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第二天,杜·洛华一到报社,就去找布瓦勒纳。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我求你办件事儿。这一阵子,有人觉得好玩,叫我弗雷吉埃。我呢,现在开始觉得这不像话了。请你费神悄悄关照同事们,谁再胆敢开这种玩笑,我就扇他耳光,让他们考虑考虑,为这一记耳光,值不值得挨一剑。这事儿我找你,就因为你是个平和的人,也因为上次决斗是你给我当的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去办这件事。

杜·洛华又外出去办事,一小时之后回来,果然再也没有一个人叫他弗雷吉埃了。

他回到家,听见客厅里有女客说话的声音,便问道:“谁来啦?”

男仆回答:“是华尔特夫人和德·玛海勒夫人。”

他心头猛一跳,接着暗自想道:“嘿,瞧瞧看吧。”他打开客厅的门。

克洛蒂尔德站在壁炉一角,沐浴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里。乔治觉得她一瞧见他,脸就失去了血色。他见华尔特夫人和两名哨兵似的坐在母亲左右的女儿,便先向她们施礼问好,然后转向他从前的情妇,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有意紧紧一握,暗示说:“我一直爱您。”对方也回应了这一紧握的暗示。

乔治问道:

“上次见面至今,真是恍若隔世,贵体一向可安好?”

克洛蒂尔德泰然地答道:

“很好,您呢,帅哥儿?”

她转身又对玛德莱娜说了一句:

“你允许我这样叫他帅哥儿吗?”

“当然啦,亲爱的,你想干什么我都允许。”

这话里似乎隐含一丝讥讽。

华尔特夫人正谈到一次聚会,那是雅克·里瓦乐在他单身汉住宅举办的一次击剑大赛,邀请许多上流社会妇女前往观看。

“那一定很好看,可惜那段时间,我丈夫正巧不在,没有人陪我们前去。”

杜·洛华立刻自告奋勇。华尔特夫人接受了:“我和我女儿会非常感谢您的。”

杜·洛华瞧着华尔特二小姐,心中暗道:“这个小苏珊娜,模样儿倒蛮不错的,蛮不错嘛。”这姑娘就像个纤巧的金发布娃娃,个子不高,但是小巧玲珑,腰身纤细,臀部和胸乳已开始显现,只是小头小脸,那对珐琅似的眼睛呈灰蓝色,就好像是细密派和奇幻派画家调成的色调画出来的。那肌肤太白了,太光滑了,毫无痣点和红斑;那卷曲的头发蓬蓬松松,宛若婆娑的树丛,又像曼妙的浮云,酷似高级布娃娃精致的头发,而那种高级布娃娃,人们常见被抱在比布娃娃还矮的小姑娘怀里。

姐姐叫萝丝,长相丑陋,身材平平板板,毫无姿色,正属于人们视而不见、当面不说话、过后也不评论的那类姑娘。

母亲站起来,转向乔治:

“我就指望您了,星期四,下午两点钟。”

乔治答道: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夫人。”

华尔特夫人刚走,德·玛海勒夫人也站起身来。

“再见,帅哥儿。”

这次是她用力长时间握住乔治的手了,这无言的供认令乔治感动。对这个放浪而快活的小妇人,他又突然钟情起来,没准儿她是真心爱他呢。

“明天我去看她。”他心中暗道。

等到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了,玛德莱娜对面凝视他,同时爽朗而快活地咯咯笑起来:

“告诉你吧,你激发起华尔特夫人那么大的热情。”

乔治不信,问道: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对我谈起你时,简直崇拜得要命。她这样真是异乎寻常!她想找两个像你这样的女婿!……幸亏和她,这些事无足轻重。”

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无足轻重?”

