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两个月过去了,眼看到了九月份。杜洛华原指望很快飞黄腾达,却迟迟不能如愿。他感到特别不安的是,自己处于这种地位,士气不免低落,根本看不出要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平步青云,变得有钱有势,受人尊敬。

他觉得自身禁锢在外勤记者这种平庸的行业中,如同关在四堵高墙里出不去。别人固然看重他,但也是按照他的地位来评价他。他给弗雷吉埃干了那么多事儿,可是弗雷吉埃呢,虽然还把他当成朋友以“你”相称,但是却把他视为下级,再也没有邀请他共进晚餐了。

杜洛华不时抓住机会,登一小篇文章,主要写写社会新闻,从而文笔也渐渐练出来,灵活多了,也有了分寸感,这是他写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专栏文章时所缺乏的。现在他写新闻报道,再也没有一点儿退稿的危险了。尽管如此,他离随心所欲地写专栏文章,或者作为评论家去阐述政治问题,还有很大距离,就像行驶在布洛涅树林里的马车上的车夫和车主的距离那样。他特别感到耻辱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向他关闭,没有平等相待的关系,也不能同那些夫人耳鬓厮磨。偶尔有几位有名的女演员亲切地接待他,但那也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

况且,他从经验中明白,所有那些女人,无论是交际花还是蹩脚的戏子,见到他所感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冲动,一时的好感,没有一个是他能寄托前程的女子。他焦灼急迫的心情,就像被绊马索给绊住的一匹快马。

他总想去拜访弗雷吉埃夫人,但是回忆起最后那次见面的情景,便羞愧难当,也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不过,他还在等待她丈夫主动邀请他。于是,他又想起德·玛海勒夫人,还记得她说过欢迎他去做客。有一天下午无事可干,他便前去拜访了。

“下午三点以前,我总在家。”她这样说过。

两点半他去按门铃。

德·玛海勒夫人住在威尔讷伊街一幢楼的五楼上。

听到门铃响,一名女仆来开门。这是个矮小的女人,头发蓬乱,她边系帽带边回答:

“哦,夫人在家,但不知她起来了没有。”

说着,她推开客厅的门:客厅门并没上锁。

杜洛华走进去,只见房间挺大,家具不多,料理得不够精心。几把扶手椅陈旧褪色了,由女仆随手靠墙摆成一排,毫无一个爱家的女子所维持的那种美观。四幅可怜的油画,画面分别是河上一只木船、海上一艘航船、平野上一座磨坊风车和林中一名樵夫,都镶在镜框里,用长短不一的绳子挂在墙上,而且每一幅都挂歪了。可想而知,四幅画歪挂在那里已经很久了,看来女主人十分马虎,竟然视而不见。

杜洛华坐下来等待,而且等了许久。一扇房门终于打开了,德·玛海勒夫人一溜小跑进来。她身穿一件粉红丝绸的日本式便袍,只见便袍上绣有金黄色风景、蓝色花卉和白色鸟儿。她高声说道:

“您想想看,我还睡大觉呢。您真好,能来看我。我还真以为您早把我给忘了呢。”

她乐不可支,伸出双手,杜洛华马上抓住,像他看到的诺尔贝·德·瓦莱纳的那种做法,吻了一只手,因为,他见这家居并不起眼,心里倒自在起来。

女主人请他坐下,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他:

“您的变化真大啊!神气多啦。巴黎对您还真有好处。好吧,有什么新闻,对我说说吧。”

二人马上聊起来,完全像老相识,彼此都觉得一见如故,觉得性格相仿,同气相求,五分钟就能成为好友,于是相互间产生一股信任、亲密而多情的激流。

少妇戛然住口,自己也深感诧异,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真怪了,同您在一起,我就觉得认识您有十年之久了。不用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您愿意吗?”

杜洛华微微一笑,答道:“当然愿意啦!”而那微笑更加意味深长。

他觉得这位少妇即使身穿鲜亮而柔软的便袍,还是魅力十足,即或不如另一位身穿白色便袍显得那么苗条、那么娇媚而秀雅,但是更加撩人,更有刺激性。

弗雷吉埃夫人的那种微笑,既不动声色,又和蔼可亲,既吸引人,又把人拦住,一面似乎说:“您对我的心意”,一面又表明:“要当心”,究竟是什么含义,永远也猜不透。杜洛华在她身边时,心中的欲望只是匍匐在她的脚下,或者亲吻她胸衣上那精巧的花边,慢慢呼吸那从双乳之间飘逸出来的芳香的热气。然而,他在德·玛海勒夫人身边,就感到心中萌发一种更强烈,也更确切的欲念,对着轻纱衬出的形体,这种欲望就在他双手里颤动。

德·玛海勒夫人滔滔不绝,每句话都撒播出她习以为常的那种灵敏的神思,就像一名工匠玩一手好活儿,一举拿下一件公认的难活儿,令别人惊叹一样。杜洛华听她说话,心里就嘀咕:“这些话全记住该多好。听她聊聊每天的大事,就能写出优美的巴黎专栏文章。”

这时,有人极轻地敲了敲她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她高声说:“你可以进来,小宝贝。”小姑娘出现了,她径直朝杜洛华走去,向他伸出手。

母亲大为惊奇,喃喃说道:“哟,还真给迷住啦!我简直认不出她了。”年轻人亲了亲女孩,让她坐到身边,一本正经地问一些体贴人的事儿,就是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女孩以笛子般的童音回答,表情却像大人一样严肃。

挂钟打了三下。记者站起身来。

“常来坐坐,”德·玛海勒夫人说道,“就像今天这样聊聊天,见到您,我总是非常高兴的。对了,在弗雷吉埃家,怎么不见您的面啦?”

杜洛华回答:

“唔!没什么。这段时间我很忙。希望近日我们能在他们那里再次相聚。”

他告辞出来,满怀希望,但又不清楚为什么。

他没有对弗雷吉埃提及这次拜访。

不过,拜访之后几天,他还念念不忘,岂止是记忆,简直就感到这个女人虚幻的身影始终在眼前晃动,就仿佛他带走了她的什么东西,眼中留下她那躯体的影像,心中也留下她那精神的情趣。她那一颦一笑,萦绕心间,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在一个人身边度过迷人的几小时之后,有时就会产生,就好像莫名其妙中了魔,迷住心性,因为神秘莫测,只觉得又亲密又朦胧,又惶恐又美妙。

过了数日,他再次前去拜访。

女仆将他引入客厅,罗丽娜随即来了,她不再伸出小手,而是递过额头,说道:

“妈妈派我来请您稍候,她还未穿好衣裳,要过一刻钟才能出来。由我先陪您。”

小女孩这样郑重其事,杜洛华看着很开心,于是答道:

“太好了,小姐,能同您共度这一刻钟,我不胜欢欣;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我这个人,可整天玩耍,一点正经事儿不干。我提议玩一场猫上房。”

小女孩一下子怔住了,然后笑了笑,就像一位成年妇女听到一个有点儿刺耳的想法,略感诧异那样。她低声说道:“房间里可不是做游戏的地方。”

杜洛华又说道:“这我不管,我呀,在哪儿都能玩。来呀,追我吧。”

他开始围着桌子转,引逗小女孩来追。小女孩跟在后面,始终微笑着,一副出于礼貌而迁就的样子,有时也伸出手去抓他,但还是没有放开脚步奔跑。

杜洛华忽而站住,忽而蹲下,等她小步迟疑地走近时,他就像关在匣子里的魔鬼,猛地蹿起来,一个箭步跳到客厅的另一端。小女孩觉得这动作挺滑稽,终于笑起来,并且来了兴趣,开始小跑在后面追,以为要抓住的时候,还胆怯地小声欢叫。杜洛华挪动椅子挡路,迫使她半天围着转。他扔下一把椅子,又抓起另一把。罗丽娜现在开始跑起来,完全投入了这种新游戏的快乐中。她脸色粉红,每当对手逃避,耍滑头,做假动作时,她就冲上去,显出孩子欣喜若狂的那种巨大劲头。

她以为要追上的时候,突然间,杜洛华张开手臂将她抓住,举上天花板,同时嚷道:“猫儿上房啦!”

