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杜·洛华夫妇返回巴黎已有两天,这位记者又重操旧业,只等离开社会新闻部,以便最终占据弗雷吉埃留下的职位,全身投入政治。

这天晚上,他欢欢喜喜,要回到他前任的住宅吃晚饭,一想到就要拥抱自己的妻子,心中就燃起了欲望:妻子肉体的魅力,现在正强烈地影响,并且正不知不觉地控制着他。他经过洛蕾特圣母院街街尾一家花店时,忽然灵机一动,要给玛德莱娜买一束鲜花。他买了一大束刚刚开放的玫瑰,一大包芬芳馥郁的花蕾。

到了新居,每上一层楼梯,他都得意地照照镜子,每照一次,便想起他第一次走进这座楼房的情景。

他忘了带钥匙,便按了门铃,还是原来的仆人来给他开门。他接受妻子的建议,留用了这名仆人。

乔治问道:

“夫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先生。”

他穿过餐厅时,看见摆了三份餐具,深感诧异,又掀起客厅的门帘,只见玛德莱娜正往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花,那束玫瑰花同他手中拿的一模一样,心中顿时不快,就好像有人窃取了他的想法、关怀,以及他所期待的全部乐趣。

他走进客厅,问道:

“你邀请了人啦?”

玛德莱娜继续插花,头也不回地答道:

“算请也不算请。是我的老朋友德·沃德莱克伯爵,每星期一,他都照例到这里来用晚餐,今天还像往常一样。”

乔治咕哝一句:

“哦!很好。”

他手里拿着花,一直站在她身后,真想把这束花藏起来,扔掉。然而,他还是说道:

“瞧,我给你带来了玫瑰花!”

她猛地转过身,满面笑容,高声说道:

“啊!你真好,想到这个了!”

她随即伸出双臂,递上嘴唇,那种激动而欢快的样子十分真挚,令他感到欣慰了。

玛德莱娜接过花,闻了闻,像兴高采烈的孩子那样,急忙将花插进对面那个空花瓶里。她又瞧了瞧效果,喃喃说道:

“我真高兴!喏,现在,我的壁炉装点好了。”

她那神情坚定不移,几乎立即加了一句:

“你知道,沃德莱克,他人很可爱,你跟他很快就会熟的。”

门铃响了一声,表明伯爵到了。他坦然地走进来,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殷勤地吻了少妇的手指,又转身向她丈夫热情地伸出手,问道:

“您好吗,我亲爱的杜·洛华?”

原先他那种刻板的、一本正经的神态不见了,代之以充分显示今非昔比的一种和蔼可亲的态度。这位记者深感意外,也就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回应人家的友好态度。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好像相识并相互钦佩有十年了。

玛德莱娜见此情景,高兴得眉飞色舞,对他们说:

“你们单独聊聊吧,失陪了,我得到厨房去瞧一眼。”

说罢,她在两个男人的目送下,一阵风似的走了。

回来时她发现,他们围绕一出新剧正谈论戏剧,而且两人见解完全一致。他们一发现彼此不谋而合,眼中便闪烁一见如故的神色。

晚餐十分惬意,气氛又亲切又热烈。这天晚上,伯爵待到深夜,他觉得在这房子里,在这美好的新婚夫妇的房间里畅快得很。

等伯爵一走,玛德莱娜就对丈夫说:

“他真是完美无缺,对不对?一了解他,对他就没说的。喏,他是位好朋友,靠得住,又热心,又忠诚。唔!假如没有他……”

她的想法没有讲完,乔治却答道:

“对,我觉得他特别讨人喜欢,我想我们一定会非常投合。”

可是,她又接口说道:

“你还不知道,今天晚上睡觉之前,我们还要干活儿呢。晚饭前还没等我对你说,沃德莱克就来了。那会儿有人给我送来有关摩洛哥的消息,事态非常严重。这些消息,是拉罗什-马提厄向我提供的,就是那位议员,未来的部长。我们得写一篇大文章,一篇有轰动性的文章,我这儿有事实,还有数字。立刻动手,走,端着灯。”

乔治端起灯,二人一同进了书房。

书橱上还排列着原来那些书籍,上边现在摆着三个彩陶瓶,正是弗雷吉埃临死的前一天在茹昂湾买的。死者的皮毛里子的暖脚套,在桌下等待着杜·洛华的双脚。杜·洛华坐下之后操起的象牙笔,那笔杆头已被另一个人的牙齿咬得半秃了。

