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第二天醒来,杜洛华心情沮丧。

他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坐到窗前想心事。他感到浑身酸痛,就好像昨天挨了顿乱棍。

最后,必须弄到钱这一急务,才激起了他的精神。他首先去找弗雷吉埃。

他的朋友双脚烤着炉火,在书房里接待他。

“你起得这么早,有什么事儿啊?”

“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欠债,事关名誉。”

“是赌债?”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承认:

“是赌债。”

“数额很大?”

“五百法郎!”

其实他只欠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吉埃不免怀疑,问道:

“是欠谁的?”

杜洛华没能立即答出来:

“是欠……欠……欠一个叫德·卡勒维尔先生的。”

“哦!那么,他住哪儿呢?”

“住……住在……”

弗雷吉埃笑起来:

“住在十四点寻午街,对不对?亲爱的,我认识那位先生。如果你想要二十法郎,这个数我还有,可以给你用,再多要可就没有了。”

杜洛华接受了这枚金币。

然后,他又挨家串,找他认识的所有人,约莫到了五点钟,最后凑到八十法郎。

还得弄来二百法郎,他毅然拿定主意,把筹来的钱留着,喃喃说道:

“算了吧,我才不为这个婊子烦恼呢,等我有钱了再还她好了。”

一连两周,他过着节俭、贞洁而又有规律的生活,头脑里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决心。继而,他心中又产生强烈的欲望,就好像有几年没搂过女人了,见到衣裙就浑身战栗,如同海员又望见陆地那样欣喜若狂。

一天晚上,他又去风流牧羊女游乐场,希望见到拉舍尔,果然一进门就望见她了,只因她很少离开这家游乐场。

杜洛华伸出手,笑呵呵地朝她走去。然而,拉舍尔却从头到脚打量他:

“您找我有何贵干?”

杜洛华试图大笑:

“算啦,别板着这副面孔了。”

她扭头就走,还甩了一句:

“我可不同杈杆儿交往。”

她有意想出最粗野的骂人话,杜洛华觉得热血涌上来,满脸羞红,赶紧独自回家。

弗雷吉埃病恹恹的,总是咳嗽,身体越来越虚弱,在报社里也不让杜洛华活得自在,仿佛绞尽脑汁派给他烦人的苦差事。且说有一天,弗雷吉埃正巧心情烦躁,向杜洛华要一份材料又没得到,他一阵长咳,喘不过气来,口里嘟囔着骂道:“活见鬼,真没想到你这么笨!”

杜洛华听了,真想扇他耳光,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走开时自言自语道:“小子,有我逮住你的那一天!”他的脑子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又咕哝一句:“老兄,我要让你当当王八。”他有了这一打算,心中乐不可支,便搓着双手走了。

第二天他就想付诸实践,去对弗雷吉埃夫人做一次侦察性的拜访。

他进去时,弗雷吉埃夫人正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她向客人伸出手,身子未动,只是扭过头说道:“你好,帅哥儿!”杜洛华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为什么您这样叫我?”

少妇笑吟吟答道:

“上周我见到德·玛海勒夫人,才知道她家如何给您起了新名。”

杜洛华见少妇善气迎人,也就放下心来。再说,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女主人又说道:

“您可把她宠坏啦!至于我嘛,想起了就来看看我,要等到当月的三十六号,不这样也差不多吧?”

杜洛华坐到她身边,以新的好奇心注视她,就像喜欢收集小摆设的人那样好奇。她很迷人,那头浅色的金发热乎乎的,天生适于爱抚。杜洛华心中暗道:“毫无疑问,她比那个强。”他毫不怀疑自己能成功,觉得伸手可取,如同摘果子似的把她弄到手。

他果断地说:

“我不来看您,是因为这样更好。”

她不明白这话,就问道:

“什么?这又为什么呢?”

“为什么?您还猜不出来?”

“不,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因为我爱上您了……唔!有点儿,就那么一点点儿……而我又不愿意完全坠入情网……”

她那神态,既不诧异,也不反感,也没有领受恭维而喜形于色,仍然不经意地微笑着,平静地答道:

“嗳!您尽可以来嘛。谁爱我都不会长久。”

他听这语气比听这话更惊讶,于是问道: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徒劳的,我会立刻让对方明白这一点。您有这种担心,若是早点儿告诉我,我早就会给您排解了,反而还要鼓励您尽量多来。”

杜洛华感慨地高声说:

“能这样驾驭情感真不简单!”

少妇朝他转过身来:

“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他的名字就不会再出现在活人花名册上。他变成了白痴,不仅痴呆,而且危险。凡是真爱上我,或者自称爱上我的人,我就中断同他们的密切关系,一来是因为他们令我厌烦,二来我也觉得他们特别可疑,就像疯狗那样随时会发狂。我要把他们放进精神隔离所里,直到他们完全病愈。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对你们男人来说,爱情无非是一种欲望,而在我看来则相反,只是一种……一种……一种心灵的契合,这与你们男人的信仰毫不相干!你们只理解字面意思,而我则领会精神。嗳……您正面看着我……”

她不再微笑了,面孔既平静又冷漠,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听清楚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当您的情妇。坚持这种渴望,对您来说,完全是徒劳无益的,甚至还是有害的……好了,做完了手术……现在,您愿意我们俩成为朋友,成为好朋友,成为毫无私心杂念的真正朋友吗?……”

杜洛华听明白了,这是最后的判决,再有任何企图都无济于事,他就立刻爽快地接受了,而且满心欢喜,在生活中能结成这样的同盟。他伸出双手,说道:

“夫人,我完全听从您的差遣。”

少妇从声音里听出他心口如一,也伸出了双手。

杜洛华接连吻了这两只手,抬起头来,坦率地说:

“真的,若是在从前,我遇到您这样一位女子,并娶她为妻,那该是我多大的造化啊!”

这话打动了她的心,听着特别舒坦,但凡女人听到这样的恭维,都会有这种反应。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而女人这种充满感激之情的流盼,一下子就能将他收作奴隶。

继而,他想继续中断的谈话,又想不出过渡的话题。这时,少妇将一根指头按在他的手臂上,柔声地说道:

“我要马上开始尽朋友之责,亲爱的,您真够笨的……”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我可以畅所欲言吗?”

