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人

叛逆女儿,完美母亲  作者:凑佳苗

X日晚上九点后,在地处N县N市的“自然之森公园”中,公园管理人员在户外烧烤广场发现了奥山友彦(25岁)的遗体。奥山的腹部和胸部被利器刺伤多处。目前警方正在调查审问与其共同来到户外烧烤广场的一名女性(23岁)。

证言1母亲

友彦是个温柔的孩子。他似乎没有过叛逆期。我身为家长,甚至都没听过儿子大声说话。他就是这样一个稳重的孩子。这孩子也没什么主见,我作为家长甚至会因此而焦虑。像是地方上举办儿童聚会这种活动的时候,不是会准备些零食和点心吗?要都是同样的东西,那倒也大可不必急着去抢。但他们都一般都会准备几种口味的零食,你看,譬如说薯片,不就会准备盐味的、原味的和海苔盐味的吗……大家都急吼吼地冲上去,只有那孩子总会排在队伍最后。我问他说:“你其实想要别的口味吧?”他也只是笑嘻嘻地和我说,确实就想要这个口味。

我很担心这孩子能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中生存下来,但他学习很好,也很擅长使用电脑。最后也没让家人担忧,成功地去了业界相当著名的一家公司就职。他小时候从来没带朋友回过家,但上班以后,倒是经常在家里谈起朋友的事情。我忽然觉得,似乎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因而觉得颇为寂寞。

是什么样的朋友?那时候从他说是网友的人那里收到过鲋寿司[鲋寿司,一种起源于日本滋贺县的发酵食品,有着独特且浓烈的气味。]。他和我们说:“我们在互相送对方一些很臭的东西。”然后他寄给对方一些臭鱼干[臭鱼干,顾名思义,一种起源于日本伊豆诸岛的发酵食品。],笑得很开心。我们娘儿俩和丈夫,三个人一边喊着“好臭、好臭”,一边热闹度过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真令人怀念。当然了,他和职场上的同事们也关系良好。有一天,家里收到了一个网购的大包裹,里面装着一套户外烧烤用具套装。他很兴奋地说,是要和年轻的同事们一起去户外烧烤。大概是因为我儿子不太擅长运动,他休息日往往是在家中度过的。现在,居然能听到他表情生动地讲述野山上的见闻。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户外烧烤广场,遭遇那种事……

自从我感到儿子已经羽翼丰满,独立飞行了,我就开始期盼能有个孙子。我很希望能找到个可爱的儿媳妇,也托付自己的熟人,帮我儿子安排了几场相亲,但无论哪一场都不太顺利。他不善于言辞也不太主动,似乎让这些事不太容易有所进展。只要和友彦这种温柔的男人结了婚,一定就能领悟到他的好。但是现今的女性似乎更重视当下的享乐,她们大概觉得那些巧言令色的男人更为讨喜吧。但我倒是也没有那么着急。现在也已经是晚婚化的时代了,况且对于友彦这样的孩子来说,多一些时间的积淀,他那些优点应当会显得更加耀眼。

所以当友彦对我说,最近想带一个女性来家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在做梦,几乎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我问他,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回答我说是个很温柔的人。被友彦这样一个温柔的孩子评价说是个温柔的人。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觉得他一定是和一位真正的好人有了命中注定的相遇。他给我看了手机里的照片,我觉得那是一位可爱的姑娘。

但那个女人,樋口明日实……是一个像恶魔一样的女人。

***

我成了杀人案的嫌疑人。面对这样的我,母亲在法庭上一边流着泪一边作证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能做出这种可怕事情的孩子啊?我也从没强烈地期望她能在学习或是运动方面名列前茅,只希望能养育出一个有同情心的、温柔的孩子。我所期望的明明只有这些而已……”

她的证词并没有错。对此我最初的记忆是在幼儿园的时候。

我小时候是住在团地[团地,和制汉语词,指密集廉价住宅区。比较接近中文语境中的“小区”或“社区”,但二者定义略有不同。故而译者在此保留原词。]里面的。每天早上,我都必须和同一个团地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学。附近的公立幼儿园分为年幼和年长两个学级,我们同一个团地里面有大约十个学童。监护人是值日制的,每次由两个大人陪同。两个大人在队伍的头尾两端,孩子们在当中排成两列行进。不知道是为了防止孩子跑到机动车道上去,还是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这么规定了,总之孩子们必须牵着旁边那位孩子的手。从团地到幼儿园大约有八百米远,按照小孩子的步伐,要走十五到二十分钟。但当时,我总觉得走了一个多小时。

第一次去幼儿园那天,年长班的一位母亲说,要规定一下队伍的顺序。于是她让年长班和年少班的孩子们按照自己身高的顺序排成了队伍。我和平时关系很好的夏树,两个人个子都很矮,所以顺理成章地牵起了手。但是身后的队伍里却像是着了火似的响起阵阵哭声。唯香和我一样是年少班的,她不想和年长班的幸直牵手,于是哭了起来。她哭着说:“我想和小夏一起嘛!”于是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观望着的母亲,就走了一步,靠近了过来:

“明日实,请你和她换一下。”

不是“能不能换一下”,而是“请你换一下”。这是母亲一定会说的台词,请你这么做、请你那样说,无论语气再怎么温柔,这都无疑是一种命令。但当时的我,觉得大人们大概都是这样说话的吧。

“这样……真得可以吗?”

