上浮起嘲讽的笑。 “谢谢。这么说,我是个充满烦恼的女王,你就是勇猛的骑士了?可那也不用半夜到我家院子里吧?” “智子小姐,你总说半夜半夜,到底是几点?” “大概是半夜两点吧。大家折腾完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 “那就是说,半夜两点多,有人在你休息的卧室外出没了?” “有人?多门先生,那人不是你吗?” “智子小姐!”连太郎神情严肃地说,“所以我说你需要守护者。那不是我。三十号晚上我的确去了经堂,我实在忍不住想看你一眼。但我去的时候天刚黑不久。对了,去你家的路上,我还遇见了金田一耕助,就是那个奇怪的侦探。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就躲在暗处等他走远。他好像跛着脚……” “嗯,金田一先生是九点多离开的。” “你看,所以我到你家也是那段时间,应该不到九点半。” “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奇怪的就是这里。我虽然去了经堂,却没把握见到你,又不能直接要求与你见面。但一想到你在那里,我就舍不得回去。我绕着你家走来走去,只觉得全身发痒,简直要哭出来。走着走着,我发现背面有处瑞香花的篱笆开了一个洞,好像刚刚有人钻过去一样。我就从那儿进去了。” “什么?那你待到几点?” “我进去的时候,胖子和高个子还在你家放着音乐跳舞。我真想把他们暴打一顿,但还是忍住了。十点左右,他们终于走了。” “对,十点我让他们走的。” “之后你就回了卧室。当时防雨窗没关,能清楚地看到你。你坐在桌子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女佣进来关了防雨窗。之后灯灭了,你好像躺下来了。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抽泣的声音。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没有!我没哭!我才不是那么娇气的女人!” 智子感到十分屈辱,脸涨得通红。 连太郎笑道:“哈哈哈,好吧,好吧。无所谓啦。反正我总觉得你在哭,我也很想哭,觉得心里特别压抑。为了告诉你不用担心,有我在,我就把自己的领带夹放在了那里。” “那么你回去的时候是几点?” “从你家回到经堂站的时候是十一点整。我见到了你,也听见了你的声音,就心满意足地上了车。智子小姐,你想想,要是我真的直到半夜两点还在你家,怎么可能当晚回到家呢?但我那天晚上十二点时的确已经到家了,有人证明。” “那么,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在院子里呢……” 智子的尾音在颤抖。她的眼睛圆睁,露出了害怕的神色。连太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有力地说: “所以说,智子小姐,你需要一个守护者。有团妖云笼罩着你,能拯救你的,除我之外别无他人。应该娶你的只有我,你应该嫁的也只有我。这不是我擅自决定的,是有人想让我们这样。” “你怎么知道的呢?” 智子渐渐地被他吸引,神情十分认真。 “你想想,我为什么会去住松籁庄这种高级酒店?现在我没那么宽裕。其实是有一天,有人匿名给我寄来了钱,让我去修善寺的松籁庄,还附了封信,说南方会有佳人前来,那人就是你未来的妻子。我当然半信半疑。当时我已经厌烦了女人,但那是笔巨款,而且在高级酒店里住几天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去了。结果你也到了那里,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完全被你吸引了。智子小姐,你明白吗?” 智子十分震惊,也感到有些心动。但她很快压下这种情感,放声笑道:“你别胡说了。女人再浪漫,也不会相信这种小说里才有的事情……” “这不是小说,不是瞎编的!”连太郎激动地说,“今天……今天也是。这次没有信,只有钱和歌舞伎座的门票。我想你或许会来,就过来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我的座位和你的挨得很近。肯定有人……有人想让我们在一起。” “这……这是真的吗?” 智子的神情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她不知不觉间抓住了连太郎的胳膊。 “真的,我不会骗你。” “那……那是谁做的?你不知道吗?” “直到今晚我都完全不知道。但今天我遇见了一个人,觉得没准是他。我在二楼走廊上遇见他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是这副模样,实在没脸见他,就躲开了……” “是谁?那是谁?” “是……是……” 连太郎刚要开口,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 来人边喊边进了吸烟室。是宇津木慎介。慎介见到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抱歉。我找人找得太急了。金田一先生在哪里呢……” “金田一在这里哦。” 智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回头。