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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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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决斗之后,杜洛华一举跻身《法兰西生活报》的头等专栏作家之列;然而,他想有些创意,却比登天还难,无奈就专写世风日下,品性堕落,爱国精神泯灭,以及法兰西荣誉贫血症等,借题发挥,可以高谈阔论。(他用上“贫血症”一词,心中万分得意。) 德·玛海勒夫人的头脑充满戏谑、怀疑和轻信,即所谓的巴黎精神,她一嘲笑杜洛华,用一句挖苦话戳破了他的长篇大论,他就笑着回答: “嗳!我靠这个,将来就能打出名气。” 他将手提箱、刷子、刮胡刀和肥皂带来,就算搬了家,现在住到君士坦丁堡街。每周总有两三次,这位少妇在他起床之前来访,霎时间宽衣解带,钻进被窝,身子还带着户外的寒气而瑟瑟发抖。 杜洛华也有回访,每星期四去同这对夫妇共进晚餐。为博得她丈夫的欢心,他就大谈特谈农艺;况且他也喜欢田里的事儿,两个人一聊起来就兴趣盎然,有时甚至把他们的女人完全置于脑后,任由她坐在长沙发上打瞌睡。 罗丽娜不是坐在父亲的膝上,就是坐在帅哥儿的膝上,也往往睡着了。 每次等记者走了,德·玛海勒先生必然称道一句:“这个年轻人的确讨人喜欢,他的学识很渊博。”而且他讲什么都是这种教训人的口吻。 二月行将结束。清晨走在街头,碰到鲜花贩子拉的板车,就能闻到紫罗兰的香味。 杜洛华的生活万里晴空。 一天夜晚,他回到家,发现从门底缝塞进的一封信,一瞧邮戳有“戛纳”字样,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先生与朋友: 您对我说过,我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您,对不对?那好,现在我就请您做件痛心的事,就是前来协助我,不要让我在查理要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孤身一人。尽管他还能起床,但是医生已经让我做好准备:他也许活不过这一周。 没日没夜地看着这弥留的场面,我已精疲力竭,没有勇气了,一想到最后时刻临近便惊恐万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求您,因为我丈夫在世上没有亲人了,而您过去和他是战友,他又为您打开了报社的大门。来一趟吧,我恳求您。我无人可求了。 请相信我是您永远忠诚的伙伴。 ---玛德莱娜·弗雷吉埃 ---于戛纳秀丽别墅 一种奇异的感觉,犹如一股清风,吹入乔治的心田。他感到一种解脱,感到面前展现广阔的天地。他自言自语:“我当然去了。这个可怜的查理!这毕竟是我们的事!” 杜洛华拿着这位少妇的信,让老板过目,老板勉强准了假,他还一再说: “千万快点儿回来,我们少不了您。” 乔治·杜洛华拍了电报通知德·玛海勒夫妇,乘坐次日早晨七点钟的快车前往戛纳。 动身的次日下午四点左右到站。 一名运送行李的工人带他去秀丽别墅。这座别墅坐落在半山腰的杉林中,杉林布满白色房舍,从加奈一直延伸到茹昂湾。 这座矮小的别墅建在路边,是意大利风格的。上山这条路在林木间绕来绕去,但是每拐个弯都别有一番景色。 仆人打开房门,高声说道: “啊!先生,夫人特别着急,正等您哪。” 杜洛华问道: “你的主人病况如何?” “噢!不大好,先生。他活不久了。” 年轻人走进客厅,只见墙上镶着蓝花图案的粉红波斯绸壁布,窗户高大,对着市区和大海。 杜洛华不禁咕哝道: “好家伙,这别墅可真高级,他们是从什么鬼地方搞来这么多钱?” 一阵衣裙的声响引他转过身去。 弗雷吉埃夫人向他伸出双手:“您这么热心肠,说来就来了,真是太好啦!”突然,她拥抱了他。然后,二人相互端详。 她脸色苍白了些,身体也消瘦了些,但始终那么精神,也许态度添了几分柔和而显得更美了。她低声说道: “要知道,他脾气坏透了。他明白自己没救了,就残忍地折磨我。我对他说了您要来。可是,您的行李在哪儿?” 杜洛华答道: “寄存在车站了,我还不知道您要建议我住哪家旅馆,离这儿好近些。”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 “您就住在这儿,在这别墅下榻。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如果是夜间,我就得一个人了。我派人去取您的行李。” 杜洛华颔首同意: “那就从命了。” “现在,我们上楼去吧。”她说道。 她走在前面,登上二楼,打开一扇门,杜洛华看见一扇窗户旁好像有具死尸,坐在扶手椅上望着他,那身子裹着毛毯,在落日的红光中脸色显得惨白。他几乎认不出了,只能猜测出那是他的朋友。 