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乔治·杜洛华又恢复了他的全部老习惯。

现在,他就把家安在君士坦丁堡街楼下那个小套房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像个准备过新生活的男子。他同德·玛海勒夫人的关系,甚至也走上了夫妻生活的轨道,仿佛先操练一下,好迎接即将到来的大事件似的。他们的结合又平静又有节制,他的情妇往往感到诧异,一再当作笑谈:“你比我丈夫还喜欢守着家,早知这样,就没有必要换人了。”

弗雷吉埃夫人还没有返回,仍滞留在戛纳,只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是四月中旬才能回来,只字未提他们离别时的情景。杜洛华等待着。她似乎还犹豫不决,而杜洛华现在却下定决心,千方百计地要娶她为妻。而且,他充满信心,相信自己能飞黄腾达,相信他自身所具有的诱惑力——对所有女人都起作用的模糊而不可抗拒的力量。

一封短简使他意识到,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

我回到巴黎。请来晤面。

---玛德莱娜·弗雷吉埃

多一个字也没有。上午九点钟邮差送来这封短筒,下午三时他就登门了。弗雷吉埃夫人笑吟吟地向他伸出双手,还是那副美丽而可爱的笑容。他们相互注视了几秒钟,似乎要看透对方的内心。

接着,少妇低声说道:

“您的心肠太好了,能在那种可怕的情况下去那里。”

杜洛华答道:

“您吩咐什么事我都会照办。”

他们坐下来。她打听些情况,问起华尔特夫妇、报社和所有同事。她经常惦念报社。

“我很想念这些,”她说道,“非常想念。我从心灵上早已成为记者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喜爱这行。”

她不讲了。杜洛华觉得自己领会了,觉得她的微笑、她的声调,乃至她的话语,都含有一种邀约。他虽然决意避免操之过急,这次还是讷讷说道: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再……拾起……这一行……换上……杜洛华的名义呢?”

她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将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低声说道:

“先不要说这事儿。”

然而,杜洛华看出她接受了,于是双膝跪下,开始狂热地亲吻她的双手,同时结结巴巴地反复说:

“谢谢,谢谢,我是多么爱您啊!”

少妇站起身。杜洛华也跟着站起来,他发觉她脸色十分苍白,从而明白了她喜欢他,说不定早就喜欢上他了。这时,他们恰好面对面,他就紧紧抱住她,接着亲吻她的额头,是一个用心而深情的长吻。

她从他胸前往下一滑,挣脱出去,口气严肃地又说道: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是很可能会说声‘好吧’。不过,您要向我保证这事绝对保密,直到我解除您的承诺。”

杜洛华发了誓,乐不可支地走了。

此后,他每次去拜访都非常慎重,从不要求她做出更加明确的答复,其实,她总谈未来,说“以后”如何如何,订出种种计划,为两个人一起生活做好打算,这种谈话方式就等于不断地答复,比正式接受还要好,还要体贴入微。

杜洛华工作很卖力,尽量少花钱,节省下来,以免到结婚时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他走两个极端,从前挥霍,现在吝啬了。

夏去秋来,谁也没有产生一丝怀疑,只因他们很少见面,见面也显得极为正常。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凝视他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们的打算,您还没有告诉德·玛海勒夫人吗?”

“没有,我的朋友。我既然答应保密,就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口风。”

“那好,现在该通知她了。我呢,负责通知华尔特夫妇。这星期就把这事儿办了,好吗?”

杜洛华脸红了:

“好吧,明天就办。”

她轻轻移开目光,仿佛故意不看他慌乱的神情,又说道:

“如果您愿意,我们就五月初结婚。这样安排最合适了。”

“一切我都乐于听从您的安排。”

“五月十日那天,是个星期六,又是我的生日,因此我非常喜欢。”

“那就定在五月十日吧。”

“您父母住在鲁昂附近,对不对?至少您是这么对我说的。”

“对,鲁昂附近,住在康特勒。”

“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是……他们是吃小笔年金的人。”

“啊!我特别渴望认识他们。”

他迟疑了,一时窘得要命:

“可是……要知道,他们是……”

接着,他拿出真正男子汉的气魄,决定快言快语:

“我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下人,开个小酒馆,全部心血都用来供我读书。我呢,并不为他们感到脸红,但是他们……很单纯……很土气……很可能叫您难堪。”

她粲然一笑,脸上洋溢出温柔善良的神采。

“嗳,我会非常爱他们的。我们一道去看望他们。我有这种愿望。这事以后我再跟您说。其实,我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可是,我早已失去了父母。在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她向他伸出手,又补充道,“……只有您了。”

他听了这话铭感五中,不禁动容,一颗心立刻被征服,这是他同任何女人打交道以来未曾有过的情况。

“我还想到一件事儿,”玛德莱娜说道,“不过,挺难说清楚。”

杜洛华问道:

“究竟是什么事啊?”

“亲爱的,是这样,我同所有女人一样,也有我的……弱点,我的世俗的一面,我爱闪光的东西、响亮的东西。我特别向往冠以贵族的姓氏。在我们结婚之际,您能不能……将姓名贵族化一点儿呢?”

她脸也红了,就好像向他提议做一件不光彩的事似的。

杜洛华干脆地回答:

“我也常想这事儿,觉得不容易。”

“为什么呢?”