只见金田一耕助正笑着从一张大安乐椅后面站起。 “什么,金田一先生!”智子大声叫了出来。她激动得想说些什么,又转念冷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任务啊。你若不是干这行的,我一定会狠狠地鄙视你!” “哈哈!”金田一耕助很开心地挠着乱蓬蓬的头发,“我是这一行的,你也可以鄙视我。我刚才在椅子后边听你们俩说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你们二位真是坦坦荡荡,而我实在是蝇营狗苟。真让我无地自容啊。哈哈哈。” 他又问慎介:“宇津木,什么事?” “金田一先生,又、又有人被杀了……” 慎介这句话不啻于引爆了一枚炸弹。 耕助、智子和连太郎瞬间甚至一阵痉挛,他们呆呆地看着慎介。耕助最先回过神来,提起裙裤下摆冲出房间。但他马上又停下脚步,说: “多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日报社的宇津木慎介。他原来打过橄榄球,论力量可不输别人。宇津木,这位是松籁庄案件的重要人物,多门连太郎。到底是抓了他交给警察,还是暂时隐瞒以便你们报社出独家新闻,随你判断。智子小姐,麻烦你过来跟我一起。” 耕助一口气说完,就拉着智子的手跑出了房间。 被杀的是胖子三宅嘉文。 他死在一楼西侧的洗手间里,口吐黑血。白色的瓷砖上,他的右手手指刚刚竖起,却僵直在那里,掌心下掉落着皱皱巴巴的巧克力包装纸。 但那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包装纸。 在场的人一个个像被冻住了一样,那一张张僵硬的脸——真是出奇妙的幕间狂言。 蓝色巧克力 金田一耕助咬紧牙关,仿佛听见凶手正在得意地笑着,那声音像汹涌的波涛一样萦绕耳边。 凶手一而再、再而三,以恶魔般巧妙而冷酷的手段制造着牺牲者,而且还是在他眼皮底下。 金田一耕助无法压制怒气,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三宅的尸体马上被抬到办公室。剧场广播询问有没有医生在场,一会儿就有三人来到了办公室。这里不愧是日本最有名的大剧场,来的医生也都是杏林圣手。 医生们仔细地验尸,其他人则在隔壁房间里,沉默在异样的氛围中。 大道寺欣造站着,眼神茫然。他眉头紧皱,仿佛在说已经受够了这种事,双眼没有一丝生气。 神尾秀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似乎又老了一些。她紧张的侧脸有些像巫女。金田一耕助看到她全身时不时条件反射般颤抖。 九十九龙马还散发着酒气,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时还会露出一丝微笑。 智子像只母豹一样,双眼闪着强悍的光。 她对三宅没有感情,尽管可怜他,却并不悲伤。相反,她现在比金田一耕助还要气愤。 她在松籁庄浴室的镜子上看到的恐吓文字,现在正一点点成为现实。她与其说被吓到,不如说因为愤怒而热血沸腾。 到底是谁在滥杀无辜?这也是把我赶回岛上的手段吗?但为什么非要让我回去不可?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东京?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我才不回去! 智子紧紧地咬着下唇,直到嘴唇出血。 她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不会向这种无理的命令屈服。相反,她暗下决心,不把整个案件背后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她绝不回到岛上。 所以,如果凶手只是想把智子赶回岛上,就让血流成河的话,那不得不说他完全看错了智子的性格。 阿槙缩在智子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掩面。茑代害怕地睁大了眼,紧紧抱着文彦的肩膀。伊波良平还是那副样子,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每个人的脸色。 众人都难以保持平静,但要说最为丑态毕露的,还是驹井泰次郎。 他完全失去了风度,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又站起来。点上烟之后又马上掐灭,嘴里嘟嘟囔囔,走个不停。有时看智子一眼,目光里全是疑惑和恐惧。 忽然,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同一方向。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三名医生中的一人走了进来。 医生疑惑地看了看众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说:“我想先提醒一下各位,这件事必须马上报警。” “报警?”剧场经理吃惊地反问道。他一直在屋里,不解地看着屋里奇妙的群像。“这位先生不是疾病发作?” 医生点了点头,经理露出恐惧之色。他生怕这会影响今晚的票房。 金田一耕助走了过来,拍了拍经理的肩膀,说:“真不好意思,让您这么担心。但这不会影响演出的。这件事与其他观众无关,即便这是杀人案……” “杀、杀人案?” 