一进房间就闻到燥热、汤药、碘酒、柏油的气味,这正是肺痨患者所在房间的难以名状的浓重气味。 弗雷吉埃抬起手,动作吃力而缓慢,他说道: “你来了,是来看着我死去。谢谢你。” 杜洛华强颜笑了笑: “看着你死去!这可不是叫人开心的场面,我也绝不会抓这种机会来游览戛纳。我来向你问个好,也休息一下。” 弗雷吉埃咕哝一声:“坐下吧。”然后就垂下头,仿佛陷入痛苦绝望的沉思。 他喘着气,呼吸急促,时而发出一种近似呻吟的声音,就好像要提醒别人注意他病得多重。 他妻子见他不再讲话了,就过去俯在窗口,摆摆头示意远方,说道:“瞧瞧这景色!很美吧?” 在他们面前,别墅星罗棋布的山坡向下铺展,直达市区。市区呈半环形,沿海岸而卧,头冲右边,朝向有耸立着老钟楼的老城俯瞰的防波堤,脚冲左边,朝向勒兰群岛对面的克鲁瓦塞特岬角。在碧蓝的大海中,那小岛就像两个绿点,从高坡上望着是平的,也可以说是漂浮的两大片绿叶。 目光越过防波堤和钟楼,远眺海湾另一侧的地平线,只见一长串青山,在明亮的天空上勾画出一条怪异而迷人的线条,那些山峰有的浑圆,有的尖利,还有的呈钩形,而最后那座高山呈金字塔形,山脚则踏进大海里。 弗雷吉埃夫人指着那座山说:“那就是埃斯泰雷勒山。” 幽暗的山峰后面,天空红通通的,那是金黄掺血的红色,辉光耀眼。 目睹这晚霞的壮丽景象,杜洛华不禁为之动容。 他想不出颇具形象的词语来赞美,只是喃喃说道: “啊!对,真是美极啦!” 弗雷吉埃朝他妻子抬起头,要求道: “让我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他妻子答道: “可得当心,天晚了,太阳快落了,弄不好你又该着凉了,你也知道自己身体这状况,再着凉可不是好玩的。” 他焦躁不安,无力地挥了挥右手,仿佛要打谁一拳,同时一脸怒相,那是垂死的人突现薄嘴唇、枯瘦的面颊和每一块骨头棱角的怪相,他咕哝道: “跟你说我憋闷。再说,反正我也没救了,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死,对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妻子完全打开窗户。 微风吹进来,三个人都突然感到一阵轻风拂面。这是一股轻柔温煦的和风,是饱吸这山坡灌木芬芳和醉人花香的春天的微风,人们可以清晰地闻出浓浓的松脂味和桉树的苦味。 弗雷吉埃气息短促,焦灼地吮吸着。可是,他手指甲却痉挛地抠住椅子扶手,用低沉、嘶哑而狂怒的声音说道: “关上窗户,真叫我受罪。我宁愿死在地窖里。” 他妻子慢悠悠地关上窗户,然后额头贴在玻璃上,凝望着远方。 杜洛华颇为尴尬,很想同病人聊聊,安慰几句。 然而,一句劝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么看来,你到这儿之后,还不见好转?” 对方疲惫而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你这不是看到了嘛。”说罢,他又垂下头。 杜洛华又说道: “真见鬼,这里天气好极啦,巴黎那边不行,现在还是大冬天,还在下雪,下雹子,下雨,下午三点钟就黑乎乎的,不得不点灯。” 弗雷吉埃问道: “报社里有什么新情况吗?” “什么新情况也没有。用了小个子拉克兰替你,是从《伏尔泰报》出来的,还嫩了点儿。你也该回去啦!” 病人讷讷说道: “我?现在,我要到地下六尺的地方去写专栏文章了。” 他每想一件事,每说一句话,这个固定的念头总是再现,就像动不动就敲警钟一样。 大家长时间沉默,这是创痛巨深的沉默。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敛,红色天空暗淡下去,山峦也变成黑色了。一种着了色彩的暗影,还保留点儿熄灭的火霞的薄暮,进入房间,似乎给家具、墙壁、帷幔和每个角落涂上墨黑和暗红的混杂色调。壁炉上的镜子映现远处天空的景象,看上去就像一摊鲜血。 弗雷吉埃夫人脸贴着玻璃,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弹。 弗雷吉埃又开口说话了,但是气喘吁吁,声音又断断续续,听着真叫人肝肠寸断: “这落日,我还能看见几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许三十次……不会再多了……你们呀,你们来日方长……我呢,这算完了……然而,这景象还会继续……有我没我一个样儿……” 他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又说道: “我看到的一切无不提示我,再过几天我就见不到了……真可怕……什么也见不到了……世上的一切……手里把玩的小东西……玻璃杯……盘子……躺着特别舒服的床铺……马车……再也见不到了。傍晚,乘坐马车游玩多美呀……这一切,我曾多么喜爱啊!” 他双手的手指头神经质地微微动弹,就好像在扶手上弹钢琴似的。