“当然了。”

“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

“那好!您去拜访一下华尔特夫人,要讨她喜欢,她非常赏识您。您去拜访,就有机会恭维了,尽管她人很正派,要听清楚了,她完全是个正派人。唔!在她跟前,搞偷偷摸摸那一套……别指望能得到什么。您要让人对您有个好的看法,才可能在那儿立足。我知道,您在报社的地位还很低。不过,这无须担心,他们以同样热情的态度接待所有编辑。去吧,相信我的话。”

杜洛华微笑着说:“谢谢,您是个天使……是个守护神。”随后,二人就闲聊起来。

杜洛华待了很长时间,以便表明他喜欢同她在一起,分手时他又问道:

“我们是朋友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已经感到,刚才的恭维很有效果,于是又强调了一遍:

“万一您守了寡,我可先登记候补。”

说罢他赶紧逃开,根本不留给她发火的工夫。

去拜访华尔特夫人,杜洛华还颇为难,因为人家根本没有允许他登门拜访,而他又不想莽撞行事。老板对他倒是和蔼可亲,赏识他做的事,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也优先派他去,何不利用这种好感,打进他们的府上呢?

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去中央菜市场赶集,花了十几法郎,买了二十来个优质梨,装进水果筐里,仔细捆扎好,好让人相信是从远地运来的。他将一筐梨连同他的名片,送到老板娘的门房那里。名片上“乔治·杜洛华”字样下写道:

今晨收到从诺曼底运来的这点儿水果,恭请华尔特夫人笑纳。

次日他去报社,在自己的信箱里看到一个信封,里面装有华尔特夫人的名片,并附有“十分感谢乔治·杜洛华先生;每星期六我均在家”的字样。

这周星期六,他登门拜访。

华尔特先生住在马勒泽尔博大街,他在那儿拥有一幢双宅楼房,租出一部分,这是务实者的经济做法。只有一个门房,守在两扇大门之间的小屋里,既为房主也为房客传达通报。门房身穿教堂侍卫的漂亮制服,上装有鲜红的翻领和金色纽扣,白色长袜箍着肥胖的腿肚子,他给两家大门增添了富翁公馆那样的气派。

客厅位于二楼,前厅墙上镶着壁毯,一色落地式门窗。两名仆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们一个接过杜洛华的大衣,一个接过他的手杖,并打开一扇门,在前面走几步,然后闪身通报姓名,让客人走进一套无人的房间。

年轻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四下张望,忽见镜子里映出几个坐着的人,仿佛距离很远。他先是因镜子误导,弄错了方向,随即又穿过两间空着的客厅,走进一间小内客厅,只见墙壁镶着带金色花蕾的蓝丝绸,四位轻声说话的女士,围坐着一张放着茶杯的圆桌。

杜洛华自从到巴黎生活,尤其干上外勤记者这一行,时常同名人接触,也就有了自信心,尽管如此,他刚才经历进门那一场面,又穿过空荡无人的客厅,就不免觉得有点儿胆怯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不揣冒昧……”同时游目寻找女主人。

他躬身握了华尔特夫人向他伸出的手。夫人对他说:“先生,承蒙盛情光临舍下。”并指给他一个座位。杜洛华想稳稳坐下,不料一时坐空竟跌了下去,没想到座椅比寻常的矮得多。

大家沉默了片刻。继而,一位女士又开口了,她说天气越发严寒,但是还不足以扼制伤寒的流行,也还滑不了冰。于是,每位女士都对巴黎进入冰冻严寒季节发表了看法,然后又说各自喜欢什么季节,不喜欢什么季节,摆出的理由全那么平平淡淡,全是堆积在脑子里的东西,如同房间里的灰尘一样。

杜洛华听见开门的轻微声响,扭过头去,从两面没有锡汞的镜子里,望见一位肥胖的女士走进来。她一到小客厅,女客中便有一位起身,同大家握手告辞。年轻人目送那女士穿过一间间客厅,注意到她背后黑服饰上闪闪发亮的墨玉宝珠。

客人轮番引起的骚动平静下来,大家没用任何话题过渡,随口又谈起摩洛哥和东方战争问题,也谈到英国在非洲南端的尴尬局面。

几位女士谈论这类事情全凭记忆,就像排练一出社交界文明喜剧,反复背诵台词那样。

又进来一个人,是一位身材矮小的金发女郎。一见她进来,一位身材瘦高的女士便告辞了。

现在大家又谈到利奈先生有几分可能进法兰西学院。新来的这位女士坚定不移地认为,利奈先生要败在卡巴依·勒巴先生的手下。那位勒巴先生改编的法文诗剧《堂吉诃德》十分精彩。

“你们知道吗,今年冬天,奥德翁剧院就要上演这出戏啦?”

“哦,真的吗?这是极有文学价值的尝试,我一定会前去观赏。”

华尔特夫人这样优雅地回答道,她沉静而不动声色,见解成竹在胸,要讲什么话从不犹豫。

这时,她发觉暮色降临,便按铃要人送来灯,她一面倾听好似蛋白松糕汇成的溪流一般的涓涓谈话,一面心想忘了去刻字铺印下次晚餐的请帖了。

华尔特夫人身体偏胖,还很漂亮,但也到了容颜快要凋残的危险年龄,全靠小心护理,精心打扮,多讲卫生和多施脂粉来维持。在任何问题上,她似乎都很明智,既有分寸又讲道理,属于脑子像法国花园一样条理分明的那类女人。在这样一座花园里散步,不会有惊奇的发现,但还是能感到某种魅力。她很有理智,心思缜密,遇事谨慎而沉稳,从不异想天开,而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平静中透出一种善意,对人对物都显得大度。

她注意到杜洛华一言未发,似乎有点儿拘谨,也没有人同他说话,看来这些女士谈兴正浓,喜欢这个话题,还要长时间在法兰西学院里逗留,于是她便问道:

“杜洛华先生,您大概比谁消息都灵通,那么,您偏向谁呢?”

杜洛华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在这个问题上,我从不考虑候选人有什么长处——无论什么长处,总有人提出异议——而只考虑他们的年龄和健康。我也绝不问他们有什么头衔,而只问他们有什么疾病。我根本不探究他们是否将洛普·德·维加[洛普·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作家,创作大量通俗剧和宗教剧,还创作了一些小说和诗歌。]的作品译成韵文,而只探究他们的肝脏、心脏、肾脏和脊椎骨髓状况如何。依我看,得了严重的肥胖症、严重的尿蛋白症,尤其是初得的骨髓痨,比起柏柏尔人[柏柏尔人:泛指北非各伊斯兰教国家的居民。]诗歌中以祖国为题写的四十卷废话,要强百倍。”

一鸣惊人,满座都肃静了。

华尔特夫人微笑着又问道:“为什么这样讲呢?”