经理发出了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的声音。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边留心走廊上有没有人边问:“大夫,这是真的吗?” “是的,如果这位死者没有自杀动机的话……” 见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经理惊慌失措地说:“那……那我得赶紧报警……” “不用,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应该快到了……”金田一耕助看了眼手表,又对经理笑了笑,说,“您放心,我跟他们说了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所以您在演出结束之前最好也不要告诉别人。” 正在上演的已是最后一幕了。经理黯然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到门口等着。” 经理走到门口时,警视厅的车正好开到。一名警部和两名便衣下了车。不知是不是金田一耕助的话起了作用,他们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经理走到警部身边,交谈了三言两语。这时剧院里携手出来两个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警部见状微微皱起了眉头。其中有一个他认识,就是新日报社的宇津木慎介。他正想说什么,这时经理催他快点进去,他便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 一行人进来后,办公室里各有所思的众人也开始紧张起来。警部站在门口环视众人,看到金田一耕助的时候,他行了个注目礼,问:“那么尸体呢……” “在隔壁房间里。我带您去。” 金田一耕助领警部进了房间。警部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两名便衣按照他的命令留在了外面。 三宅的尸体靠在安乐椅上,头无力地垂着。他没穿外套,解开扣子的衬衣里露出女人一样丰满的胸部,覆有一大片短短的胸毛。 警部看了看他的脸,对三名医生说:“辛苦你们了,请问死因是……” “不清楚啊。”最年长的医生礼貌地说,“得解剖一下才能确定死因。现在我们都觉得应该是氰化钾中毒。” “这样啊。那您知道凶手是怎么下毒的吗?” “也得解剖了才能确定。但从前后的经过和口腔里留下的东西来看,应该是藏在巧克力里。” “巧克力啊。”警部用小指挠着鬓角,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鞠躬说,“真是谢谢各位了。一会儿法医会过来,不知各位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 三名医生点点头,都拿出了名片,说:“如果需要我们做证,随时愿意效劳。” 三人礼貌地说了几句套话,便离开了房间。警部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耕助说:“金田一先生。”他的表情很严肃,“刚才你在电话里说这和修善寺案件属同一起。真的吗?” 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 “那就是说,修善寺的凶手又杀了一个人?” 金田一耕助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的死者是什么人?和大道寺家有什么关系?” 这位警部姓等等力,和金田一耕助关系很好,曾在两三起案件里共事过。两人对对方都有不错的印象。 耕助简单地说了案件的经过。但他没有说出最关键的智子的身世和衣笠的情况,所以总有些吞吞吐吐。 不过等等力没有发觉,他问:“就是说,修善寺案件的所有相关人员都在这里?” 耕助点了点头。 “而凶手也在其中?” “这我还不敢断定……警部,您最好赶紧开始查今晚的案子。我也不清楚谁是凶手,以及到底是怎么用巧克力给死者下的毒。” 等等力点了点头,说:“那就开始吧。先问谁比较好?” “我觉得先问大道寺先生吧。他是今晚的东道主。” 于是,大道寺欣造被从隔壁叫了过来。 欣造的双眼还是全无生机。他瘫坐在椅子上,机械地回答着警部的问题。他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那是第几幕来着,反正幕间休息很短,我们基本都没离席,只有智子、驹井和三宅……” 说着,他往三宅尸体的方向努了努嘴,全身微微颤抖。 “他们三个去了正面走廊。没想到不一会儿文彦——不知道文彦什么时候出去的——慌慌张张地过来说,驹井和三宅正在打架。我就跟着文彦出去看了看,两人果然扭打在一起。我分开他们,训斥了一顿,一问打架原因,原来是因为智子。但智子并不在场,他们说她一个人上了二楼。我便上了二楼,结果碰见了熟人,被对方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时伊波又过来说三宅出事了。我还以为他和驹井又打起来了……” 欣造说到这里,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耕助探身说:“明白了。您在二楼碰见了熟人,对吧?那是谁呢?” 欣造瞥了耕助一眼,说:“必须说吗?