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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深重之女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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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19日,星期日,在H县S市的电器商店“未来电机”中,因涉嫌挥舞刀具致3人死亡12人受伤而遭到当场逮捕的嫌疑人黑田正幸(20岁),至今绝口不提自己的作案动机…… *** 黑田嫌疑人,不,我不想这么称呼他。正幸酿成了那样凄惨的案件……都是我的错。 要谈起我与正幸的关系,恐怕得花上点时间才行,这样没关系吗?那么,我想从头开始说起。 我——天野幸奈——在一段时期内,曾和正幸住在同一个地方。那幢公寓楼名叫“珍珠公寓”,名字很美,但外观是一座破破烂烂的木质建筑。我的房间是103室,从出生起就和母亲两个人住在那里。母亲是未婚生子,做保险推销员的工作,独自将我拉扯大。我的家庭绝不是什么富裕家庭,也没什么节假日和母亲一起出去玩的记忆。但好歹三餐都能吃上,单论这一点,我的成长环境比正幸要优渥。 在我升小学六年级的那个春天,正幸和母亲一起搬到了“珍珠公寓”的203室。正幸的母亲拿着草莓礼盒,带着他挨家挨户打招呼,那时我对他母亲的印象——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因为在这种一大半住户都是独身者、居民更迭频繁的公寓里,挨家挨户打招呼的人,我印象之中也只有那个人了。 不过多亏了她的拜访。因为那种红宝石似的闪着光的大颗草莓,母亲从来都没有给我买过。仅仅因为这样,我就觉得他母亲真是个好人。正幸的脸颊也像是草莓似的,光溜溜红彤彤,可爱到令我在心中给他取了一个“草莓小子”的绰号。他当时是小学一年级,比我小五岁。要是我们的年龄差再小一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次的悲剧了。 正幸他们母子二人因为草莓给我留下了印象之后,就再也没和我产生什么关联。我们就和他们搬进来之前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假如说他是个不靠谱的孩子,我也许会和他一起上下学,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因为是单亲家庭。”这样一句话就概括他的人格,令我非常不适。案发之后,趁着正幸还什么都没说,就擅自调查他的人生轨迹,把他的作案动机单纯归因于自身的境遇——我看到电视里的心理学家做这种事,觉得特别恼火。我决定向刑警先生阐述事情的真相,也是因为他们在那里不负责任地信口雌黄。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 话说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也许正是因为我们都是单亲家庭,有着相似的境遇。但这并非有什么负面含义。只是说我们比起周遭那些同龄的孩子,心理年龄要成熟上许多。母亲从没对我说过要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或是说要我帮忙做家务。但是当我看到母亲独力撑起这个家的背影时,幼小的心灵就强烈地感悟到,自己必须变得可靠才行。该怎么说呢?如果家庭是支撑人的地基,我和母亲就像是站在一块浮出水面一点点的岩石上,无论是谁破坏了平衡,俩人都会跌入水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尽管这样,我们俩人还好好站在上面。 一开始,正幸和母亲看起来也是这样子的。正幸平时独自上下学,在母亲下班回家前也要负责看家,他负担了颇多的家务。这些事他能很好地完成,我也从没看到他因为这些事情脸上有过什么不安的表情。顺带一提,他的脸一直是那么红彤彤的,挂着一副让周遭的人们觉得他很幸福的笑容。 只有我从来没有这样看待他。秋季运动会时,我在六年级的棚子里看一年级的孩子跳舞,坐在旁边的女生说:“那孩子好可爱。”她视线的彼端就是正幸。他小巧的身躯拼命地舞动着。认识他的时候,他的个子比同年级的孩子都要矮,所以跳舞的时候也是站在头一排,像是要飞起来似的跳动着。那个时候,虽然他也很瘦小,但还没到过于瘦弱的地步。 “谁?正幸吗?” 我这样一说,坐在旁边的女生就问我是不是认识他。 “我和这孩子住在同一幢公寓楼里,就跟我弟弟差不多。” 平时一起玩的时候,我倒是没那么能说会道,但那次却不知不觉间这样说了。那时候正是什么都想要争抢的年纪。但可能是我这样召唤出了什么言灵吧。很奇怪,我话一说出口,就真的开始觉得,他像是我的弟弟一样了。不仅如此,我还向正在跳舞的正幸挥起了手,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到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炫目的笑容。那时候我觉得特别骄傲。 从那以后,在公寓楼里或是学校里见到正幸的时候,虽然他不会出声和我打招呼,但总会对我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当然,我也会将我最好的笑容返还给他。我们二人境遇相同,并不需要什么言语。 也许那孩子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但如果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会献上一份力量。 这种想法,直到我成为了中学生,还依然存留在我内心的角落里。 我加入了吹奏乐社团,每天七点过后才放学回家。因为我每天早上也要去练乐器,比小学的时候还要早一小时起床,所以没什么机会在公寓楼里见到正幸。虽然那时也有过一些比较寂寞的时候吧,但让我觉得我比起他还要好上许多倍。那是在初一第二学期中段,我想要个新手套的时候。 那天我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看见楼梯下有一个黑影。靠近一看,原来是正幸抱膝坐在那里。 “你忘带家门钥匙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搭话。我每年都有好几次,出门忘记带钥匙,在母亲回家之前都在家门口等待着。所以我看着正幸愁苦的表情,就觉得自己懂了,没往深处去想。