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查理一走,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里,杜洛华就更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发表了几篇重头文章,同时还签署自己撰写的社会新闻,因为老板要求文责自负。他也卷入几次论争,但每次都机智地摆脱了。他同国家要人经常来往,这是循序渐进的准备,将来他也能成为精明而又有见地的政治编辑。

整个前途光明,他只看到一个黑点。那是一份对立的小报给涂的:那小报不断攻击他,确切点儿说,通过他旨在攻击《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的头儿,就像那份叫“鹅毛笔”报纸的匿名编辑所说的,华尔特先生的社会喉舌的头儿。每天都刊载各种各样的恶毒文章、辛辣的诋毁、含沙射影的攻击。

有一天,雅克·里瓦乐对杜洛华说:“您可真沉得住气。”

杜洛华却讷讷说道:“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直接攻击。”

然而,有一天下午,他刚走进编辑部,布瓦勒纳就把当天的《鹅毛笔》报递给他:

“喏,又是找您麻烦的一篇小文章。”

“哦!关于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就是讲一个叫奥贝尔的女人,被社会风化警察抓过。”

杜洛华接过报纸,只见上面有一篇小文,题为“杜洛华寻开心”,文章这样写道:

我们报道过奥贝尔女士被社会风化警察逮捕一事。《法兰西生活报》的顶尖记者今天却告诉我们,这个女人纯属我们的虚构。然而,这个当事人就住在蒙马特区松鼠街18号。其实,华尔特银行的办事人员支持警察局的办案人员,而警察局也对他们的生意采取宽容态度,这内中有什么利害关系,又有哪些好处,我们再清楚不过了。至于我们提到的这位记者,他若能向我们提供一两条轰动性新闻就更好了,因为他掌握这类新闻的秘密:头一天说人死了,第二天再辟谣;报道根本没有发生的战役的消息;宣布哪国君主讲了重要的话,其实什么也没有讲,总而言之,这些全是构成“华尔特利润”的新闻。要不然,他也可以稍微透露一点儿“成功”女性的晚会,或者某些产品的优质,而这些正是我们的一些同行的巨大“财源”。

年轻人看了目瞪口呆,他何止气恼,心下也完全明白,文中暗含对他极不利的意思。

布瓦勒纳又问道:

“这条新闻,是谁给您的?”

杜洛华搜寻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继而,他忽然记起来了:

“哦!对了,是圣保丹。”

接着,他将《鹅毛笔》的这段文字又看了一遍,顿时脸气得通红,居然指责他受贿!

他叫起来:

“什么,他们竟敢说我收了钱,才……”

布瓦勒纳接口说道:

“哼!不错。这事儿对您很麻烦。在这种事上,老板盯得很紧。在社会新闻采访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恰巧这时,圣保丹走进来。杜洛华立刻迎上去。

“您看《鹅毛笔》上的这则启事了吗?”

“看了,我刚从奥贝尔家那里来。倒是确有其人,然而她并没有被捕。这种谣言毫无根据。”

于是,杜洛华跑去见老板。华尔特先生态度有点儿冷淡,目光含有猜疑的神色,他听了汇报之后,便答道:

“您亲自去一趟嘛,见见那位女士,彻底辟个谣,叫人再也写不出这种针对您的东西。我是指后半段,这无论对报纸,对我还是对您,都是讨厌得很。一名记者,也得像恺撒的妻子那样,绝不能惹人怀疑。”[法文谚语:恺撒之妻,不容怀疑。]

杜洛华让圣保丹带路,乘出租马车前往。他冲车夫喊道:“蒙马特区,松鼠街18号。”

这是一幢大楼,要爬六层楼梯。一位身穿短呢子上衣的老太婆来给他们打开门:“您怎么又来啦?还有什么事?”她一见是圣保丹,就这样说道。

圣保丹回答:

“我带来的这位先生,是警察局的督监,他想了解一下您的事情。”

于是,老太婆把他们让进屋,嘴里嘀嘀咕咕:

“您走了之后,又来了两个人,说是报社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报社的。”然后,她又转身问杜洛华,“这么说,是先生您想了解情况啦?”

“对。您被一名社会风气警察抓起来过吗?”