玛德莱娜靠着壁炉,点了一支香烟,先讲述了她得到的消息,接着摆出她的观点,以及她所考虑的文章提纲。

乔治听得很专注,同时飞快地做些笔记。等妻子说完,他又提出些看法,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扩大开来,进一步发挥,所谈就不再是一篇文章的提纲,而是针对现内阁的一个作战方案。这次进攻仅仅是开端。妻子不吸烟了,她的兴趣倍增,顺着乔治的思路,看得更宽更远了。

她不时低声赞道:

“对……对……这非常好……非常精彩……”

等他也讲完了,玛德莱娜就说道:

“现在,动手写吧。”

然而,他开头总是很难下笔,费劲地想词儿。于是,玛德莱娜轻轻地走过来,俯在他肩头上,对着他耳朵,悄悄给他提供一些词儿。

她不时犹豫一下,问道:

“这合乎你要说的意思吗?”

乔治答道:

“嗯,完全合乎。”

她那些词语很尖刻,是女人常用的恶毒话语,必能刺伤内阁总理,而且既嘲笑他的政治,又嘲笑他的相貌,两者结合得十分奇妙,令人忍俊不禁,也令人赞叹其观察的准确性。

杜·洛华有时添写几行,以增加攻击的深度和力度。此外,他也掌握恶毒暗示的艺术,学会此道就是要把社会新闻搞得更加犀利。每次得到一个情况,玛德莱娜认为确凿无疑,而他觉得尚有可疑之处,或者容易牵连进去,他便采取巧妙的影射,让人猜测出来,用这种办法强加给读者的思想,要比他直截了当的断言更有力。

他们写完文章,乔治又高声朗诵一遍,两人一致认为非常精彩,不禁又惊又喜,相视而笑,就好像他们刚刚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才华。他们相互凝视,眼神中洋溢着赞赏和柔情,接着,他们激动地搂抱在一起,从精神传到肉体的那种爱情的炽烈一览无余。

杜·洛华又端起灯,说道:“现在,睡觉!”他那目光在燃烧。

“请走在前面,我的主人,照亮道路的是您。”

于是,他在前边带路,她紧随其后,向卧室走去。她催乔治走快点儿,就用手指尖搔他领子和头发之间的脖颈,知道他这部位最怕痒。

这篇文章署名乔治·杜·洛华·德·康泰尔,刊登出来引起轰动,也大大震动了议会。华尔特老头儿向本文作者表示祝贺,并委派他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编辑工作。社会新闻栏重新交给布瓦勒纳。

于是,这份报纸掀起一场运动,既巧妙又激烈地攻击掌权的内阁。抨击始终非常机智,以大量事实为依据,时而讽刺挖苦,时而严肃郑重,时而令人捧腹,时而锐不可当,那么把握十足,又持续不断地击中要害,真叫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其他报纸都不断引用《法兰西生活报》的这篇文章,而且整段整段地引用。台上那些人物便到处打听情况,想知道哪个警察局有办法,制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勇猛敌手。

杜·洛华在政治团体里打出了名气。他从别人同他握手时用力的程度,向他脱帽致意的姿势上,就能感觉到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不过,他妻子才思那么机敏,消息那么灵通,熟人那么众多,也着实令他惊诧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什么时候回家,都能在客厅里碰见一位参议员、众议员、法官或者将军。这些人都把玛德莱娜当作老朋友,对她态度又严肃又亲热。她是在哪儿认识这些人的呢?在社交界,她如是说。然而她又是如何赢得他们的信赖和感情的呢?杜·洛华弄不明白。

“她可以成为一个精明强干的外交官。”他心中常这样想。

玛德莱娜时常过了吃饭时间才赶到家,她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还未摘下面纱,就说道:

“今天,我又有好菜了。想想看,司法部长刚刚任命了两名法官,原先都是混合委员会的。我们来敲打一下司法部长,叫他总记着点儿。”

对这位部长,今天敲打一下,次日再敲打一下,第三天又敲打第三下。继德·沃德莱克伯爵每星期一来用晚餐之后,议员拉罗什-马提厄则每星期二来水泉街共进晚餐了,他用力同这对夫妇握手,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反反复复地说道:

“好家伙,这场攻势!这样打下来,我们还能不成功吗?”