杜洛华笑起来:

“因为我怕出丑。”

少妇耸耸肩膀:

“绝不会,绝不会。人人都这么做,谁也没有嘲笑。把您的姓名分成两部分:‘杜·洛华’,这就很好嘛。”

他以懂行的口气立即回答:

“不,这不好。这种办法太简单,太平常,用得太滥了。我曾想过用上我家乡的名称,先当作笔名,慢慢加到我的姓氏上,过一阵,再像您建议的那样,将我的姓分成两部分。”

她问道:

“您的家乡,就是康特勒吗?”

“对。”

她犹豫起来:

“不行,我不喜欢结尾这个音。喏,康特勒这个词儿,能不能稍微改变一下。”

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纸上潦草地写出几个名字,琢磨其音形。突然,她高声说道:

“有了,有了,您瞧。”

她递给他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杜洛华考虑了几秒钟,然后郑重声明:

“对,这样非常好。”

她欢欣雀跃,连声重复:

“杜洛华·德·康泰尔,杜洛华·德·康泰尔,杜洛华·德·康泰尔夫人。好极啦,好极啦!”

她又坚信不疑地补充道:

“等着瞧吧,多么容易就会让所有人接受。但是,必须抓住时机,放过了再抓就晚了。从明天开始,您的专栏文章就署名D.德·康泰尔,而社会新闻稿还只署杜洛华。您在报上天天这样署名,见你用个笔名,谁也不会感到惊奇。等我们结婚时,再变动一下,我们就对朋友说,您放弃‘杜’字,是出于谦虚,也鉴于您的地位,或者什么也不说。您父亲叫什么名呢?”

“亚历山大。”

她接连念叨两三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倾听音节的响亮程度,然后在一张白纸上写道:

亚历山大·杜·洛华·德·康泰尔先生暨夫人敬告:他们的儿子乔治·杜·洛华·德·康泰尔,同玛德莱娜·弗雷吉埃夫人结为夫妇了。

她稍微移远一点儿,瞧瞧自己的笔迹,对效果十分满意,便说道:“稍微想点儿办法,想干什么都能成功。”

告辞出来,他走在大街上,就决心从此叫杜·洛华,甚至叫杜·洛华·德·康泰尔了,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的身份。他走路也像个贵绅,更加昂首挺胸,小胡子翘得高高的,心里还萌生一种欲望,想快活地告诉行人:

“我叫杜·洛华·德·康泰尔。”

然而,刚回到家中,就想起德·玛海勒夫人,他又不安起来,立即给她写了封信,约她次日见面。

“这事儿难办,”他心中合计,“我非得遭一场八级风暴不可。”

继而,他就硬着头皮等待了,他这人天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生活中碰到不愉快的事,往往置于脑后。于是,他着手写一篇奇文,建议设立新的税收项目,以确保财政预算平衡。文中说,有贵族姓氏标记的“德”和“杜”,每年征税一百法郎,有贵族头衔的,从男爵一直到王公,分别征收五百到一千法郎。

然后,他署上名字:D.德·康泰尔。

次日,他收到情妇的一张小蓝纸,说是一点钟到。

他等她到来,虽然有点儿焦躁不安,但已决心从速解决,一见面就把事情和盘托出,等第一阵冲动过后,再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向她说明他不能无止境地打光棍,而德·玛海勒先生还活得很顽强,他指望不上她,总得考虑另找个女人结为合法伴侣。

想是这么想,但还是感到不安,他一听到门铃声,心就怦怦跳起来。

少妇扑到他的怀里:“你好,帅哥儿!”忽然发觉他不那么亲热,便审视他,问道:

“你怎么啦?”

“坐下吧,”他答道,“我们得严肃地谈一谈。”

她没有摘下帽子,只是把面纱撩到头上,坐下来等他说话。

杜洛华垂下眼睛,准备开场白,他声调缓慢地开始说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看到了,我多么心慌,多么忧伤,多么为难,不得不向你承认一件事。我非常爱你,真心爱你,因此,我要告诉你这条消息本来就伤心,怕惹你难过就更伤心了。”

她的脸失去血色,只觉得身子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出什么事儿啦?快说呀!”

他就像要宣布让人高兴的不幸消息那样,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用悲伤但又坚决的口气说道:

“是这样,我要结婚了。”

少妇叹了一口气,这是女人要失去知觉,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痛苦的叹息。接着她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喘息得特别厉害。

杜洛华见她一句话不说,便又说道:

“你想象不出,我下此决心有多痛苦。但话又说回来,我既没有金钱,又没有地位,孤身一人,埋没在巴黎。我身边需要有个人,尤其要有个能当参谋,能安慰和支持我的人。我寻找一个合伙人,一个同盟者,终于找到了!”