小女孩喜出望外,开心地咯咯大笑,两条小腿乱蹬想挣脱。

德·玛海勒夫人走进来,惊得目瞪口呆:“啊!罗丽娜……罗丽娜做起游戏……先生,您真是个魔法师啊!”

杜洛华把小女孩放到地下,亲了她母亲的手。他们坐下来,想聊聊天,可是罗丽娜太兴奋了,坐在他们中间总说话,而平时她是那么沉默寡言,无奈德·玛海勒夫人只好打发她回房间。

她默默服从了,但是眼里滚动着泪花。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德·玛海勒夫人就压低声音说道:

“您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大计划,而且想到了您。是这样:我每周都应邀去弗雷吉埃夫妇家吃晚饭,不时也到餐馆回请他们。我呢,不喜欢在家里招待人,天生没有这种本事;再说了,家务事我一窍不通,根本不会做饭,什么也不会干。生活上,我就喜欢马马虎虎。因此隔三岔五,我请他们下饭馆,可是就我们三个人,总不是那么快活,我的熟人又跟他们凑不到一块儿。我对您说这些,就是要向您说明,这种邀请没有准时间,现在您该明白了吧,星期六晚上七点半,我邀请您同我们一起到富豪咖啡馆吃饭。您认识那家咖啡馆吧?”

杜洛华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少妇又说道:

“我们总共只有四个人,正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我们这种女人还不习惯,因此一定非常有趣。”

她穿一件深栗色连衣裙,衬出她那身段、臀部、胸乳和胳膊,充分显示那撩人的风骚。杜洛华感到又迷惑又诧异,几乎有点儿不自在,但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觉得这女人精心打扮得如此标致,而住宅又显然不注意美观,两者实在不协调。

凡是她身上的穿戴,凡是同她肉体直接密切相关的东西,无不精细优美,而周围的一切,她却毫不在乎。

这次分手之后还同上次一样,杜洛华始终感到她就在眼前,在他肉欲的幻觉中。于是,他心情越来越急迫,等待共进晚餐的那一天。

他的收入有限,还是无力购置一套晚礼服,便第二次租了一身黑礼服。他头一个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几分钟。

侍者引他上了三楼,走进单间雅座,只见墙上镶着红色壁毯,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林荫大道。

一张方桌,四套餐具,台布雪白,仿佛上了漆似的油亮。酒杯、银餐具、暖炉,都快活地闪闪发光,辉映着两个枝形高烛台的十二支蜡烛。

向窗外望去,只见一大片淡绿色,那是被各雅间强光照亮的一棵树的影子。

杜洛华坐在矮矮的长沙发上,红色沙发罩同壁毯一样,弹簧松了,身子陷下去,给他一种掉进洞里的感觉。他听到这家大饭店的嘈杂声,这是所有大饭店所特有的声响,有餐具和银器的撞击声、走在过道地毯上而减弱了的侍者的快步声,以及某扇雅间门打开时传出的顾客的说笑声。弗雷吉埃走了进来,同杜洛华握手的那种亲热劲儿,是在《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里从未对他流露过的。

“两位女士过一会儿一起来。”他说道,“这种晚餐特别有情趣!”

接着,他瞧了瞧餐桌,让人灭掉一盏煤气长明灯,又走过去关了半扇窗户,他怕穿堂风,挑了一个避风的座位,并且说明一句:“我要特别当心。有一个月还挺见好,可是近日又犯病了,估计是星期二那天,从剧院出来着了凉。”

有人打开门,两位少妇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名餐厅领班。她们都戴着面纱,遮遮掩掩,小心翼翼,那种举止又神秘又可爱,是怕在这种人杂的地方,邻近或遇见不三不四的人。

在杜洛华向她问好时,弗雷吉埃夫人大肆责备他没有再去看她,还冲她女友微笑着加上一句:“原来如此,比起我来,您更看重德·玛海勒夫人,总是有时间去陪她。”

大家入座,领班将酒单递给弗雷吉埃。德·玛海勒夫人高声说:

“两位先生想喝什么就上什么。至于我们,只要冰镇香槟,要最好的、柔和的香槟,别的一概不喝。”

等领班出去,她又兴奋地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可要一醉方休。我们要开怀畅饮,真的尝一尝醉生梦死的滋味。”

弗雷吉埃只当没听见,问道:“关上窗户,对你们没有什么妨害吧?这几天,我的肺部又有点儿毛病。”

“关上吧,没事儿。”

于是,他走过去关上另外半扇窗户,反身重又坐下,那张脸就坦然平静多了。

他妻子一言未发,似乎在想什么事儿,那双眼睛低垂,微笑着凝视桌上的酒杯,还是那种淡淡的微笑,仿佛总在许诺而又永不兑现。

奥斯坦德[比利时一海滨城市。]牡蛎端上来了,又小巧又肥实,宛如纤小的耳朵包在壳里,一送进嘴就融化在舌头和上颚之间,就像带咸味的糖块。

肉菜汤上过之后,又端上一条鳟鱼,那粉红色的鱼肉,好似少女的肌肤。这时,餐桌上开始闲聊了。

首先谈起传遍大街小巷的一则新闻: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同一位外国王公在饭店雅间吃晚饭,被她丈夫的一位朋友撞见了,结果闹得满城风雨。

弗雷吉埃大肆嘲笑这桩艳事,两位女士则认为,那个饶舌的冒失鬼,完全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人。杜洛华同意她们的见解,还大声宣布,一个男子汉,在这种事情上,无论是当事者还是知情者,或者只是个见证人,都有义务将秘密带入坟墓。接着,他又补充说:

“如果我们能指望彼此都绝对保密,那么生活中将会充满美妙的事情。经常阻挡,几乎总是阻挡女人的,就是惧怕的心理,唯恐隐私被人揭露。”

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喏,是不是这样呢?”

“女子为了一场短暂而轻率的欢乐,就怕造成不可挽回的丑闻,为此留下痛苦的眼泪,如果没有这种担心,会有多少人放纵,满足自己突发的欲望、一时强烈的感情冲动,或者一种异想天开的恋情啊!”

他口若悬河,带着富有感染力的信念,仿佛在为哪个人辩护,其实是在为他自己辩护,言外之意便是:“同我打交道,就不必担心冒这种风险。不信就试试看。”

两位女士凝望着他,用目光表示赞同,认为他讲得入情入理,而且友好地默认,她们这种巴黎女人灵活的道德观,在这样严守秘密的保证面前,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弗雷吉埃怕弄脏礼服而把餐巾挂在胸前,他一条腿收回压在身上,几乎躺在靠背椅上,突然他嘿嘿一笑,以怀疑论者那种坚信不疑的神气,朗声说道:

“活见鬼!是这码事儿,若是确信守得住秘密,谁还不想痛快痛快呢!哎呀呀!可怜的丈夫啊!”