唯香的妈妈很抱歉似的对母亲这样说道。对此,母亲的表情得意洋洋,回答道:

“没事,我一直都教育明日实,要她做一个对谁都温柔的孩子。”

说这样的话也许会得罪幸直的父母,但这样一来,他应该就会在集合前先擦擦鼻涕了。幸直很胖,鼻子下面要么就是一直挂着鼻涕,要么就是挂着白色的、亮闪闪的、干结的鼻屎。

我刚想说:“我也想和小夏一起。”唯香就插进了我和小夏之间,紧紧牵着小夏的手不放开,我也只好去了队列的后面。唯香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和我说。我悄悄看了一眼母亲,她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我想着这样也好吧,然后将手伸向幸直。“切,女人吗?”他像是捏住什么脏东西似的牵起了我的手。

“只能忍忍了。”

幸直一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这样说道,一边攥过了我的手。他的手热腾腾、湿漉漉的。

即使如此,我也没觉得难受想哭。毕竟我们又不是要这样度过一整天,毕竟我们又不是要两个人一起做作业。虽然他的鼻涕很恶心,但也没沾在手上。托他的福,从幼儿园放学回家时,母亲为了奖励我,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泡芙。只要换一下牵手的对象,就能获得这样的奖赏,那还真是小事一桩。

此后,幸直每天都像理所当然似的牵着我的手去幼儿园。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距离,所以也很自然地会聊点什么。他问我说:“你喜欢哪个宝可梦?”我说皮卡丘。结果他开始擅自给我起外号叫“明日丘”。虽然这令我有点不满,但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我也就没阻止他。我也没反过来问他说:“幸直喜欢哪个宝可梦呢?”我记得幸直当时好像和我说,希望我能称呼他为什么什么来着。但我也没什么叫他名字的机会,事到如今也不记得他要我叫他什么了。他也没有因为我未曾这么称呼他而抱怨过。

有一天下雨了,因为要打伞,所以我们没有牵手,而是排成一列去上学。我早上起来就觉得,下雨可真是令人开心,但当时没察觉到这是因为不必和幸直牵手的缘故。天气逐渐变得炎热,幸直的手从湿漉漉变成了汗涔涔的状态,但我还没来得及觉得讨厌,暑假就来临了。天气逐渐转冷,幸直的鼻涕也变多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脏了,于是对他说:“擦擦鼻涕吗?”然后抵触地打开自己还没开封的宝可梦面巾纸。幸直一脸不情愿地接过面巾纸,拿出一张来擦了擦鼻子下面,粗鲁地说了句:“这样行了吧?”然后若无其事地将用过的纸团和剩下的面巾纸一起塞进了口袋。我沉默地点点头,后悔自己不该把一整包都递给他,递给他一张就好了。但我回家以后,母亲发现我罩衫的口袋里没有那包新买的面巾纸,就问起了这件事。我告诉她,我把面巾纸给了幸直,她再次夸奖了我。

只要做了温柔的事,就会被母亲夸奖。我虽然觉得很高兴,但也没到会想要从今往后对幸直更亲切的地步。

再之后,天气寒冷了起来,我得戴着手套去上学。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因为幸直的手汗而发愁了。虽然他鼻子下面还是三天一次地挂着鼻涕,但更多时候还是上学前就擦干净了。幸直红彤彤烂糟糟的鼻子下面,看起来被寒风吹得生疼,比起嫌脏,我更觉得他可怜。我没再问过他:“要不要擦擦鼻涕?”

很快一年过去,到了二月末,我得了感冒。即使是幼儿园里流感和肠炎四处蔓延的时候,我也一次都没中过招。正因为我一直都过着这样与疾病无缘的生活,所以即使是如今长大成人以后,只要稍微有点发烧,脑子变得昏沉,情绪就会变得十分低落。那天早上,我的体温是三十六度八,但为了拿到全勤奖,我还是去上学了。当天不是母亲负责送孩子们上学,但她还是跟着我一起去了。我以为母亲肯定会牵着我的手去幼儿园,但她说了一句:“我就在后面跟着哦。”然后便让我像往常一样进入队列。

“我不要……”

我对着母亲离去的背影这样说道:“不牵着妈妈的手,我……我就不走。”我一边说着,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明日丘?”

幸直一边犹豫不决地看着我的脸,一边担心似的牵起了我的手。那天是很冷的,但我们都没有戴手套。当我微热的手与幸直微热的手触碰在一起时,我感到特别恶心,一下子就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要!”

这次我是对着幸直说的。我眼看着幸直的脸变得通红。在我正觉得有些恐怖的瞬间,他双手将我推倒在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时母亲走了过来。她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温柔地掸掉我裤子上的土。仅是这样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但我彼时受了双重的打击,正期望着母亲温柔的话语。“没事吧?疼不疼?”这种程度的就足够了。

“对不起啊,幸直。明日实今天感冒了,有点耍小脾气。”

她向幸直道歉了。幸直的母亲只在自己负责送孩子们上学的时候才会来。因此母亲也许觉得,这种时候必须直接向幸直本人道歉才行吧。但她向推倒我的人道歉,这我无法理解。现在想来,她是在因为我拒绝了幸直而道歉吧,不,我觉得她是因为这件事被周围的大人们看在眼里,必须想办法补救,才这么做的。但五岁小孩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虽然是会口无遮拦地说出些什么,可这种程度也是不能允许的吗?幸直吸着鼻涕,抽泣了起来。

“明日实,你也快向人家道歉。”

母亲半强制性地压着我的头,我用抽抽搭搭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幸直一边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一边偷偷瞥向我这边。母亲的视线没在幸直的脸上停留半刻,她一面对周围的大人讪笑着,一面对我说“果然今天还是休息吧”,然后就牵着我的手回了家。母亲并没有怎么对我发火,但当她对我说“快换上睡衣去睡觉吧”的时候,语气中明显带着不满。我也反省,这一定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我已经很温柔了吧。我特别难过,躲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泣着。

第二天,我很担心幸直是不是还在生气,所以忐忑不安地去了集合地点。可那里没有幸直的身影。快到出发时间的时候,幸直的母亲才出现。她说:“幸直说不想和大家一起去上学,我骑自行车送他吧。”然后这个大妈一边厌恶地低声嘟囔道:“再过一会儿……”一边转身离开。母亲对着她的背影,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低头致歉。

因为年长班少了一个孩子,所以我得以和唯香牵起了手,而小夏则变成了一个人走。当我们戴着手套的手牵在一起时,唯香就向我提起“你感冒好了吗?”或是“昨天你看没看魔法少女?”之类的话题。“看了看了。”我一边和她聊着天,一边想着,要是一开始就和唯香牵手就好了……幸直乘坐的自行车超过了我们的队列。幸直像是想要藏起自己的脸庞一样,把头埋在母亲的背上,唯香目送着那个背影,对我说道:

“都是因为明日实对他态度太差了呢。”

恐怕,无论是母亲还是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吧。自那以后,幸直直到毕业,都没有再和小朋友们一起去过幼儿园。

证言2教师

我带过奥山友彦的三年级和六年级。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一个很老实的孩子。他好像一次都没有在课堂上主动举手回答过问题吧,因为老师总是将问题分给那些积极举手的孩子,到最后从结果上来讲,整个课堂就变成了只有那五六个学生才学到了东西的窘境。所以,当遇到了什么简单的问题时,我就会让那些没举手的孩子来回答,好让他们都多留心听听课。友彦的情况是这样的,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好好站起来,但大部分时候都赤红着脸,忙着擦掉自己额头渗出的汗水。他明明知道答案,可是一被周围的人关注,脑袋里面立刻就变得一片空白。他是给我这样一种印象的。但他即使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也是能说出正确答案的。他的问题大概是社交恐惧症吧。

他不太擅长运动,但似乎也并不讨厌运动。运动会的舞蹈他也跳得很开心。但他很不擅长躲避球。他似乎是很抗拒用球去砸人。在内野的时候,他只顾着逃走,而到了外野,又只给队友传球。那时候用的球不是那种坚硬的球,而是很柔软的球,所以我出声提醒他:“这球砸到人也不会疼,所以别担心,砸向敌人怎么样?”他听完,露出了一副实在很困惑的表情。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不过,学习相关的事情,我从不担心他。比起学习,我比较担心另一点——他在休息时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午休的时候,虽然我也曾策划全班一起玩或者班集体活动之类的事情,以此避免有人被孤立,但还是没办法决定每个课间要做的事情。要是提出什么,班上的同学一起去上厕所吧!那也很怪异,不是吗?当然了,也有别的孩子是独来独往的。但都是独来独往,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的。有人醉心于读书,快快乐乐地远离那些聊天的孩子们。有人则是羡慕地望着那些聊天的孩子。友彦就是后者。他绝不是被人孤立于团体之外了。我们学校非常重视道德教育,所以虽然也有学生因为家庭内部的原因而不来上学,但因为校园霸凌等等校内问题而拒绝上学的孩子,应该连一个都没有。友彦只是无法将“带我一个”说出口罢了。也许他曾经鼓起勇气说出来过一次。但他忍着羞耻说出来的话,却没能传达到那些大声聊天的孩子们之中,这让他以为自己被无视了。他也许就因此而受伤,从此不再能够主动接近其他孩子了。我个人是这么想的,推测对于教师来说是很重要的。近几年似乎出现了很多缺乏想象力的年轻老师,没办法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察觉到迹象。

我没有鼓励过友彦要努力和别人搭话。即使这件事对普通的孩子来说是很简单的,但如果自己一直在旁边催他行动起来,那对于情感纤细的孩子来说,也会像刀子一样刺伤他的。我从加入了小团体的孩子们当中选出了一位,让对方来将友彦拉进来。不能选那种会误会成自己被选中了的孩子。领导型人格的孩子本身就带有压迫感,从中选择合适的孩子也很难。必须找一个可靠并且温柔的孩子才可以。然后,我找到了一位绝佳的人选。友彦成功加入孩子们的小团体后,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友彦六年级时,我再一次负责带他,那时候再也没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了,他在上课的时候也有好几次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那孩子已经没问题了。我就这样将他送出了学堂……自己的学生比自己先死,对教师来说,再没什么比这更难过的事了。而且他为什么会被杀呢?到底有什么理由会让那样一个温柔的孩子被杀呢?不是说凶手是和友彦交往中的女性吗?要是我当时能帮友彦介绍一个女朋友的话就好了……

这种事就算现在后悔,也没办法了呢。

***

那是小学四年级时的事了吧?根据花名册的编号坐到我身后位置的那个男生,叫做修造。他大概是身子骨比较弱吧,每两周都会呕吐一次。每次都是在午餐后,第五节课刚开始的时候。现在想来,搞不好和他个人好恶没什么关系,而是有什么食材是他的身体无法接受的吧。如今食物过敏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常识,但当时完全没人想到那里去,也许他家长和本人也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吧。在教室里,最主要的问题并不是他为什么会呕吐,而是呕吐之后要怎么清理干净。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完全没理解状况。上着上着课,突然就听到咕咕咕的声音,我还以为是青蛙在叫。但伴随着他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股酸味飘然而至。邻座的女孩惨叫一声,站了起来。但另一边邻座的男孩,大概因为他和修造以前就是同班同学,所以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又来了。”

“谁去把抹布拿过来?”

老师说完,三个女生就站起来去了走廊,带着抹布和水桶走到了修造的座位边。我想老师是知道修造的身体状况的,所以他走到修造身边时,已经戴上了橡胶手套。可按他吩咐拿着毛巾清理地板的孩子们,却都是光着手在清理的。

“明日实,你也来打扫。”

我正傻坐着,忽然被老师叫到,便慌忙地抄起抹布,和其他孩子一样开始清理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板。虽然老师没让邻座那位哭泣的女生帮忙打扫,也没让另一边邻座那位把桌子挪远的男生帮忙打扫,但我也并不觉得他们狡猾。与之相比,那些从远处的座位上赶过来帮忙的孩子倒是很触动我,这些孩子很了不起。这些孩子都是第一学期的年级干部候选人。率先赶过来帮忙的是班长千沙。说到班上聪明的孩子,那就是千沙了。说到班上靠谱的孩子,那还是千沙。

放学前的班会上,老师让参与清理呕吐物的孩子们站了起来(当然也包括我),然后在大家面前表扬了我们:

“修造同学回来的时候,很多同学一脸厌恶地说着什么好臭、好脏。但呕吐不是他能控制的。诸位同学也有过这种时候吧?也许是在去远足的大巴车上晕车恶心,或者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忍不住呕吐。同学们好好想一想,如果你遇到那种事的时候,别人对你采取同样的态度,你会怎么想呢?老师认为,这几位可以立刻行动起来的同学,是能够对他人的境遇感同身受的,温柔的人。老师希望这份为他人着想的心,可以在这个班级当中扩散开来。”