他每次沉默比说话还令人难受,因为让人明显感到,他一定在想恐怖的事情。 杜洛华猛然记起几周前诺尔贝·德·瓦莱纳对他说的话: “现在,我看见死亡近在咫尺,常常想伸出手臂推开它……我到处都能发现。路上被碾死的昆虫、落下的树叶、朋友胡子间的一根银须,无不摧残我的心,并且对我断喝:‘它就在这里!’” 这些话,那天他根本不理解,现在看着弗雷吉埃就明白了。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惶恐袭上心头,他感到死亡就在近旁,就在这个喘息的人坐着的椅子上,伸手就能触到。他真想站起身,走掉,逃开,立刻返回巴黎!唉!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不会来。 现在,夜色弥漫整个房间,好似裹尸布匆忙盖在这垂死的人身上。只有窗户还看得见,那亮一点儿的方框绘出少妇的身影。 弗雷吉埃怒冲冲地问道: “怎么的,今天不让人送灯来啦?哼,就是这样护理病人的。” 玻璃窗上的身影消失了,只听一阵电铃声在房中回响。 很快就进来一名男仆,将一盏灯放在壁炉上。弗雷吉埃夫人问她丈夫: “你是想上床休息,还是下楼吃晚饭?” 他咕哝一声: “我要下楼。” 又得等吃饭,三个人一动不动待了将近一小时,只是偶尔说句话,随便说句什么,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以便打破沉默,就好像让这沉默持续太久,让这有死亡徘徊的房间沉闷太久,让这空气凝滞太久,就会有什么危险,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危险。 总算开饭了,杜洛华觉得这顿晚饭永无休止。他们不讲话,无声无息地吃着,继而,就用手指揪面包。仆人侍候上菜,来来回回,走路没有一点儿声响,因为,查理听见鞋底擦地的声音就烦躁,仆人只好换上拖鞋。唯有木制挂钟机械地走动,发出均匀的滴答声,才打破这四壁的宁静。 晚饭一吃完,杜洛华便借口旅途劳顿,告便回到给他安排的卧室,凭窗眺望中天的一轮皓月。那月亮宛如巨大的球灯,将冷漠而朦胧的光投射在那些别墅的白墙上,往海面撒下轻柔的粼粼波光。他想编个理由尽快走,想点儿鬼点子,就说收到电报,华尔特先生召他回巴黎。 次日醒来,他又觉得逃走的打算很难实施。弗雷吉埃夫人绝不会上当,况且他忠心耿耿所能得到的好处,一旦临阵逃跑就要全部丧失。于是,他心中暗想:“算啦!事儿是烦人,但也得认了,生活中总有不愉快的阶段。再说,也许这个阶段不会太长。” 天空湛蓝,南方这种蓝天能使人心中充满快乐。杜洛华心想有一天时间,这会儿去看弗雷吉埃还早了点儿,便下山一直走到海边。 等他回来吃午饭时,仆人对他说: “我家先生问过两三回,要请先生上楼去看我家先生。” 他上楼一看,弗雷吉埃好像在扶手椅中睡着了,他妻子则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病人抬起头。杜洛华问道: “喂,你怎么样啦?看样子,你今天上午挺精神的。” 对方咕哝道: “对,是好些了,身上有了点儿劲,快去跟玛德莱娜吃午饭,然后我们乘马车去兜一圈。” 一等到只有两个人了,少妇便对杜洛华说: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他以为命能保住了,早晨起来就订各种计划。等一会儿我们去茹昂湾,为我们巴黎的住宅买些陶器。他非要出去不可,但是我担心得要命,怕路上出事儿。他受不了道路的颠簸。” 双篷四轮马车到了,弗雷吉埃由仆人搀扶着一步步下楼;他一看见马车,就让人放下车篷。 他妻子坚持不让: “你要着凉的,这不是胡闹吗!” 他也固执己见: “不会,我好多了。我有这种明显的感觉。” 开始,马车行驶在花园夹护的绿荫路上,而正是这一座座小花园,把戛纳打扮成一座英国式的大花园。然后,马车驶上沿海岸的昂莱布大道。 弗雷吉埃介绍当地的景点。他先指出哪座是巴黎伯爵[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浦一世(1830—1848年在位)的嫡传,封为巴黎伯爵,至今仍有传人。]的别墅,接着又说出其他别墅的主人姓名。他显得很快活,却是那种判了死刑的人有意装出来的脆弱的快活。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伸出手臂来指点。 “瞧,那是圣玛格丽特岛和古堡,巴赞[阿齐尔·巴赞(1811—1888):法国元帅,1870年普法战争时率洛林军团,在麦茨被围投降,1873年被判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囚于戛纳附近的圣玛格丽特岛,不久越狱逃往马德里。]就是从那古堡越狱逃走的。就是因为这个事件,就说古堡有保存价值了。” 继而,他又回忆起部队的生活,说出令他们想起往事的一些军官的名字。这时,马车拐了一段弯道,整个茹昂湾就赫然展现,只见海湾里侧是它那白色村庄,外侧连接昂蒂布岬角。 