他住了口,希望她回答,料想她会大发雷霆,大吵大闹,大声责骂。

少妇一只手按住胸口,好像要控制心跳,她气喘吁吁,乳房猛烈地起伏,连带脑袋都晃动起来。

他抓起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只手,但她猛地抽回去。继而,她像痴呆了似的,嘴里咕哝着:

“噢!……我的上帝啊……”

杜洛华跪到她面前,但是不敢碰她。这种沉默比大发雷霆更触动内心,他结结巴巴地说:

“克洛,我的小克洛,要理解我的处境,也要理解我现在的状况。唔!若能娶你为妻,我该多么幸福啊!然而,你已经结了婚。我又能怎么办呢?考虑一下,嗯,考虑考虑!我必须在社会上立足,而我没有家室就不可能做到。你哪儿知道啊!……有时,我真想杀了你丈夫……”

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委婉而又诱人,就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

他看见他情妇失神的眼中,慢慢聚积两颗泪珠,积大了便流到面颊,同时挨着眼皮又聚了两颗。

杜洛华低声劝道:

“嗳!别哭,克洛,别哭呀,我求求你啦。你这样,让我心都碎了。”

这时,她勉强忍住,竭力保持尊严和高傲的神态,但是说话的声调却发颤,正像女人要痛哭之前那样,她问道:

“这人是谁?”

杜洛华略微迟疑一下,随即明白早晚也得说:

“玛德莱娜·弗雷吉埃。”

德·玛海勒夫人浑身一抖,随即又缄默了,她完全陷入了沉思,仿佛忘记了他还跪在她脚下。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眼里不断聚成,滚落,再聚成,再滚落……

她站起身来。杜洛华猜想她会一句话不讲,既不责备也不原谅地离去,他深深感到受了伤害和侮辱,想挽留她,双臂紧紧搂住她的衣裙,隔着衣裙能感到她那滚圆的双腿因抗拒而绷紧。

他哀求道:

“求求你了,别这么就走哇。”

他情妇看看他,那湿润的双眼从里面投下绝望的目光,十分迷人又十分忧伤,显出女人一颗心的全部痛苦。她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也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你……你做得对……你……你……选中了你所需要的人……”

她往后一退,便挣脱走了,杜洛华也没有试图再拉住她。

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起来,只觉得昏头昏脑,仿佛挨了一闷棍;继而,他把心一横,喃喃说道:“真糟糕,或者好极了。这就妥了……没有大吵大闹。这也正合我的心意。”他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感到自由了,解脱了,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于是按捺不住,连连向墙壁打去重拳,那种陶醉于成功和力量的劲头,就好像同命运搏斗过了。

弗雷吉埃夫人问他:

“您通知德·玛海勒夫人了吗?”

杜洛华平静地回答:

“通知了……”

她那明亮的目光探测他。

“她听了没有非常冲动吗?”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正相反,她认为这样非常好。”

这消息很快传开。有人惊讶,有人则声称早有预料,还有人淡然一笑,暗示他们根本不感到意外。

这位年轻人现在写专栏文章署名D.德·康泰尔,刊登社会新闻署名杜洛华,不时写的政治性文章,则署名杜·洛华。他有一半日子在未婚妻家中度过。未婚妻待他亲如手足,但亲热中隐含着一种真正的温情,一种如弱点似的掩饰起来的欲望。她决定婚礼完全秘密举行,只有证婚人在场,当天晚上他们就动身去鲁昂,第二天去拥抱记者年迈的双亲,在那里住几天。

不过,杜洛华还力劝她放弃这个计划,但是白费唇舌,最后只好依从。

五月十日终于到了,新婚夫妇没有邀请任何人,也就认为没有必要到教堂举行婚礼,只是匆匆去了区政府一趟,便回家合上箱子,直奔拉扎尔火车站,乘坐晚上六点钟的火车,前往诺曼底。

他们直到单独坐在车厢隔间里,彼此还没有说上二十句话。他们一感到上了路,便四目相对,频频发笑,以便掩饰某种拘束,绝不能让对方看出来。

列车缓缓通过巴蒂尼奥勒长长的车站,又穿越从旧城墙遗址到塞纳河之间布满疮疤的平野。

杜洛华和妻子不时闲聊几句,再扭头观赏窗外的景色。

等火车通过阿尼埃尔桥,他们望见布满船只、渔舟和游艇的河流,立刻喜形于色。太阳,五月的骄阳投下斜晖,洒在船只和平静的河面上。河段既无急流,也无旋涡,在夕照的炎热和辉光中,仿佛凝固不动了。河中央一只帆船,两侧各张开一面雪白的大三角帆,连一丝半点的微风都被借去,那样子就像一只鼓翅欲飞的巨鸟。

杜洛华喃喃说道:

“我特别喜欢巴黎的郊区,我还记得吃过的炸鱼,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的。”

她答道:

“瞧那些划艇!日落时分,在水上划行该有多好!”

他们又住口了,仿佛不敢进一步畅叙他们过去的生活;他们默默无语,也许已经在品味缅怀的诗意。

杜洛华坐在妻子对面,这时拉起她的手,慢慢地吻着。

“等我们回来之后,”他说道,“我们要去沙渡吃晚饭。”

她也喃喃说道: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那口气分明意味着:“总得牺牲美观,讲求实用。”

杜洛华一直握着她的手,心里不安地琢磨,怎样才能过渡到爱抚。如果面对一个无知的少女,他绝不会这样心慌意乱;可是,他感到玛德莱娜聪颖过人,又老于此道,自己反而不知所措,怕失于胆怯或失于粗暴,过于缓慢或过于急促,让她觉得幼稚可笑。

他一下一下,轻轻捏这只手,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说道:

“您成为我妻子这事儿,我还觉得很怪。”

她流露惊讶之色: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怪。我想吻您吧,可又奇怪自己有了这种权利。”

她平静地递过面颊,他吻了一下,就好像吻一个姊妹的脸蛋。

他又说道:

“我初次见您——您也清楚,那是弗雷吉埃邀请我吃晚饭——那时我就想:‘好家伙,我若是能发现这样一位女子就好了。’果然!这事儿成了。我拥有了这个女子。”

她喃喃说道:

“谢谢。”与此同时,她那始终含笑的目光直视他,别有一种隽妙。

杜洛华心想:“我太冷淡了。真愚蠢,我应当加快点儿速度。”于是,他问道:

“您是怎么认识弗雷吉埃的呢?”