听完老师的话,大家都开始热烈地鼓掌。但这不过是一场“呕吐物清理组”的认定仪式罢了。在此之后,谁也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岂止如此,在第一次轮换座位的抓阄活动上,抽到了修造邻座的女生哭丧着脸,和老师说自己实力太差,想要坐到第一排去。她又不是抽到了最后一排,而是从前面数第三排。这几乎就是明摆着说,自己不想要和修造做邻居。我在第一排靠走廊的位子,而且还是第一排的孩子中最矮的。即便如此,老师的视线从第一排靠走廊的位置一路巡视到靠阳台的位置,最后还是看回了靠走廊的位置,然后对我说:“明日实,你去和她换一下。”第一排别的孩子们倒也没戴着眼镜,选我仅仅是因为呕吐物清理组的其他成员不在第一排。

“好的。”

我立刻开始搬家。千沙走过来帮我一起搬东西,然后瞥了一眼和我换座位的女生,对我说:“她可真过分。”但我只回给她一个暧昧的笑。那孩子讨厌修造。我倒也并不是喜欢修造,只是还没讨厌到需要在全班面前和老师诉苦的地步。而且,如果我邻座是个很帅气的孩子,我恐怕还会觉得有些遗憾,但很幸运,我邻座是个无所谓的人。这间教室里倒是也根本没有那种我特别想要让他成为邻座的孩子就是了,因为他们主要都是一群对千沙展开攻势的窝囊废。

这反而是件好事也未可知。被认定为呕吐物清理组以后,无论座位相隔多远,在修造呕吐的时候我都必须离席赶到现场。比任何人都要迅速地采取行动,我不喜欢做这种事,要是因此被人推举为班长候选人就麻烦了,因此被人暗地里说成是爱出风头的人,这也很烦。但如果修造就坐在我旁边的话,就应该不会有人这么想了。那天放学后,老师将我叫住,对我说:“修造同学就拜托你了。”

清理呕吐物这种事,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老师在清洁用品柜里面准备了儿童用的橡胶手套,清理完呕吐物后也不需要用洗手池那里的绿色酒精肥皂,而可以用老师从家里带来的山莓味香皂,除菌喷雾也不仅仅是喷手,还可以喷遍全身。虽然应该是有很多孩子觉得很脏,但千沙是不会允许他们把这话说出口的。

但是,修造一次都没有感谢过我。我擅自给自己解释说,一定是因为每次他呕吐完了就立刻去了医务室,然后就回家了,第二天再感谢什么的比较羞耻。修造这个人很害羞,不太爱讲话,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也许这是呕吐病的缘故,也许没有呕吐这档子事他也是这种性格,我不知道。总之他从没有在课上回答过问题,课间休息时也总是眺望着教室后面养着泥鳅的鱼缸。他的笑容,我只见过一次。在手工课上,我们要用橡皮泥制作出自己喜欢的动物。我捏了一只猫,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周围的同学,却发现修造不知怎么就捏了一条泥鳅。我心下有点震惊,他原来这么喜欢这动物啊。为了掩饰我的惊讶,我急忙和他说:

“泥鳅很可爱呢。”

修造露出满面笑容,点了点头。

我没和母亲提起过呕吐物清理组的事情。因为我和母亲聊天,大都是在吃饭时间,要是吃饭时聊起呕吐物的话题,恐怕她会生气吧。但是母亲从第一学期后的家长会上归来时,却显得很开心,以至于她不仅给我买了泡芙,还给我买了草莓蛋糕。她说是从老师那里听来了呕吐物清理组的事情。

“妈妈可要好好夸夸你了。第二学期也要对修造同学这样温柔哦。”

听她这样说完,我是怎么想的来着?“啊啊下学期也必须这样才行吗?”我没办法将它当成一种殊荣来看待,但应该也没到厌恶的程度。

第二学期第一天,老师将自己制作的座位表分发给了大家:

“上学期的时候,老师还是不是很了解各位同学,才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了座位。但从第二学期开始,老师为同学们决定了最适合的座位。”

我同桌依然是修造。准确来说,是修造的座位被呕吐物清理组团团围住了。“作业做好了吗?”“午休时间大家都会出去玩,修造也多出去玩玩吧?”我只要一边看着其他孩子照顾修造,一边两周一次地清理呕吐物就可以了,这算是件很简单的差事。没人推举我做班值日生,也没人推举我做班长,最后我和修造一起去做了没人肯举手竞选的工作,也就是饲养班里的泥鳅。这也是件很简单的差事,只要和修造交替着给泥鳅喂食、给鱼缸换水,仅此而已。有很多孩子觉得徒手触摸泥鳅很恶心,但我对此没什么恶感。以至于我有些怀疑,他们触碰泥鳅的感觉,和我触碰泥鳅的感觉,是不是其实是两种感觉呢?

第二学期也过了一个月,到了十月的某天,出事儿了。第二节体育课下课以后,大家回到教室,千沙突然大喊一声:“什么啊这是!”在她的桌子上,有人用黄色的粉笔写下了“去死!”两个字。桌子上遭到涂鸦的是我们呕吐物清理组的成员。另外两人的桌子上写着“笨蛋”和“丑八怪”。而我的桌子上写着……“喜欢”。“太过分了,是谁干的?”全班陷入骚动,老师也赶了过来,将第三节课从正常教学改成了班会。

犯人很快就被锁定了,是修造。修造因为身体不好,体育课在旁听。下课后,他比所有人都早一步回到教室,在无人的教室里开始涂鸦。这件事,隔壁班的很多孩子都看到了。老师让修造站起来,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修造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老师继续说道:

“修造同学是个温柔的孩子,可你为什么要写去死啊笨蛋啊丑八怪啊这些恶毒的话呢?你写‘喜欢’,可就算修造同学喜欢明日实同学……假如说明日实同学也喜欢修造同学,用你这种方式去告白的话,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开心吧?”

教室内的视线全部都聚集到了我身上。一多半的孩子都在那里坏笑。为什么我非要被人用这种眼神盯着看啊?我感觉就连老师,也带着微笑看向我。

“对吧,明日实同学。”

“我……我并不喜欢修造!”