于是,大家又谈起爱情。杜洛华虽不同意爱情永恒之说,但是认为可以持久,可以建立起一种联系,一种温情的友谊,一种彼此的信赖!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一种印记。然而,他特别憎恶那种纠缠不清的嫉妒,那种小题大做,那种吵闹,那种自寻烦恼,结果几乎总要导致关系破裂。

等他一住口,德·玛海勒夫人便发了一声感叹:

“是啊,这是生活中唯一的好事儿,但我们总是提出不可能达到的要求,坏了这种好事儿。”

弗雷吉埃夫人摆弄着餐刀,补充说道:“是啊……是啊……有人爱,就是好……”

她那遐想的神思似乎跑得更远,想到了一些绝不敢明言的事情。

第一道正菜还没有上,他们不时喝一口香槟酒,抠几块小圆面包皮嚼一嚼,爱的念头,缓慢地、渐渐地浸入他们的心田,令他们心醉神驰,如同清亮的酒一滴滴落入喉咙,令他们热血沸腾、精神恍惚了。

小羊排端上来了,入口鲜嫩而不腻,羊排下面垫着厚厚的小芦笋尖。

“嘿!好东西!”弗雷吉埃嚷道。于是,他们细嚼慢咽,品味着嫩肉和奶油一般滑腻的芦笋。

杜洛华又说道:“我呀,只要爱上一位女子,她周围的一切就全部消失了。”

他怀着深深的信念这样讲,在享受口福时,又想到享受爱情,心情也就特别激动。

弗雷吉埃夫人一副超然的神气,喃喃说道:“第一次用手爱抚的时候,一个问道:‘您爱我吗?’另一个回答:‘是的,我爱你。’这种幸福是无可比拟的。”

德·玛海勒夫人又举起高脚杯,将香槟酒一饮而尽,撂下杯子快活地说:

“我呀,可不大信奉柏拉图。”

每人都浪笑起来,发亮的眼神表示同意这句话。

弗雷吉埃躺在靠背椅上,这时张开手臂按住垫子,口气严肃地说道:

“您这样坦率,令人敬佩,这证明您是一位讲求实际的女子。不过,可否问一句,德·玛海勒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德·玛海勒夫人以悠长的、无比轻蔑的神态,耸了耸肩膀,接着明明白白地说道:

“在这方面,德·玛海勒先生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有……只有弃权。”

于是,谈话又从柔情的崇高理论降下来,进入雅致的猥亵之花盛开的花园。

现在是巧妙的暗示,是用词语揭开面纱,如同撩起衣裙一样,现在也是言语的狡猾,是机灵而变相的胆大妄为,是各种各样毫无羞耻的虚伪,现在说的话虽用隐语,却揭示出赤裸裸的影像,让一切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在人的眼中和头脑中飞快闪过,并让上流社会的人尝到绝妙而神秘的情爱。这是通过联想来煽情,在思想上达到一种不洁的接触,联想那些隐秘的、羞口的、渴望交欢的种种情事。

一道烤肉端上来了,小竹鸡四周围了一圈鹌鹑,接着又上豌豆、肥鹅肝酱,配以生菜沙拉。那像绿色泡沫似的一大盆齿状生菜叶,以及其他菜肴,他们来不及细品,都胡乱吃了下去,只一心顾着说话,沉溺于情爱中。

现在,两位女士语近猥亵,不堪入耳了。德·玛海勒夫人天生胆大,仿佛有意挑逗;而弗雷吉埃夫人矜持中却别有魅力,那一颦一笑,整个举止都显出一种廉耻,嘴里说出来的话听似委婉,其实更加突出了放纵。

弗雷吉埃靠着软垫,完全躺下了,他不住口地又吃又喝,笑声不止,时而抛出一句话,大胆露骨到了极点,两位女士觉得说法上有点儿刺耳,装出有点儿难为情的样子,但也不过持续两三秒钟。他每次讲一句过分猥亵下流的话时,还加上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样很好。照此下去,你们最后非干蠢事不可。”

餐后甜食上来了,然后又喝咖啡,喝助消化的烈酒。他们的神经异常兴奋,再喝下烈性酒,就更加火热,一片朦胧恍惚了。德·玛海勒夫人,正如她入席时宣布的那样,真有点儿醉醺醺了。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表现出女性话多的欢快情致,不仅让她的客人开心,也突显了毫不掺假的一点儿醉态。

也许为了谨慎起见,弗雷吉埃夫人现在沉默不语了。杜洛华已经感到自己太冲动,现在机灵地收敛锋芒,以免有损自己的名声。

有人点着香烟,弗雷吉埃突然咳嗽起来。

这一阵呛咳来势凶猛,似乎把他的喉咙都要撕裂了,咳得他满脸通红,额头出了汗,用手帕捂住嘴喘不上气来。等这阵咳嗽平缓下来,他怒形于色,愤然说道:“这种聚会,我看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在愚蠢。”他那好兴致烟消云散了,又恢复了对萦绕他头脑的病痛的恐惧。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

德·玛海勒夫人摇铃叫侍者埋单。账单几乎立刻送来,她试图瞧瞧餐费,可是数字在眼前打转,她便把单子递给杜洛华。

“您看看,帮我付了。我醉得太厉害,看不清了。”

她说着,将钱袋扔到杜洛华的手中。

总共一百三十法郎。杜洛华检查核实了账单,给了两张钞票,收下找回的钱,又低声问道:“给侍者留下多少小费?”

“不知道,随您便吧。”

他拿了五法郎放在盘子上,把钱袋还给少妇,对她说道:“我送您到家门口好吗?”

“当然好了,我自己找不到家在哪儿了。”

杜洛华同弗雷吉埃夫妇握手告别,便和德·玛海勒夫人单独乘出租马车走了。

杜洛华感到她挨着他,靠得特别紧,同他单独关在这漆黑的车厢里,只有煤气路灯不时突然照亮一下。他隔着袖子能感到她肩头的温暖,可是找不出一句话对她讲,一个词儿也找不出来,他的头脑已经被强烈的欲望所统摄,一心想把她搂在怀里。“如果我胆敢这么做,她会有什么反应呢?”他心下暗道。他想起餐桌上窃窃私语讲的那些猥亵的话,胆子就壮了,但同时又怕造成丑闻,还不敢轻举妄动。

德·玛海勒夫人偎在车厢角落,一动不动,同样一声不吭。如果不是路灯的光每次射进来,照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他还真以为她睡着了呢。

“她想什么呢?”杜洛华明显感到,此时不宜说话,讲一句话,哪怕只讲一句话,他的机会就会不翼而飞;然而他又缺乏勇气,缺乏那种孟浪的、突然行动的勇气。

忽然,他觉出她的脚动了一下。她这样动了一下,是一种干脆的、神经质的动作,表示不耐烦,又也许是一声召唤。这一动作几乎难以觉察,却令他从头到脚,浑身肌肤一阵猛烈地战栗。他忽地转过身,扑过去,用双唇寻找她的嘴唇,双手则抚摩她裸露的肌肤。

德·玛海勒夫人叫了一声,只轻轻叫了一声,她想抬起身,挣扎了一下,似乎要推开他,然后便顺从了,仿佛力气用尽,抗拒不下去了。

时过不久,马车驶到她的住宅门前停下了。杜洛华吃了一惊,还没有考虑用什么激情的话向她表示感谢与祝福,向她表明自己怀有感激的爱。然而,她并未起身,还一动不动,像是让刚刚发生的事情弄昏了头。杜洛华怕车夫产生怀疑,就先下了车,再伸手去扶少妇。

她踉踉跄跄,终于下了马车,一句话也没有讲。杜洛华按了门铃,在门要打开的时候,他声音颤抖地问道:“什么时候再见到您?”