他和这起案件绝对没有关系。” “不,不用。您不想说也没关系。” 耕助心中有些雀跃。或许欣造遇见的熟人就是衣笠。 根据刚才听到的连太郎和智子的谈话来看,有人想让这两人走到一起。而连太郎说他在二楼遇见了疑似此人的人。或许连太郎说的也正是衣笠。衣笠知道连太郎和智子在三楼见面,所以故意拉住欣造,好为他们创造机会。 耕助感到心脏在剧烈跳动,似乎全身都在发颤。根据他的调查,衣笠是智子的爷爷。爷爷为心爱的孙女选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个流氓。 啊,那么多门连太郎到底是什么人呢? “嗯,那个……”金田一耕助想要平复心情,清了清嗓子说,“三宅先生似乎是吃了含氰化钾的巧克力死的。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没有,完全没有。不过……” “不过?” “好像是前一幕的时候,三宅看戏时从左口袋里拿出巧克力,问我要不要吃一颗。我说不要,他说是智子给他的,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我觉得特别好笑……” “是左口袋吧?” 警部起身搜了搜三宅的上衣口袋,里面有四颗巧克力,都是红纸包着的。 “那死者是被那颗巧克力毒死的吗?” “不,我觉得不是。不是说氰化钾的毒性发作很快吗?三宅吃巧克力时刚开幕,如果里面有氰化钾,他应该活不到下一场幕间休息。” 耕助想了想,说:“好,这件事一会儿还是问问智子小姐吧,看看她给了三宅几颗巧克力……警部,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什么了。” 警部向耕助投来想要商议的目光。耕助点点头,说:“谢谢您的合作。大道寺先生,麻烦您叫把驹井叫过来。” 驹井泰次郎烦躁地走进来,大声说道:“金田一先生!” 他的语气仿佛要来大吵一架,但他一看到三宅的尸体,便吓得后退一步,赶紧转过头,改以虚弱的语气说:“金田一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要陷害我?修善寺的时候也是,我和游佐因为一点小事吵架,结果当晚游佐就被杀了……我当时就很难受,没想到今天也是。我和三宅起了纠纷,然后三宅就死在我眼前。金田一先生,一定有人……有人想陷害我。” 驹井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和警部面面相觑,说:“先坐下,先坐下。站着也不好说话。” 驹井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耕助看着他,说:“听说您和三宅先生打架了。怎么会这样呢?” “三宅……不,幕间休息时我们三人,就是智子小姐和我们一起去了正面走廊。但智子小姐不理我们,想独自上二楼。我想追过去,三宅却拉着我说有话要说。可真让他说,他又只是吞吞吐吐,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等不及想离开,他就拉着我不让我去。我硬把手甩开,不小心打到了他的脸,他就生气了。别看他平时跟女人一样扭扭捏捏,其实特别暴躁。” 尽管气氛一片严肃,但金田一耕助还是忍不住想笑。看来这两人一直都在暗中较劲,今天终于爆发了。 金田一耕助用手帕掩住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然后,嗯……大道寺先生就到了吗?” “是的。大道寺先生马上就到二楼找智子小姐。我也想去,但他不让我去,我就在原地等着。三宅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嬉皮笑脸地问我吃不吃,我说不要。他说这是智子小姐给他的,吃了一颗。但他还没吃完,就忽然脸色大变……我吓了一跳,他捂着喉咙跑向洗手间,我也赶紧跟了过去,他很快就瘫倒在那里,口吐鲜血……” 驹井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浑身发抖地看了三宅的尸体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 “明白了。当时只有您一个人在三宅先生身边吗?有其他人在吗?” “文彦在。他也一起去了洗手间。” “最后再问您一下,您记不记得三宅先生吃的巧克力的包装纸颜色?是蓝的还是红的?” 驹井想了想,说:“应该是蓝色。三宅吃的时候我没注意,但倒在洗手间里时,他右手拿着一张蓝色包装纸。” “是这个吗?”金田一耕助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蜡纸。 驹井神色黯淡,点了点头说:“我不确定是不是,但的确和这个差不多。” 金田一耕助满意地对警部说:“警部,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嗯……对了,驹井先生,您知不知道是谁给受害人有毒巧克力的?” “三宅说是智子小姐给的。但小姐怎么会……”驹井又开始坐立不安。 “好,谢谢您。咱们就先聊到这儿吧。能不能麻烦您把智子小姐叫过来?” 驹井最后瞥了一眼三宅的尸体,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智子进来了,文彦也紧靠着她一起走了进来。 金田一耕助和警部露出责备的眼神。