他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慢了一拍,才对我点点头。 “要来我家等你妈妈吗?” 我的母亲每天都要九点过后才回家,所以我带他回家也不需要取得谁的许可。但是面对我的邀约,正幸却沉默地摇了摇头。也许是他母亲禁止他去别人家里。我这样一想,就放弃了继续邀请他,说了声再见回到了自己家里。 然而我刚把包放下,就听到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家里。看来正幸不是忘带钥匙,而是被赶出了家门。至于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小男孩调皮捣蛋,做了什么恶作剧吧。我就这样擅自下了结论。 其实是他母亲带了男人回家。 正幸的母亲在办公用品相关的公司上班。她经常穿着胸口印着公司名称的制服回家,所以我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他母亲的外貌和那件藏青色的土气制服很搭调,所以把正幸赶出去和男人约会这种事,我根本没去想。再者说,先不论我还是个中学生,我当时是个连小宝宝从哪里来都不知道的晚熟孩子。所以第二天,即使我目击到了正幸的母亲和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男人从家里走出来,也最多想象到他们二人是在家共进晚餐来着。 发觉他们二人行为很可疑的,是我的母亲。大概是公寓楼构造的缘故,比起在房间里听到隔壁的声音,楼上的声音要更为响亮。母亲吃着迟来的晚餐,听着楼上的声音,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皱起了眉头。然后,她这样对我说: “你周围有没有朋友和男生交往啊?”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我一下子没能理解状况,本来蒙混过关就好的事,我却像个傻子似的如实作答道: “我朋友里面倒是没有,但我们社团的同学里面有不少。” 话音刚落,母亲的手掌就拍在了饭桌上,母亲的味增汤洒了出来,可她像没看见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 “难道说你也谈恋爱了?” 如若没有这桌子挡着,她的怒气恐怕会扑面而来。 “我没有……” 虽然我没有撒谎,但说出这三个字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妈每天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能让幸奈读个大学,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现在什么事情应当是你最优先考虑的,你可一定要牢记在心里啊。” 我没有男朋友,成绩也没有那么差。尽管这样,我为什么非要被这样耳提面命一番不可呢?而且还这么突然。我很想要逃出去,可这样就会被母亲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于是我只好咬住下唇,忍了下来。但是这样一来,楼上那些下流的声音就窜入了耳朵。没办法,我端起使用过的餐具,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送去了厨房水槽。 我开始不安地想,正幸现在正在哪里听着这些声响吧。或许是在楼梯下面吧。虽然我很想去外面确认一下,但若是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玄关的门,不知道又会被母亲说些什么。我只好边关注着楼上的动静边注意着母亲的眼神,从已经写好课程表的书包里取出教科书,开始做不必要的预习。 一室一厅的公寓里并没有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即使我很担心可能被赶出了家门的正幸,但我也清楚,出去亲眼确认状况绝不是被允许的行为。也许正因为母亲是个单身妈妈,才有着必须将我培养得堂堂正正的坚持。而且在我的心中,也有着想要回应母亲这份期待的想法。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牵挂。于是我装作去拉窗帘,视线透过玻璃窗,在楼梯附近找寻。正幸并不在那里,我因此稍微松了口气。 我看电视节目里面谴责过那种视而不见的行为,明明隔壁邻居就在虐待儿童或是家庭暴力,能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报案。那时候电视里的专家摆着一副感慨世态炎凉的表情,说是因为邻里关系变得淡漠了,或是不关心他人的人增多了之类的原因,但我觉得肯定不仅仅是因为这样。 很多人虽然放心不下,但自己还有一大堆问题需要拼尽全力去解决。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来说,仔细听就能辨认出怒吼和悲鸣。但对于那些没心思管别人事情的人来说,这就和窗外的车声没什么两样,虽然并非无声,但也不会是进到耳朵里的声音。 我那时候心里觉得,母亲是被楼上的声音闹,对异性问题有点神经过敏了。但我根本不可能和男生交往。秋天的时候,町上的神社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祭典,我和社团里的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去,告知了母亲。 因为理惠和华子两个人的成绩都不错,对于我和她们一起玩这件事,母亲从来不会说什么严厉的话。之前母亲说想要见她们一次,所以还请她们到过公寓里做客。母亲从早上开始就做好了什锦寿司,还买了蛋糕。大概是很喜欢她们吧,也不知道和她们说了多少次“拜托你们多多关照幸奈”。不止如此,母亲还和她们说了令人震惊的话: “幸奈的父亲啊,在幸奈出生之前死于交通事故。他是K大学的教授呢。本指望这孩子能比较像她父亲,学习成绩很好,未曾想却是比较像我。方便的话,还请你们多教教她学习方法吧。” 我早就知道父亲是死于交通事故的,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他生前的职业。母亲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桩事来?我虽然很在意,但终究没问出口。 “诶呀,伯母也是K大学的吗?好厉害!” 听理惠这样问,母亲没有否定,而是含含糊糊地说:“这种事嘛……”然后她说了一句“请两位慢用”,就出门去买东西了。 