少妇回答的声音极低,他只能勉强听见:“明天来同我共进午餐吧。”说罢,她便消失在门厅的暗影里,并推上沉重的门扇,咚一声像放炮一样。

他付给车夫五法郎,然后信步走去,心中喜不自胜,脚步飞快而又得意。

他终于抓到了一个,一个有夫之妇!一位上流社会女子!真正的上流社会!巴黎的上流社会!原来这么容易,这么出乎意料!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并征服一位日思夜想的女子,必须无比殷勤,要无休无止地等待,还必须万分机灵,围着人家转,并且要总是表白爱情,总是叹气,总是送礼物。孰料碰到第一个女人,稍事进攻,一下子就归顺他了,进展如此迅速,简直令他惊愕。

“她是因为醉了,”他心中暗道,“明天,她的调门儿就会改变。我就得痛哭一场。”他这么一想,顿时不安起来,继而心中暗道:“算了,管他呢。我既然把她弄到手,就有法子保住她。”

他希望飞黄腾达,希望出名、发财并赢得爱情,种种希望都迷失在朦胧的幻景中。忽然,他从幻景中望见一长列女子,好似在天宫走过的一串哑角。只见那些女子个个妩媚风流,有钱有势,笑盈盈地走过去,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他那梦幻的金色云雾中。

他的睡梦充满幻觉。

第二天,他去拜访德·玛海勒夫人,上楼时心情有点儿紧张。人家会怎样接待他呢?拒不接待又该怎么办呢?如果连她家门也不让进呢?如果她把事情讲了呢?……不可能。无论她怎么讲,别人总会猜测出全部真相。因此,他能掌握这种局面。

矮个儿女仆来开门,她的脸色同往常一样。于是,杜洛华放下心来,就好像他早有准备,会见到女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他问道:“夫人可好?”

女仆回答:“是的,先生,总是老样子。”

女仆将他让进客厅。

他径直朝壁炉走去,想检查一下自己的头发和穿戴,对着大镜子先正一正领带,忽见镜中映出少妇站在卧室门口正注视他。

他装作根本没有见到,于是,二人在镜中相互观察,窥视,相互打量了几秒钟,然后才面对面相见。

杜洛华转过身。她站在原地未动,似乎在等待。他冲过去,结结巴巴地说:“我多么爱您!我多么爱您!”少妇张开手臂,扑到他胸前,然后抬起头,二人拥抱亲吻了许久。

杜洛华心中暗道:“真想不到这么容易。看来事情顺利得很。”二人的嘴唇分开之后,他一言不发,脸上挂着微笑,眼中极力显示无限的爱。

少妇也在微笑,而女人的这种微笑,正是主动表示欲望、同意,表示情愿委身。她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俩。我把罗丽娜打发走了,让她到一个小伙伴家去吃午饭。”

杜洛华叹了口气,亲了亲她的手腕:“谢谢,我真崇拜您。”

这时,少妇挽住他的手臂,就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似的,二人走到长沙发旁,并肩坐下。

杜洛华心想,谈话必须有个巧妙的、能抓住人的开场白,却没有想出可心的话,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么说,您不太怪我啦?”

少妇伸一根指头按在他嘴上:“住口!”

二人默默无语,四目对视,滚烫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多么渴望您啊!”

少妇又重复道:“住口!”

隔着墙壁,他们听见女仆在餐室摆餐具的声响。

杜洛华站起身:“我可不能挨您这么近,离这么近我会失去理智。”

这时房门打开了:“夫人请用餐。”

杜洛华一本正经,给手臂让女主人挽住。

他们面对面坐着吃饭,相互眉来眼去,总是对视微笑,完全沉浸在初生柔情的无比甜美的魅力中。他们还在用餐,却不知道吃下去的是什么。杜洛华感到一只脚、一只小脚在桌下游荡,他就用双脚捉住,紧紧夹住不放了。

女仆出出进进,不紧不慢地取走空盘,端上新菜,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情况。

他们吃完饭,又回到客厅,并排坐在长沙发原来的位置上。

杜洛华一点儿一点儿凑近,紧贴在一起,又想拥抱她。可是,少妇冷静地把他推开了:“当心点儿,会有人进来。”

杜洛华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能单独见您一个人,好对您说我是多么爱您呢?”

少妇俯过身去,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近日我登门,去您家做一次小小的拜访。”

杜洛华感到自己脸红了:“这个嘛……到我家……我那儿……很简陋……”

少妇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去是看您,而不是看房子。”

于是,杜洛华又催问,她什么时候去。她定了个比较远的日子,是在下周。杜洛华又恳求日子往前提,他说话结结巴巴,揉搓着她的双手,两眼放光,那张红红的脸烧得厉害,完全为欲火所吞噬,这种欲火,在孤男寡女单独用餐之后,往往来势凶猛。

少妇开心地看着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欲望,苦苦地哀求,于是一点儿一点儿让步,一天一天往前提。然而,杜洛华一再重复:“明天……说呀……明天。”

她终于答应了:“好吧,明天就明天。五点钟。”

杜洛华欢喜地长出一口气。继而,他们开始安安静静地聊天,那种亲密样子好似相识有二十年了。

门铃突然响了,吓得他们一抖,两个人身子一蹿,便拉开了距离。

她咕哝一句:“大概是罗丽娜。”

孩子进来了,开始一下子愣住,继而跑向杜洛华,看见他喜出望外,高兴得直拍手,嚷道:“哈!帅哥儿!”

德·玛海勒夫人笑起来:

“咦!帅哥儿!罗丽娜给您命名啦!给您这个昵称多好,以后,我也叫您帅哥儿啦!”

他将小女孩抱在膝上,不得不同她一起玩他教给她的各种小游戏。

差二十分三点了,杜洛华起身要去报社。他来到楼道,还对着半开的房门悄悄说了一声:“明天,五点。”

少妇微笑着回答“好”,便消失了。

杜洛华干完一天的活儿,便考虑如何布置房间,如何最大限度地遮掩住所的寒酸,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有了个主意,觉得可以把日本小玩意儿别在墙上,于是花五法郎买了一整套日本版画、小扇子、小隔热屏,就是用这些东西遮住壁纸上显眼的污迹。他还在窗玻璃上贴了透明的小画,有江中的行船、飞越红色天空的鸟儿、站在阳台上的五颜六色的仕女,以及在雪原上列队的小黑人。

居所的小小空间只够坐卧,这样一布置,很快就像彩纸灯笼的内侧了。这种效果他挺满意,还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用剩下的彩纸剪下鸟儿贴在天棚上。

布置完了上床睡觉,火车的鸣笛声犹如催眠曲伴他进入梦乡。

次日,他买了一袋糕点、一瓶马德拉葡萄酒,早早回到家中。可是,他不得不再出去一趟,买两个盘子和两只酒杯。他腾开桌子,将脸盆、水罐和盥洗用品藏到桌下,用一块餐巾盖住肮脏的木头桌面,这才摆上点心。

他开始等待。

五点一刻她到了,立刻被色彩鲜亮的各种图案吸引住了,不禁喊道:“嘿!您这家可真不错啊!只是楼道里人太多了。”

杜洛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隔着面纱,激动地吻她前额和帽子之间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之后,杜洛华送她出来,一直送到出租马车车站,等她上车后,还低声对她说:“星期二见,同一时间。”

她重复道:“同一时间,星期二见。”由于夜幕已经降临,她便从车窗探出头来,同杜洛华亲吻。车夫朝牲口抽了一鞭子,她还喊了一声:“再见,帅哥儿!”一匹白马拖着疲惫的步子,拉着破旧的街车走了。

每隔三两天,杜洛华就接待德·玛海勒夫人一次,有时上午,有时晚上,就这样持续了三周的光景。

有一天上午,他正等待着他的情妇到来,忽听楼道里一阵吵嚷,便到门口瞧瞧。一个孩子号啕大哭,一个男人大发雷霆:“这家伙又怎么啦,大哭大叫的?”一个女人气急败坏、声音尖厉地回答:“是到楼上记者家的那个臭婊子,在楼梯口把尼古拉给撞倒了!这些娼妓,上楼一点儿也不当心孩子,就好像谁都得让路似的!”

杜洛华听见长裙、脚步急促登上这层楼梯的声响,他不知所措,慌忙撤回屋里。

他刚把房门关上,便有人敲门,他打开一看,只见德·玛海勒夫人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听见了吗?”

杜洛华假装毫无所知。

“没有哇,什么事儿啊?”

“没听见他们怎么骂我?”

“他们,谁呀?”