弗雷吉埃突然像孩子一样快活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哈!舰队,一会儿你就能看到舰队啦!” 果然望见六七艘巨大的舰只,停在辽阔的海湾中部,恍若披着绿叶青枝的礁岩。那些舰只形状怪异,体大无比,带有突体、塔楼和舰首冲角,停在水中,仿佛要在海底扎根。 那些舰只,看上去多么沉重,而且与海底相连,真不明白它们怎么还能移动,还能行驶。那是漂浮的炮台,圆圆的,高高的,形体好似瞭望楼,类似建在礁石上的灯塔。 一只巨大的三桅帆船从他们附近经过,要驶向外海,只见它张起了所有风帆,一片雪白显得那么欢快。比起那些战争魔怪,钢铁魔怪,蹲在水中的丑八怪,这只三桅帆船多么优美而绰约多姿。 弗雷吉埃极力辨识那些战舰,指出那艘是“科尔贝尔[科尔贝尔(1619—1683):路易十四心腹大臣,曾任财政总监。]号”,那艘是“叙弗朗[叙弗朗(1729—1788):法国海军副统帅。]号”,那艘是“杜佩雷海军上将号”,那艘是“凶猛号”,那艘是“扫荡号”。接着,他又更正说:“不对,我弄错了,那艘才是‘扫荡号’。” 他们到达一幢大楼前面,只见一块牌子上写着“茹昂湾艺术彩陶”,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停在门前。 弗雷吉埃要买两只陶罐,好摆在他的书橱上。由于他下车困难,人家就把样品一件一件拿给他看。他挑选了好久,不时征求他妻子和杜洛华的意见: “要知道,我要摆在书房里侧的那个书橱上,我在座位上一抬头就能瞧见。一定要挑古色古香的,要希腊式的。” 他审视样品,让人拿来别的,再比较刚开始看的那几件,终于决定下来,付了款,要求人家立刻发货。 “过几天我就要回巴黎。”他说道。 他们又乘车返回,不料,一股凉风沿着海湾窜进小山谷,突然吹到他们身上,病人当即咳嗽起来。 开头关系还不大,只是一阵轻咳,可是越咳越厉害,结果大咳不止,咳得岔了气。 弗雷吉埃感到窒息,他每次要喘气,就咳嗽得要撕破喉咙。这咳嗽发自胸膛深处,怎么也压不下去,怎么也止不住。到了住处,不得不把他从马车抬到房间;杜洛华抬他的双脚,每当弗雷吉埃肺部一阵痉挛,就感到他的脚也随之震颤。 暖和的床铺也毫无作用,他一直咳到半夜。最后,麻醉剂总算麻痹住咳嗽时那种致人死命的痉挛。病人坐在床上,瞪着双眼一直待到天亮。 他说的头一句话是要人叫理发匠来,因为,他坚持每天早晨刮胡子。为此他起床洗漱,可是又不得不让人扶着躺下,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短促,十分吃力,弗雷吉埃夫人不禁惊慌失措,让人把刚睡下的杜洛华叫起来,要他去请医生。 工夫不长,杜洛华就把卡沃大夫请来了。大夫开了一副汤药,又嘱咐了几点。记者送大夫走时,还问了他的看法。 “这已经是弥留状态,”大夫说道,“明天早晨他就会咽气。您要让这位可怜的少妇有个思想准备,还得派人请个神父来。我呢,这里没有我什么事了。不过,有事我随叫随到。” 杜洛华让人把弗雷吉埃夫人叫下来,对她说道: “他要死了,大夫建议请个神父来,您看怎么办呢?” 她犹豫半晌,全盘衡量过之后,才慢声细语说道: “对,这么办要好些……从许多方面来说……我要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对他说本堂神父渴望见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这样。这事还得劳您驾,去请位神父来,要挑选一位,挑一位不那么装腔作势的,要让他明白只做做忏悔就行了,不要管我们其余的事儿。” 年轻人带来一位态度蔼然,适于这种场合的老教士。老教士一走进弥留者的房间,弗雷吉埃夫人就出来,同杜洛华一起坐在隔壁。 “他一听就慌神儿了,”她说道,“他听我提起请个神父,脸上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就好像他感到了……感到了……这口气儿……您也知道……总之,他明白这回算完了,熬不过几小时了……” 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她接着又说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毫无疑问,当时他看见了死亡。他看见死亡了……” 教士耳朵有点儿背,说话声音偏高,只听他说道: “不对,不对,您还没有到这种地步。您病是病了,但是绝无生命危险,我以朋友,以邻居的身份来看您,这就是明证。” 他们分辨不出弗雷吉埃回答了什么,只听老教士又说道: “不,我不会让您领圣体。等您病情好转了,我们再谈这个。不过,您若是利用我来访的机会,比方说,做做忏悔,那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是神父,总想抓住各种时机领回我的羔羊。” 