她带着一种挑逗的狡黠回答:

“我们去鲁昂,难道就是为了谈他吗?”

他脸红了:

“我真傻,让您给吓住了。”

她听了心花怒放:

“我!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杜洛华已经坐到她身边,挨得很近。她突然嚷道:

“嘿!一只鹿!”

列车正穿越圣日耳曼森林,她望见一只狍子惊跑,一纵身跃过一条小路。

趁她从敞开的车窗向外观望,杜洛华俯下身去,吻她脖颈上的秀发,这是情郎的一个长吻。

她一动不动待了一会儿,继而抬起头来:

“您弄得我这么痒,行了,行了。”

但他还是不肯移开,用他那卷曲的小胡子,在她那雪白细嫩的肌肤上拂来拂去,长时间这样撩拨和爱抚。

她晃了晃:

“行了,行了。”

他又把右手探到她的颈后,将她的头扭向他,然后扑向她的嘴,犹如鹰隼扑向猎物。

她用力挣扎,要推开他,要挣脱出来。她终于摆脱了,反复说道: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

他不听那一套了,紧紧搂住她,颤抖的嘴唇贪婪地吻她,极力要把她按倒在座席上。

她奋力挣脱,霍地站起身来:

“嗳!瞧您,乔治,行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完全可以等到鲁昂嘛。”

杜洛华闹得满脸通红,只好老老实实坐到那儿,让这种合情合理的话给镇住了。继而,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又高兴地说道:

“好吧,我就等着。不过,整个这一路,就别指望我说上二十句话。想一想,我们刚过普瓦西。”

“那我说话好了。”她说道。

她又在他身边轻轻坐下。

她十分明确地讲,他们回来之后应该做些什么。他们应当保留她与前夫住的那套房间,杜洛华在法兰西生活报社,也要接替弗雷吉埃的职位和待遇。

此外,在他们结合之前,她就详细规定了夫妻间的金钱问题,而且十分确当,不亚于经纪人。

他们是合伙关系,实行财产分理制,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包括死亡、离婚、生一个或几个孩子,事先都已考虑周全。年轻人带来四千法郎,其中含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借款,其余的是他在一年当中为结婚积攒的。少妇带来四万法郎,据她说是弗雷吉埃留给她的。

她又重提弗雷吉埃,是要赞扬这个榜样:

“这个小伙子非常节俭,非常规矩,又非常勤恳。他若是不死,不用多久就能发财。”

杜洛华驰心旁骛,已不听她讲了。

有时她停下来,以便追随内心的一个念头,然后又说道:

“从现在起,三四年内,您每年完全可能赚到三四万法郎。查理若是活着,准有这个数。”

乔治开始感到,这一课拖得太长了,便回敬道:

“我觉得我们去鲁昂,总归不是为了谈他吧。”

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真的,是我的不对。”她咯咯笑起来。

杜洛华故意学乖孩子的样子,双手放在膝上。

“您这样可像个傻瓜了。”她说道。

他反驳说:

“这就是我的角色嘛,刚才您还提醒我来着,我再也不会脱离这个角色了。”

少妇问道:

“为什么?”

“因为,是您掌管这个家,甚至掌管我这个人。这的确是您这做寡妇的事儿。”

她非常诧异:

“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想说您有经验,能消除我的无知,您还有结婚的实践,能启发我这光棍汉的幼稚。就是这意思,喏!”

她叫起来:

“这话可太过分啦!”

杜洛华回答:

“情况就是这样嘛。我呢,我没见识过女人——喏——您呢,您可见识过男人,既然您是寡妇——喏——那您就得向我传授……今天晚上传授——喏——您若是愿意的话,马上就可以开始——喏。”

她给逗得兴致大发,高声说道:

“嗬!真的吗,这种事您也指望我!……”

他学中学生磕磕巴巴念书的声调,说道:

“那当然了——喏——我就得指望您,甚至还指望您教我,扎扎实实给我上……二十课……十课教基础……阅读和语法……十课提高,教修辞……我嘛,什么也不会——喏。”

她开心极了,又高声说道:

“你可真是个小傻瓜!”

杜洛华接过话头:

“好了,你开始用‘你’来称呼我,我也得马上学你的样子。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爱,一分一秒都在增加,简直觉得鲁昂太远啦!”