“住在楼下的那帮穷鬼。”

“没听见啊,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哭起来,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杜洛华只好给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带,扶她上床躺下,再拿湿毛巾拍打她的太阳穴:她还是喘不上来气儿。等到情绪稍微平静一点儿,她那满腔怒火便发作了。

她要杜洛华立刻下楼去,找那些人算账,把他们宰了。

他一再说:“嗳!那是工人,是大老粗。想想看,这要闹到法庭上去,你就会被别人认出来,被收审,名誉就全完了。可不能跟这种人闹得身败名裂。”

她又另想主意:“现在,我们怎么办?我呀,我是不能再来这儿了。”

杜洛华答道:“这好办,我马上搬走。”

少妇咕哝道:“行啊,可是这要拖很长时间。”忽然,她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顿时放下心来:“算了,听我说,我有办法了,这事儿让我来,你什么也不要管。明天早晨,我给你发来一张小蓝纸。”

她说的“小蓝纸”,就是巴黎发送的加封电报。

现在,她脸上有了笑容,想出这样的主意,心中美滋滋的,眼下还不愿透露,到时候为了爱情,她会做出许多荒唐事儿来。

然而,她下楼时心情十分紧张,只觉得双腿发软,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她情夫的胳膊上。

这次他们倒没有碰见人。

次日他迟迟未起来,将近十一点钟还躺在床上,电报局邮差果然给他送来了小蓝纸。杜洛华拆开,读到下面电文:

五时在君士坦丁堡街127号见面。叫人为你打开杜洛华夫人租的套房。

---克洛吻你

五时整,他来到一幢带家具出租的楼房,走进门房的屋子问道:

“请问,杜洛华夫人是在这儿租了一套房吗?”

“对,先生。”

“请您带我进去好吗?”

这种微妙的局面,门房显然见得多了,知道必须慎重对待,他注视来人的眼睛,然后在一长排钥匙中选了一把,同时问道:

“您就是杜洛华先生吗?”

“对,一点儿不差。”

门房打开一个两间屋的小套间,就在一楼门房小屋的对面。

客厅的壁纸还相当新,印有花枝图案,红木家具上,盖着黄色图案的淡绿色棱纹布罩,地面铺着极薄的织花地毯,双脚走在上面能感到底下的地板。

卧室极小,一张大床就占去四分之三的面积,摆在里侧,两头都顶着墙,上面挂着沉重的蓝色棱纹布幔帐,下端掖在红丝绸鸭绒被下面,只见被面上满是可疑的污痕。

杜洛华心神不定,又心中不满,思忖道:

“这套房间,又得让我花一大笔钱,看来我还得借债。这事儿她干得实在愚蠢。”

房门忽然打开了,克洛蒂尔德一阵风似的进来,连带衣裙发出的声响,她张开双臂,兴高采烈地说:

“还不错吧,嗯,还不错吧?不用爬楼梯了。就在楼下,又临大街!出入走窗户,连门房都看不到你。我们在这里相爱,可以尽情欢乐了!”

杜洛华冷冷地拥抱她,到了嘴边的问题却不敢提出来。

她带来一大包东西,放到屋中央的独脚小圆桌上,打开包,拿出一块香皂、一瓶鲁宾香水、一条毛巾、一盒发夹、一个扣纽钩[过去方便扣鞋上和手套上纽扣的用具。],以及一只小烫发钳子,每当前额的发卷乱了就用来烫一烫。

这架势简直要安家落户,她兴致勃勃,每样东西都找地方放好。

她拉开衣柜的抽屉,说道:

“我得带些内衣来,必要时好有换的,那就方便多了。我出门买东西,万一碰上下雨,就到这儿来晾晾衣裳。我们每人一把钥匙,门房那儿留一把,以防万一。我租了三个月,当然用你的名字,我的姓名可不能亮出去。”

于是,杜洛华问道:

“什么时候付房租,告诉我好吗?”

她无所谓地回答:

“亲爱的,已经付啦!”

杜洛华又说道:

“那么,我就是欠你的喽?”

“别这么说,我的小猫咪,这同你无关,是我要干这件小小的荒唐事儿。”

他装出生气的样子:

“嗳!不,这怎么成,我绝不允许。”

少妇就凑到面前哀求,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求求你了,乔治,我们这小窝算我的,只属于我,这会让我多高兴,让我太高兴啦!这不会伤害你吧?伤害什么呢?我希望把这献给我们的爱情。说你愿意,我的小乔乔,说你愿意,好吗?……”她就这样用眼神,用嘴唇,用整个身子哀求。

人家怎么恳求,他也不答应,还摆出恼怒的样子,最后才让步,认为这种要求,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等她走了之后,杜洛华搓着双手,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她心眼儿真不错。”但是他并没有探询一下内心,今天这种看法从何而来。

又过了几天,他又收到一张小蓝纸,通知他说:

我丈夫外出视察六周,今晚归来。我们暂停一周。多苦的差事,亲爱的!

---你的克洛

杜洛华呆若木鸡。老实说,他早就忘了她是有夫之妇了。他要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长相,只瞧一眼,见识一下。

这期间,他还是耐心地等待那丈夫离去,有两个晚上,他又去了风流牧羊女游乐场,最后总是去拉舍尔那儿过夜。

一天早晨,他又收到一封电报,仅有六个字:

即日,五时。——克洛

二人都提前赴约了。少妇满怀痴情,无比激动地投入他的怀抱,狂热地亲吻他的脸,然后对他说:

“等我们尽情交欢之后,你若是愿意的话,就带我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今天我可自由了。”

正值月初,杜洛华的工资虽然早就预支出去了,仅靠各处弄点儿钱,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但这回碰巧他身上有点儿钱,乐得有机会为她花上几个。

他回答说:

“行啊,亲爱的,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约莫七点钟,他们出了门,走上环城大道。少妇紧紧偎着杜洛华,对着他耳朵说道:

“你不知道,我挽着你的胳膊出门,该有多高兴啊,同你紧紧挨在一起,这种感觉我多么喜欢啊!”

杜洛华问道:

“你愿意去拉居易勒老餐馆吗?”

她回答说:“不去,那儿太讲究了。我要去一家有趣的大众饭馆,职员和女工去吃饭的地方。我特别喜欢郊区小咖啡馆那种热闹的聚会!嘿!我们若能去乡下该有多好啊!”

杜洛华对这个街区的这类小饭馆一无所知,只好沿着环城大道游荡,最后走进一家酒馆,里面单设一间餐厅。德·玛海勒夫人隔着窗户瞧见两个没戴帽子的女孩,坐在两名军人对面陪他们吃饭。

这间餐厅狭长,最里端有三位用餐的顾客,是出租马车的车夫。还有一个人,无法归到任何行业,他抽着烟斗,双腿伸到前边,两手掐着腰带,身子几乎躺在椅子上,脑袋从椅背横梁上仰向后面。他那夹克衫赛似污迹博物馆,口袋鼓鼓的像肚子,只见露出一个酒瓶的瓶口、一块面包、一个报纸包儿,以及耷拉着的一段绳头。他的头发很厚,天生短而弯曲,乱糟糟的,脏成了土灰色。他的帽子扔在椅子下面。

克洛蒂尔德一走进来,那身华丽的打扮引起轰动。两对青年中止窃窃私语,三名车夫也停止议论,就连那个抽烟斗的人,也将烟斗从嘴上移开,朝前方吐了一口痰,偏过头来打量。

德·玛海勒夫人低声说道:“这儿真不错,我们一定会觉得很可心,下次再来,我就换上女工的服装。”她毫不拘束,坐到油乎乎的桌前也没有厌恶之感。木头餐桌积的油腻,仿佛涂了一层油漆,饮料洒得到处都是,伙计拿抹布抹上一把,就算收拾干净了。杜洛华倒有点儿不自在,感到有点儿丢脸,他想找一个挂衣钩挂他的高筒礼帽也找不到,只好放到一把椅子上。

他俩吃了一盘炖羊肉、一大片羊后腿和一份生菜。克洛蒂尔德一再说:“我太喜欢吃这个啦。我是下等人的口味,我在这儿比在英国咖啡馆[著名咖啡馆,位于意大利林荫大道,在富豪咖啡馆对面。]还要开心。”接着她又说道:“你若想让我玩个痛快,就带我去一家小歌舞酒吧。这附近就有一家,我了解,非常有趣,叫作‘白雪王后’。”

杜洛华吃了一惊,问道:

“是谁带你去过那儿?”