杜洛华答道:“因为我一向只追求一件事,就是什么能引起女士们的快乐。夫人,只有当一位院士死了的时候,你们才对法兰西学院真正感兴趣了。死得越多,你们大概越高兴。因此,要让他们快点儿死,就应当推举年老而生病的人。”[法兰西学院共有四十名院士,称“不朽者”,每死一个,则推选一名补上。]

他见大家还有些诧异,便又补充道:

“其实,我同诸位一样,就喜欢在巴黎社会新闻栏里,看到一位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的讣告,而且马上就会想:‘是谁替代他呢?’于是,我列个名单。这是一种游戏,一种极好玩的小游戏,每逢一位不朽者死去,巴黎所有沙龙都玩这种游戏,它就叫作‘死亡与四十老头儿的游戏’。”

这些女士虽还有点儿困惑不解,但是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觉得他的话一针见血。

杜洛华站起身来,结束这段话:

“诸位女士,既然是你们推举院士,而你们推举出来只为了看到他们死去,那么,你们就应当挑选年老的,年纪很老的,越老越好,其余的事儿根本不予理睬。”

说罢,他风度翩翩地走了。

他一离去,一位女士便问道:

“那小伙子可真逗,他是谁呀?”

华尔特夫人答道:

“他是我们报社的一名编辑,眼下只干点儿杂活儿,但我毫不怀疑,他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杜洛华回到马勒泽尔博大街上,心中乐不可支,迈着舞蹈似的大步,他对自己的亮相十分满意,一路自言自语:“好开端。”

这天晚上,他同拉舍尔和解了。

下一周有两件大事:一是他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的主编,二是收到去华尔特夫人府上赴晚宴的邀请。他当即看出这两件事的内在联系。

《法兰西生活报》,首先是一份赚钱的报纸,而老板本身就是贪财的人,办报纸和当议员,全是为他所用的杠杆。和气生财就是他的一件武器,他总戴着老实人笑容可掬的面具,干各种各样的勾当。无论是什么差遣,他所使用的人,全是他摸透了的,考验过的,细品过的,是他认为老谋深算、胆大妄为而又能见机行事的人。他觉得杜洛华这个小伙子不可多得,便任命他为社会新闻栏的主编。

这个职务一直由编辑部秘书布瓦勒纳先生担任。他是个规规矩矩的老记者,做事守时而又细心,就跟职员一样。三十年来,他先后在十一家报社担任过编辑部秘书,丝毫也没有改变他办事和看问题的方法,从一个编辑部到另一个编辑部,就像人们换餐馆一样,几乎没有觉察菜肴并不完全是一个口味。他根本不问政治和宗教的见解,不管给哪家报社干事都忠心耿耿,做事内行,又有宝贵经验。他干起事来好似盲人,什么也看不见,还像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也如同哑巴,一声也不吭。然而,他在职业上又太讲求光明正大,从他职业的特殊角度出发,绝不干他觉得不够正当、不够光明磊落、不合规矩的事情。

华尔特先生虽然也器重他,但是常常希望另外有一个人替他办社会新闻栏。华尔特先生强调说,社会新闻栏是报纸的精髓,要通过这个栏目抛出消息,散播传闻,对公众施加影响,也从而增加收益。要善于在报道两次社交界晚会之间,不动声色地塞进重要的事情,仅仅暗示而不明说。暗示,就是让人猜出你的言外之意,辟谣的方式,就是让谣言得到证实,或者证实一件事的方式,也就是让谁也不相信那件宣布的事情。每天的社会新闻栏,必须让每个读者至少看到一行感兴趣的东西,这样一来,人人就都看报了。什么都要想到,所有事和所有人、各个阶层和各个行业、巴黎和外省、军队和画家、教职人员和大学、法官和交际花,无一遗漏。

引导这一切并指挥外勤记者队伍的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时时提防,处处警惕,要有预见性,要狡猾、机警而又灵活,善于耍各种手腕,具有准确无误的嗅觉,一眼就能发现假消息,能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该掩饰,也能推测出什么才会对公众产生影响;而且,他也应当善于运用评价的方式,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固然有长期实践经验,但是他缺乏控制局面的魄力和心计,尤其缺乏与生俱来的那种狡狯,也就不能窥透老板每天的心思。

杜洛华接手,一定能把事情办得完美,编辑部这个班子也就齐全了,呱呱叫了。而编辑部驾驶这条船——这份报纸,拿诺尔贝·德·瓦莱纳的话来说,“航行在国家的深海区和政治的浅滩上”。

《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操纵者,真正的编辑,是那六七名议员,他们在社长发动或支持的所有投机生意中有利可图。他们在议会中被人称作“华尔特帮”,而且惹人眼红,因为他们通过华尔特,并和他一道赚钱。

弗雷吉埃作为政治栏编辑,不过是那些商人的稻草人,执行他们暗示的意图。他的那些重头文章,都是那些人先给他吹的风,他再回家去写,说是家里安静。

为了给报纸增添文学趣味和巴黎特色,报社还聘用了不同体裁的两位著名作家:雅克·里瓦乐,时事专栏作者,以及诺尔贝·德·瓦莱纳,诗人和奇幻专栏作者,照新派的说法,就是短篇小说家。

还有,报社还廉价搜罗来一些艺术评论家,写写评论绘画、音乐和戏剧的文章,以及一名刑法编辑、一名赛马编辑。社交界的两位女士,化名为“粉红多米诺”和“白爪”,投来社交界的花边新闻,谈论时装、风雅生活、礼仪、人情世故等方面的文章,以及披露贵妇人的失慎行为。

《法兰西生活报》就由这些各不相同的水手驾驶,航行在国家的深海区和政治的浅滩上。

杜洛华接受任命,当上社会新闻栏主编,正暗自欢欣鼓舞,又收到刻印的硬卡请帖,只见上面写着:“华尔特先生暨夫人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在舍下设晚宴,敬请乔治·杜洛华先生光临。”

这真是宠上加宠了,他欣喜若狂,连连亲吻请帖,如同亲吻一封情书。继而,他去找财务,商量重大的经费问题。

一般来说,社会新闻栏的主管要有一笔预算,以便支付记者的采访费用和新闻的稿酬。当然,那些新闻也有好有坏,如同果农运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开始阶段,每月批给杜洛华一千二百法郎,他满心打算大部分留给自己。

经过再三要求,财务终于预支给他四百法郎。起初他的意图非常明确,要把所欠的二百八十法郎还给德·玛海勒夫人,但随即又一转念,这样他手头就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这点儿钱根本不够让他的新公务正常运转,于是还钱的事儿又往后推了。

在属于整个编辑部的这个公共大间里,他继承了一张专用办公桌和一些信件格子,头两天就忙着安顿了。他占这个大间的一头,布瓦勒纳占另一头。布瓦勒纳总是伏案写稿,他虽然有了一把年纪,但头发还像乌木一般油黑发亮。