他当然盼望成功了,他觊觎已久,早就想拿下外交部了。

这个拉罗什-马提厄,是个八面玲珑的政客,没有信念,没有本事,没有胆识,也没有靠得住的朋友,只不过是外省的律师,省城的衣冠禽兽,一只老狐狸,在各极端的党派之间保持平衡,是自称共和派的耶稣会会士,是性质不明的自由派毒菌,而这类毒菌,在全民选举制的民众粪土上,会长出许多许多。

他这种乡下人的不择手段,在他的同事当中,在所有被选为议员的那些小人物和早产儿当中,还被当成是干练。他相当注意外表,穿戴相当体面,对人的态度也相当和蔼可亲,因此能够爬上去。他在社交界,在当权人物的粗野混杂的圈子里,还颇为春风得意。

到处都有人这样说他:“拉罗什肯定能当上部长。”而他本人更加坚定地认为:拉罗什肯定能当上部长。

他是华尔特老头儿报社的主要股东之一,在许多金融生意上,还是华尔特的同仁和合伙人。

杜·洛华放心大胆地支持他,但对日后也抱着模糊的希望。他无非是继续弗雷吉埃开始的事业。拉罗什-马提厄早已向弗雷吉埃许诺,一旦胜利便授予他十字勋章。只不过,这枚勋章要挂到玛德莱娜新任丈夫的胸前了。总而言之,事情毫无变化。

同行们也都十分明显地感到毫无变化,就总跟杜·洛华开这种玩笑,弄得他也开始恼火了。

别人只管他叫弗雷吉埃了。

他一到报社,就有人喊一嗓子:“喂,弗雷吉埃。”

他佯装没听见,到自己的信格去取信。那副嗓门喊得更响:“嘿!弗雷吉埃!”接着传来几个人“吃吃”的窃笑声。

杜·洛华不理睬,往社长办公室走去,却被刚才叫他的那个人拦住:

“哦,对不起,我是要跟你说话。真糊涂,我总把你和可怜的查理弄混了。这也是有原因的,你写的文章同他的文章简直像极了,谁都会看错。”

杜·洛华根本不应声,他心头火起,开始暗暗憎恨起死者了。

新老政治栏编辑所写的专栏文章,无论从文笔还是立意上看,都如出一辙,就在大家感到奇怪而议论纷纷的时候,华尔特老头儿也说了这样的话:

“不错,这是弗雷吉埃的风格,但是比弗雷吉埃更充实,更有力,更有阳刚之气。”

还有一次,杜·洛华偶尔打开棒接球的柜子,发现他前任的那几副,小棒上都系着黑纱,而他自己的那副,就是他在圣保丹指导下练习使用的那副小棒上,则系着一条粉红绸缎。所有棒接球都按大小排列在同一横板上,还像博物馆里一样立着一小块木牌,只见上面写道:

“原弗雷吉埃公司收藏品,由弗雷吉埃·杜·洛华继承,有政府不予以担保的证书;耐用物品,可在任何场合,甚至在旅途中使用。”

他平静地关上柜门,声音提到足以让人听见的高度说道:

“到处都有蠢货和眼红的人。”

的确,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虚荣心也受到伤害。而作者这种多疑的虚荣心和自尊心,无论在采访记者还是在天才诗人的身上,都会产生时刻警觉的敏感。

“弗雷吉埃”这几个字,他听着特别刺耳,就怕听到,而且一听到就觉得脸红了。

对他来说,这个名字是一种辛辣的嘲讽,岂止嘲讽,简直就是一种侮辱。这个名字就是冲他喊:“是你老婆替你干的活儿,就像从前她替另一个人干那样。没有她,你一钱不值。”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吉埃就一钱不值,这他完全同意,可是说到他,哼,算了吧!

他回到家中,这个念头仍纠缠不放。现在是整个住宅,每件家具、每个小摆设、他触摸的每件东西,无不令他想起死者。起初他还不在意,可是同事总跟他开这个玩笑,就给他的思想造成创伤,一直不注意的种种小事,现在都会让这伤口化脓。

他只要拿起一样东西,就好像立刻看到查理的手放在上面。他注视的和摆弄的每件物品,无不是查理用过的,无不是查理所购买,所喜欢,所拥有的。乔治想到他朋友和他妻子从前的关系,甚至也开始气恼了。

他自己有时都感到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心中这样恼恨,他常常纳闷:

“见鬼!这是怎么搞的?我并不嫉妒玛德莱娜的朋友,也从不担心她所做的事。她出门回家随她便,可是,每次想起查理那畜生,我就火冒三丈!”