杜洛华注视她,见她脸红了,神情有点儿慌乱,就好像突如其来这一问,唤起了她藏在心中的一段隐私。她迟疑了一下——女性的这种迟疑极为短促,一般很难看出来——便答道:“是一个朋友……”她沉吟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他已经死了。”

说罢,她伤心地垂下眼睛,那伤心的神情倒十分自然。杜洛华第一次想到,这个女人过去的生活,有多少情况他不了解。毫无疑问,从前她有过几个情夫,都是什么样的人呢?属于什么阶层呢?心中隐隐产生一股醋劲,一阵敌意,敌视这个女人心中和生活中一切他不了解的事情,一切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杜洛华注视她这颗漂亮而沉默的脑袋,因为里面隐藏的秘密而恼火,心想甚至在此刻,这颗脑袋带着几分遗憾,也许还在想念另一个情夫,想念其他那些情夫。他多想钻进她的记忆中瞧一瞧,搜索一遍,全部弄清,全部了解……

克洛蒂尔德还反复说:

“你愿意带我去‘白雪王后’那儿吗?再去那儿,今天也就尽欢了。”

杜洛华心中暗道:

“算啦!从前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够傻的,还为这个自寻烦恼!”于是他微笑着答道:

“当然啦,亲爱的。”

等他们来到大街上,克洛蒂尔德便声调神秘,像诉说心里话那样低语道:

“我始终未敢向你提出这种要求。可是你想象不出,我多么喜欢去那种男孩子可以胡闹,而女人不去的地方。等狂欢节的时候,我就装扮成男学生。我一身男学生打扮,肯定特别好玩。”

他们走进舞厅时,克洛蒂尔德就紧紧靠住他,望着那些妓女和拉皮条的男人,目光充满欣喜若狂的神色。她瞥见一名严肃地站在原地不动的保安警察,就不时说道:“那警察看样子挺棒。”就好像这样才放下心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过了一刻钟,她看够了,杜洛华就送她回家。

一系列的冶游就这样开始了,到下层人消遣的不三不四的地方。杜洛华发现,他这情妇像大学生一样,对酒后闲逛兴趣特别浓厚。

她平时来赴约,就穿一件布衣裙,头戴一顶侍女便帽,是通俗喜剧中女仆戴的那种帽子。她在衣着上力求朴素淡雅,但仍旧戴着钻石戒指、手镯和耳环,每当杜洛华恳求她摘掉这些首饰时,她总拿出这条理由:“嗳!不用,他们会以为这不过是莱茵河里的碎石子。”

她自以为伪装得十分巧妙,其实就像鸵鸟那样,将头插进沙子里。她就打扮成这样,出入那些下流的小酒馆。

本来她还要杜洛华打扮成工人模样,但他执意不肯,仍是常逛林荫大道的那身绅士打扮,甚至不肯将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不过,她觉得他这样固执也没什么,用这种推理来安慰自己:“别人还以为我是个交了好运的女仆,跟上了一位少爷呢。”她认为这出喜剧无比美妙。

他们俩就这样出入大众酒馆、咖啡馆,到烟熏火燎的简陋饭馆里面坐下,也不管椅子瘸了腿,木桌多么破旧。餐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还残留着晚餐炸鱼的味道。身穿劳动服的汉子一边用小杯喝着烧酒,一边大吼大叫。伙计送来两份樱桃泡烧酒,惊讶地打量这奇异的一对。

克洛蒂尔德心惊胆战,又喜出望外,开始小口抿着红红的果汁,闪闪发亮的目光不安地扫视周围。她每吃下去一个樱桃,就有一种罪过的感觉,每喝下去一滴辛辣的烧酒,都有一种强烈的快感,就像违犯天条,偷尝了禁果那样欢喜。

然后,她悄声说道:“我们走吧。”于是他们离去。她低着头,迈着碎步,像女演员下台时那样,快速地从餐桌之间溜出去。那些酒客臂肘撑着桌子,用怀疑而不满的目光注视她走过去。她一出门就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逃脱了多么大的危险。

有几次,她战战兢兢地问杜洛华:

“在这种地方,若是有人骂我,你怎么办呢?”

他拿出硬充好汉的口气答道:

“这还用问,我当然保护你啦!”

她幸福地搂紧他的手臂,也许还隐约希望挨人臭骂好受到保护,希望看到男人为她动起拳脚,哪怕是酒馆这些男人同她心爱的人大打出手。

这种冶游,每周重复两三次,杜洛华开始厌倦了,况且每次车马费和餐饮费要半个金币,近来他也很难搞到了。

现在,他的生活无比艰难,比他在北方铁路局工作时还要拮据,只因他当上记者的头几个月,大把大把花钱,出手不计,总抱着希望次日就能赚到大钱,如今财源枯竭,搞钱之道全用尽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会计室借钱,可是,这个办法很快就不灵验了,他已经向报馆预支了四个月工资,还预支了他按行计酬的文章的稿费六百法郎。此外,他欠弗雷吉埃一百法郎,欠手头宽裕的雅克·里瓦乐三百法郎,还有令他不胜烦恼的无数小欠账,都说不出口,二十法郎或一百苏不等。

他向圣保丹求教,看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弄到一百法郎。圣保丹虽然擅长发明创造,这次也无计可施了。杜洛华这样一文不名,心里恼火极了,现在要花钱的方面更多,因此比从前更难忍受这种穷困。他心头憋着一股火,看谁都不顺眼,火气越来越大,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随时随地都可以发作。

有时他扪心自问,自己是怎么搞的,每月居然平均花出上千利弗尔,而且根本没有胡花,没有挥霍。不过仔细一算他就发现,在林荫大道随便哪家大咖啡馆,午餐要八法郎,晚餐要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一路易金币,零用钱总得十来法郎,也不知怎么就流出去了,这样加起来,每天就是三十法郎,到月底就是九百法郎。这还不算衣服、鞋袜、床单被罩,以及洗衣裳等各种花费。

因此,十二月十四日这天,他兜里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法子弄到点儿钱。

他像从前常有的情况那样,干脆不吃午饭了,下午就在报社里工作,心里又憋火又不安。

将近四点钟,他收到情妇的一张小蓝纸,只见上面写道:“我们共进晚餐好吗?饭后再一道散步。”

他当即答复:“无法共进晚餐。”继而又一想,舍弃她将给自己带来的欢乐时光,未免太愚蠢了,于是又加了一笔:“不过,九时我在我们居所等你。”

为了节省电报费,他派一名伙计将短简送去,然后又想法弄顿晚饭。

到了七点钟,他已经饥肠辘辘了,一点儿着落还没有呢。万般无奈,他就破釜沉舟,使出最后一招了。他等同事一个一个走光,只剩下只身一人时,便使猛劲按铃。留下值班的老板的听差,闻声赶来了。

杜洛华站在那里,焦急地搜索自己的衣兜,气恼地说:

“你瞧,富卡尔,我钱包忘在家里了,我还得去卢森堡宫赴晚宴呢,借我五十苏付车钱吧。”

那人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杜洛华先生不想多拿点儿吗?”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谢谢。”

杜洛华抓起白花花的钱币,跑下楼去,到一家大众小饭馆吃晚饭;每逢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到那里去用餐。

九点钟,他在小客厅等待情妇,双脚放在炉火前取暖。

她到了,看那情绪异常兴奋,异常快活,大概是受街上冷风的激发。

“你若是愿意,”她说道,“我们就先出去兜一圈,十一点再回这儿来。这种天散步好极啦。”

杜洛华嘟嘟囔囔地答道:

“干吗出去呢?待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嘛。”

克洛蒂尔德帽子也没有摘,又说道:

“你还不知道,外面月色美极了。今天晚上散步,肯定赏心悦目。”

“这有可能,可是,我并不想出去散步。”

他说这话的样子气急败坏,克洛蒂尔德不禁诧异,觉得伤了自尊心,便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这种态度?我不过是想出去兜一圈,不知道怎么就惹你生气了。”

杜洛华恼羞成怒,站起来说道:

“我不是生气,而是烦得慌。就是这码事儿!”