老太婆举起双臂:

“这辈子也没有过呀,我的好先生,这辈子也没有啊!事情是这样的。我常去买肉的那家肉店,老板态度不错,可是称肉缺斤短两,我经常发现,也没有说什么。可是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肉,可我发现他给我称的全是骨头渣子。是排骨骨头,这倒是真的,但不是我要的排骨肉。拿回去可以当排骨炖,这也是真的。可是,我想买的是排骨肉,不是捡别人剩下的碎渣子。我当然不要了,他就说我老抠门儿,我就说他老滑头,就这样话儿赶话儿,我们越吵越厉害。店铺前围了一百多人,他们都笑个不停,结果招来个警察,他叫我们俩去警察局说说清楚。我们去了,随后又让人家打发出来,也没断谁有理谁没理。打那以后,我就去别处买肉,甚至不走他门前,免得再争吵起来。”

老太婆住口了。杜洛华问道:

“就这些吗?”

“这就是全部事实,我亲爱的先生。”

老太婆还倒了一杯黑茶子酒,请杜洛华喝,杜洛华谢绝了。老太婆特别强调,报告里一定要写上肉店老板缺斤短两的事。

回到报社,杜洛华写了一篇回敬文章:

《鹅毛笔》的一个匿名的无聊文客,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羽毛,利用一位老妇人的事大做文章,向我发难。他声称那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此事我断然否认。我亲自走访了那位奥贝尔女士,看她至少有六十岁了。她详细向我讲述了因买排骨缺斤短两的事,同一家肉店老板发生争吵,结果闹到派出所去说理的经过。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至于《鹅毛笔》编者其他含沙射影的文字,我不屑一顾。况且,戴着假面具写出这种东西,也不值得回答。

---杜洛华

华尔特先生和雅克·里瓦乐正巧刚到,他们认为这一则小启事就足够了,决定刊登在当天的社会新闻栏末尾。

杜洛华早早回家,心情还有点儿激动,也有点儿不安。对方又要怎么回击呢?那人是谁呢?为什么这样粗暴地攻击自己呢?照记者的火气,这种蠢事可能要走得很远,走得非常远。他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他在报上再看到这则启事时,觉得印成铅字比手写稿更加咄咄逼人,心想有些还可以说得和缓些。

这一整天,他像发烧似的躁动不安,晚上又没有睡好,天一亮他就起床,去买了一份《鹅毛笔》,上面应当会刊登对他反驳的答复。

天气又变冷了,结了坚实的冰。阴沟排水时被冻住了,两条冰带沿着人行道延伸。

报纸还没有发到零售点,杜洛华又想起他的第一篇文章《非洲猎奇记》见报那天的情景。他的双手双脚逐渐冻僵了,感到生疼,尤其是手指尖和脚指头。于是,他开始围着玻璃报亭跑圈儿。售报的女人在报亭里挨着小脚炉取暖。从小窗口往里瞧,只能看见她露出呢子风帽的通红的鼻子和面颊。

发报的人终于来了,将他正等待的报捆从玻璃窗口递进去。老太婆将摊开的《鹅毛笔》报递给杜洛华。他扫视了一眼,没有找见他的名字,刚松了一口气,忽在两个破折号之间见到了: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华先生著文,揭穿我们的谎言,可是就在揭穿我们谎言的同时,他还在说谎。不过,他承认了确实有个叫奥贝尔的女人,承认她被一名警察带到公安局。只要在“警察”前面,加上“社会风化”两个词儿,也就完全清楚了。

然而,某些记者的良心和他们的才华,的确处于同一水平。

这次我署上名字: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华看罢,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赶回家换衣服,却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看来,有人污辱了他,而且明目张胆,他再也不能有丝毫犹豫了。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因一个老太婆同肉店老板吵了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刚刚八点钟,他就赶往华尔特先生家了。

华尔特先生已经起床,正在看《鹅毛笔》报。他见杜洛华来了,就一脸严肃地说道:

“怎么样,您再也不能后退了吧?”

年轻人一句话未答。社长又说道:

“马上去找里瓦乐,让他负责维护您的利益。”

杜洛华含糊其辞,讷讷讲了几句,便出来去找那位专栏作家。里瓦乐先生还在睡觉,听到门铃响才从床上跳下来,他看了这条社会新闻,说道:

“真见鬼,非得走一趟了。另一个证人,您看找谁好?”

“这……我也不知道。”

“布瓦勒纳呢?您看怎么样?”