他在心里又补充道:

“归根结底,他不过是头蠢猪,恐怕是这一点刺伤了我。我气就气在,玛德莱娜当初居然嫁给这样一个蠢货。”

他心里反复叨咕这句话:

“怎么搞的,这个女人竟然一时走眼,会看上这样一头牲口呢?”

他憎恶的情绪与日俱增,每天都有无数鸡毛蒜皮的事情像针一样来刺他,或者玛德莱娜,或者男仆,或者贴身女佣讲的一句话,都不断地让他想起那个人。

杜·洛华喜欢吃甜食,一天晚上他问道:

“我们怎么没有甜点心呢?你从来没让人上过甜点心。”

少妇快活地答道:

“真的,我没想着,就因为查理特别讨厌甜点心……”

杜·洛华控制不住自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嘿!要知道,查理开始让我烦了。总是查理这个,查理那个,查理喜欢这样,查理喜欢那样。查理已经死了,就让他安静点儿吧。”

玛德莱娜目瞪口呆,直愣愣地望着丈夫,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火。不过,她毕竟是个精明的女子,很快就猜出他的心事:对死者的嫉妒在缓缓起作用,并且越来越强烈,使他事事都想起那一个。

也许她认为,这有点儿孩子气,但她心里很受用,也就一声未吭。

乔治也后悔自己不该发火,未能掩饰住心中的怒气。晚饭后,他们又要为第二天写一篇文章,乔治的脚在暖脚套里怎么也不舒服,想把里子翻出来也办不到,就一脚把它踢开,笑着问道:

“查理总是蹄子冷,对不对?”

玛德莱娜也笑了,答道:

“唔!他的肺容易出毛病,总提心吊胆怕得感冒。”

杜·洛华残忍地接口道:

“这一点,他倒是充分证明了。”

接着,他又殷勤地补充一句:

“这便是便宜了我。”说着,又亲了亲妻子的手。

临睡觉时,那个念头还在作祟,他又问道:

“查理是不是戴棉布睡帽,以免穿堂风灌进耳朵里?”

玛德莱娜已经适应了这种玩笑,答道:

“哦,不,只是在脑门上系一条马德拉斯头巾。”

乔治耸了耸肩膀,以上等人的轻蔑口气说了一句:

“愚蠢透顶!”

此后,查理成为他挂在口头的话题,动不动就提起来,只称为“这个可怜的查理”,装出一副无限怜悯的表情。

他在报社听人叫他两三遍弗雷吉埃,回到家便拿死者撒气,他那仇恨的讥讽追击到坟墓里。他总翻老账,提起查理的缺点、可笑的事儿、卑劣的行为,一一列举出来,还加以发挥和夸大,就好像他要把可怕对手的影响从妻子的心里清除掉。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

“对了,玛德,还记得吧,弗雷吉埃那个笨蛋,有一天硬要向我们证明,胖人比瘦人强壮,你还记得吧?”

他还想了解死者的私生活的大量细节,少妇觉得碍口,不肯对他讲。可是,他一再坚持,总是不肯罢休。

“嗳!瞧你,跟我讲讲嘛,他在那种时候,一定很可笑吧?”

她讷讷答道:

“行了,还是让他安静点儿吧。”

乔治又说道:

“亲爱的,告诉我呀!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笨手笨脚,真的吧?”

每次他总得出这种结论:

“这家伙,真是个畜生!”

六月底的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口吸烟,觉得晚上还这么热,就想出去散步。

他问道:

“我说小玛德,到布洛涅树林去走走,好吗?”

“好哇,当然好了。”

他们叫了一辆敞篷出租马车,行驶到香榭丽舍大街,再驶上布洛涅树林大街。这是无风的夜晚,像蒸笼一般闷热。巴黎城的灼热空气,冲进人的肺里,好似烤炉的蒸汽。树下车水马龙,出租马车一辆跟着一辆,拉来大批情侣。