克洛蒂尔德这类女人,一逆着就恼火,一无礼就大发雷霆。

她轻蔑而冷淡地说道:

“我不习惯别人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那好,我一个人去。再见!”

杜洛华明白问题严重了,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亲吻,结结巴巴地说:

“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吧。今天晚上,我心情非常烦躁,动不动就发火。要知道,我有不顺心的事儿,有些烦恼的事儿,全是工作上的。”

她心有点儿软了,但是情绪还未平静下来,说道:

“这同我没关系,你心情不好,往我身上撒气,我可不吃这一套。”

杜洛华把她搂在怀里,往长沙发拖去:

“听我说,我的小美人,我一点儿伤害你的意思都没有。我想都没想,话就出口了。”

他强按她坐下,自己则跪在她面前:

“你饶恕我了吗?对我说,你已经饶恕我了。”

她冷淡地低声说道:“好吧,但是下不为例。”

接着,她又站起来,补充说道:

“现在,我们去兜一圈吧。”

杜洛华还一直跪着,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臀部,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求求你了,我们就待在这儿吧。恳求你了,就答应这点儿请求吧。今天晚上,我多么渴望把你留在身边,就在这儿,守着炉火,只陪我一个人。你说‘好吧’,求求你了,就说一声‘好吧’。”

她却毫不容情,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不行。非出去不可。我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

杜洛华还在坚持:

“恳求你了,我是有原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她又说了一遍:

“不行。你不想同我一道出去,那我就走了。再见!”

她一扭身挣脱了,朝门口走去。杜洛华又追上去,一把将她抱住。

“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听我说,就答应我这点儿请求吧……”她不答话,只是摇头拒绝,躲避他的亲吻,极力想挣脱好走掉。

杜洛华还结结巴巴地说: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这是有原因的。”

她停下来,面对面注视他:

“你说谎……什么原因?”

杜洛华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克洛蒂尔德又气愤地说道:

“你瞧,就是说谎……真不是人……”

她眼含泪水,气愤至极,猛地挣脱了。

杜洛华再次抓住她的肩膀,万般无奈,他准备全部承认,以避免这场决裂,于是用绝望的声调明确说:

“原因就是,我分文没有了……就是这码事儿。”

克洛蒂尔德戛然停止,注视他眼睛的深处,想从中看出真相:“你说什么?”

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我说我分文没有了。你明白吗?就连二十苏、十苏也没有;我们随便进哪家咖啡馆,喝一杯黑茶子酒,我也付不起钱啊。你逼我讲出这种丢人的事儿。我实在不能陪你一道出去,假如我们坐下要两份饮料,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地对你说,我付不起账吧……”

她一直面对面注视着杜洛华:

“这么说……真是这码事儿啦……嗯?”

一眨眼工夫,他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裤子的、坎肩的、礼服的口袋全翻出来,低声说道:

“喏……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情绪非常激动,突然张开双臂,搂住杜洛华的脖子,断断续续地说:

“噢!我可怜的宝贝……我可怜的宝贝……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怎么落到这一步呢?”

她让杜洛华坐下,自己则坐到他双膝上,搂着他脖子,不停地吻他,亲他小胡子,亲他嘴,亲他眼睛,逼他讲出来,他何以这样穷困。

他随口编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说他不得不帮助陷入困境的父亲,不仅拿出了全部积蓄,而且还欠了一大笔债。

他还补充说:

“我的财源完全枯竭,至少六个月,我还得忍饥挨饿。无所谓。生活中,总有闹饥荒的时候。归根结底,为了金钱,不值得那么愁眉苦脸。”

克洛蒂尔德对着他的耳朵说:

“我借给你,好吗?”

他不失尊严地答道:

“你心肠真好,我的小宝贝。不过,求求你,别再说这个了。再说就会伤害我的自尊心了。”

她不讲了,只是紧紧搂住他,悄声说道: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是他俩相爱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克洛蒂尔德要走的时候,又笑嘻嘻地说道:

“嘿!一个人在你这样处境,忽然发现忘在兜里的钱,一枚滑进衬里的硬币,那该多有意思啊!”

杜洛华也深信不疑地应道:

“唔!那当然啦。”

她借口月色极美,要步行回家,并且望着明月赞叹不已。

这是初冬的夜晚,清冷而宁静,已经结了晶莹的薄冰,马车跑得很快,行人脚步匆匆,鞋后跟踏着人行道,发出嘎嘎的声响。

分手时,她又问道:

“后天见面,你说好吗?”

“当然好了。”

“同一时间?”

“同一时间。”

“再见,亲爱的。”

他们又深情地拥抱。

杜洛华大步流星走回家,一路上心里总琢磨,第二天得想个什么法子摆脱困境。他要开门时,伸手摸坎肩的兜儿找火柴,却感到一枚硬币在手指间滚动,一时愣住了。

他点上灯,便抓出硬币,仔细一看,竟是面值二十法郎的一枚金币。

他觉得自己快要乐疯了。

他翻过来掉过去,端详这枚金币,思忖是什么奇迹在这里出现,总不会从天上掉进他口袋里的吧?

猛然间,他猜到了,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他情妇说过,钱币可能滑进衣服衬里的缝儿中,到穷困的时候发现了,果然如此。这种施舍,正是她干的。真叫人无地自容!

他狠狠地说:

“好吧!看我后天怎么接待她!叫她尝尝不好受的滋味!”

他上床睡觉时,心中还愤愤不已,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

一觉醒来,已经很晚了,肚子开始饿起来,他想重新入睡,到下午两点钟再起床。继而又一想:“这样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也得弄到钱。”于是,他起床出门,希望走在街上,会想出个好主意。

主意是没想出来,每经过一家餐馆,吃饭的欲望倒是更加强烈,直流口水。到了中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就突然横下一条心:“管他呢!克洛蒂尔德这二十法郎,不妨先用来吃午饭再说,明天把钱还给她就是了。”

于是,他走进一家啤酒店吃午饭,花了两法郎五十生丁。到了报社,他又把三法郎还给听差:“喂,富卡尔,给你昨晚借给我的车钱。”

他一直工作到七点钟,出去吃晚饭,又从那笔钱里取出三法郎,再加上晚上喝的两杯啤酒,当天的花费就达到九法郎三十生丁了。

第二天这二十四小时里,他既不能再去赊账,也开不出新的财源,只好又从当晚要还给人家的二十法郎里,借出六法郎五十生丁,结果到赴约时,口袋里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脾气坏极了,就跟疯狗一样,决意要把事情立刻搞清楚。他要对情妇说:

“跟你说,那天你放进我兜里的二十法郎,我发现了,今天先不还给你,因为我还没有时间解决钱的问题,境况丝毫没有改善。不过,等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还给你。”

然而她来了,那么温柔体贴而又惴惴不安。猜想他对她会是什么态度呢?于是,她刻不容缓,一个劲地同他亲吻,以免一见面就得解释。

杜洛华心里也有打算:“等一会儿再谈这个问题也来得及。我要见机行事。”