房间中央摆一张长桌,属于那些飞来飞去的编辑的,但往往被当长凳坐,双腿或从桌沿垂下去,或盘坐在桌子中央,有时上面蹲着五六人——那种古怪可笑的姿势好似中国瓷人,坚持不懈地玩棒接球游戏。

久而久之,杜洛华也喜欢上这一消遣,多亏圣保丹的指导,他逐渐成为强手了。

弗雷吉埃越来越受病痛的折磨,就把他上次买的那副漂亮的棒接球交给杜洛华了。这副用安的列斯群岛的优质木料制作的棒接球,弗雷吉埃刚买不久就觉得沉了些。杜洛华手臂强壮有力,操纵着系在绳端的大黑球,一面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这天是他要去华尔特夫人府上赴晚宴的日子,正巧他耍棒接球第一次达到二十点,心中不禁暗道:“好日子,我一定万事亨通。须知在《法兰西生活报》的办公室里,棒接球玩得出神入化,的确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

他早早离开编辑部,好有时间换衣服,正沿着伦敦街回家时,忽见前边一位矮个儿女子步履匆匆,那芳姿酷似德·玛海勒夫人,他顿时感到脸热心跳。他横过马路,想瞧瞧侧面。那女子也站住要过街。他发现认错了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洛华心中常想,万一对面碰见她,他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呢?该向她问好呢,还是假装没看见呢?

“也许碰不见她吧。”他这样想道。

天寒地冻,水沟结了一块块冰。人行道则干干的,让路灯照成了土灰色。

年轻人进门又想道:“要换个地方住住了,现在这里不够我用了。”他感到又亢奋又快活,真想蹿上房顶奔跑。他从床前走到窗口,高声地反复说:“交好运啦!交好运啦!我得写信告诉爸爸!”

他隔三岔五给父亲写信,每封信都给诺曼底那家小酒馆带去极大的欢乐。那家小酒馆开在路边,坐落在大山坡上,在那里可以俯瞰鲁昂城和宽阔的塞纳河谷。

他也不时收到一个蓝信封,上面的地址字体粗大,显见写的时候手在颤抖。父亲的每封来信,开头几行总是一成不变的:

亲爱的儿子,写这封信是要对你说,我和你母亲都很好。家乡没有出什么新鲜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杜洛华一直关心村里的事情、邻里的消息、土地状况和收成。

此刻,他对着小镜子扎白领带,心里还反复念叨:“明天我就给爸爸写信。今天晚上我去那家人家,老头子若是能看见,不定怎么惊讶呢!哼!待会儿这顿美餐,那就更没见过啦!”忽然,他恍若重睹空荡荡的咖啡馆里面那黑洞洞的厨房:靠墙一排炒锅投下黄色的光亮;猫鼻子冲火蹲在灶旁,那姿势就像神话中狮头羊身龙尾的火怪;木桌用的年头多了,满是酒迹油污,总那么黏糊糊的,上面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汤盆,两份餐具之间点着一支蜡烛。他还看见他们,那一男一女,父亲和母亲,两个乡下人,动作十分迟缓,小口小口喝着汤。那两张老脸上每一条极细小的皱纹,他们手臂和脑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全都十分熟悉,就连他们面对面吃晚饭时讲什么话,他也一清二楚。

他又想道:“等以后,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瞧瞧他们。”这时他穿戴好了,便吹灭了灯,下楼去了。

他走在环城大道上,碰到上前搭讪的妓女,就一摆手臂推开,回答道:“别来烦我!”那动作粗暴,口气轻蔑,就好像她们侮辱并小看了他……她们把他当成什么人啦?这些婊子,居然一点儿也不会区分男人?他穿上黑礼服,前往非常富有,非常著名,非常重要的人家赴宴,就感觉自己成为一个新人,仿佛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上流社会人物,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人物。

他胸有成竹,走进由两个高大的枝形铜烛台照亮的前厅,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两名仆人。

每间客厅都灯火通明。华尔特夫人在最大的第二间客厅接待客人,带着迷人的微笑欢迎他。他又同先到的两位先生握手。那两位,费尔曼先生和拉罗什-马提厄先生,都是议员,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匿名撰稿人。拉罗什-马提厄先生在议会中极有影响,在报社也就享有特殊的威信。谁也不会怀疑,有朝一日,他能当上部长。

继而,弗雷吉埃夫妇到了,夫人身穿玫瑰色衣裙,显得光艳照人。她同两位国家要人十分亲密,还同拉罗什-马提厄先生在壁炉角上小声交谈了五分钟,杜洛华看在眼里,心下深感诧异。查理·弗雷吉埃看样子疲惫不堪,这一个多月他明显消瘦。他不断咳嗽,每次都重复道:“我得下决心,到南方去过冬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和雅克·里瓦乐同时到达。接着,住宅里端的一扇房门打开了,华尔特先生带着两个女儿走进来。两个姑娘约莫十六岁到十八岁,高高的个头儿,相貌一个丑一个俊。

杜洛华知道老板有孩子,但是亲眼见到还是大吃一惊。他倒是想过社长的女儿,不过一向认为那是永远也见不到的遥远国度。再说,在他的想象中,她们都还很小,不料亲眼一见,却已长成了亭亭女子,变化如此突然,他就不免有点儿心慌意乱。

经过引见,两位姑娘先后向他伸出手,然后坐到显然是专给她们用的小桌旁,开始翻弄上面一个柳条筐里的丝线轴。

还在等什么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儿拘谨。这情况也很自然:大家都各自忙碌了一天,现在聚在一起要共进晚餐,也就不是处于同样的精神状态。

杜洛华闲着无事,抬眼望望墙壁。华尔特先生老远同他说话,显然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您在看我的画吗?”