智子微微笑道:“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是我给三宅先生的巧克力吧?这件事有文彦在更好说清楚。” “这样啊。你请坐。文彦,你也坐在这儿。” 文彦极力不去看三宅的尸体,坐在了智子身后。他手捧着一个扁圆的盒子。 金田一耕助看着智子说:“请问你是什么时候给三宅先生巧克力的?” “是案件发生前的幕间休息时。我有事拜托三宅先生,作为答谢,给了他巧克力。” “嗯?稍等。你说有事拜托三宅?是什么?” 智子眉毛一挑。“非说不可吗?这和案件没有半点关系……” “哦,不用。那请你接着讲下去。” “我给三宅先生的都是红纸包着的巧克力,总共五颗。” 金田一耕助和警部有些吃惊地对视了一眼。耕助看着智子,试探地问:“智子小姐,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金田一先生。”智子直视着耕助的双眼,说,“我明白您在想什么。您大概以为我们在隔壁都商量好了。其实不是的,有警察看着呢,我们怎么可能商量。不过,关于三宅先生吃掉的,就是那颗巧克力,包装纸是蓝色的,我是亲眼所见……” “这样啊,所以你也是想先为自己辩解一下了。但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是这样的。所谓答谢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当时是把巧克力一颗颗放在三宅先生手上的。我从包里拿出了六颗,但觉得这个数字不大吉利,就放回了一颗。” “全都是红纸巧克力吗?” “是的。您看吧,巧克力都在包里。” 耕助打开智子的包一看,里面除了一些化妆用品,还有八颗巧克力,包装纸都是红色的。 智子微微笑道:“您可能觉得随身带着散装的巧克力很奇怪,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今天从经堂开车来这里,文彦在车里说要给我巧克力,就从盒子里……”说着,她指着文彦手里的盒子,“给我拿了几个。他说因为我是女孩,就把红的全挑出来给了我。所以我包里没有蓝纸巧克力。” “盒子能给我看一下吗?” 耕助从文彦手里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很少几颗银纸巧克力,都是蓝纸巧克力。耕助拿起一颗,拆开包装看了看,和三宅手里的包装纸完全相同。 警部和耕助不禁对视了一眼。 “就是说,盒子里一颗红纸巧克力也没有了?” “是的。” “当时车里还有其他人吗?就是文彦给你红纸巧克力的时候……” “除了我们俩,还有外祖母、茑代夫人和神尾老师。父亲直接从公司到这边来了。” “嗯。有人知道你给三宅巧克力了吗?” “驹井先生应该知道吧,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九十九叔叔应该也知道……” “不,大家都知道。”文彦忽然插嘴道,“我告诉别人了。那个死胖子……三宅先生拿着姐姐给的巧克力,高兴得跟小狗一样。” “呀,文彦你也真是的!” 智子满脸通红。金田一耕助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文彦。 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修善寺案件之所以那么混乱,就是因为他剪贴的信。而现在又因他的巧克力引发了如此惨剧。这孩子不会命中注定要成为恶魔的弟子吧…… 智子和文彦离开后,警部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 “金田一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凶手知道智子给了死者几颗巧克力,于是就从文彦的盒子里偷偷拿出一颗下了毒,再偷偷地放进死者口袋。死者毫不知情地吃掉巧克力被杀……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 “那就是说,凶手今晚事先准备好了氰化钾?” “不,不止今晚,凶手应该随时都带着氰化钾,以备不时之需。但现在搜身也没用,凶手一定早就把它扔了。” 警部又开始走来走去,说:“不过,金田一先生,不管谁是凶手,今天和智子一起乘车来的人都可以排除在外吧?”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智子拿的是红纸巧克力,所以……” “警部。”金田一耕助眉头紧锁,说,“如果凶手是想嫁祸于智子,并且知道智子的巧克力都是红色的,那的确如你所说,他会选择红纸巧克力。但如果凶手只是想杀三宅,与智子毫无关系,或者不想让智子有嫌疑,那就会故意选择非红纸的巧克力。这样一来,知道智子巧克力颜色的人,也就是和智子一起乘车的人才更可疑。当然,对于智子本人来说也是如此。” 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继续道: “总之,一会儿搜搜三宅的座位附近吧。大道寺先生说三宅在看演出的时候吃了一颗巧克力。那座位附近应该有红色包装纸……” 演出结束之后,他们果然在三宅的座位附近找到了一张红色包装纸。 但这丝毫不能缩小凶手的范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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