我想母亲的心中大概也有各种纠结吧。她对我和男生交往这件事的反应那样歇斯底里,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曾经遭遇过失败吧?母亲是二十二岁时生下我的。我之前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是同年代的人,但教授的话,要四十多岁了。他的年龄应该比母亲大一倍才对。学生和教授。这样想来,也许是想等到母亲毕业以后再登记结婚。但如果是一段认真的关系,恐怕会在发现怀孕的时候就登记结婚吧,我猜想他们二人有可能是婚外情。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母。假如说,外祖母和母亲是相似的性格,那么如果是婚外情,就应当会和母亲断绝关系。反过来说,如果是正当的关系,她应当会对成为了单身妈妈的女儿更为宠爱,在必要的时候出手相助才对。 也有可能是这样,父亲和原配妻子之间没有孩子,母亲希望生下我,来夺取妻子的宝座,所以才有计划地令自己怀孕。可是父亲死了。那时候已经过了可以堕胎的时候,没办法只好将我生了下来。 明明要是没有孩子,就能去做自己更想做的职业了。如果当初没有被男人冲昏头脑…… 对母亲来说,将我生下来是一桩失败。与父亲的恋情也是一桩失败。正因如此,她才从不和我详细讲述父亲的事。她挑明了讲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也是为了避免被人们误以为,自己成为单身妈妈是因为被男人抛弃了吧。此外,在做保险推销员的时候,这也可能会成为一桩丑闻。 但她为什么要对初次见面的女儿的朋友们说这些事呢?女儿交到了很理想的朋友,虽然应当好好招待她们一下,但屋子太小,没办法嘱咐她们几句就去别的房间,留下孩子们自己玩,这真让人感到凄惨。 母亲的老家大概算得上是富裕的吧。虽然像她小时候那样招待女儿的朋友们最好,但现在没有那样的条件。她索性直接展示出来自己家确实很狭小,然后再解释一下,让我们的境遇合乎情理。也许是因为这样,母亲才聊起了学历的话题。 就是说,虽然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但绝不比你们逊色。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她将这些至今为止从没对女儿说过的事情,和女儿的朋友们表明并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后来,她还挺喜欢我这几个朋友的,于是马上就答应让我和她们一起去参加祭典,甚至还给了我零用钱。 然而直到她下班回家,女儿还没有回来。她很担心,就去了神社,在半路上遇见了自己的女儿。彼时我正和一个男生同乘一辆自行车…… 母亲当时亲切地向那个男生道了谢,但一到家,她就将我推倒在榻榻米上,开始责骂了起来。说什么“你这个谎话精,下贱东西”之类的。我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向母亲解释说,事情并不是那样的。我们到了神社以后,就和吹奏乐社里面比较时髦的几个孩子汇合了。那些孩子当时和同班的三个男生在一起,我们在小摊上买了炸鸡和薯条什么的,边吃边聊。话虽如此,但我基本上也没和男生聊天。我们在学校就约好了,在祭典上玩到九点为止,所以时间到了以后大家就解散了。当时母亲遇见的那个孩子,只是恰好和我回家的方向一样罢了。至于我为什么坐在他的自行车上,也只是因为他说自己急着要回家去和朋友玩网络游戏。 “你要觉得我是在撒谎,就去问问理惠和华子吧。” 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只要说出她们的名字,母亲就会变得通情达理。 “但那两个孩子不是照样和男孩子一起玩到很晚吗?我还以为她们俩是比较认真的孩子,真令我失望。以后再也不会允许你们一起出去玩了。” 母亲这样说完,就将我关进了壁橱里作为惩罚。钥匙?那种老旧公寓楼里的壁橱不会有钥匙的吧。但是只要母亲没有允许我出去,我是没办法自己打开门的。我看你脸上写满了“为什么不反抗”呢。两个人相依为命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啊。 周六也好、圣诞节也好、寒假也好,我都不得不一个人度过。理惠一开始还很担心我,问我为什么不出来玩。我回答她说因为要好好学习,她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个回答。也许在背地里,我也被她们说“费这么大劲,成绩也没提升”了吧。 因为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如何在不触怒母亲的情况下生活,所以就这样,我没能察觉到正幸身上发生的事。 圣诞节的第二天,我再次在楼梯下见到了正幸。每月一次,资源回收车会巡回到公寓楼的垃圾回收站。在资源回收车到来的前夜,我为了将捆包好的旧报纸扔进垃圾站,走出了家门。那时我看到正幸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明明正有些下着细雪,但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 “你在干什么?” 我一边询问着一边靠近他,脚下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借着那盏小小的室外灯都能看得出,正幸眼窝深陷,眼球里没有一丝生气。难道他生病了吗? “你妈妈呢?” 我焦急地询问道。但他只是无力地来回摇头。这是妈妈不在的意思吗?这个时候,我想起来,自己最近已经没听过楼上有什么声响了。难道说她一直都没回来吗?所以正幸才会饿成这个样子,瘦得像是根豆芽菜。习惯了他的那双眼睛后,我发觉他的脸颊也瘦弱不堪。我在他脸上找不到以前草莓似的、胖嘟嘟的样子了。看来不是只有几天没吃过饭那么简单。我意识到,他大概从更早之前,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饱饭了。 他说自己之前一直靠学校的伙食维生,但现在到了寒假。 “稍等我一下哦。” 我把那捆旧报纸放在原地,回到了家里。我想给正幸拿点热可可和速食汤之类的,但这个时间,母亲马上就要回家了。要是母亲冷静的时候,一定能理解正幸被一个人丢下的处境,也会认为我给他送去食物是正确的决定。但母亲若是失去了理性,甚至将正幸看作一个男人,那么她目击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也许又会勃然大怒。这样一想,我就选择了能够立刻提供给他的东西。