我喊叫似的说完,就趴在了桌子上。紧接着,修造站在原地,开始呕吐了起来,但我根本就不打算抬头。另外三位呕吐物清理组的同学也一样,刚出了这种事,谁也没有打扫的心情。于是放着满地的呕吐物不管,老师将修造带出了教室,向医务室走去。我慢慢抬起头,和千沙对上了眼神,心想她一定会说点什么安慰我的……

“明日实,你说话的方式太伤人了。修造太可怜了。我们几个桌子分别写了更恶毒的话,还不是忍下来了?”

另外俩人也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倒是宁可他说我去死、笨蛋或是丑八怪。但我实在没力气反驳什么了。从第二天开始,修造就不来学校了。

证言3友人

我和友彦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同一所学校。乡下的公立学校,成员大抵上是不会有什么变动的,但我和友彦变成好友,已经是进入高中以后的事了,契机是我们一起加入了电脑社。我和友彦都不擅长运动。你看,我看起来也不像是擅长运动的样子,当然,肯定也不是受异性喜欢的那一类人。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高中时代比初中时代开心多了。因为我们上的那所初中,除非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否则每个人都必须加入运动社团。你想想看,那可意味着每天都要强制性地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啊。我看着乒乓球不是很考验运动神经的样子就选择了乒乓球社,以后才发现乒乓球很考验反射神经。果然,还是那些在体育课上到处活跃的家伙们比较厉害。友彦是柔道社的。不过那东西,胖子大抵上也不可能很强。但是上了高中以后,终于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虽然周围的同学都觉得,我们肯定净顾着用电脑看小黄片了,但其实我和友彦还算是相当认真地在做事哦。证据就是,我现在就在做游戏制作相关的工作。

哎呀,开心与否和受不受欢迎,本来也是两码子事啦。不过,因为我们高中单身的比例很高,我也没觉得特别不幸。我和友彦一起加入了桃濑桃的粉丝俱乐部,聊起这位心之恋人的话题,气氛也相当热络。啊,但是,虽然挺奇怪的,但友彦也喜欢过别人,名字叫……

叶山美智佳。你懂吧,就是那种人。那种对男人卖骚的女人。明明只谄媚于那些被自己盯上的男人就好了,却还希望别人说自己是个温柔的女人,误把自己当成什么全民偶像,对随便哪个男人都过分亲热的家伙。课间休息时,这女人拿出一袋包装得很可爱的糖。我只是座位恰好离得比较近,这女人就凑过来,带着笑容说:“需要补充糖分吗?”然后在我桌子上放下一颗樱桃味还是什么味的糖。我是很清楚,自己只是那群男人中的一个罢了,但友彦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似乎期待着,对方是不是多多少少对自己怀有一些好感。但是他会对此产生误会,也绝不是怪事,毕竟也不是一两块糖果那么简单。

是叫作“毛藏”来着?她说自己养的狗和友彦长得很像,还拿手机给他看照片。这样一来,无论那条狗长得多么髭毛乍鬼,友彦都会觉得自己得到了特殊的待遇。所以友彦就查出了美智佳的生日,还为她准备了礼物。并不是戒指或是耳坠这种礼物。友彦选了一个虎头犬的毛绒钥匙链,和毛藏是同一个犬种的。放学后,我陪他一起在鞋柜那里等着。美智佳和朋友一起出现以后,她拿着那个钥匙链说:“呀!好可爱啊!”当场就把它挂在了包上。友彦可开心了。然后过了几天,那时候其实友彦去和她告白也不奇怪吧?但没有,他还没做到告白那个程度。他为了这天,买了一个封面是小狗插画的笔记本,把自家的电子邮箱地址写在了上面。然后他把这个笔记本给了美智佳。

“好恶心。”美智佳哭了出来。她还说,友彦查出她生日这件事也很恶心,要是当时没收下礼物就好了。从那以后,友彦就不再信任女人了。

所以,当我收到友彦的电子邮件,说想和一个女人结婚时,我光顾着为他高兴,却没注意到那件事,想来真是难为情。那个女人是不是美智佳那个类型的呢?我为什么没有确认一下这件事呢?樋口明日实的确在脚踏两条船吧?但是,其他的牺牲者其实还有不少吧?也许她就是装出一副温柔的面目,图谋着钱财之类的东西,才接近了友彦。

我听流言说,叶山美智佳和一个医生订了婚,却被人发现自己在夜总会打工,婚事也因此而告吹了。那还真是苍天有眼。那种女人就应当遇到这种事,但为什么,被人杀害的却是友彦呢……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家伙的笑容。

***

当我决定去东京上大学,一周后就要搬离这里的那天,唯香到我家来玩了。唯香考上了神户的大学,我们这次见面稍微有点像是相互之间的送别会。于是,我们一边怀念地看着中学的相册,一边聊着天:

“你看,这真像是一对儿啊。”

那一页是运动会。唯香指着的,是我和同班男生肩并肩二人三足的照片。那张照片是裁剪成方形印在上面的。要是裁剪成圆形或是心形的话,也许还能认为是实行委员半开玩笑搞成这样的,但方形的话应该仅仅是为了展示这个项目而挑了张照片放到这里而已,我也完全没留意。母亲对我男女关系的事情一直很唠叨,但连她也只是说了一句:“这里也有你啊。”说到底,我会和这个男生组队,本身就是唯香的错。当时先是男女分开决定参加的项目,然后再按照身高来决定搭档。而就是唯香,将我拉到走廊里,双手合十求我和她换一下位置的。那男生倒不是什么被班上同学讨厌的男生,而且他也不是喜欢唯香之类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唯香不喜欢他那张脸而已。我对那孩子的脸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好恶,于是就顺口答应了。但当时的记忆大概是从唯香的脑海中不翼而飞了,她只是打开了许久没看过的相册,然后遵循着内心的感受说了那句话而已。但是,毕业典礼之后那孩子决定开诚布公,他对我说:“希望你能和我交往。”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讲述的故事。我当时问他:“啊?为什么?”他说:“还是算了吧。”这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我和唯香关系很好,因此同年级的女生们问了我无数次同一个问题:

“和唯香一起玩,不会觉得讨厌吗?”