“我的”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我来指给您看吧。”他端起一盏灯,好让客人看清楚画的细部。

“这里挂的都是风景画。”他说道。

在护壁中央,赫然挂着一大幅基耶迈[基耶迈(1842—1918):法国风景画家。]的油画,景物是暴风雨中的诺曼底海滩。下面一幅是阿尔皮尼[阿尔皮尼(1819—1916):法国风景画家。]的树林。接着是吉约曼[吉约曼(1841—1927):法国风景画家。]创作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站着一匹高大的骆驼,长长的腿,好似一座怪异的建筑物。

华尔特先生又移到另一面墙,像司仪那样郑重宣布:“大手笔。”共有四幅画:热尔维克斯[热尔维克斯(1852—1929):法国画家。]的《探视病人》、巴斯蒂安-勒帕日[巴斯蒂安-勒帕日(1848—1889):法国画家。]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布格罗(1825—1905):法国画家。]的《寡妇》和让-保罗·洛朗斯[让-保罗·洛朗斯(1838—1921):法国画家。]的《行刑》。最后这幅画描绘的是旺代地区一名神父靠在他教堂的墙上,被一队蓝军[法国大革命时期,共和派军队穿蓝色军装,故称“蓝军”。]枪杀的情景。

老板那严肃的面孔掠过一丝微笑,他指着下一块护墙板,说道:“这是奇幻派作品。”首先看到的是一小幅让·贝罗让·贝罗[让·贝罗让·贝罗(1849—1935):法国画家。]的油画,题为《上与下》,画面上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里,有一位巴黎女郎正登着扶梯上去,脑袋已经出现在上层,坐在长椅上那些先生既满足又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探过来的那张焕发青春的脸蛋儿,而站在下层的那些男人表情不一,或气恼或艳羡地凝望着那少妇的双腿。

华尔特先生伸直胳膊举着灯,淫笑着重复道:“嗯?有意思吧?有意思吧?”

接着他又宣布:“这幅是朗贝尔[朗贝尔(1825—1900):法国画家。]的《营救》。”

画面上一张已撤下杯盘的餐桌中央,坐着一只小猫,正惊奇而困惑地看着水杯里要淹死的一只苍蝇。它举起一只爪子,准备猛一下捞起苍蝇,但是尚未决定,还在犹豫。它会怎么做呢?

然后,老板又指给他德塔伊[德塔伊(1842—1912):法国画家。]的一幅作品:《上课》,画的是一名士兵在军营里,正在教一只哈巴狗击鼓。老板宣称:“这才叫风趣呢!”

杜洛华赞同地笑着,还连声赞叹:

“真有趣,真有趣,真有……”

他戛然住口,只因听见身后刚进来的德·玛海勒夫人的声音。

老板还继续举灯照亮,一幅画一幅画讲解。

现在,他指给杜洛华看莫里斯·勒卢瓦尔[莫里斯·勒卢瓦尔(1843—1884):法国画家。]的水彩画《障碍》。只见一顶轿子停住,街道让打架的两个大汉给堵住了;轿子的窗口探出一位漂亮女人的面孔,她瞧着……瞧着……既不着急也不害怕,甚至颇为赞赏地观看两个莽汉的搏斗。

华尔特先生不住嘴地介绍:

“另外几间屋还有别的画,但是那些画家还没有多大名气,作品档次低一点儿。这儿是我的展览厅。现在,我买一些年轻人的画,非常年轻的人的作品,收藏在内室里,等他们出了名之后再拿出来。”接着,他又压低声音,“现在可是买画的好时机。那些画家都吃不上饭,他们身无分文,身无分文……”

然而,杜洛华已经视而不见,也听不进去了。德·玛海勒夫人就在旁边,就在他身后。他该怎么办呢?如果向她问好,她会不会转身不理睬,或者对他讲两句无理的话呢?如果他不上前问好,别人又会怎么想呢?

杜洛华思忖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心情十分紧张,有一阵甚至打算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告别离去。

观赏几面墙壁陈列的绘画结束了。老板将灯放回原处,过去向后来的女客问好。这工夫,杜洛华独自一人,又从头观赏那些绘画,好像百看不厌似的。

他现在六神无主。该怎么办呢?他听得见别人的声音,也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弗雷吉埃夫人忽然叫他:“您来说说,杜洛华先生。”他赶紧跑过去。她是要把一位女友推荐给他。那位女士要举办一次欢庆会,希望《法兰西生活报》在社会新闻栏里登一条消息。

杜洛华结结巴巴地答道:“这没问题,夫人,没问题……”

德·玛海勒夫人此刻就在旁边,他根本不敢转身走开。

突然,他以为自己疯了,竟然听见德·玛海勒夫人高声说:

“您好,帅哥儿。怎么,您认不出我来啦?”

杜洛华急速一转身,只见德·玛海勒夫人就站在面前,笑容可掬,眼神洋溢着喜悦和深情。她还向他伸出手。

杜洛华战战兢兢,握住这只手,唯恐这里面有什么花招和戏弄。而对方却泰然地又问道:

“您到底怎么啦?连您面也见不到了。”

杜洛华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我非常忙,夫人,非常忙。华尔特先生交给我一个新差事,占去我大量时间。”

德·玛海勒夫人一直正面注视他,目光善气迎人,杜洛华没有发现她有别的意图。她又回答道:

“这我知道,但总归不是忘记朋友的理由。”

这时,一位肥胖的妇人走进客厅,将他们分开了,只见她袒胸露臂,手臂和面颊都红通通的,那身打扮简直不可一世,而步履那么沉重,让人一见她走动,就能觉出她那两条大腿有多么粗大和沉重。

看样子大家对她都特别恭敬,杜洛华便问弗雷吉埃夫人:

“那位是何许人?”

“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正是署名‘白爪’的那位。”

他诧为奇事,真想大笑:

“‘白爪’!‘白爪’!我还以为像您这样一位年轻女子!‘白爪’就是这副模样?哈!这爪子可真棒!这爪子可真棒!”

一名仆人来到门口,禀报:

“夫人请入席。”

这顿晚餐饭菜平常,但是气氛欢快。在这类晚宴上,大家无所不谈,又等于什么也没说。杜洛华一边挨着老板的大女儿萝丝小姐,即相貌丑的那个,另一边挨着德·玛海勒夫人。德·玛海勒夫人轻松自然,谈话还像往常那样风趣。尽管如此,杜洛华还是有点儿不自在,开头不免拘谨,犹豫不决,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一名乐师找不准曲调了。不过,他渐渐镇定下来,二人的目光不断相遇,相互探询,亲热地眉来眼去,几乎还像从前那样传情送意了。

突然,他觉得餐桌下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他的脚,于是他的腿轻轻往前探了探,碰上邻座的腿,而那条腿并不后撤。此刻,他们俩没有交谈,而是转向各自的邻座。

杜洛华的心怦怦直跳,他又往前推了推膝盖,得到的回答是轻轻的一挤。于是他明白了,他们又旧情重续了。

此后他们讲了些什么话呢?没讲什么要紧话;不过,他们每次四目相对,嘴唇就微微颤动。

席间,杜洛华还要对老板的女儿表现热情一些,不时同她说句话。她的言谈同她母亲一样,该讲什么话从不犹豫。

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坐在华尔特先生的右首,摆出一副公主王妃的派头。杜洛华一看她就觉得开心,低声问德·玛海勒夫人:

“另外一个您认识吗,那个署名‘粉红多米诺’的?”