好在还有个面包,是一个蜜瓜包。我拿着蜜瓜包出去的时候,正幸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原地。 “这个给你,偷偷吃掉吧。” 总而言之,我不想被母亲知道这事儿。正幸刚接过面包,我就拿起那捆旧报纸去了垃圾站。垃圾站里的旧报纸已经堆积如山,我刚把手里的那捆堆叠到上面,就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我回来了。”是母亲。真是千钧一发。 “你没忘了把旧报纸扔掉啊,真是帮大忙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心情很好。她像是慰劳我似的,将手搂在我肩膀上,对我说:“很冷吧。”然后她将我搂得更紧了,和我一起迈着俩人三足似的步伐向家走去。正幸已经带着面包回家里去吃了吧?我这样想着,抬头看向二楼亮着灯的房间。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还净想着正幸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是在等她母亲吗?是在向谁求救吗?我想一定不会是后者。我感觉,自己当时会出现在那里,只不过是机缘巧合。 我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像青春期的孩子们常有的那样,时常会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学业、运动、乐器、容貌,无论哪一项我都泯然众人。有时候想到这种事,我会怀疑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在深夜里忍不住想哭。因为我又有些处不好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不禁觉得也许自己没出生才更好。我想象着一个自己不存在的世界,我看到母亲在那个世界里,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开心地笑着。看到她的样子,我被希望自己能够消失的想法困住了。 我家没有电脑,母亲也没给我买手机。假如我有那些东西的话,应该会在网上搜索不知道多少次“自杀”这个单词。 我觉得在那个晚上,我还是有点作用的。正幸不擅长对别人撒娇,也不擅长请别人帮助,对于他来说,那天晚上出现在那个地方,还收下了我的面包,肯定是因为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假如我没有给他面包,他也许已经死在那个晚上了。 我救了正幸。然后,那就成为了我存在于世的意义。我令他活了下来,那么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正幸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蜜瓜包的呢?先咬了一口,让甘甜在口中扩散开来。然后一边品味着进食与生存的喜悦,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他大概是这样的心情吧?他大概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盏孤灯吧? 刑警先生觉得这是我在夸大其词,这证明了你的人生相当幸福美满。 但是,因为他活了下来,上个月,有三个人被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第一位是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她是乒乓球社的队长,人缘很好,为了以后能够成为药剂师,她拼命地学习。 第二位是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公司职员。上个月,他的孩子刚出生。 第三位是个五十二岁的主妇。她似乎很期待下个月的夏威夷旅行。那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海外旅行。她一直忙着照顾丈夫的双亲,正当终于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时,悲剧却发生了。这些都是我在周刊杂志上读到的。 这三个人,都被正幸挥舞着菜刀杀死了。人们说他和其中任何人恐怕都没有私人恩怨,这只是无差别的犯罪。这一点我也同意。 这些受害人的家属要是知道了我和正幸以前的那桩事,恐怕会记恨我说,当初为什么不把正幸留在那里等死。上大学的时候,是哪节课来着?老师问了学生们一个问题: 你手握着切换铁轨线路的开关,有一列刹车故障的火车正在狂奔着接近。一侧的铁轨上有一位善良的市民,另一侧的铁轨上有五个罪大恶极的歹徒。你必须选择让火车撞向其中一侧,那么,你会让火车撞向哪一侧呢? 作为单纯的问题来说,我们会根据人的道德来做决定,我当时选择牺牲那些罪犯。我本以为这是个理所当然的选择,都没什么讨论的余地,但令我惊讶的是,有人选择牺牲那位善良的市民。按少数服从多数来算,他无可抵抗地输了,但他放开嗓子,大声地解释自己的观点,在尴尬的气氛当中谈着什么罪犯的人权。 但是,如今要是问我这个问题,要我将其中一个罪犯想象成正幸的话,就完全无法像当初那样简单地做出回答了。那我还不如直接自己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辆暴走的火车。 也许铁轨一侧的人的的确确是罪犯,但让他成为罪犯的人是我。 我当然不可能是为了一个面包的事情而跑到这里来。我的罪孽并非是给出了一个面包,而是我没能负担起给出那个面包后产生的责任。 给了正幸蜜瓜包的第二天,在母亲出门上班以后,我做了饭团,去楼上拜访正幸。我整夜都在想着正幸的事。一边想着他的事,一边集中精神仔细聆听着楼上的声音,却没听到正幸的母亲回家的声音。 我按响门铃以后,就听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接近,接着他颇有气势地打开了门。虽然正幸的脸颊没有恢复成草莓色,但也恢复了些许生气。当他看到我的脸时,就沮丧地低下了头,他一定以为是母亲回来了。 我将手上拿着的一个个包着保鲜膜的饭团递给了他。正幸并没有像昨晚接过面包那样立刻接过去。看来因为昨晚的面包,他的自尊心也复活了。 “要是觉得麻烦,你扔掉也可以。但你要是偷偷吃掉,我会很开心的。” 我将饭团强行塞到正幸的手里,转身离去了。我其实很想看看他家里什么样,但是那种会把孩子一个人丢下的父母,总会半威胁似的警告孩子不可以给别人开门、不可以让别人进家门之类的。