她们大概是对比了唯香高贵美丽的脸和我土气的脸吧。她们大概是对比了一下,唯香的男友换了又换,总是学校里颇有人气的男孩,而我连桃色绯闻都没有过吧。我从没踏入过她们的陷阱,总是回答:

“完全不会啊。”

我也不是喜欢唯香的每一点,有些时候她也确实让我生气,也有些时候我确实羡慕她。我们是从上小学开始就住在同一个团地的好友了。不仅如此,我喜欢制作点心,经常带一些自己做的曲奇或是玛德琳蛋糕去学校。午餐吃便当的时候,我就分给周围的孩子,大家都说好吃。但唯香说“好吃”的时候,表情是最为享受的。我也因此很喜欢唯香。上高中以后,有大概五个人和我告白过。有些人是当面告白,有些人是打电话告白,但无论手段怎么千奇百怪,我的反应永远只有一个:

“啊?为什么?”

我对他们,没什么想得起来的事情。虽然说我们确实有段时间在同一个班级,坐得还很近,可我并不记得曾经和他们有过什么亲密的对话,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想和我交往呢?说什么喜欢我的脸或是喜欢我的气质,这些都不能说服我。所以到最后,我就都拒绝掉了。他们说一句“请当做没发生过吧”或是“忘了吧”,事情就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人,还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对我不是也有兴趣吗?”但我并不记得有这种事,于是就回答他:“完全没有。”他咋了下舌,就走了。

“明日实从以前开始就很受那些土气男孩的欢迎呢。”

唯香合上毕业相册,这样说道。这些事我都是保密的,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吧。

“没有没有。”

我挥着双手否定道。但唯香像是看穿了一切似的断定道:

“这是因为明日实很温柔。”

我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但我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单纯因为这个词而感到开心了。就好像在吃着软绵绵的泡芙时,里面掺杂了砂砾,只会让我的不快更为强烈。

高中时代的同级生德山淳哉对我说,希望我能和他交往。这是我们都到东京以后发生的事情。我手机上显示一个不在通讯录里的号码来电,接起来以后,对方说他是德山,我想了五秒钟都没想起来是谁。虽然我和他从来都不是同班同学,但放学后在图书馆里复习考试的时候,倒是经常能打个照面。只有这种程度的交情而已,被他告白,我也只能问一句:“啊?为什么?”

“因为曲奇很好吃。”

淳哉这样说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学习的间隙,我突然特别想烤曲奇,于是就烤好了,第二天带去图书馆,分给了那些一直和我在那里学习的人们。就因为这个?我觉得有点扫兴,但没说出口。向我告白的是淳哉,这件事不知为什么让我特别高兴,甚至觉得不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了。淳哉并不是特别受欢迎的类型,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就觉得无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气质,都特别让我喜欢。搞得我胸口小鹿乱撞。

“可算是让我进来了。”

淳哉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是我们交往一个月之后的事。我说你也别讲得那么露骨嘛,说着捏了下他的鼻子,他赶紧订正说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然后在说话前还放了一句:“你可别生气哦。”

“我想,明日实大概对人类这种东西缺乏兴趣。因为你从来都不打算和谁建构出深入的关系,所以反而可以对任何人都很亲切。接近你的人你欣然接受,送给你东西你也欣然接受。但是包括我在内,我们并不会这样看待对方的行为。我们会以为这是对自己怀有好感的表现。我们会因此想要更进一步陷入你的世界。但是,我知道那里有一堵透明的围墙。当有人触碰到那堵围墙的时候,明日实才终于能意识到,有人想要入侵你的内部世界。那时是选择排除掉对方还是接受对方,就是你的选择了。”

我沉默地听完他的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坚硬的、玻璃似的东西。我感觉自己终于理解了在我心中像绳结般残留着的那些事。无论是幼儿园时和幸直的事,还是小学时和修造的事。我并非是对他们温柔,我只是对他们没有兴趣而已。我只是做出判断,限定于那个情境中可以与他们做出交际罢了。但是,只要他们向前踏出仅仅一步,我就无法忍受,将他们隔绝出去了。那些看似温柔的行为,实际上成为了拒绝他们时的助跑,使得我伤害了那些从来都没有对我做错什么事的人。

我这不是最垃圾的人渣吗?而且还是被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点破了这一点,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吗?我难过得眼泪夺眶而出。我像是想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把脸埋进枕头里。睡前说这种话是干什么?我有点想要生气。所以他才在一开始就要我听完后不要生气的吗?他察觉到我的本性之后,如果因此而讨厌我了,大可不必专门指出来,找个更合理的借口来把我甩掉不就好了吗?

“讨厌……”

我的声音沁入了枕头当中。讨厌……讨厌……讨厌……不是这样的。

“请不要讨厌我!”

我从枕头中抬起头,看着淳哉的眼睛这样说道。说完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他进入我坚硬玻璃外壳的声音。我放声大哭,玻璃外壳的裂缝在逐渐扩散,最后在淳哉的手中化为了碎屑。

恋爱纪念日的时候,淳哉坦言说,那个时候他也觉得很为难。他怀着一种解开了难解之谜的心情,得意地给我讲解了起来,然后误以为被我讨厌了。他想着,啊,这下全完蛋了,自己也跟着想哭了起来。他很清楚,拿到曲奇的不仅仅是自己而已。他也能理解,这曲奇当中并没有隐含什么特殊的意义。曲奇只是一个因由罢了。他因此开始观察我,觉得我是个内心没有墙壁的温柔女孩,于是喜欢上了我。但是,他同时怀有疑问:她真的是这样的吗?然后考试结束,我们考到了同一个城市,于是他以此为契机,下定决心向我告白了。

他和我坦白说:这是为了确定,我和他是不是同一种人。然后他通过我,确认了自己那无法与他人好好相处的人格本质。

“重点是,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和人相处这件事超级麻烦。人生这么宝贵,有一人相伴就足够了。”

听了他这番话,我反而觉得,自己说不定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对所有人都温柔了。作为第一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上了自己。