乔治和玛德莱娜开心地观赏,只见驶过的马车里一对对男女搂抱在一起,女的都穿着艳丽的裙衫,男的都一身深色礼服。这是情侣汇成的长河,在灼热的星空下滚滚流向布洛涅树林。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耳唯有隆隆的车轮声响。一辆辆车就这样驶过去,驶过去,每辆车里有两个人,躺在座椅垫上,默默地搂在一起,沉浸在肉欲的幻觉中,浑身战栗,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尽情交欢的时刻。燠热的昏暗中似乎充满了亲吻。柔情飘荡、兽欲横流的浓浓感觉,使空气更加浊重,更加沉闷了。所有这些成双成对的人,全沉醉在同样的念头、同样的激情里。所有这些满载情爱的马车,上面飞舞着爱抚,一路撒下肉欲的、微妙而迷人心性的气息。

乔治和玛德莱娜感到自身受了这种脉脉温情的传染,也缱绻地拉起手,一句话不讲,感到气氛的沉重和袭上心头的激情,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他们到了顺着旧城墙遗址的弯路时,也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嗫嚅道:

“我们还像去鲁昂时那样,孩子气十足。”

长长的车队进入矮树林便分流了。这对年轻人沿湖滨路走去,只见马车稀少了,但是林间夜色浓重,空气因树叶和枝丫下潺潺溪流散发的湿气而格外清新。这是星光下一片夜凉的空间,驱车的情侣在这里亲吻,就具有一种更加迷人的魅力。

乔治轻声说道:“啊!我的小玛德。”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玛德莱娜对他说:

“还记得你家乡的森林吧?那里真阴森可怕,给我的感觉无边无际,尽是凶猛的野兽。可是这里多么迷人啊!在风中能感到爱抚,我也完全清楚树林的那边毗连塞夫尔。”

乔治则说道:

“嗳!我家乡的森林里,其实没有别的,只有鹿呀,狐狸呀,狍子和野猪,隔一段距离还有一间看林人小屋。”

看林人说的“弗雷吉埃”,恰巧与他念念不忘的死者姓氏相同,突然从他嘴里冒出来,使他吃了一惊,就好像听见密林中有人向他喊。他戛然住口,重又感到那种摆脱不掉的莫名的不安,那种近来侵蚀并破坏他生活的无法克服的嫉妒和气恼。

过了一分钟,他才问道:

“从前,你有时也在晚上和查理来这儿吗?”

玛德莱娜答道:

“对呀,常来。”

突然,乔治想回家了,这种强烈的欲望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心。真的,弗雷吉埃的形象已经深入他的脑海,占有了他,并且逼迫他。现在,他一思考就只能想弗雷吉埃,一开口就只能谈论弗雷吉埃了。

他以恶毒的声调问道:

“唉,玛德?”

“什么事儿,我的朋友?”

“这个可怜的查理,你有没有让他当过王八?”

她不屑地低声说道:

“你总嘀咕这事儿,脑袋都变蠢了。”

然而,他总丢不下自己的念头:

“瞧你,我的小玛德,要坦率点儿嘛,你承认吗?你让他当了王八,是吧?你承认让他当过王八吗?”

玛德莱娜缄口不语,她同所有女人一样,听见这个词儿就反感。

他固执地又说道:

“真见鬼,若说谁长了王八脑袋,那没跑,准是他!哦!对,哦!对。我若是知道,弗雷吉埃当过王八,那才开心呢!嘿!真是上当受骗的一副好嘴脸!”

他感到她在窃笑,大概想起了往事,于是又追问道:

“瞧你,说吧。这有什么关系呢?恰恰相反,你向我承认欺骗了他,向我承认这事儿,那是很有趣的呀!”

他的确有些激动,希望并渴望查理,可恶的查理,可恶的死鬼,可恨的死鬼,落下这个令人耻笑的名声。然而……然而,另外一种激动,更为模糊的激动,又在刺激他的渴望:一定要知道。

他一再重复:

“玛德,我的小玛德,告诉我,求求你了。他这人可绝不会盗名。你若是不给他安上这个头衔,那就大错特错了。瞧你,玛德,承认吧。”

现在,玛德莱娜咯咯笑了,笑声短促而断断续续,也许她觉得他这样一味坚持挺有趣吧。

乔治把嘴唇凑到妻子的耳畔:

“瞧你……瞧你……承认吗?……”

玛德莱娜猛一闪躲,直通通地说道:

“你可真够蠢的。问这种事儿,能回答吗?”

她讲这句话的声调怪极了,她丈夫听了,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一下子惊呆了,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就好像他的精神重重挨了一击。

现在,马车沿着湖边行驶。天上的繁星仿佛撒落在水上,两只影影绰绰的天鹅,极为缓慢地在湖中游动。

乔治向车夫喊了一声:“返回!”