“好吧,就找布瓦勒纳吧。”

“您的剑术精不精?”

“根本不行。”

“唔!活见鬼!用手枪呢?”

“手枪还马马虎虎。”

“好,您去练练,一切都由我来安排。请稍候。”

他去盥洗室,洗了脸,刮了胡子,很快就穿好衣裳出来了。

“跟我来吧。”他说道。

他住在一幢小公寓的楼下,让杜洛华跟他到地下室。地下室很大,改成击剑房和射击房,临街的窗户全堵死了。

里瓦乐点亮一溜儿煤气灯,一直走到第二间小地下室。那里站着一个涂成红蓝两色的铁人。他将后上膛的两支新式手枪放到桌子上,开始下命令,那短促的声音,就好像真在战场上似的。

“准备好啦?”

“一、二、三——放!”

杜洛华神情沮丧,但还是服从了,他抬起手臂,瞄准,开火。他往往击中靶人的腹部,因为少年时,他常用父亲的一支老式弓形手枪在院子里打鸟。雅克·里瓦乐相当满意,郑重说道:

“好……很好……很好……您一定能射得准……一定能射得准。”

临走时,他还对杜洛华说:

“就像这样,一直练到中午。这是子弹,别担心打光了。我来接您吃午饭,把消息给您带来。”

说完他就走了。

杜洛华独自留下来,他又打了几枪,继而坐下,开始思前想后。

说起来,这些事该有多愚蠢!能证明什么呢?一个骗子,决斗之后就不是骗子了吗?一个正派人蒙受侮辱,冒着生命危险去同一个恶棍决斗,又能得到什么呢?他的神思在漆黑的空间游荡,又想起诺尔贝·德·瓦莱纳所讲的话:人的头脑多么贫乏,人的思想和忧虑的事多么平庸,人的道德观念又是多么幼稚可笑!

他高声叹道:“见鬼!他的话太有道理啦!”

继而,他感到口渴,听见身后有滴水声,走过去一看,是淋浴设备,他就对着喷嘴喝了几口水,随后又继续思考。这间地下室阴森森的,就像在墓穴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辆的声响,犹如滚滚远去的雷鸣。究竟几点钟了呢?在这里恐怕就像在大牢里一样,时间一点点流逝,却一点标示也没有,只有送饭的狱卒定时前来。杜洛华等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突然听见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雅克·里瓦乐回来了,并带来布瓦勒纳。里瓦乐一见杜洛华,便嚷道:“全办妥当啦!”杜洛华还以为通过道歉信的方式,事情了结了呢,心里一阵高兴,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哦!……谢谢。”然而,专栏作家又说道:

“那个朗格勒蒙还真痛快,全部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距离二十五步,一颗子弹,听口令举枪射击。往上举臂要比往下放臂更准。喏,布瓦勒纳,瞧瞧照我说的这么做。”

他拿起枪,示范射击时,抬臂如何更好地保持直线。

示范完了,他说道:

“十二点过了,现在,我们去吃午饭吧。”

他们到旁边一家餐馆用餐。杜洛华不怎么讲话,还照样吃东西,以免露出害怕的神色。饭后他陪布瓦勒纳去报社,心不在焉而又机械地把活儿干了。大家都认为他是有种的。

晚半晌,雅克·里瓦乐来同他握手,商定次日早晨七点钟,他的证人乘双篷四轮马车去接他,一同前往决斗的地点维济奈树林。

这一切都大大出人意料,他既没有参与,也没有讲一句话,根本没有表示意见,也没有表示接受或拒绝,而且事态发展如此神速,他一直惊愕而惶恐,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布瓦勒纳非常尽心,陪了他一整天,并且一道吃了晚饭。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杜洛华才回家。

一旦身边没人了,他就在房间里大步走了几分钟,简直心乱如麻,没法考虑任何事儿,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决斗!”而这个念头并没有在他心中唤起什么,只感到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激动。他当兵那时候,朝阿拉伯人开过枪,那对他本人没有多大危险,有点儿像射猎野猪。

总的说来,他做了该做的事,做出了应有的表现。事后大家会谈论他,会赞成他,也会祝贺他。转念至此,他就像情绪特别激动的人那样,高声嚷了一句:

“那人真是个畜生!”