“认识,非常熟悉,就是德·利瓦尔男爵夫人。”

“也是一路货色吗?”

“不完全一样,但是也很滑稽。那一位又高又瘦,六十来岁,戴一头假发,镶一口英国式牙齿,始终是复辟时期[法国历史上指1814年至1830年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头脑,复辟时期的装束。”

“这些文坛活宝,他们是从哪儿挖掘出来的?”

“贵族的残渣余孽!资产阶级暴发户一向当作宝贝罗致。”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继而,一场政治辩论,在老板、两位议员、诺尔贝·德·瓦莱纳与雅克·里瓦乐之间展开,一直持续到上餐后甜食的时候。

宾主回到客厅之后,杜洛华再次凑到德·玛海勒夫人跟前,直视她的眼睛:

“今天晚上,我送您回家,您看好吗?”

“不必费心。”

“为什么?”

“因为拉罗什-马提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在这里用晚餐,都由他捎脚送到我门口。”

“那么,我什么时候同您见面?”

“明天来同我一起吃午饭吧。”

二人就此分手,再也没有说什么。

杜洛华觉得这个晚会单调乏味,不想久留,便下楼追上刚刚出来的诺尔贝·德·瓦莱纳。老诗人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作为同事,在报社里各干一摊,不会成为对手,彼此用不着戒惧了。因此,诺尔贝·德·瓦莱纳对这个年轻人,现在表现出一种长辈的关切。

“怎么样,您送我一段路吧?”他说道。

杜洛华答道:“非常乐意,亲爱的大师。”

他们上了路,缓步顺坡走在马勒泽尔博大街上。

这天夜晚,巴黎街头几乎空荡荡的。这样的寒夜,看来更加辽阔,星空显得更加高远,寒冷的气流似乎送来比星际还要遥远的东西。

开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后来,杜洛华没话找话,便随口说了一句:

“那位拉罗什-马提厄先生,看样子学识渊博,聪明过人。”

老诗人咕哝一句:“您这样看?”

年轻人深感意外,不免迟疑了:

“哦,是啊。况且,他在议会中,好像是最能干的人之一。”

“这倒有可能。在盲人国里,独眼就称王。要知道,所有那些人,全是庸碌之辈,就因为他们的思想夹在两堵墙,即金钱和政治之间。亲爱的,他们是迂腐的人,我们跟他们谈不到一起,和他们没法儿谈我们喜欢的东西。他们的智慧就在污泥里,再确切点儿说,就在粪池底下,如同流到阿尼埃尔的塞纳河水。

“啊!思想境界开阔,给人的感觉,就像站在海边呼吸的大洋上吹来的风,但是很难找到这种思想境界的人了。我倒认识几个,可惜都已去世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娓娓议论,声音清亮,但有节制,如果放开嗓门,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定会响彻云霄。他显得极度兴奋,又很忧伤,而这种忧伤有时降落到心灵上,就会使之震颤,犹如冰雪下面的大地。

他又说道:“聪明才智,多一点儿或者少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到时候全都玩完!”

老诗人住了口。杜洛华这天晚上心情很快活,他笑呵呵地说道:“亲爱的大师,今天您够消沉的。”

老诗人答道:

“我的孩子,我始终如此,再过几年,您也会同我一样。生活是一道山坡。望着山顶往上爬时,觉得欢欣鼓舞,但是一到达山顶,就猛然望见了下坡和尽头——死亡。往上爬速度缓慢,下坡却快得很。在您这年龄,人总是欢欢喜喜,满怀希望,尽管永远也得不到所希望的东西。可是到了我这年纪,再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唯有死亡了。”

杜洛华哈哈大笑:

“活见鬼,说得我脊背都发凉了。”

诺尔贝·德·瓦莱纳接着说道:

“不错,此刻我对您说的这番话,您今天理解不了,以后会想起来的。

“要知道,迟早有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就像常说的那样,再也笑不出声了,因为在注视的那一切后面,隐约看见了死亡。

“唔!死亡这个词儿,您哪,现在甚至还理解不了。在您这年龄,这个词儿毫无意义。可是在我这年纪,这个词儿就非常可怕。

“是啊,猛然间就领悟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通过什么事就领悟了,于是,生活中一切都变了样。十五年来,我就感到它在收拾我,仿佛有个啮齿动物附在我身上。我感到它是一点一点,一个月一个月,一小时一小时地毁伤我,好比一座房屋逐渐倒坍。它弄得我面目全非,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三十岁的时候,我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我身上的那一切,如今全没了。我看见它把我的黑发染成白发,而那种缓慢的速度多么巧妙,又多么恶毒!它夺走了我结实的皮肤、我的肌肉、我的牙齿,夺走了我从前的整个身躯,只给我留下一颗绝望的灵魂,而不久连这颗灵魂也要摄去了。

“不错,这个恶婆,它把我碾成齑粉,它一秒一秒地,轻轻而可怕地完成了长期以来对我的毁损。现在,我无论干什么都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我每走一步都在接近它,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都在要加速它这可恶的运作。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幻想,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死去。归根结底,活着,就是在死去!

“唔!将来您会明白这一点!只要思考一刻钟,您就会看到它了。

“您还期待什么呢?爱情吗?再接几次吻,您就不顶用了。

“还期待什么呢?金钱吗?干什么用呢?玩女人吗?好美的艳福!大吃大喝吗?得了肥胖症,因患痛风而整夜整夜呻吟吗?

“还能期待什么呢?荣誉和名利吗?如果荣誉和名利再也不能以爱的形式出现,那么采摘了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还有什么呢?还不总是由死亡来收场。

“现在,我看见死亡近在咫尺,常常想伸出手臂推开它。它覆盖大地,弥漫空间,我到处都能发现。路上被碾死的昆虫、落下的树叶、朋友胡子间的一根银须,无不摧残我的心,并且对我断喝:‘它就在这里!’

“我所做的一切,我看见的一切,我吃的食物、喝的饮料,我喜爱的一切事物,诸如明媚的月光、东升的旭日、浩瀚的大海、秀丽的江河,以及呼吸起来十分温馨的夏日的晚风,所有这些,全让它给我毁啦!”

他步履缓慢,呼吸有点儿急促,睁着眼睛说梦话,忘记了身旁还有人在聆听。

他又接着说道:

“人死了绝不会复生,永远也不会……雕像的模具、能复制同样物品的印模,都可以保留;然而,我的肉体、我的面孔、我的思想、我的欲望,都永远不会再现了。几百万、几千万人还要出世,他们每张几平方厘米的脸上,也会像我这样,长出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个额头、左右脸蛋和一张嘴,也像我这样有一颗灵魂,然而,我却永远也不会复生,即使在这些看似相近、实则千差万别的无数世人身上,也绝不会再现我身上的某种可以辨认的东西。

“还能抓住什么呢?向谁发出惨叫呢?我们能相信什么呢?