接着是长时间的寂静,大概是弗雷吉埃在说话,他气喘吁吁,声音很低。 继而,教士突然改换了口气,就像在祭坛上的主祭那样说道: “上帝的慈悲无边无际,背诵《悔罪经》吧,我的孩子,也许您已经忘记了,让我来帮助您。请跟着我说:‘我向万能的主忏悔……向永远贞洁的马利亚忏悔’[原文为拉丁文。]……” 教士不时顿一下,好让弥留者跟上。接着,他又说道: “现在,您忏悔吧……” 少妇和杜洛华一动不动,他们心里异常慌乱,紧张而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病人喃喃说了些什么,教士重复道: “您曾经谄媚而有罪……是什么性质的呢,我的孩子?” 少妇站起来,干脆地说: “我们下楼到花园里待一会儿,不应当偷听他的隐私。” 于是,二人走到门外,坐到一株盛开的蔷薇下的长椅上,面对一丛散发温馨浓郁的芳香的石竹花。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杜洛华开口说道: “您要耽误很久才能回巴黎吗?” 她答道: “哦,不!事情一办完,我就回去。” “再有十来天?” “对,多说十来天。” 他又问道: “这么说,他一个亲属也没有?” “没有,只有些姑表远亲。他年龄很小就父母双亡。” 二人注视一只在石竹花上采花粉的蝴蝶,只见它翅膀飞快地扇动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停在花上之后,翅膀还在缓缓扇动。就这样,他们长时间默默无语。 仆人来禀报:“神父先生已经结束。”于是,他们又一同回到楼上。 看样子,弗雷吉埃比昨天又瘦了一圈。 教士拉着他的手,说道: “再见,我的孩子,明天早晨我还来。” 说罢他就走了。 教士刚出去,垂死的人就气喘吁吁,企图向他妻子伸出双手,结结巴巴地哀求: “救救我……救救我吧……亲爱的……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噢!救救我吧……说吧,该怎么办,去请大夫来……给我什么药我都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痛哭流涕,大颗大颗泪珠从双眼涌出,流到瘦削的面颊上,干瘪的嘴角皱起来,就像小孩子有了伤心事那样。 他的双手又跌落到床上,开始不停地动来动去,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规律,仿佛要在床单上拾什么东西。 他妻子也哭起来,讷讷说道: “不会的,一点事儿也没有。这是病发作一次,明天就会好转,你是昨天出去那趟累的。” 弗雷吉埃喘息更加急促,比奔跑刚停下来的狗还要快,急促得无法计数,而且还十分微弱,几乎听不见。 他还不住嘴地重复: “我不愿意死!噢!上帝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又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了……看不见什么了……永远……噢!我的上帝!” 他注视面前别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什么丑恶的东西,那凝注的双眼显现出恐惧。他的双手还做着那种可怕而吃力的动作。 突然,他一阵颤抖,从头传到脚,浑身一阵颤抖,嘴里结结巴巴地咕哝: “墓地……我……我的上帝啊!……” 继而,他不说话了,只是气喘吁吁,眼睛直勾勾的,待在那儿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过去,附近一座修道院的钟开始报时,已是正午了。杜洛华离开病房去吃饭,一小时后就回来了。弗雷吉埃夫人不肯吃东西。病人也一动未动,他那枯瘦的手指总在床单上滑动,仿佛要把床单往脸上拉。 少妇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杜洛华坐到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两人开始默默地等待。 刚才医生派来了女看护,她坐在窗口打盹儿。 杜洛华也昏昏欲睡,忽然他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睁开眼睛一看,恰好瞧见弗雷吉埃合上双眼,如同两点光亮熄灭了。弥留者喉咙轻轻咯了一下,嘴角流下两条血丝,流到衬衣上,双手也停止了那种惨不忍睹的移动。他咽气了。 他妻子明白了,叫了一声,便跪在地下,脸埋在被单里号啕大哭。乔治又惊讶又恐惧,机械地画了个十字。女看护也醒来,走到床前,说了一声:“行了。”乔治又定下神来,心里感到解脱了,长出一口气,喃喃说了一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二人开头洒了一通眼泪,惊慌了一阵,然后就开始料理丧事,办理各种手续。