他坐下来,又开始思考了。对手有张名片,让他随手扔在小桌上,那是里瓦乐要他保留地址交给他的,白天不知看过多少遍,现在他又拿起来看看:“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176号。”就这几个字,再也没有什么了。

他仔细端详拼在一起的这些字,觉得非常神秘,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路易·朗格勒蒙”,此人是谁?多大年龄?多高身材?什么长相?一个陌生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无缘无故,纯粹为寻开心,借口一个老太婆同肉店老板吵了架,就这样突然来扰乱你的生活,这难道不令人愤慨吗?

他又重复嚷了一声:“真是畜生!”

他这样想着,身子待在那一动不动,目光始终盯着这张名片。一股怒火由心中升起,一股仇视这名片的怒火,但又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这件事太愚蠢啦!他从旁边拿起一把指甲剪,一下子扎进这铅印名字的正中,就像用匕首刺中人心似的。

他要去决斗了,还用手枪决斗?他怎么没有选择击剑呢?用剑大不了胳膊或手上扎个洞,而用手枪,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说道:“好吧,要当个有种的。”

他让自己的声调吓了一跳,不禁环顾周围。他开始感到神经特别紧张,喝了一杯水就睡下了。

他一上床就熄了灯,闭上双眼。

屋里虽然很冷,他在被窝里却感到很热,难以入眠,总是辗转反侧,仰卧五分钟,又换成侧卧,从左侧再翻到右侧。

他又口渴了,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喝水,接着,心头忽然一阵不安:“到时候我会害怕吗?”

听到屋里每一种熟悉的声响,他的心为什么就要狂跳?每当挂钟里的杜鹃鸣叫打点,弹簧咯吱一声轻响,就让他惊跳一下,这时,他感到胸闷极了,必须张口呼吸几秒钟。

他开始从哲学的角度,推断这件事的可能性:“我会害怕吗?”

不,当然不会害怕了,既然他已决心奉陪到底,既然此意已决:决斗时绝不发抖。可是,他心情紧张得要命,不禁反躬自问:“人可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吧?”这种疑虑,这种不安,这种惶恐,忽然占据了他的心。假如有一种占主导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比他的意志更强大,并且控制了他,那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是的,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呢?

毫无疑问,他既然想去,就一定会去决斗场地。然而,他万一发抖呢?他万一失去知觉呢?于是,他联想到自己的地位、名声和前程。

真是莫名其妙,他忽然渴望起床照照镜子。于是,他又点着蜡烛。他从光亮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几乎认不出了,就仿佛从未见过,只觉得眼睛大得出奇,脸色苍白,脸色当然很苍白,非常苍白。

猛然间,一个念头像子弹一样穿透他的心:“明天这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此念一生,他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转向床铺,竟然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仰卧在刚离开的被子里,面孔像死人那样丑陋,毫无血色的手再也不会动弹了。

他怕见自己的床铺,便去打开窗户看外面。

冰冷的空气寒彻周身的肌肤,他倒抽一口气,赶紧退回来。

他又产生一个念头,要把炉火拨旺。他头也不回,慢慢拨弄炉火,可是有点儿神经质,手触碰什么都微微颤抖。他头昏脑涨,思绪乱纷纷的,而且断断续续,变得捉摸不定而又痛苦不堪,头脑醉醺醺的,就好像喝了酒。

他不断地反躬自问:“我怎么办呢?我会怎么样呢?”

他又开始来回走动,不断机械地重复道:“我一定要坚强,要非常坚强。”

继而,他又想道:

“我得给爸爸妈妈写封信,以防万一。”

他又坐下来,拿出一本信纸,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他又觉得在如此严重的关头,这样称呼未免过于随便,于是把第一页撕掉,重又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决斗,有可能会……”

他不敢写下去,腾地一下又站起来。

现在,这种想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要去决斗了。这事儿他躲不掉。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呢?他愿意决斗,这种打算和决心是坚定不移的。他的意志虽然尽了全力,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甚至保存不了足够的力量走到决斗地点。

他的上下牙齿不时打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心中暗道:

“我的对手决斗过吗?他经常练习射击吗?他有名气吗?他有地位吗?”这个名字他从未听人提过。然而,这个人若不是个出色的射手,他绝不可能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就接受用这样危险的武器决斗。