可是“机”没见到,也就什么也没有说。这个话题很难启齿,每欲张口总是退缩了。

克洛蒂尔德也绝口不提出去遛弯儿了,而且千娇百媚,温柔可爱到了极点。

快到午夜他们才分手,约定下周星期三才能见面,因为,德·玛海勒夫人一连数日有饭局,要在外面进晚餐。

次日,杜洛华吃午饭,付钱时找那剩下的四枚硬币,又发现硬币变成五枚,其中一枚是金币。

起初他还以为,头一天人家找钱时粗心,错给了他一枚二十法郎的,继而又忽然醒悟,这又是施舍,感到屈辱,不禁一阵心跳。

悔不该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他慷慨陈词,大发一通,这事儿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他一连奔波了四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弄到五枚路易金币,结果还是徒劳,又把克洛蒂尔德的第二枚金币吃下去了。

再次见面时,杜洛华气冲冲地对她说:“告诉你,那几个晚上的玩笑,不要再开下去了,我可真要生气了。”尽管如此,克洛蒂尔德还是设法往他裤兜里塞了二十法郎。

他发现时骂了一声:“他妈的!”却把钱移到坎肩口袋,以取用方便,因为碰巧他又身无分文了。

为了心安理得,他就这样考虑:

“以后一并还她,说到底,这不过是借钱而已。”

报社财务在他苦苦哀求下,终于同意每天支给他一百苏。吃饭还勉强够,要还克洛蒂尔德那六十法郎却不可能。

克洛蒂尔德又恢复老习惯,夜晚发疯似的逛巴黎所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种颇为冒险的冶游之后,杜洛华在身上某个口袋里,总能摸出一枚黄灿灿的金币,有一天甚至在他的靴子里,还有一天甚至在他的怀表盒里,这样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感到特别气恼了。

杜洛华心想,既然她有这种强烈愿望,而眼下他又无力满足她,那么与其舍弃这种乐趣,还不如她自己出钱得到满足,这不是极其自然的吗?

再说,每收到钱他都记了账,以便有朝一日如数偿还。

有一天晚上,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你信不信?我还从未去逛过风流牧羊女游乐场呢!愿意带我去瞧瞧吗?”杜洛华颇犯踌躇,就怕撞见拉舍尔。随后他又想:“嗳!反正我又没同她结婚。那女人若是看见我,就该明白怎么回事儿,也就不会同我说话了。再说,我们又坐在包厢里。”

他决定去还有一层原因:他乐得有此机会,一文不花就请德·玛海勒夫人进包厢观看演出。这也算是一种回报吧。

他让克洛蒂尔德先留在车里,自己去买票,好不让她看见这是游乐场的赠票。然后他再来接她,一同进去。检票员还向他们躬身致意。

散步的长廊里人很多,挤得水泄不通,男人和在那里转悠的粉头儿一片喧闹。杜洛华二人费了好大劲,才从人群中穿过去,终于到了自己的包厢,安顿下来。前面是一动不动的池座,后面则是人流如潮的长廊。

德·玛海勒夫人不大观看台上的演出,只顾瞧身后那些来来往往的妓女。她频频转身看她们,真想碰碰她们,摸摸她们的胸衣、脸蛋和头发,好弄明白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忽然说道:

“那儿有个棕色头发的胖女人,一直盯着看我们,刚才她好像要同我们说话呢,你看到了吗?”

杜洛华答道:

“没有。你一定是看错了。”

其实,他早就瞧见了。那正是拉舍尔,在他们附近转悠,她两眼冒着怒火,嘴唇一张就要喷出激烈的话语。

刚才,杜洛华在人群里穿行的时候,同她擦身而过,她还小声对他说了一句“你好”,同时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说:“我明白。”然而,杜洛华却没有回答这种好意,怕被他情妇看见,他扬起头,撇着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走过去。那女人不觉上来一股醋劲,便又折回来,再次从他身边擦过,提高点儿声音说道:“你好,乔治。”

杜洛华还是没有搭理。那妓女越发不肯罢休,非让人家同她相认并问好才行,于是,她在他们包厢后面绕来绕去,等着有利时机。

她一发现德·玛海勒夫人在注视她,就赶紧上前来,用指尖捅了捅杜洛华的肩膀:

“你好!怎么样,还好吗?”

然而,杜洛华并不回头。

于是她又说道:

“怎么啦?打星期四之后,你就变成聋子了吗?”

杜洛华根本不理睬,他拿出一副鄙夷的神态,不屑于同这种女人说话,就好像说一句话也有损自己的名誉。

拉舍尔嘿嘿笑起来,那是狂怒的冷笑,她又问道:

“你哑巴啦?舌头大概让这位太太给咬掉了吧?”

杜洛华火冒三丈,猛地一挥手,扯着气急败坏的嗓门说:

“谁允许您这么讲话的?滚开,要不然,我叫人来把您抓走!”

这时,拉舍尔两眼冒火,胸脯气得鼓起来,不禁吼道:

“哼!跟我来这套!算了吧,没教养的家伙!跟一个女人睡过觉,见了面至少也该打声招呼。不能因为今天你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见面就装作不认识我了。刚才我从你身边经过时,哪怕你稍微向我点点头,我也不会来打扰你。可是,你却要摆臭架子,目中无人。好,等着瞧吧!让我来侍候侍候你!哼!碰见我连声好也不问……”

她还会这样叫嚷下去,这时,德·玛海勒夫人却推开包厢门往外走,穿过人群懵头懵脑寻找出口。

杜洛华也冲出去,跟在后面拼命追赶。

拉舍尔望着他们逃跑,得意地大喊大叫:

“截住那女人!截住那女人!她偷走了我的情人!”

他们身后一片哄笑。两位先生趁机取笑,抓住奔逃的女人的肩膀,要把她带走,还要搂住亲她。这时,杜洛华追上来,拼命将她拉开,一直拖到街上。

德·玛海勒夫人跳上一辆停在游乐场门前的空马车,杜洛华也跟着跳上去。车夫问道:“去哪儿,先生?”他便回答:“随便。”

出租马车开始缓慢行驶,随着路石颠簸摇晃。克洛蒂尔德大发神经,双手捂住脸,哽咽得喘不过气来。杜洛华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听见她在哭泣,便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容我向你解释一下!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认识那女人,那是从前……刚开始那时候……”

她的双手突然从脸上移开,露出一副狂怒的面孔——一位钟情而又受了骗的女子,这样狂怒起来,就要说话了,她气喘吁吁,语句断断续续,急促地说道:

“噢!……下流……下流……你干出什么勾当!……这怎么可能?……多丢人啊!……噢!上帝啊!……多丢人啊!……”

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条理,火气也越来越大了:

“你拿我的钱去玩她,对不对?哼,我给你钱……却便宜那个妓女……噢!下流胚!”

有几秒工夫,她似乎要想个更厉害的词儿,可是没想出来。接着,她就像要吐痰那样,突然咯出这么一句话:“哼!……蠢猪!……蠢猪!……蠢猪!……你拿我的钱去玩她……蠢猪!……蠢猪!……”

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词儿,只好反复说:“蠢猪!……蠢猪!……”

突然,她身子探到车外,抓住车夫的袖子说:“停车!”然后打开车门,跳到马路上。

乔治想跟下去,但是她却大叫:“不许你下车!”声音大极了,吸引了很多行人聚拢到她周围。杜洛华怕事情闹大,也就没有动地方。

德·玛海勒夫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借着车灯灯光翻零钱,取出两法郎五十生丁,交到车夫手中,以洪亮的声音说道:“拿着……这是车钱……是我付的……给我把这个浑蛋拉回去,送到巴蒂尼奥勒附近的布尔索街……”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一位先生嚷道:“真棒啊,小姑娘!”还有一个小痞子站在车旁边,把头探进敞着的车窗,用尖厉的嗓门喊道:“晚安,小宝贝!”

马车又启动了,追在车后的是一阵阵笑声。

上一章:第四章 下一章:第六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