而且,她要是偶尔回来一趟,发现家里有别人到访的痕迹,应该也会不管自己做的事,只去责备孩子的行为。 我这些救助正幸的行为,要是不能酌情处理好的话,难说不会发展成致命的情形。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卖人情给他。所以我既没必要去期待什么答谢,也没必要去巧言令色诱导他说出自己的烦恼,只要给他食物就足够了。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要能供给他三餐,可这肯定会被公寓楼里的其他人察觉到。正幸的母亲自不必说,这事儿可不能被我母亲发现。因此,我每天去造访他一次,提供食物的分量,也保持在可以说成是被我吃掉了的范围内。 但我保持着距离的态度,却打开了正幸的心门。当我第三次拜访正幸家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谢谢。”那天我给了他用微波炉加热的肉包子。也许是因为肉包子散发出的腾腾热气,他的脸颊像是马上要成熟的草莓似的,微微变红了。我的草莓小子回来了。他对我开了口,这让我很开心,于是我也打开了话匣子。 “你在干什么呢?” “写作业。” “哇,了不起。你有什么不会的题吗?可以问我。” 我心里倒是也没图谋着说,差不多也该去他家里看看了什么的。只是因为我是独生女,一直惦记着,要是我有兄弟姐妹,就要这样说一次试试。大概会被拒绝吧。我刚说出口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正幸的眼睛里却冒出了比收下肉包子时还闪耀的光芒。“嗯。”他点了点头。 我一边窥探着四周的样子,一边走进了房间。我脑海里想象着,里面一定到处都乱丢着衣服,厨房水槽里全是没洗过的餐具,还有散发着恶臭的剩饭剩菜。但是,他家里并没有那幅光景。不如说,他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当然是不能乱翻人家的冰箱,但我在厨房里也没看见任何零食、点心和泡面之类的储备食物。我不禁觉得有些可怕,难道他母亲压根儿就没打算再回来吗? 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我辅导起了正幸的语文作业。正幸似乎很不擅长写汉字。在作业本的封面上,他只用自己学过的汉字写了名字。“黑田正yuki”几个字就好像快散架似的七扭八歪地写在封面上。 “正幸(Masayuki)里的yuki,是哪个汉字啊?” 听完我的问题,正幸在作业本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多出一横的“幸”字。 “那和姐姐一样呢。我的名字是幸福的幸和奈良县的奈,读作幸奈。” 仅仅是因为名字里有一个字相同,就让我愈发觉得彼此是姐弟了。搞不好我们前世真的是姐弟关系也未可知。 “我们都拥有着幸福呢。” 被母亲严密监视的我,和被母亲抛弃的正幸。如果是我们俩人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得到幸福。我甚至萌生了这样的希望。虽然我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但辅导作业只需不到一小时。为了能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长久地延续下去,我们就必须保持这种钢琴线一样纤细的羁绊。第二天我也给正幸送去了面包,然后去辅导他写作业。那天是算术作业。 再之后的一天,我用攒下来的零用钱买了些咸饼干之类的东西,去拜访了正幸家。因为母亲年末年初休假,到那时候我就没办法再去找正幸了。要是能更加自由地往来,我想要和他一起吃点过年该吃的炒面和炖年糕汤。但这是无法实现的愿望。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选择一个更为现实的对策来确保正幸不会被饿死。为了能让他稍微过个好年,我还买了些小零食,我希望这些能让正幸开心一点。 虽然我没办法和学校的朋友们一起参加圣诞聚会和新年聚会,但正幸的笑容是比什么都宝贵的礼物。夜里,我钻进被窝,看着天花板,想着他今天也在上面生存着。仅仅是这样想着,我就觉得自己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正幸的母亲是一月一日早上回来的。上午,我和母亲去了之前举办祭典的那座神社做了新年初次参拜,接着去商场的新年特卖。我在路上看到了正幸牵着他母亲的手。正幸拿着一个零食礼包,上面印着“男生用”的字样。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看看纸袋里的东西,脸上挂着的表情,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幸福。 无论遭受了怎样差的待遇,孩子还是喜欢母亲的。我也一样,即使不被允许在学校外和朋友们见面,令我颇为寂寞,但当母亲看着第二学期的成绩单表扬我时,我也会觉得这样也蛮好的。 但是,正幸的表情看起来越幸福,我对他母亲的愤怒就越强烈。你一直把孩子丢在那里不管,难道你觉得现在用这些小零食就能弥补得了吗?要是没有我,正幸搞不好就死掉了。 明明你差点就成了个杀人犯…… 可是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过失。长期不回家的母亲这次一回家,看到正幸还很有精神,恐怕会觉得她即使把孩子一个人丢下也没多大事。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反省自己的行为,也许下次会离开更久也未可知。 我正认真地担心着正幸的事情,她母亲若无其事地朝我们走了过来。正幸是为了遵守和我的约定吧?他躲在母亲的身后,那时看也没看我一眼。 “去年承蒙您多多关照了。” 正幸的母亲对着我们,尤其是对着母亲,露出笑容点头致意。我有点担忧,她搞不好注意到了我给正幸送东西的事,所以我并不敢和正幸的妈妈对上眼神。 “哪里的事,我们才是承蒙您关照。” 母亲回答道。就在这单纯的新年问候之时,正幸的母亲突然说出了令我震惊的话: “我们决定月底就搬家了。” 正幸母亲的脸色染成了和她儿子一样的赤红色,洋洋得意地说道:“我要再婚了。” “给您道喜。”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比起新年问候更像是社交辞令,听不出什么感情。“走吧。”她推着我的背,朝着新年卖场的方向走去。正幸知道搬家的事情吗?他怎么看待这件事呢?