杜洛华一直奔波到深夜。 办事回来,他饥肠辘辘。弗雷吉埃夫人也跟着吃了点儿东西。然后,二人就到死者的房间来守灵。 床头柜上点着两支蜡烛,旁边一只碟子里放了点儿水,找不到黄杨枝,就弄来一枝金合欢泡在水里。 只有他们二人,这个年轻男子和这个少妇,守在已经逝去的人旁边,他们怀着心事,待在那儿不说话,眼睛注视着死者。 在昏暗的屋里守着尸体,乔治有点儿六神无主,可又偏偏总盯着死者。这张瘦削的面孔,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凹陷,却吸引他的目光迷惑他的神思,令其凝注不动。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吉埃,昨天还同他说话来着!一个生命就这样完全结束了,这是件多么奇异而可怕的事情啊!噢!现在他又记起诺尔贝·德·瓦莱纳因恐惧死亡而讲的那番话:“人死了绝不能复生。”还会有千百万、亿万人出生,长相差不多,也长两只眼睛,长鼻子,也有嘴,有额头,额头里有思想,然而,躺在这张床上的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再现了。 多少年来,这个人同所有人一样,活在世上,也吃饭,欢笑,也有过爱情和希望。可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对他来说永远结束了。一个生命!只几天工夫,就化为乌有!出生,长大,活得幸福,有所期待,然后就死去。永别了,男的或女的,你绝不会再回到人世上来!然而,每个人生下来,都对不能实现的长生不死怀有强烈渴望,每个人在这宇宙都自成天地,而每个人在萌生新芽的粪土中,很快就完全毁灭。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星体、各个世界,无不生机勃勃,然后消亡而转化了。但是,一个生物体,无论是昆虫,还是人或星球,都绝不能复生! 一种难以描摹的、巨大而无法承受的恐惧,压在杜洛华的心头,恐惧这种无边无际的、不可回避的虚无,这种无限期毁掉所有极为短暂而可怜的生物的虚无。他受其威胁,已经垂下额头,想到仅仅存活几小时的蚊蝇,仅仅存活几天的虫豸,也想到能存活若干年的人,能存活若干世纪的星体。这些生命体之间,彼此又有什么不同呢?无非多见到几次黎明罢了。 他移开目光,不再注视这尸体了。 弗雷吉埃夫人垂着头,似乎也在想些痛苦的事情,那张悲伤的面孔上的金发美极了,年轻人的心中不觉掠过如同触到希望的一种温馨之感。他还能活那么多年,为什么要徒自伤悲呢? 于是,杜洛华开始凝视她。少妇完全沉浸在冥想中,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他心中暗道:“不过,一生唯一美好的事情,便是爱情!将心爱的女人搂在怀中,这便是一个人幸福的极限!” 这个死者多有造化,竟能遇见这样聪慧而迷人的伴侣!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呢?她又怎么会同意嫁给这个又平庸又贫穷的小伙子呢?她又怎么最终将他造就成一个人物呢? 于是,他又想到生活中所掩饰的秘密,忽然想起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话:据说是德·沃德莱克伯爵置嫁妆将她嫁出去的。 现在,她该怎么办呢?以后会嫁给什么人呢?能像德·玛海勒夫人认为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呢,还是嫁给一个有前途的小伙子,一个胜过弗雷吉埃的人呢?她是否有了打算,有了计划,有了准主意呢?他多么渴望了解这些啊!不过,他为什么如此关切她以后怎么办呢?他这样扪心自问,发觉这种不安的情绪发自一种朦胧而隐秘的念头,一种向自己隐瞒、只有挖掘灵魂深处才能发现的念头。 不错,他自己何不一试,去征服她呢?他若能同她联手,那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令人畏惧!他会有十足的把握,一飞冲天,鹏程万里。 况且,他怎么就不能成功呢?他明显感到对方喜欢他,对他的感情超过了好感。这是一种亲近的情感,产生于天性类似的两个人之间,既像彼此的吸引,又类似一种默契。她知道他这人聪明、果断而坚忍,是可以信赖的。 在这种重大关头,她不是把他招来了吗?为什么偏偏招他来呢?他不是应当把这视为一种选择、一种默认、一种指定吗?她就在要成为孀妇的时候想到他,也许正是想到他这个人可以成为她的新伴侣、新盟友吧? 杜洛华急不可待地想要了解她的意图。他不能再单独同这少妇住在这所房子里了,后天他就要离开了。因此,他必须加速进行,在动身返回巴黎之前,必须见机行事,巧妙地套出她的打算,并要她答应下来,绝不让她反悔,不让她向另一个可能的追求者让步。 房间一片沉寂,只听见壁炉上的钟摆均匀地发出金属的滴答声。 杜洛华讷讷说道: “您大概很累了吧?” 