现在,他拿出演员的腔调说话,脸上又带着生动喜人的表情,真让这位少妇开心,而她一向在放荡文人的圈子里,只习惯于那种装腔作势和戏谑笑话,哪里见识过这一套。

她从侧面端详他,觉得他的确迷人,此时她心中萌生欲望,想要啃树上的果子,但理智又劝人等到晚餐按时吃才好。

这类想法袭上心头,她不觉脸色绯红,说道:

“我的小小的学生,请相信我的经验,相信我的丰富经验。在车厢里接吻毫无价值,只能吊人胃口。”

她的脸越发红了,喃喃说道:

“绝不要收割还青的麦子。”

杜洛华还连声傻笑,他听了从这美丽的小嘴里溜出来的暗示,就更来劲了,一边画十字,一边嚅动着嘴唇,就像祈祷似的,然后郑重宣布:

“我已经置身于圣徒安东尼的庇护下了,有了这位抵制诱惑的保护神,现在我已经金身正果了。”

夜幕缓缓降临,用轻纱一般透明的暮色罩住列车右侧延展的田野。列车正沿着塞纳河边行驶,这对年轻夫妇开始观赏河景,只见宽宽的河面好似光滑的金属带,挨着铁道伸展,映着红光——那是从落日用朱红和火焰点染的天空掉下来的片片云霞。霞光渐渐熄灭,颜色越来越深,变得黯然神伤了。田野淹没在黑暗中,不停地战栗,而这种恐惧死亡的战栗,正是每天暮晚传给大地的。

夜晚的这种惆怅,从敞开的车窗进来,袭扰着这对夫妇的心灵。他们刚才还欢声笑语,现在却默默不语了。

二人靠得更近了,一同观赏这暮色,这五月明媚一天的暮色。

到了芒特站,车厢里点上了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亮洒在软席的灰布椅罩上。

杜洛华拦腰抱住妻子,紧紧搂在怀里。他刚才的强烈欲望,已然化作脉脉温情,化作要施予百般安慰爱抚的淡淡愿望,如同哄孩子时那样的爱抚。

他喃喃说道:

“我的小玛德,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听了这温柔的声调,少妇动了情,只觉急速的震颤传遍周身的肌肤,她俯身送上自己的嘴,送给脸已贴在她暖乎乎胸脯上的年轻人。

悠长的一吻,无言却更深沉,继而身子一纵,突然发疯般紧紧拥抱,气喘吁吁经过短暂的搏斗,终于狂暴而笨拙地交合了。事毕他们俩还搂在一起,虽有点儿失望,但仍然无限缱绻,直到报站的汽笛长鸣。

少妇用指尖拢拢散落在鬓角的秀发,声明一句:

“太傻了,我们就像调皮的孩子。”

可是,乔治还轮流吻她的双手,移动的速度快极了,他回答说:

“我的小玛德,我真崇拜你。”

他们一直到鲁昂都脸贴着脸,坐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窗外的夜景,有时看见一些人家的灯光闪过,神思陷入遐想中,为彼此贴得这么近而感到非常高兴,也越来越急迫地等待更亲热更自由的拥抱。

他们下榻一家窗户朝着码头的旅馆,少许吃点儿夜宵,便上床了。

次日早晨八点钟刚过,女用人就来收拾房间,把他们叫醒了。

他们喝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杜洛华看了看妻子,猛然将她抱在怀里,就像一个幸运的男人得了珍宝那样冲动,喃喃说道:

“我的小玛德,我感到我非常爱你……非常……非常……”

她洋溢着信赖而满意的微笑,边还以亲吻边低声说:

“也许……我也一样。”

不过,去拜访父母,他还有点儿担心。他已经多次提过,告诫他妻子,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觉得现在最好再说一遍。

“你也知道,他们是乡下人,是住在农村的乡下人,而不是喜歌剧中的农民。”

他妻子笑道:

“我知道啊,你对我说过多少遍了。喂,你起来吧,好让我也起床。”

他跳下床,边穿袜子边说:

“老家那里条件很差,非常差。我的房间只有一张铺床垫的旧床。康特勒那里没见过弹簧床。”

他妻子似乎喜出望外:

“那就再好不过了。在你……在你身边……睡不好觉,让鸡鸣给吵醒,那也一定很美。”

她披上一件便袍,这肥大的白色法兰绒便袍,杜洛华立刻认出来了,心中便感到不快。为什么呢?他完全清楚,这种便袍,他妻子有十几件。难道她就不能把原来的行头全毁了,再置一套新的吗?算了,他至少希望二人的床上用品,睡觉的用品,做爱的用品,不是原来那人用过的。他总觉得这件便袍柔软暖和的面料上,还留有弗雷吉埃触摸过的痕迹。

他朝窗户走去,点燃一支香烟。

码头的河面宽阔,布满了轻桅船、大型汽船,运转的机器正往码头上卸货。杜洛华早已熟悉这码头的景象,但是现在重睹,仍不免怦然心动。他高声叹道:

“天哪,多美呀!”

玛德莱娜跑过去,双手搭在丈夫的一边肩上,随意地偎在丈夫身上,她又欣赏又激动,反复说道:

“啊!真美呀!真美呀!这么多船,真没想到!”