证言4同事

奥山友彦比我早两年进公司,是我的前辈。樋口明日实是我的同辈。株式会社猫眼是一家销售防盗用品的公司。员工一共有五十五人。我们公司是奉行舒服办公政策的。周末单身的员工们一起出去玩这种事,我听说在我和樋口入职之前,就是常有的。在我入职半年后,两位比我年长的社员组织大家去室外烧烤,那是在九月下旬休息日的半天。男员工当中有人我还蛮喜欢的,所以就叫上同期的伙伴们,说一定要来参加。樋口也是要去的。樋口不会主动邀请别人,但我一邀请她,她很轻松地就答应了。

奥山是一位很温柔的前辈。奥山加班的时间是最多的,偶尔能早点回家时,也会给我们这些女性职员带来点慰劳用的点心。他似乎很喜欢甜食,每次看到网上评价很好的点心都会马上订货,带回公司来分给大家。

参加户外烧烤的人一共有六名,三男三女。樋口之外的女生们,各自都有喜欢的目标,不知为什么,无论是在车里,还是到了“自然之森公园”之后,樋口一直都在奥山身边形影不离。户外烧烤套装是奥山带来的,樋口就在边上手脚麻利地帮忙。奥山的手在布置炉灶的时候受了伤,樋口就拿出创可贴来给他包扎。那个气氛实在是太自然了,让人忍不住想说一句:“奥山和樋口似乎很配。”在那种情况下,这话实在算不上乱起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樋口是有男朋友的。樋口自己对俩人的关系也不置可否,被问起来时只是笑笑而已。但我觉得,奥山从那天以后,就开始喜欢樋口了。

奥山是个老实人,并不是那种善于主动进攻的类型。但他会约樋口去公司附近的拉面店或是甜品店,樋口也会欣然赴约。把这种事解释为她在和奥山恋爱,也完全不奇怪。但要说樋口和他是肉体关系,可俩人连手都不牵。据说她也明确告诉了奥山,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但俩人具体是什么关系,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但说到底,奥山不是和自己的亲友说樋口是自己的未婚妻吗?就算已经不是昭和时代了,但要是没发生点什么,他也没办法这么说吧?奥山撒谎这种事,我可是一次都没听过。不如说他甚至是开不起玩笑的那种认真的人。你跟他说:“上次那个巧克力,好吃到流鼻血啊。”他会很紧张地问你有没有事,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担心。

樋口说自己的杀人动机,是因为奥山威胁她,如果不和自己结婚,她的男友就会有危险。事实上,她男友的公司也确实收到了令人不快的电子邮件。但就算这样,奥山最后也不过是搞了个有些过分的恶作剧,我觉得这罪不至死吧?况且,即使在酒会上,大家都喝到胡说八道的时候,奥山也从没说过任何人的坏话,只是微笑着倾听。这种人真的会写那么恶毒的诽谤中伤邮件吗?

说到底,樋口要是讨厌他到想杀了他的地步,一开始就拒绝他不好吗?哪怕摆出一副困扰的表情不好吗?

我觉得奥山真的太可怜了。樋口要是没入职这个公司的话,现在我们应该还在开心地烧烤才对。

***

要是能看穿那些使人生走向失败的陷阱,恐怕就不会失败了。而我最大的失败在于……我杀了人。但是对于奥山友彦,我绝不是因为对他没有兴趣,而让他接近我的。我对他怀有明确的同情,所以温柔地对待了他。

给女员工们买了慰劳的点心,却在背地里被骂恶心。大家都拿他当傻子,说他一定以为这样就会有所回报。即使如此,她们还是厚颜无耻地吃掉了那些点心。她们背地里叫他烧烤男,因为他没办法顺利给烤炉点火,却拥有德国进口的高级户外烧烤套装(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谁骗他买的),因为他不喝酒,所以一直被当司机来用。而且虽然要坐他的车,她们绝不肯坐到副驾驶座上。明明自己吃得杯盘狼藉,但绝对不负责收拾东西。我一开始是决定绝对不要和他扯上关系的,但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却叫我对他温柔一些。于是我注意着不被他误会成其他的感情,在最小限度内为他提供帮助。

这并不是对他不关心。我只是想和他好好地保持一定距离感。

户外烧烤结束以后,奥山说希望我能在工作上帮助他。公司里的工作以外,他还在网上帮朋友一起运营一个美食评论网站。他说想获得一些女性的意见,于是约我一起去公司附近的拉面店。我心想,拉面店而已应该没关系的。于是我们在白天一起去了拉面店,在吧台的座位上沉默地吃完了面,交流了感想,然后各自买了各自的单,就从店里出来了。但是第二天,他送了我一份高级巧克力,说是谢礼,感谢我的帮助。然后他拜托我下次和他一起去一家水果蛋挞很有名的甜品店。我回去报告淳哉,说我当场就答应了。“你这就算是玩脱了。”淳哉很生气地对我说道。于是我在挤满了女性顾客的店里,提高了嗓门,一字一句地对奥山说道:“因为再这样下去我男朋友会生气的,所以请把今天当做我最后一次帮你做食评吧。”

“这……这也确实。是我的错,让……让你难做人了,你也不好办吧。”

奥山一边擦着头上涌出的汗水,一边向我道歉似的说道。可是,在现在这个阶段,他脑中和我构建出了什么样的关系呢?第二周,淳哉所在的证券公司,收到了诋毁中伤淳哉的邮件。

那并不是单纯的骂街。上面说淳哉在学生时代,为了赌博曾经借款五百万,甚至还附上了有真实的小额贷款签章的伪造借据。淳哉立刻就怀疑起了奥山。但我从来就没有和奥山提起过淳哉的事,无论是名字、公司还是职务。如果真的是奥山干的……我这么想着,就开始调查起了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随身物品。结果,在我上班时用的包底下,发现了一台没见过的手机。我和淳哉拿着这个被改造过的窃听手机就去了警察局。然而我们却完全没办法让警方调查他。他问我和那位被怀疑是加害者的人是什么交友关系,我说是户外烧烤和食评网站的关系。警察说这种程度的交友关系,一般是不会发展成跟踪狂的,也就完全没认真看待这件事。而且,我们也拿不出证据说窃听器是奥山设置的,这样警察也只能叫我们多加注意而已。