她答道: “累是累,不过,主要还是太伤心。” 在这阴森的房间里,他们说话的声音响得出奇,他们自己听了都很诧异,于是立刻瞧了瞧死者的脸,就好像能见他活动起来,听到他说话,如同几小时之前那样。 杜洛华又说道: “唔!这对您是个沉重的打击,完全改变了您的生活,确实搅乱了您的心和整个生活。” 少妇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道: “您要孤身一人了,这种处境,真叫一位年轻女子不堪忍受。” 他闭了口,见对方还是一言不发,便又讷讷说道: “不管怎么说,您知道我们之间所订的盟约。您可以随时支配我。我是属于您的。” 少妇将手伸给他,同时瞥了他一眼,这忧伤而温柔的一瞥,足能搅动我们的五脏六腑。 “谢谢,您这人真好,心地这么善良。如果我冒昧一点儿,如果能帮您做点儿什么,我也会这样说:请您相信我好了。” 杜洛华接住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不放,特别渴望吻一吻,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将这只手移到嘴边,将这发热发烫而又芳香的细皮嫩肉,久久地贴在自己的唇上。 他一感到这种好友的爱抚持续再久就失当了,便知趣地放下这只手。少妇有气无力地将手收回到膝上,神态严肃地说道: “不错,我要孤身一人了,但是,我也要尽力勇敢地面对。” 杜洛华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领会,如果能娶她为妻,他会感到幸福,感到非常幸福的。不过,此时此地,在这遗体前,他自然不能明讲,但总觉得能想出一句适当的话,既模棱两可又语意双关,以精心斟酌的含蓄表露全部心声。 可是,这遗体妨碍他,这僵直的遗体躺在面前,给他的感觉就像横在他们之间。再说,这房间憋闷,他早就觉得气味不对,闻出一股腐烂的气味,那是从开始分解的尸体胸部发出来的。这种腐尸的第一股气味,正是躺在床上的可怜死者投向守灵的亲人的,而他们很快就使这种可怕的气息充满他们的空棺椁。 杜洛华问道: “不能把窗户打开一点儿吗?我觉得空气很糟。” 少妇回答: “是啊,我也发觉了。” 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窗户。夜晚弥漫芳香的清新空气一拥而入,吹得床头的烛光摇曳起来。还像前天晚上那样,月光满天,清辉洒在别墅雪白的墙壁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杜洛华一连几次深呼吸,突然感到希望纷至沓来,身子飘飘然,就好像福运临近了。 他转过身来,说道: “过来清爽清爽,天气好极了。” 少妇从容地走过去,挨着他俯到窗口。 这时,他低声娓娓说道: “请听我说,一定要把我的意思听明白。也千万不要生气,别怪我在这种时刻对您谈这样一个问题,因为我后天就要离开您,等您回到巴黎再谈,也许就太晚了。事情是这样……我不过是个可怜的家伙,无钱无势,您也知道,地位也有待争取。然而,我有毅力,自信还有几分才智,我已经上路了,而且走得很顺。跟一个功成名就的男子,能知道他手中握着什么;跟一个刚开始创业的男子,就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也许糟得很,也许好得很。总而言之,有一天我在您家对您说过,我最珍视的梦想,就是娶一位像您这样的妻子。今天,我向您重申这种渴望。您不要回答我,让我讲下去。我这绝不是在向您求婚。此时此地,这样做就太丑恶了。我只是坚持一点,要让您知道,您一句话就能使我幸福,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或者让我成为您兄弟般的朋友,或者让我成为您的丈夫,反正我这颗心和我这个人是属于您的。我并不要您现在就答复,我再也不愿意在这里谈这件事。等我们在巴黎再见面时,您再告诉我做了什么决定。此前,一个字也不要再提及了,好吗?” 杜洛华没有看她,一口气讲完了这番话,就好像把这些话撒播在面前的黑夜中了。少妇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失神而凝注,也望着前面大自然的朦胧月景。 二人并排凭窗,默然想着心事。 后来,少妇喃喃说道:“天气有点儿凉。”说着转身回到床边。杜洛华也跟了过去。 这次他靠近前,确认弗雷吉埃的遗体真的有气味了,长时间闻这种腐臭气他也受不了,于是把扶手椅移开一点儿,说道: “早晨就应当给他入殓。” 少妇回答: “是啊,是啊,安排好了,木工八点钟就来。” 杜洛华叹道:“可怜的小伙子!”她也沉痛而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们终于习惯了人已死去这个念头,开始从精神上接受了,因此不像原先那样总望着死者,也不像刚才那样,因为自身也是终有一死的世人,就对这种消逝愤愤不已。