一小时之后他们就动身了,几天前就已经通知了两位老人,说好他们到家吃午饭。他们乘坐一辆生了锈的敞篷出租马车,一路听它发出制锅作坊传出的那种声响。马车先是穿过一条相当难看的长街,驶过有溪流的一片片牧场,然后就开始爬坡了。

玛德莱娜累了,便靠里仰在这辆旧马车的座位上打盹儿,暖洋洋晒着太阳,十分惬意,就像沐浴在田野的温暖阳光和清风之中,恬然入睡一样。

她丈夫将她叫醒。

“瞧啊。”乔治说道。

马车爬坡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便停下,这是著名的景点,游客都会被带到这里来观赏。

在这里可以俯瞰又长又宽的大河谷,只见清澈的河流蜿蜒流过,再溯流远眺,能望见星罗棋布的河岛,又见大河画了个弧形,才从鲁昂城穿过去。市区则出现在河右岸,还有晨雾笼罩,但屋顶和千百个轻盈的钟楼阳光普照。那些钟楼或尖细,或粗矮,犹如精致的巨型首饰,楼体或方或圆,顶部突檐有纹章雕饰,还有小钟楼、小尖塔,以及一群哥特式教堂的屋顶。而鲁昂大教堂则如鹤立鸡群,那尖顶高高耸立,那铜尖顶令人吃惊,又丑陋又奇特,也高得出奇,恐怕是世界上最高的。

河对岸是大片城郊圣塞维尔工厂区,细长的烟囱伸向半空,好似顶端突出的圆柱。

烟囱比钟楼兄弟的数量还多,有的挺立在远远的田野上,那些砖砌的高高的圆柱,向蓝天喷出黑色的煤烟。

烟囱中最高的,是“霹雳”蒸汽机的大火泵,与人工建造的第二高峰凯奥波斯金字塔[当时还没有艾菲尔铁塔,因此建筑物的第一高峰是160米高的科隆大教堂,第二高峰是140米高的凯奥波斯金字塔。巨型蒸汽机“霹雳”的烟囱高136米。]齐高,几乎同那骄傲的姊妹鲁昂大教堂的尖顶不相上下。正如大教堂和尖顶是神圣建筑尖顶群的王后,这大烟囱似乎就是冒烟劳作的工厂群的王后。

在工人城远处,铺展着一大片杉木林。塞纳河穿越这两个城区,又沿着曲折的河岸继续自己的行程。两岸有时山峦起伏,上面覆盖着树木,有的地段岩石如赤露的白骨。接着,河流画了一个长长的弧形,便隐没在远方了。河面上船只往来,那些大汽轮拖船喷着浓烟,远远望去却像苍蝇一般大小。河岛在水面上陈列,有些首尾衔接排成一行,有些彼此之间空隙很大,好似颗粒之间距离不等的绿色念珠。

车夫要等游人赞叹完了再启程,他已有经验,熟知各类游客赞赏的时间。

马车又启程了,杜洛华忽然望见前边几百米处,有两个老人走过来,他跳下车,高喊:

“他们来了,我认出来了。”

那是两个农民,一男一女,走路摇摇晃晃,步伐不均匀,二人肩膀有时还相撞。男的身体矮粗,肚子有点儿发福,红红的脸膛,虽有了一把年纪,但体格却很健壮。女的瘦高个儿,驼背,一副愁苦的神情,是地地道道的劳动妇女,从小就下地干活儿,一生从未笑过,而她丈夫却常同顾客一起饮酒谈笑。

玛德莱娜也下了车,她望着两个可怜的人走过来,感到一阵揪心,一阵悲哀,绝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两个老人根本认不出来,这位漂亮的先生会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也无法猜测出,这位身穿亮丽衣裙的美丽妇人,会是他们的儿媳。

他们一声不吭,匆匆去迎接他们等待已久的孩子,并没注意有马车跟着的这些城里人。

他们就要走过去了,乔治笑起来,喊道:

“你好哇,杜洛华老爸。”

两个人猛地站住,先是愕然,接着又惊呆了。老太婆头一个反应过来,再也不往前走了,讷讷说道:

“是你吗,我们的小子?”

年轻人回答:

“对呀,是我,杜洛华老妈!”

他走过去,亲了她的脸,那是儿子重重的亲吻,然后,他又用鬓角擦了擦父亲的鬓角。父亲已经摘下帽子:那是一顶鲁昂式的黑缎子帽,类似牛贩子的高筒帽。

乔治介绍说:“这是我妻子。”两个老人注视玛德莱娜,就像看一个怪物那样,流露出不安和恐惧的神色。不过,父亲的表情又带有几分满意的赞同,而母亲的表情中则夹杂一点儿嫉妒的敌意。

老头子却天生一种快乐的性情,又浸透了烧酒和甜苹果酒的陶醉,他大着胆子,眼角挤着一丝狡狯,问道:

“我觉得总可以亲亲她吧?”

儿子答道:“当然啦。”可是,玛德莱娜却不大自在,递过去面颊,老农“叭叭”吻了两下,声音很响,随即又用手背擦了擦嘴。

轮到老太婆了,她怀着敌意,有保留地吻了吻儿媳。不对呀,这哪儿是她梦寐以求的儿媳;她的理想儿媳应当是高大的庄户姑娘,鲜艳的脸蛋像红苹果,滚圆的腰身像传种的骒马,而这位妇人,打扮得这样妖艳,搽了麝香,一看就不像好货。要知道,对老太婆来说,凡是香水都是麝香。

马车拉着新婚夫妇的行李走在前边,他们四个人则跟在车后。

老头子拉住儿子的胳膊,留在后面,他关切地问道:

“喂,怎么样,顺吗,你的事儿?”