在那之后,诋毁中伤的邮件依然不断地送去公司。其中有一条写着:“他的恋人樋口明日实,从小就患有神经性的疾病,曾经将自己的同级生逼到无法上学,是个恶魔般的女人。”这种事就算是使用了窃听器,奥山也没道理知道的。我每天都用电脑,但还是第一次用电脑搜索自己的名字。我先输入汉字,发现在很多匿名论坛上,都有和那封邮件一样的文章。我忍住呕吐,变换文字的类型,输入平假名、片假名、罗马字,在那么几个小时之内,我就查到了几个博客,看着像是幸直和修造的博客。我输入和奥山一起去过的拉面店与甜品店的店名,也找到了奥山的博客。那上面每天都写满了对很多人的辱骂,其中有公司里的人,也有以前认识的人。人物的名字都是姓名首字母,但店名或是高级甜品的名字,全都是原文写在上面的。这些证据就指向了他对人怀有的恶意吧。

他是没有注意到大家对他的态度吗?如果没注意到,那就真是个傻老实人,但要是注意到了,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呢?这人也不值得同情。他写了那么多的东西,岂止是在发泄压力,很可能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人格。他构筑了一个自己当皇帝的美好世界,只要一直躲在那个世界就好了。可是,那个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边界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当他意识到他以为是伙伴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伙伴时,他一定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和忤逆。为了保护他所爱的王国,就必须去痛击那个破坏者。但我无法原谅他,竟然不是将矛头指向我,而是指向了淳哉。

淳哉就像是没在公司收到中伤邮件一样,在我面前笑着,可只要看着他的脸,我就知道他已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而变得虚弱不堪了。我提议说,既然如此那不如索性分手吧。但淳哉说,要发表这种投降书的话,还不如直接碾碎奥山。我看着他真的打算杀人的眼神,赶忙和他说,我会和公司领导谈这件事的,千万不要动杀心。公司里的人应该能明白,奥山是个奇怪的家伙。不如说,也许只有我一直不明白这件事。我怀着这样的期待,去找上司谈话,但他说我只是被害妄想罢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许觉得奥山这家伙确实干得出这种事。但是防盗用品公司的职员给别人安装窃听器,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愿意承认的。我明明也是用自家公司的产品做的调查。

就只剩下和奥山当面对质这一条路了。但是,要是当面责问他,恐怕什么用都没有。这样做,他只会摆出一副弱小受害者的样子,反问我为什么要找他的茬,然后在暗地里谋划什么阴湿的报复手段。

“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在公司里,找准了只有我和奥山两个人的时机,这样向他搭话道。我露出一副恳求的表情,脸上写满了“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奥山一时间没有回答,不和我对上视线,而是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大概是在筹划着该怎么说吧。他是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要如我所愿提出他的要求……

“和我一起去室外烧烤吧。我想最后创造点快乐的回忆。因为我已经对明日实死心了。”

我有些失望,现在连中学生都不会这么扭扭捏捏了吧?他一边将双手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边红了脸。我总觉得他的愿望确实只是如此而已,但这对他而言却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拜托我的事,以至于他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惜做了一大堆恶心人的事情。如果我当场暴揍他一顿,恐怕他会哭着逃走吧。面对这样一个弱小的家伙,虽然是在这种时候,但我竟然有些同情他了。

我没告诉淳哉,自己要和奥山一起去户外烧烤。他要不然会阻止我,要不然就一定要跟去。这样就失去意义了。去创造些美好回忆就可以了。然后我就从公司辞职吧。从今往后不再和淳哉以外的人有瓜葛。就算路边有人晕倒,我也要假装没看见地走过去。就算有人呼救,我也要假装没听见。就算有人向我求救,我也要断然拒绝。要是有人因此而斥责我,我就摆出一副自己才是可怜人的表情,哭出来给他看吧。

下班以后,开来了一辆奇怪的黄色汽车,他说是意大利生产的。他开着这辆车,像上次一样载着我向“自然之森公园”驶去。在这个秋风萧索的季节,工作日晚上七点跑去室外烧烤的人,也只有我们两个了。

“诶呦,包场了啊。”

奥山的语气听起来情绪高涨,我对此回以温柔的微笑。奥山笨拙地搭着室外烧烤的烤炉,我在旁边切着蔬菜。他用了三倍的引燃剂,才成功点起了火。炉子上面排列着奥山带来的松阪牛,主要是里脊和牛背肉之类的。饮料是俩人份的姜汁汽水。快快乐乐的户外烧烤大会开始了。我听着奥山跟我讲故事,桃濑桃的事情——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偶像,还有网络世界的朋友们的事情。我则问他:“臭鱼干是什么味道的啊?”总之就是尽可能地试着和他聊起来。很快烤盘上就不剩下多少食物了,我告诉自己要再忍一会儿,然后重新调整了呼吸的节奏,转过身和奥山面对面。

“你不来和我并排坐着吗?”

我也无声地应允了这个要求。奥山将最后一片肉浸入酱料之中,然后塞进了嘴里。他对我露出笑容,一边嚼着肉一边开口说道:

“明日实,你觉得我很无能,一直把我当傻子吧?但……但是呢,我,让那家伙公司的顾客资料泄露出去,完全是……小……小事一桩呢。把这些全都变成那家伙干的事呢。至于,为……为什么,明……明日实可以和我结婚吗?”

我的手放在膝盖上。他把盘子放下,将自己的手放到了我的手上。那只手热腾腾、湿漉漉,还沾着烤肉的油脂和酱料。我感到全身汗毛倒立,甩开奥山的手站起身来。桌子旁边一直放着装蔬菜用的盘子,里面放着一把厨刀。我伸手拿起那把厨刀,像是要彻底清除肮脏的东西一样,用尽全力砍了下去。

证言5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不足这世上的百分之一,在他们的隐忍与牺牲之下,这个世界才艰难地得以成立。然后,只有这件事我是可以断言的:

你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但这绝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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