于是,杜洛华又想象决斗的情景:他自己态度如何,对手又是怎样的举止。他绞尽脑汁,想象决斗的所有细节。他突然看见一个黑黑的、深深的枪口对准自己,要射出一颗子弹。

突然,一阵可怕的绝望发作了,他全身颤抖,一阵阵抽动。他咬紧牙齿以免叫出声来,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就想倒在地上打滚,要撕烂什么东西,要咬人。这时,他瞧见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就想起柜橱里有一升烧酒,几乎还满着,因为他一直保持军人的习惯,每天早晨漱口“杀死寄生虫”。

他抓起酒瓶,对着瓶嘴咕嘟咕嘟贪婪地喝起来,直到喘不上来气儿才放下。瓶里的酒下去了三分之一。

他的胃很快就火烧火燎,这种灼热扩散到四肢,在麻醉他心灵的同时,也使其坚强了。

他自言自语:“我找到办法了。”现在他感到肌肤滚烫,就又过去打开窗户。

快要破晓了,外面宁静而冰冷。在发亮的天幕深处,那些星辰似乎要逝去;而在铁道的深沟里,绿色、红色和白色的信号灯,颜色也都变淡了。

第一批火车头从车库里开出来,鸣着汽笛去接早班列车。远处还有火车头反复尖声呼叫,就像公鸡在田间打鸣似的。

杜洛华想道:“这一切,也许我再也看不到了。”他感到又要自怜自惜,就立即做出强烈反应:“算了,在决斗之前什么也不想,这是无所畏惧的唯一办法。”

他开始洗漱,刮胡子时又想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端详自己的面孔了,脑子又是忽悠一下。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烧酒,这才穿好衣服。

下面的时间很难打发,他就在屋里来回踱步,极力想稳住神儿。忽听有人敲门,他差点儿没仰面撂倒,震撼实在太强烈了。是他的证人来了。已经到时间啦!

他们全裹着皮袄。里瓦乐同他的当事人握了手,明确说道:

“天气像西伯利亚一样寒冷。”

紧接着,他又问道:

“状态好吗?”

“嗯,很好。”

“人还镇定吧?”

“非常镇定。”

“那好,事情会很顺利。您喝点儿或者吃点儿什么了吗?”

“对,我什么也不需要。”

布瓦勒纳为了这个场合,还特意佩戴上一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华从未见他戴过。

他们下楼去。一位先生在马车上等候。里瓦乐介绍说:“勒布鲁芒医生。”杜洛华同他握手,还讷讷讲了一句:“非常感谢。”然后想在前排落座,不料一屁股坐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腾地又站起来,就好像被弹簧给弹了起来。原来是手枪盒子。

里瓦乐让了好几遍:“别!坐后座,斗士和大夫坐后座!”杜洛华最后总算听明白,挨着医生又一屁股坐下。

两位证人也上了车,马车就启动了,车夫知道要去什么地点。

手枪盒子妨害所有人,尤其杜洛华不愿意看见它。他们起初试着放在背后,可是硌腰;再立着放在里瓦乐和布瓦勒纳中间,又总是翻倒,最后干脆放在脚底下。

虽然医生讲些趣闻逸事,可是谈话却难以为继,只有里瓦乐应答几句。杜洛华倒想表现一下自己的风趣,但又怕说着说着断了思路,反而暴露自己内心的慌乱。他唯恐自己发抖,一直受这种担心的折磨。

不久,马车就行驶在田野上了。这时大约九点钟了。正是严冬最寒冷的一个早晨,整个大自然变成水晶世界,万物晶莹发亮,坚硬而又易碎。树木披着霜花,仿佛是渗出来的冰霜。大地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干燥,能把细微的声响传到很远。天空碧蓝,宛如亮晶晶的镜子,而阳光穿越空间,却明亮而清冷,照在冰冻的物体上,丝毫也起不到温暖的作用了。

里瓦乐对杜洛华说:

“我是去卡丝蒂娜·勒奈特武器店买的手枪。老板亲自上的子弹,盒子贴了封条。不过,究竟用我们的还是对方的手枪,那就要看抽签的结果了。”

杜洛华机械地答道:

“非常感谢。”

这时,里瓦乐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到时千万别出差错,每一点都强调好几遍:“等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您回答声音一定要洪亮:‘准备好啦!’