我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几乎要喷涌而出,却没办法回头看向他们。 回到公寓以后,我钻进被炉里看着电视,可荧幕中的内容却进不了脑子。正幸要搬走了。要是他母亲再婚以后,不再把他一个人丢下的话,那倒也称不上是悲伤的别离。但是我没办法做出什么积极的想象。那个男人在这段时间里,恐怕是知道正幸被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如果他是个有常识的人,就算想要过二人世界,也应该会劝她回家看看孩子的。不如说,那位看上去很认真的母亲,会做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应该就是受了那个男人的教唆。正幸如果与那样的男人住在一起,也有可能会遭遇暴力。我左思右想,却只能想象出一个正幸变得不幸的未来。 如果那个男人也搬到这幢公寓里来,我还可以从他手中保护正幸。但要是他们搬去很远的地方……被禁止无故外出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电视里传出阵阵笑声。明明在看正月的喜剧节目,但我笑不出来,母亲也许会觉得这很可疑。于是我偷偷窥探着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表情,她也没有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完全搞不懂。” 母亲这样说着,就换台到了正在播放歌曲节目的频道。我注意到在她把手伸向电视遥控器的时候,瞥了一眼天花板。也许母亲也觉得正幸的母亲再婚这件事,一点都不有趣。 “哎,随便吧。” 她是对着电视说的呢,还是对着楼上说的呢?彼时,一个念头像是电流似的涌过我的脑海。要是正幸的母亲搬出了楼上的房间,母亲也许就会变回以前的母亲。也许母亲会不再对男性神经过敏,和我继续度过平稳的生活。 也许我也能解放了。 我一方面期待着这桩事,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十分无耻。只要自己能幸福,就能允许那种事吗?难道正幸的存在,对我而言仅仅是用来慰藉我自己的不幸的吗?难道我应该思考的,不是我们该怎么样两个人一起获得幸福吗? 我不能至少问问他们要搬去哪里吗? 在我苦闷地思考这件事时,新学期开始了。距离正幸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但我的烦恼却以出乎意料的形式解决了。 正幸的母亲被道匪袭击了。她的脸受了重伤,是被锐器把脸颊和额头等多个部位割伤的。这条新闻不止在公寓周边,就连学校里也广为流传,被当做一桩大案。因为凶手还未被捉拿归案,使得人们更加在意了。理惠和华子知道了我和被害人住在同一幢公寓以后,虽然二人在学校里和我渐渐疏远,但还是怀着巨大的好奇心,跑来问我被害人是个怎样的人。当然了,我也不可能和她们说,那是一个把孩子独自丢在家里很长时间的垃圾人。 我就含糊地回答她们说我不知道,我也确实不太清楚这案件的详情。我也就只见到过正幸的母亲头上像木乃伊似的缠满了绷带而已。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见到正幸拎着装满了速冻食品的购物袋在街上走。看到他辛勤照顾母亲的样子,我胸口变得火热。 我觉得这就是她把正幸丢下不管而遭受的报应。但与此同时,我也因为不必再担心正幸被饿死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虽然同年级的女生们都很怕自己也被拿刀乱砍人的歹徒袭击,但很快,凶手是女人、动机是怨恨这种流言就甚嚣尘上。女生们觉得,那样的话就与自己无关了,这话题也就慢慢以此作结了。说是正幸母亲的那位再婚对象,其实也在和其他人谈恋爱,就是那个女人袭击了她。 “所以才会砍她的脸啊。” 理惠一本正经地这样说道。再之后,也许这正如凶手所预料的那样吧,月底过后,正幸和母亲也没有搬家,那个男人也再没来造访过这幢公寓。 但对于正幸来说,这很难称得上是幸福。因为我偶尔能见到他母亲,总是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即使拆下了绷带,她脸颊两侧也留下了巨大的伤痕。也许因为她不希望顶着这张脸出门见人,每次正幸从学校回来,总是提着购物袋。 “购物很累吧?” 有一天,我在公寓楼前遇到了正幸,于是这样问道。正幸沉默地摇了摇头,我瞥了一眼购物袋里的东西,有不少巧克力之类的点心。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有什么困难要跟我说哦。” 我虽然这么说了,但在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这件事最难解决的部分也许已经解决了。所以,能不能两个人一起变得幸福这件事,我已经不必再付出全部心神去担心了。这一点,也被正幸看穿了吧。 之后,正幸决定去复仇。 虽然正幸和母亲已经不打算搬出去了,楼上男人的响动,不,性爱的响动也消失了。正如我稍微期待着的那样,母亲对我也不再说那么严厉的话了。当然,和男生交往或出游还依然是禁止的事项,但她允许我和理惠与华子这些女性朋友一起出去玩了。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令我感到足够幸福了。而刚升上初二,我就被同一个社团的男生告白了。然后我们开始交往。当然,我非常细心地避免这件事被母亲发现。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位男朋友叫作白井光喜。他是吹奏乐社的长号手,虽然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男生,却是个很幽默也很温柔的孩子。因为这件事,我突然不和大家一起玩了,这引起了母亲的注意。虽然她和我说,要是在社团活动中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她倾诉,但我也不可能和母亲讲那些事。 如果我们俩人在一起的事情被母亲发现,那最终无疑会使我回到过去那些憋屈的日子里。这样说来,不去和男生谈恋爱不就好了吗?但也许彼时的我,觉得这种必须保密的恋爱格外富有魅力。不如说,如果母亲是一个能理解我和男生交往的人,当白井和我告白时,我想就会因为他不是个多有趣的人而拒绝掉他。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也许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幸而我们在同一个社团,没必要为了做约定而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机会必须躲避着母亲的耳目来办事。