“顺,非常顺。”

“好,这就够了,好极啦!告诉我,你媳妇,有钱吗?”

乔治答道:

“有四万法郎。”

父亲十分赞赏,不由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还咕哝一句:“好家伙!”这数目简直叫他太激动了。他又严肃而坚信不疑地补充一句:“活见鬼,她可真是个漂亮女人。”他觉得这女人对他的口味,而当年,他是这方面公认的行家。

玛德莱娜和母亲并排走着,谁也不讲一句话。两个男人赶了上去。

村子到了。这是坐落在大路边的小村庄,路两侧各有十来所房子,有乡镇式的老房,也有破烂农舍,有砖砌的,也有泥垒的,有石板瓦顶的,也有茅草顶的。杜洛华老爹的“美景”咖啡馆,在村口左侧一座简陋的小房子中,由楼下和阁楼组成。照古老的习俗,门上挂了一根松枝,表明口渴的人可以进去。

咖啡厅里,两张桌子对接,蒙上两块大餐巾,摆好了餐具。一位邻居老太太被请来帮忙,她看见进来这么漂亮的一位妇人,便深鞠一躬,接着又认出乔治,就嚷起来:“主耶稣啊,是你吗,小嘎子?”

乔治快活地答应:

“对呀,是我!布鲁兰大妈!”

他立刻拥抱她,就像拥抱父母双亲那样。

他转身对妻子说:

“走,到我们房间,你可以摘下帽子。”

他带妻子走右边的一道门,进入一间清冷的屋子,只见屋内一片雪白:地下铺了方砖,墙壁刷了石灰,床铺挂着布幔帐,仅有的装饰物,就是圣水缸上面的耶稣受难像,以及两组彩瓷,一组是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薇吉妮,一组是骑着黄骠马的拿破仑一世,房间倒是很洁净,但是令人伤感。

一旦两人单独在一起,乔治就搂住玛德莱娜:

“你好,玛德。我又见到二老很高兴。在巴黎时还不怎么想他们,一见了面,还真叫人欢喜。”

忽然,父亲用拳头敲着壁板,喊道:

“来吧,来吧,汤好啦!”

该上桌吃饭了。

这是农家的一顿午餐,时间拖得很长,许多道菜,却又胡乱搭配:烤羊腿之后又上香肠,香肠之后再上煎蛋。杜洛华老爹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便兴奋起来,打开他的水龙头,放出他为盛大节日保留的精彩笑话,全是放荡淫秽的故事,据他说全发生在他朋友身上。乔治早听熟了,但他还是开怀大笑。他也沉醉了,沉醉在故乡的空气中,一颗心又被天生的爱所占据,爱这家园,爱童年熟悉的地方,又领会从前的种种感受,又忆起种种往事,又重睹了旧日的东西:门上一道刀痕、一把令人想起一件小事的瘸腿椅、泥土的气味、附近森林送来的松脂和树木的浓烈气息,以及房舍、小溪和粪堆的气味……

杜洛华老太太总板着面孔,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讲,她怀着又从心中醒来的仇恨,拿眼睛窥视她儿媳妇。这是干了一辈子重活儿、手指磨粗而四肢变了形的乡下老太婆,对这个城里女人的仇恨。她看到这个城里女人,就产生反感和憎恶的情绪,认为她肯定是一个遭诅咒的不洁的人,生来就懒惰和犯罪。老太太不时起身去端菜,倒酒,将大肚瓶中的黄色酸饮料,或者酒瓶装的橙红色冒气的甜苹果酒倒进玻璃杯中。苹果酒开启时,就跟开汽水瓶一样,瓶塞蹦得老高。

玛德莱娜没怎么吃东西,也没怎么开口,她心中抑郁,寻常的微笑虽然还凝固在嘴唇上,但那已是沮丧而勉强的笑容了。她又失望又难过。为什么呢?是她自己要来的,她也不是不知道,是到农民家,到小庄户人家来。平常她这个人不好幻想,而这次来之前,她把他们幻想成什么样子了呢?

这情况她知道吗?难道女人不总是期望与现实不同的东西吗?起初相隔遥远,难道她看他们更富诗意吗?不是。不过,也许更有文学意味,更高尚,更亲热,更有观赏价值。然而,她也绝没有希望他们像小说中的农民那样杰出。既然如此,她还怎么处处看不惯呢?看不惯种种难以觉察的事情,种种难以捕捉的粗鲁举动,甚至看不惯他们这种乡下人的天性,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他们的喜悦呢?

她忆起从未向任何人提过的母亲:她母亲是个小学教师,在圣德尼长大,不慎失身,在玛德莱娜十二岁时,在贫困和忧伤中死去。一个陌生人安排将小姑娘养大。那人,恐怕就是她父亲吧?他是什么人呢?玛德莱娜虽然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但是确切情况,她却不得而知。

午饭没完没了。现在,来了几位顾客,他们同杜洛华老爹握手,看到他儿子都啧啧称赞,又乜斜着少妇,狡狯地挤挤眼睛,那神色分明表示:“嘿!乔治·杜洛华这老婆,多白嫩,可没让虫给咬过!”