“等人家要下令开火的时候,您就赶快抬起手臂,在他喊出‘三’之前就射击。”

杜洛华反复默念:“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他像孩子学习功课一样,不厌其烦地反复念叨,以便刻在脑子里:“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马车驶进一片树林,拐上右边一条路,然后再往右拐。里瓦乐猛地打开车门,冲车夫喊道:“这边,走这条小路。”于是,马车又进入一条有辙沟的路,行驶在灌木林之间,只见镶着冰霜花边的枯叶在抖瑟。

杜洛华还一直默念:“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起手臂。”

可是他却想到,马车若是出个事故,那么问题就全解决了。哈!若是翻了车,那该多有运气!他若是摔断一条腿就好啦!……

然而,他望见一辆马车停在林间空地上,四位先生正跺着脚取暖。他顿时喘不上气来了,只好张开嘴呼吸。

两位证人先下车,医生和决斗的人也跟着下来。里瓦乐拿了手枪盒子,和布瓦勒纳一起走出来。那四位先生中有两人迎上来。杜洛华望见他们客气地相互施礼,然后在林间空地上走来走去,忽而看看地面,忽而瞧瞧树木,仿佛在寻找掉在地上或飞走了的东西。接着,他们又数步,费了好大劲,才把两根手杖插进冻土里。然后,他们围成一圈,像小孩游戏似的掷硬币猜正反面。

勒布鲁芒大夫问杜洛华:

“您自我感觉好吗?您不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谢谢,什么也不需要。”

他倒觉得自己发了疯,恍若在睡觉,恍若在做梦,被发生的超自然事情包围了。

他害怕了吗?也许吧!然而他也说不清。他周围的一切全变了。

雅克·里瓦乐回来了,非常满意地低声通知他:

“全部准备就绪。手枪问题还是我们运气好。”

可是这件事,在杜洛华看来是无所谓的。

他任凭别人摆布:给他脱下大衣,摸摸他礼服的口袋,以便确保没有任何证件或皮夹护着身体。

他还像祈祷似的默念:

“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

有人把他一直带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那儿,交给他手枪。这时,他看见对面离得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那人矮个儿,大腹便便,秃头,戴副眼镜。那正是他的对手。

他看得真真切切,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人家下令开火,我就抬手臂,射击。”

在这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问道:

“两位先生,准备好了吗?”

乔治高喊:“准备好啦!”

同一个声音又命令道:“开火……”

他什么也不听了,什么也觉察不出,什么也意识不到了,只感到自己抬起手臂,用尽全力扣动扳机。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不过,他当即看见他的枪口冒了一小股青烟。对面那人一直站着,也是同样姿势,头顶也飘起一股白烟。

他们双方都射击了。决斗结束。

杜洛华的证人和医生摸一摸,拍一拍他,还解开他的衣扣,焦急不安地问道:

“您伤着了没有?”

他随口答道:

“我想没有。”

朗格勒蒙同他的敌手一样,也安然无恙。雅克·里瓦乐不悦地咕哝道:

“用这种该死的手枪,总是这种结果,不是全打飞,就是全打死。什么破玩意儿!”

杜洛华又惊又喜,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结束啦!”他手里一直紧紧握着手枪,别人不得不给他拿下去。现在他觉得是同整个宇宙较量过了。结束了。多高兴啊!他突然感到,自己有勇气向任何人挑战。

双方证人交谈了几分钟,约好当天见面起草决斗记录。然后,大家又登上马车。车夫在座位上直发笑,打一个响鞭赶车走了。

他们四人在林荫大道一家餐馆吃午饭,在餐桌上谈论这一事件。杜洛华谈了他的感受。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根本不在乎。你们也一定看到了吧?”

里瓦乐回答:

“对,您的表现的确很出色。”

决斗记录起草好了之后,便交给杜洛华,他要插在社会新闻中发出去。他见文中说他和路易·朗格勒蒙先生互射了两颗子弹,感到很奇怪,便有点儿不安地问里瓦乐:

“可是,我们只打了一颗子弹啊!”

里瓦乐笑了:

“不错,是一颗子弹……一人一颗子弹……加起来就是两颗呀。”

杜洛华觉得这种解释也还令人满意,就不再坚持了。华尔特老头儿拥抱了他,称赞道:

“真棒,真棒,您捍卫了《法兰西生活报》的旗帜,太棒啦!”