于是马车调头往回走,迎面碰到缓缓驶来的车辆,只见车上挂的大灯笼闪闪发亮,好似树林黑夜中的眼睛。

她说这句话的声调太怪啦!杜·洛华心中暗道:“这是不是供认了呢?”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欺骗过第一个丈夫,可是这样他又气得发疯,真想狠揍她一顿,掐她的脖子,揪她的头发!

唉!假如她这样回答:“嗳,亲爱的,如果真有必要欺骗他,那也一定是跟你干这种事!”那他会怎样亲她,拥抱她,爱她呀!

他叉着双臂,眼望星空,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一时心乱如麻,还无法静下来思索,他像所有男人面对女性的淫荡那样,只觉得心中也萌发了那种憎恨,也激发了那种怒火。他头一次感受到有了疑心的丈夫的那种隐忧。总而言之,他嫉妒了,为那死者嫉妒,替弗雷吉埃嫉妒!这种没来由的嫉妒又令人心碎,忽然掺杂进了对玛德莱娜的仇恨。既然她欺骗过另一个,那么他乔治凭什么,怎么就能信得过她呢?

继而,他头脑渐渐恢复平静,因平静而硬气起来,也就顶住了烦恼。他心中暗道:

“女人全是娼妇,应当利用她们,但绝不要给她们半点儿真心。”

他心中这种尖酸升到嘴边,化作鄙夷而憎恶的话语。不过,他绝不让这种话语倾泻出来,只是在心中反复念叨:

“世界属于强者。一定要做个强者,一定要凌驾在一切之上。”

马车行驶快起来,过了老城墙遗址。杜·洛华望着前方天空的红光,看似巨型的炼炉的光亮,同时他也隐隐听见巨大而持续不断的喧嚣,那种低沉的喧嚣由无数不同的声音汇聚而成,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十分遥远,那是巨大而模糊的生命在悸动,是夏夜里一个疲惫不堪的巨人般的巴黎在喘息。

乔治心中暗道:

“我若是自寻烦恼,就太愚蠢了。人人为己。胜利属于胆大包天的人。一切都从自私自利出发。抱着野心和发财目的的利己主义,总要胜过为女人和爱情的利己主义。”

星形广场上的凯旋门赫然出现,那两条魔怪般的巨腿挺立在城门口,好似畸形的巨人准备起步,要冲向在面前展开的宽阔的大街。

乔治和玛德莱娜又加入回程的车水马龙,就觉得从身边溜过的是陶醉在欢乐幸福之中的全人类:那永世不断的一对对,都默默地搂在一起,急于回到寓所,回到渴望的床上。

少妇早已感到她丈夫有了什么心事,便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想什么呢,我的朋友?有半小时你一句话也没讲了。”

他嘿嘿冷笑,答道:

“我想到所有这些卿怜我爱的蠢货,于是我心里说,在生活中,的确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玛德莱娜喃喃说道:

“这倒是……不过,卿怜我爱有时也很好。”

“很好……很好……只要没有更好的事儿可做。”

乔治一直在深入考虑,逐渐剥掉生活的诗意外衣,怀着一种恶毒的恼怒想道:

“我干吗这么傻,近来总跟自己过不去,剥夺自己,干吗总无事自扰,自我折磨,伤自己的心呢!”

这时,弗雷吉埃的形象再次掠过他的脑海,却没有激起一点儿火气,就好像他们刚好和解,重又成为朋友了,他也真冲弗雷吉埃喊了一声:“晚上好,老兄!”

这样默默无语,玛德莱娜倒有点儿不自在,她问道:

“回家之前,我们去托尔托尼冷饮店,吃杯冰淇淋怎么样?”

乔治乜斜她一眼。正巧到了一家歌舞咖啡厅,一长串煤气灯的强光照见她那秀丽金发的倩影。

他心想:“她很美。哈!这再好不过了。强中自有强中手啊,我的伙伴。再想让我为你来折磨我自己,那就等北极也热起来吧。”他随即答道:“当然了,亲爱的!”

说着,乔治还吻了她一口,免得她猜出什么来。

少妇感到她丈夫的嘴唇冰凉。

然而,他还像往常那样笑容可掬,伸手搀扶他妻子在咖啡馆门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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