还有些顾客,关系没有这么密切,他们坐到木桌前,嚷道:“来一升!——来一大杯!——两杯白兰地!——一杯拉斯帕伊[一种以野生植物为主要原料酿制的烧酒。]!”他们又玩起多米诺骨牌,拿着黑白两色的小方骨牌,拍得桌子噼啪山响。

杜洛华老妈来来往往,一刻也不消停,哭丧着脸照顾客人,收了钱,再用蓝围裙角擦擦桌子。

土烟斗和一苏钱一支的廉价雪茄喷出的烟雾,弥漫了咖啡厅。玛德莱娜呛得咳嗽起来,她问道:“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我受不了啦。”

午饭还没有吃完。杜洛华老头儿不高兴了。玛德莱娜只好独自起来,走到门口,坐在路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待她公公和丈夫喝完咖啡和小杯烧酒。

不大工夫,乔治出来同她会合,问道:

“您愿意走下去,一直到塞纳河吗?”

她高兴地接受了:

“哈!愿意,走吧!”

他们下了山,在克鲁瓦塞租了一条小船,下午晚半晌就在一个河岛边度过。正值春日温煦,二人在柳荫下,由河水细浪轻摇,不禁睡意蒙眬。

他们上山回家,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分。

在一支烛光下用晚餐,玛德莱娜觉得比午饭还难熬。杜洛华老爹已经半醉,不再说话了。母亲还是那副怏怏不快的神情。

烛光微弱,把人影投在灰色墙壁上,鼻子大得出奇,手势大得没边。有时,哪个人侧过身子,由昏黄而颤动的烛火投出侧影,只见一只巨手,举起农用似的大叉子,送进魔鬼一般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晚餐一结束,玛德莱娜就拉着丈夫到外面,不想留在昏暗的厅里,不想闻那老烟斗和洒落的饮料始终不散的刺鼻气味。

他们一到了外面,乔治就问道:

“你已经待烦啦!”

玛德莱娜还想否认,却被他打住话头:

“算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若是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离开。”

她低声应道:

“好吧,我愿意。”

二人信步缓缓走去。朦胧的夜色宜人而深邃,仿佛充满轻微的声响,充满沙沙的摩擦声和习习的气息声。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径,头上树木参天,两边的灌木丛黑黝黝的,深不可测。

玛德莱娜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乔治答道:

“在森林里。”

“这片森林大吗?”

“很大,是法国面积最大的森林之一。”

一股泥土、树木和苔藓的气味,密林的这种又新鲜又陈旧的芬芳,是由叶芽汁液的气味和树丛间霉烂的枯草味混杂而成的,仿佛在这小径上栖息。玛德莱娜仰头一望,透过树梢隐约看见星光。虽然没有一丝微风摇动树枝,她却感到周围枝叶的海洋在隐隐悸动。

一阵莫名的战栗掠过她的心头,传遍她的肌肤。一阵隐隐的惶恐袭上心头。为什么?她不明白,但是感到自己迷失了,陷入危险的包围之中,被所有人抛弃了,孤身一人,孤单单在这世界上,在这顶端抖瑟的有生命的穹隆之下。

她讷讷说道:

“我有点儿害怕,想回去了。”

“好吧,我们就回去吧。”

“唉……我们明天动身回巴黎吗?”

“对,明天走。”

“明天早晨。”

“你若是愿意,就明天早晨走。”

他们回去时,两位老人已经睡下了。玛德莱娜睡不安稳,乡下各种声音在她听来都是新鲜的:猫头鹰的叫声,关在墙根圈里的一头猪的哼哼声,一只公鸡半夜的鸣叫,不时将她惊醒。

刚一出现曙光,她就起床,准备走了。

当乔治对父母说要返回时,他们俩都惊呆了,随即明白这是谁的意愿。

父亲只是问了一句:

“不用多久,我还能见到你吧?”

“当然了,不出这个夏天。”

“哦,那就太好了。”

老太太咕哝一句:

“你做的事,但愿你可别后悔。”

乔治送给他们二百法郎,好平息他们的不满情绪。一个男孩跑去给他们叫出租马车,将近十点钟,马车一来,新婚夫妇便拥抱了两位老农,上车走了。

马车正沿着下坡路行驶,杜洛华哈哈笑起来。

“觉得怎么样,”他说道,“我有话在先,我就不应该让你结识杜·洛华·德·康泰尔父母大人。”

玛德莱娜也笑起来,反驳道:

“现在我特别高兴。他们都是厚道人,我开始喜欢上他们了。我要从巴黎给他们寄些小礼物。”

继而,她又低声说:

“杜·洛华·德·康泰尔……瞧着吧,谁接到我们的结婚通知也不会感到惊讶。我们要对他们说,我们在你父母的庄园过了一周。”

她靠近前,用亲吻拂弄他的胡子梢儿:“你好哇,乔!”

他答道:“你好哇,玛德。”同时,他一手探到她的后腰。

远远望去,只见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大河在谷底好似银带伸展,工厂区的所有烟囱都向天空喷吐着煤烟,老城区的所有尖顶钟楼都高高耸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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