母亲推销保险所负责的区域在隔壁町,所以只要避开她工作的区域,我也不必担心在路上被她遇到。说到底我们毕竟是中学生,约会也不过是去商场的美食广场和游戏厅逛一逛罢了。到了今天,我都想不起来当初和他聊些什么了。大概因为多数时候,其他吹奏乐社的孩子们也在场,只有我们俩人度过的时间屈指可数吧。 虽然我和白井独处的机会并不多,但还是被母亲知道了。这事儿完全没什么先兆。当时是该增减衣物的季节了,学校发了夏季制服。母亲下班回家后,我觉得时机正好,就去找她要钱来买新衬衣。我们中学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底下配兼用于衬衣的T恤衫和吊带背心。一年级的时候,学校规定只能穿白色的T恤衫,但今年开始也可以穿黑色的了。理惠和华子买了黑色的,说这样不用担心它太过透明,我也因此想买一套黑色的。 “你还真是有脸跟我说这些啊。” 母亲的眼神和语气都冷冰冰的。就算再和她提起买吊带背心的事,她的表情也没有缓和的迹象。但我不就是说个衬衣的事情吗?为什么就得被她这样骂? “幸奈,上周五放学后,你和谁在一起?” 我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腋下唰唰地渗出冰冷的汗水。那天,我和白井一起去了商场的美食广场。那里刚开始贩卖刨冰,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吃。 “我和社团的朋友们在一起。” “理惠也在?”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别撒谎了。你是在和一个男生独处吧?妈妈都听说了哦。” “从谁那儿听说的?” 有人向母亲告密。 “那是你该关心的吗?” 她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我从她的声音里,稍微听出一点“出大问题了”的感觉。母亲的工作也许算是社交性比较强的,但她在职场上认识的人没道理会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公寓里的人倒是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但又没人和母亲关系好到会向她告状。 刹那间,我意识到一个大问题。不是有一个人经常提着那个商场的购物袋吗?那人和我很熟啊,那人就是正幸。但是他看见我和男生走在一起,怎么会和母亲告密呢?不对,正因为是他,才会去告密。我本应当和他一起相互帮助着活下去才对,但他看到了我和其他男生走在一起,这一定让正幸感到被我背叛了。 母亲让我给她白井的电话号码。我别开眼神,说不知道。她就拿起电话听筒,说要让学校以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罪名惩罚我。我没办法,只好把吹奏乐社的名单交给了母亲,给她指了指白井的名字。母亲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白井当时去补习班了,不在家。于是母亲就对着白井的母亲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你到底是怎么教育你家儿子的?万一出了事儿,你们家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万一出什么事儿啊?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我都不知道明天到底该怎么去学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学校明天要是能原地爆炸就好了。真希望等明天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完蛋了。我脑子里想着这些无法挽回的事,母亲在边上继续对着电话一通乱骂。 “顺便一问,你老公上的是哪所大学啊?……哎呀呀,听都没听说过。那看来跟你们说什么要你们好好教育儿子,恐怕也是白费口舌了吧?” 快别说了!我冲出门外,想要远远地逃开。我想要逃到母亲追不到的地方去。但是,我却不知道该逃往哪个方向。既然如此,就藏起来吧。于是我去了走廊下面,但那里已经有一位客人了。 是正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是母亲又没有回家吗?是又被母亲赶出来了吗?是和母亲吵架了吗?但随便怎样都好。因为这个时候明显是我比较不幸。但是,发生这种事,正幸也有责任。我想要责备他,我想要骂他,但话到嘴边,当我看到他的脸时,却是眼泪先行喷涌而出。我流着泪,无力地坐到了他身边。正幸就像是想要鼓励我似的,无言地靠在了我身上。 “救救我吧……” 我低头抱着膝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救救我。我以前救过你吧……现在换你来救我吧。” 正幸没有回答。这时,一楼的房门打开了,母亲在里面叫着我的名字。无论有多么艰难,我也只能回到那个人身边去。 “抱歉,忘了我刚说的吧。” 我向正幸留下这样一句话,就回到了家中。大概是因为那些念头和白天积攒的压力都释放干净了,母亲已经不再生气了。 “到头来,人生在世不过是被好运和厄运所决定的。被奇怪的男人玩弄,这种事也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这是我听母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夜里,公寓楼起火了。火是从正幸家燃起来的。官方说法是他母亲吸烟时不注意而导致的,但我认为是正幸纵的火。毕竟,我刚刚拜托过他救我,当晚就偶然起火,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知道母亲会问罪于我,所以救了我。证据就是…… 当天晚上,我确确实实听到正幸在窗外喊了一声:“姐姐!”我以为是梦,翻了个身,却看到天花板熊熊燃烧着。我急忙从窗外逃了出去。在我不顾一切地逃出去以后,突然想到不能不去救我的母亲。于是我回到窗边,对着里面大喊:“妈妈!妈妈!”但她却始终没有醒来。我后来才知道,母亲似乎是吃了安眠药。她不是那一夜才开始吃安眠药的。母亲当时正在精神内科就诊。她最初去接受诊断,是正幸的母亲带男人回到公寓楼的时候。那时母亲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垮掉了这件事。 