“所有宗教都是愚蠢的,愚蠢透顶,不但教理幼稚可笑,而且许诺也极端自私。

“唯独死亡是确凿无疑的。”

老诗人停下脚步,揪住杜洛华大衣领的两端,声调缓慢地说:

“年轻人啊,想想这一切吧,您若是能想上几天、几个月、几年时间,那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看待人生了。因此,要尽量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做出超凡的努力,活着从您的躯体和利害关系中走出来,从您的思绪和全人类中走出来,往别处瞧瞧,您就会明白,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之争,关于财政预算的辩论,该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又朝前走去,脚步加快了。

“不过,您也一样,将来会体验到绝望者的惨痛。将来,您也会像将要淹死的人那样,拼命在无所适从中挣扎,向四面八方呼叫:‘救命啊!’但是得不到一个人的回应。您伸出手臂,高声呼救,渴望人来支援,来爱,来安慰和救助您!然而,谁也不会来。

“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呢?只因我们来到世上,无疑是为了多贪物质,少动脑筋。然而,我们若是经常思索,才智就会增加,于是,同一成不变的生活条件之间,比例关系就失调了。

“看看那些芸芸众生吧。只要没有大灾大难降临到头上,他们就会心满意足,绝不会为人类共同的不幸感到痛苦。同样,动物也没有这种痛苦感。”

他又站住了,沉吟了几秒钟,然后,那张脸呈现出一种厌倦而无可奈何的神情,又说道:

“我这个人啊,算是交待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上帝。”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我只有诗韵。”

他仰头瞻望一轮苍白的满月辉映的天宇,吟哦道:

我寻找这个奥秘问题的答案,

探问那幽幽飘着淡月的皇天。

他们来到和谐大桥,默默地走过去,又沿着波旁宫往前走。诺尔贝·德·瓦莱纳重又讲起来:

“我的朋友,结婚吧。您实在不知道,人到我这年纪,独身生活是什么滋味。如今,孤寂使我的心充满可怕的惶恐。夜晚在住宅里,独自面对炉火的寂寞,就觉得大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孤单极了,周围埋伏着模糊不清的危险、陌生而可怕的事物。同邻居一墙之隔却互不认识,就仿佛遥隔万里,如同我在窗口望见的星体。我浑身发烧,发着痛苦和恐惧的高烧。沉默的四壁也令我惊恐万状,独身生活的房间的沉寂,多么幽深,又多么凄惨。那种沉寂,不仅包围你的肉体,还包围你的灵魂。在这种死寂的住宅里,谁都不会期待听见任何响动,家具如果咔的响一声,就会把人吓得胆战心寒。”

他再次住口,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

“人上了年纪,有孩子在身边毕竟好哇!”

他们已经走到勃艮第大街的中段,老诗人在一幢高大的房舍前站住,按了铃,同杜洛华握手,对他说道:

“年轻人,把老年人啰唆的这一套,全置之脑后,还是按照您自己的年龄生活吧,再见!”

说罢,他就隐没在黑暗的楼道里。

杜洛华重又上路,他心里一阵难过,就好像刚有人指给他看了一个白骨坑,而他也终有一天必然掉进去。他自言自语:

“见鬼,住在他这里恐怕快活不了了。给我安排一个楼座,去观看他这套想法的表演,那他妈的我也不干!”

杜洛华见一位女子下了马车要进家门,就停下脚步让她过去,同时贪婪地猛吸一口散发在空中的马鞭草和鸢尾的香味,肺部和心脏忽然因希望和快乐而颤动起来,对明天又要见面的德·玛海勒夫人的思念,一时从头到脚侵占了他的周身。

一切都冲他微笑,生活多么温柔地迎接他。希望变成现实,这有多么美好啊!

他怀着陶醉的心情进入梦乡,早早醒来,准备到布洛涅树林大街兜一圈,然后再去赴约。

昨夜变风,天气转暖,这天上午十分温煦,四月的阳光明媚。布洛涅树林大街的常客,都经不住晴朗天空的召唤,纷纷出门了。

杜洛华脚步舒缓,吮吸着清新的空气,好比吃春天美果一般甜美。他走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踏上布洛涅树林大街,走在遛马道的对面。他看着那些骑马的男女,有的小步慢跑,有的策马飞驰,他们全是上流社会的富人,但是现在,他却不怎么羡慕他们了。他几乎全能叫上他们的名字来,了解他们财产的数量,也了解他们生活的隐私。因职务之便,他已经成为巴黎名流和丑闻的一部历书。

女骑手过来了,她们穿着深色紧身骑马服,一个个体态婀娜,带着大多骑马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目无下尘、不可近亵的神态。杜洛华却拿她们开心,像在教堂背诵祈祷文那样,低声列出那些女人有过的,或据说有过的情夫的姓名、头衔和身份。有时,他不说:

德·唐克莱男爵、拉杜尔·安盖朗亲王;

而是低声讲:同性恋者方面。

滑稽歌舞剧院的路易丝-米肖、歌剧院的萝丝·马克丹。

这种游戏,他玩得十分开心,就好像他透过那些人道貌岸然的外表,看到了人的深层的卑劣,从而感到惬意、兴奋而又欣慰。

接着,他高声说了一句:“一帮虚伪的家伙!”然后,他又用目光搜寻那些传闻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骑手。

他看见不少在赌博中有作弊嫌疑的家伙。不管怎么说,赌场是那些人的重大财源,唯一的财源,当然也是不义的财源。

还有一些家伙名气很大,但是仅仅靠自己老婆的年金过活,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另一些人则靠情妇供养,这也有案可查。许多人还清了债务(可敬之举),然而谁也推测不出所需之钱从何而来(十分可疑的奥秘)。他看见一些金融家,知道他们的万贯家财是窃取来的,可是他们到处受款待,出入最高贵的府邸。他还看到一些极受尊敬的人物,小市民见到他们,都纷纷脱帽致敬,然而,他们厚颜无耻,在国家大企业中营私舞弊,这对于稍微知道点儿上流社会底细的人,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那些人无不趾高气扬,嘴角一副不屑的神态,眼神肆无忌惮,他们有的蓄留连鬓须髯,有的只留髭胡。

杜洛华大笑不止,反复说道:“好干净啊!一帮恶棍,一伙强盗!”