当天晚上,杜洛华在主要几家大报馆露面,还出入林荫大道的主要几家大咖啡馆。他那个对手也在到处炫耀,他们有两次相遇。

他们相遇彼此不打招呼。假如双方有一方受了伤,那么他们就会握手言和。两个人都拍着胸脯发誓说,听见对方射来的子弹呼啸而过。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钟,杜洛华收到一张“小蓝纸”:“上帝啊,可把我吓坏啦!立刻来君士坦丁堡街,让我拥抱你,我的爱。你多勇敢啊!——我崇拜你,克洛。”

他赶快赴约。德·玛海勒夫人投进他怀里,连连吻他。

“噢!我的心肝儿,你还不知道,今天早晨我一看报,简直吓坏了。噢!讲给我听听,全告诉我。我什么都想了解。”

杜洛华只好详详细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她又问道:

“决斗前那个夜晚,你一定没有睡好觉吧?”

“嗳!不对,我睡得很好。”

“换了我,恐怕我一夜不会合眼。对我说说,决斗场上的情况怎么样。”

杜洛华就像说戏一样:

“我们面对面站住,相距二十步,只有这个房间长度的四倍。雅克问我们是否准备好了,然后下令:‘开火。’我立刻抬起手臂,伸得直直的,但是不该一心想瞄准他的脑袋。本来我使惯了灵巧的手枪,可这次手枪特别难使,扳机太紧,扣动时一用力就打高了。就是这样,也差不了多远。那个无赖,打得也够准的,子弹擦着我的太阳穴飞过去,我感到了一阵风。”

她坐在他的膝上,紧紧搂着他,就好像要分担他的危险。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我可怜的宝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

等他讲完了,她又对他说:

“你还不知道,我再也离不开你啦!一定得同你见面,但是有我丈夫在巴黎,这事儿很不方便。早晨,在你没起床的时候,我常常有点儿工夫,可以去拥抱你;可是,我不愿意进你讨厌的楼房。怎么办呢?”

杜洛华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他问道:

“这里房费多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房费我来交,我干脆搬过来住。我有了新职务,那间屋就不够用了。”

她考虑了片刻,回答说:

“不,我不愿意。”

杜洛华不免奇怪: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这不成其为理由。这套房子非常合适,我既然来了,就可以留下来。”

他哈哈笑起来:

“再说了,这也是以我的名字租的。”

然而,她始终不松口:

“不行,不行,我不愿意……”

“到底为什么呀?”

于是,她柔声细语地说道:

“因为,你要带别的女人来,我不愿意。”

杜洛华急了:

“怎么这样,绝没那种事儿,我向你保证。”

“不对,你一搬过来,马上就会带女人来。”

“我向你发誓。”

“真的?”

“真的呀,我以名誉担保。这是我们的家,这儿呀,只属于我们俩。”

少妇这才深情激动地紧紧拥抱他:

“我的宝贝儿,若是这样,我就愿意了。我可告诉你,你若是骗我一次,哪怕只一次,我们就一刀两断,永远断绝关系。”

杜洛华又是抗议,又是赌咒发誓,二人商议好,当天他就搬来,以便她每次从门前经过都能见面。

继而,少妇又对他说:

“无论如何,星期天到我家去吃晚饭。我丈夫觉得你人很好。”

杜洛华听了,不禁飘飘然:“哦!是真的吗?……”

“对,你赢得了他的欢心。还有,听我说,你向我提过,你是在乡村一座城堡里长大的,对不对?”

“对啊,问这个干吗?”

“那么,你也懂得农活儿啦?”

“对。”

“那好,你就跟他谈园艺和庄稼吧,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

“好吧,我不会忘记的。”

这场决斗激发她无限柔情,她没完没了地拥抱他,然后才分手。

杜洛华去报社的路上,心里还一直想这事儿:

“世上还有这么怪的人!多么轻率啊!谁能摸得准她想要什么,爱什么吗?这对夫妻,简直太奇特啦!是谁异想天开,把这个老头儿和这个没头脑的人配成一对?这个督监是怎么考虑的,竟然决定娶了这名女学生呢?奥妙无穷!谁知道呢?也许是爱情吧?”

想到后来,他得出结论:

“归根结底,她是个体贴人的好情妇;我若是抛掉她,那可真傻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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