假如母亲至少能告诉我,她在看精神科这件事,我对母亲也许就会更为宽容。这样的话,也许我也会好好告诉自己,在母亲治好病以前,要好好守护她的心,不去和男生交往。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去向正幸求救,母亲也不会因此而死。 那场公寓大火不仅杀了我的母亲,也杀了正幸的母亲。 哎,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似乎只会增加正幸杀害的人数。但是这些有一半都是我的错。 因为公寓楼被烧没了,母亲也死了的缘故,我被送去了儿童福利院。因为福利院在隔壁町,所以我也转学了。因为我没再见到白井、理惠和华子的脸,就离开了那所学校,所以正幸算是做成了我所期望的事。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正幸。我听一些流言说,他搬到了很远的农村里,和亲戚住在一起。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但在我心中的某处,却时不时想着,但愿他能在这片星空下幸福地活着。正因如此,仅仅是擦肩而过,我却一眼认出了正幸。 那是上个月的事。我为了买一个新的吸尘器,去了车站前的电器商店。我在店门口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觉得那人我在哪里见过。虽然欠缺了些许光泽,但那红草莓似的脸颊,一下子就将我的记忆带回了过去。 “正幸!” 我朝着他的背影叫住了他,他闻言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脸上有些吃惊的表情,所以我知道他也想起我了。我那时别提有多开心了。 “你过得怎么样?” 我本应注意到他面对我的询问时不发一语的神情。但我那时实在是太开心了,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情。 “我从那以后,虽然不能说很顺利吧,但现在过得很好呢。对了,我现在在微笑面包上班。就是做当初那个蜜瓜包的公司。不过工资不算多,日子稍微有点拮据。我今天是来买吸尘器的。其实啊,我现在正在和人谈恋爱呢。他要来我家里了,我可得把家里收拾干净点才行。啊,对了。” 我从手提包里掏出笔记本,扯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递给了正幸。 “正幸有时间的话也要来玩哦。好吗?” 他是回答了“啊啊”,还是回答了“哦哦”呢?我没太听清楚。但正幸收下了那张纸条,然后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他说了一声再见,就挥挥手离开了。 我目送着正幸的背影。那个身材小巧的男孩子,我最珍视的草莓小子,身高完全超过我了呢。他变成一个大男人了。因为有我,才有今天的他。因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这种感情,即使需要追逐他,我也必须传达出去。 一周后,他在同一家电器商店,在和我重逢的地方,挥舞刀具,砍死了三个人,砍伤了十二个人。 他没能度过幸福的人生,但他听我说,我的生活很幸福。我甚至还告诉他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你是托谁的福才能获得幸福的啊?”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他一定是再度感到被我背叛了。 也许他根本就没把我当作姐姐来看待。我们之间有五岁的年龄差。虽然在那个时候,这使我们无法将彼此当作恋爱的对象,但如今已经是完全可以相爱的了。重逢的时候,我怎么就没能察觉到这一点呢? 正是因为正幸唯一的心灵支柱背叛了他,那种绝望感驱使着他犯下了这桩血案。 全部都是我的罪孽。 全部都是我的过错。 请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要治他的罪,请你们惩罚我吧…… *** 谁啊那是? 当我把天野幸奈做的事告诉黑田正幸以后,他第一反应是这个。他不像是在故意摆出讨人嫌的态度,而更像是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字。 我拿着记录了天野幸奈证词的录音机,心想这东西要是给我那位热衷于电视剧的老婆听,她一定觉得有意思。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给黑田听了录音。然后我再一次询问他,天野幸奈的事。 “那个恶心的女人啊。” 黑田这样嘟囔了一句,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了自己的经历。看来他虽然想要行使自己的缄默权,但对于幸奈证词中的一些内容,却实在是想要反驳。 以下,我简单汇总了一下黑田的证言。 *黑田从未被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母亲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沉默地过日子,是因为楼下的住户——也就是天野幸奈的母亲,动不动就打来讨人嫌的电话。 *黑田母亲的男朋友很宠爱黑田。 *黑田那位温柔的母亲之所以会变得不正常,不仅仅是因为脸上受了伤。有人多次向他母亲与男友的公司发去信函,告发此二人有虐待儿童的行径。她的男友因此罹患了神经衰弱,和她解除了婚约。此后,她就变得不正常了。她怀疑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幸奈的母亲。 *跟幸奈的母亲告状说她和男人约会的人,并不是黑田。 *纵火的人是黑田。原因是他不堪忍受母亲对自己的虐待,和天野幸奈没有半毛钱关系。 *黑田确实记得自己在电器商店遇到了幸奈,但他当时没想起来那是幸奈,只觉得遇到了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突然和自己搭话。他也确实是被这件事搞得很烦躁。 最后,黑田说他犯罪的动机是“因为厌倦了自己充斥着厄运的人生”。对于这个荒谬的动机,我是绝对没办法有所共鸣的,但有一说一,他这辈子确实够倒霉的。 与天野母女相遇这件事,恐怕也是他人生中诸多厄运的一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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