这时,一辆华丽的敞篷矮座马车驶来,两匹个头不大的白马跑得飞快,鬃毛和马尾都飘了起来。驾车的那位金发娇娃是个名妓,她身后坐着两名青年车夫。杜洛夫停下脚步,真想向这个色相暴发户致敬喝彩,她居然在这权贵伪君子冶游的时刻,也出来游逛,大胆地展示从床上挣来的奢华!也许他隐约感到,他和这名青楼女子有共通之处,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二人同属一个种族,同处一种心态,而他要飞黄腾达,就要采取类似的大胆手法。

他返回时步履更加从容,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满足感,到了他旧日情妇的家门口,时间还提前了一点儿。

德·玛海勒夫人伸出嘴唇迎接他,就好像他们从未中断过关系似的。有一阵她甚至忘了,她在家里总主张谨慎理智一些,二人不能过分亲昵。继而,她边吻着他卷曲的小胡子边说:

“亲爱的,你还不知道我的烦心事儿吧?原指望痛痛快快过上一个蜜月,不料我丈夫回来了,得纠缠我六个星期:他请了假。然而,我可不愿意六个星期见不到你,尤其是我们刚刚发生过小小的争吵,因此,我做了这样安排:星期一,我请你来吃晚饭。我已经向他提起过你,到时候我就把你介绍给他。”

杜洛华不免犹豫,有点儿为难,他还从未面对过他占了人家妻子的一个男人,唯恐泄露了真情。无论发生什么,一点儿拘谨的神态、一个眼色等,都有这种可能。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行,我最好还是不同你丈夫见面。”德·玛海勒夫人非常惊讶,站在他对面,瞪大天真的眼睛,坚持道:“这是为什么?还有这种怪事儿?这情况,天天都发生啊!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傻呀!”

杜洛华伤了自尊心,便说道:

“那好吧,星期一我来吃晚饭。”

她又补充一句:

“为了显得自然些,我也请弗雷吉埃夫妇。不过,在家里请客,我实在觉得不好玩。”

直到星期一,杜洛华都没怎么把这次见面放在心上,可是,他上楼去德·玛海勒夫人家时,就感到特别心慌,他倒不是讨厌同那位丈夫握手,讨厌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面包,而是害怕出事儿,怕出什么事儿,他也说不清。

他由仆人引入客厅,还像往常那样等待。卧室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只见那人胡须已白,衣着整洁,佩戴着勋章,神态严肃,彬彬有礼地朝他走来。

“我妻子常对我提起您,先生,能认识您,我非常高兴。”

杜洛华迎上去,脸上极力露出诚挚的表情,用力握住主人伸过来的手,可是坐下之后,他却找不出一句话来。

德·玛海勒先生往壁炉中添了一块劈柴,问道:

“您从事记者这行有很久了吗?”

杜洛华答道:

“只有几个月。”

“哦!您晋升得很快呀。”

“对,相当快。”接着,他就随便说了,也不大考虑说什么话,不外乎不熟识的人之间讲的那种套话。现在,他心里踏实了,开始觉得这种局面很有趣。他看着德·玛海勒先生那张严肃可敬的面孔,真想笑出声来,心中暗道:“你这个老家伙呀,我可让你当王八了,我可让你当王八了。”他心里充满了暗中干坏事的一种满意,这是一种偷窃得手而又未引起怀疑的窃贼的喜悦,骗了人的甜美的喜悦。他忽然萌生一种愿望,要成为这个人的朋友,要赢得他的信任,让他讲讲他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事情。

德·玛海勒夫人突然走进来,她朝两个人扫视一眼,一副笑吟吟而又高深莫测的神色,随即走向杜洛华。当着她丈夫的面,杜洛华根本不敢像往常那样吻她的手。

她却又坦然又快活,似乎对什么都习以为常,认为这种会面既自然又简单,表现出她毫不掩饰的天生的狡狯。罗丽娜也来了,她比平时要乖些,将额头伸给乔治,因父亲在场而显得有点儿羞怯。母亲对她说:“咦!今天你怎么不叫他帅哥儿啦?”小姑娘脸红了,就好像别人太多嘴,泄露了不该讲的一件事,揭出她内心深处有点儿负罪感的一种秘密。

弗雷吉埃夫妇到了。查理的状态真吓人,这一周他又瘦多了,脸色苍白得厉害,咳嗽不止。不过,他这次明确说,遵照正式的医嘱,这星期四他们就动身去戛纳。

他们早早就撤了。杜洛华摇着头说道:

“看来,他的情况不妙啊,活不到老喽。”

德·玛海勒夫人神色泰然,肯定地说:

“唉!他算有交代啦!他也是个走运的男人,讨了一个那样的老婆。”

杜洛华不禁问道:

“他妻子对他帮助很大吗?”

“这么说吧,她什么都干,她什么事都了解,什么人都认识,但表面上又不见什么人。她想要什么东西,总能按照她的要求和时间得到。嘿!她那人特别精明,机敏,心计过人。对于一个要出人头地的男人,她真是一件宝啊!”

乔治又问道:

“不用说,她很快就会再婚啦?”

德·玛海勒夫人答道:

“对,若说她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一名议员……我也不会感到奇怪……除非……除非人家不愿意……因为……因为……可能有重大障碍……道德方面的……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德·玛海勒夫人慢吞吞地、不耐烦地咕哝道:

“你总是让我臆测一大堆我不喜欢的事儿。我们永远也不要掺和别人的事情,凭我们自己的良心办事就够了。这条准则,我看对谁都适用。”

杜洛华告辞出来,一路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各种模糊不清的打算。

次日,他前去拜访弗雷吉埃夫妇。他们已经打好行装,查理躺在长沙发上,呼吸是挺费劲的,但也夸大了几分,他反反复复地说:“一个月前,我就应该走了。”报社的事儿,他也给杜洛华一系列叮嘱,尽管他同华尔特先生商量过,早都安排好了。

乔治告别时,用力握住伙伴的手:“嘿!老兄,不久见!”可是,当弗雷吉埃夫人送他到门口时,他却急切地说:“您没有忘记我们的盟约吧?我们是朋友,也是盟友,对不对?因此,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不管什么事,您千万不要犹豫。拍一份电报,或者发一封信,我一定照办。”

她低声答道:“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她那目光也对他说:“谢谢!”而且更温柔,意味更深长。

杜洛华下楼时,遇见缓步上楼的德·沃德莱克先生,两个人在她家曾见过一面。伯爵神色忧伤——也许是因为这次离别吧?

这位记者想表明自己已跻身上流社会,就热情地同对方打招呼。

对方客气地还礼,态度还是颇为倨傲。

星期四晚上,弗雷吉埃夫妇上路了。

上一章:第五章 下一章:第七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