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睡觉,继续像个守灵的样子。不过,将近午夜时分,杜洛华头一个打起盹儿来,中间醒来,瞧见弗雷吉埃夫人也打起瞌睡,于是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又合上眼睛,嘴里还咕哝一句:“见鬼!还是躺在被窝里舒服啊!” 突然一声响动,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女看护走进来。天已大亮了。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少妇,似乎跟他一样惊醒了。她坐了一个通宵,脸色略显苍白,但是仍然那么美丽,那么鲜艳而婉丽。 这时,杜洛华瞥了一眼遗体,不禁浑身一抖,嚷道:“啊!他的胡子!”那胡子在开始腐烂的肉体上,几小时工夫就长了出来,就像一个活人几天没刮胡子那样。他们都吓坏了,面对这死人身上还在继续的生命,如同面对令人恐怖的奇迹,面对诈尸的超自然威胁,面对打乱神志的一种超常而可怕的现象。 他们二人都去略事休息,到了十一点钟就将查理入殓了,他们心头也立刻感到轻松而平静了。既然了结了死者的后事,他们面对面吃午饭时,回到生活的欲望便苏醒了,想谈一些快活一点儿的事情。 春天的温暖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送来门前圆形花坛中盛开的石竹花的芳香。 弗雷吉埃夫人向杜洛华提议,下去到花园里转一转。他们围着小草坪漫步,畅快地呼吸充满杉树和桉树气味的温馨空气。 忽然,少妇对他说话了,但并不扭头看他,就像深夜在楼上他讲那番话时那样。她声音低沉而庄重,一字一字吐得很慢: “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认真考虑了……已经考虑了……您向我提出的建议。我不愿意连一句话也不答复就放您走了。不过,我不会对您说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们彼此再深入了解一下。您那方面,也要考虑充分了,不要轻易听从一时的冲动。我之所以在可怜的查理入葬之前向您谈这事,就是因为您对我讲了那番话之后,您务必要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您的……性情……理解不了,也容忍不了我,那就及早决断,不要长期抱着对我表示的想法不放了。 “您要好好理解我的意思。对我来说,婚姻并不是一条锁链,而是一种伙伴关系。我要保持自由,无论我的行为、活动,还是出入,要始终保持完全的自由。对于我的行为,我不能容忍别人监视和嫉妒,或者提出异议。当然,我也要做出承诺,绝不辱没我所嫁的男子的姓氏,绝不让这姓氏变得可恶或者可笑。同样,这个男子也要做出承诺,要把我视为平等的人,视为朋友,而不是当作下属,也不是当作百依百顺的妻子。我也知道,我这种想法与众不同,但是我丝毫也不会改变。这就是我要讲的话。 “再补充一句:您不要回答我,现在回答既无益,也不妥当。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到那时我们也许还要谈起这些。——现在,您去转一圈,我回到他身边。晚上见。” 杜洛华拉起她的手,吻了很长时间,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晚上,他们也只是在餐桌上见了面。二人都疲惫不堪,吃罢饭便上楼,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第二天,葬礼非常简单,查理·弗雷吉埃就葬在戛纳公墓了。乔治·杜洛华想乘坐一点半钟途经这里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吉埃夫人来送行,他们平静地在站台上散步,随便聊天,等待动身的时刻。 火车到了,这一列很短,只有五节车厢,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记者选定了座位,又下车同她聊了一会儿,这时,他猛然一阵忧伤,一阵惆怅,觉得同她难分难舍,就好像要永远失去她似的。 列车员高喊:“马赛、里昂、巴黎,请上车!”杜洛华登上车,又俯在窗口同她说几句话。汽笛长鸣,列车徐徐启动了。 年轻人身子探到车外,望着在站台上一动不动目送他的少妇,在快要望不见的时候,他双手突然放到唇边,向她投去一个飞吻。 少妇也还给他一个飞吻,但是动作更为审慎,颇为犹豫,只是做了一下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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