她回答的口气坚信不疑,就像女人对自己的判断有十分把握那样:

“唔!华尔特夫人这种女子,从未惹人窃窃私议,你知道是说哪方面,从未有过,从未有过。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无可指责的。她丈夫那人,你和我一样都特别了解。然而她,那可完全不同。她因为嫁给了一个犹太人,这辈子够苦的了,但她一直忠于丈夫。她是个正派的女人。”

杜·洛华深感意外:

“我还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

“她?根本不是。她是玛德莱娜教堂所有慈善事业的女施主。她结婚时,甚至还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究竟是老板搞了个假洗礼证,还是教会闭上了眼睛,我就不得而知了。”

乔治喃喃说道:

“哦!……这么说……她……还挺高看我的?……”

“一点儿不假,完全如此。你若不是结了婚,那我会劝你去向……苏珊娜……求婚,而不是向萝丝求婚,对不对?”

他捻着小胡子,答道:

“哦!这位母亲还没有让虫咬过。”

玛德莱娜真有点儿不耐烦了:

“要知道,亲爱的,要说这母亲嘛,我倒希望你追她,但是我不怕。到了她这种年龄的女人,绝不会才想起放荡一下。要干早就干了。”

乔治想道:“假如我真的得手,娶了苏珊娜呢?……”

他随即耸耸肩膀:“算啦!……简直是异想天开!……那位做父亲的,难道会接受我吗?”

不过,他心下还是决定,今后要更加细心观察华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且不管能不能捞到好处。

整个晚上,他心里总回想起他和克洛蒂尔德的恋情,这是既温存又充满肉欲的回忆。他想起她那些逗乐的举止,她的柔情蜜意,他们的游逛。他心里反复念叨:“她确实非常好。对,明天我一定要去看她。”

第二天一吃完午饭,他果然去了维尔纳伊街。还是原来那个女用人来给他开门,她像小市民家中的用人那样,随随便便问一句:

“好吗,先生?”

他答道:

“挺好的,我的孩子。”

他走进客厅,听见笨拙的手在钢琴上弹音阶练习的声音。那是罗丽娜。他以为小姑娘一定会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不料她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像大人一样客气地施礼,不卑不亢地退出客厅。

她那种神态,真像一位受了侮辱的女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母亲进来了。乔治拉起她的双手亲吻。

“您可真把我想坏啦!”他说道。

“我也一样。”她说道。

二人坐下来,四目对视而笑,非常渴望接吻。

“我亲爱的小克洛,我真爱您。”

“我也爱您。”

“这么说……这么说……您不太怪罪我了?”

“也是也不是……你叫我好伤心,后来我明白了你讲的道理,心里就想:‘算啦!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我不敢回来呀,心里总嘀咕,人家会怎样接待我。对了,你说,罗丽娜怎么了,她只向我问声好,就气哼哼地走了。”

“不知道。自从你结了婚,谁都不能在她面前提起你了。我还真觉得她嫉妒了。”

“算了吧。”

“真的呀,亲爱的。她不再叫你帅哥儿了,而是称你弗雷吉埃先生。”

杜·洛华的脸刷地红了,他随即凑近少妇:

“让我亲亲你的嘴。”

她就把嘴递过去。

“我们能在哪儿见面呢?”

“在……君士坦丁堡街呀。”

“啊!……那套房子还没有租出去?”

“没有……我留着呢!”

“你留着呢?”

“对,我想你还要回到那里的。”

他的心胸立刻充斥一股自豪的快感。看来,这个女人爱他,真心爱他,对他一往情深。

他喃喃说道:“我多么爱你。”接着他又问道:“你丈夫好吗?”

“嗯,非常好。他刚刚回来过了一个月,前天走的。”

杜·洛华忍不住笑了:

“碰得这么巧!”

她天真地答道:

“哦,对,碰得真巧。不过,他即使在家也不碍事。这你知道吧?”

“这倒是真的。况且,他这个人挺可爱的。”

“你呢,”少妇问道,“你那新生活过得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我妻子是一个伙伴,一个合伙人。”

“只是这种关系?”

“只是这种关系……至于感情上……”

“我完全理解。其实,她那人很好。”

“对,但是,她不能让我心慌意乱。”

他又凑近克洛蒂尔德,低声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那就……明天吧……你说呢?”

“好。明天,两点钟?”

“两点钟。”

乔治起身要走了,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讷讷说道:

“要知道,君士坦丁堡街那套房间,我打算独自租下来。我要这样做。现在看来,就只差由我付房租了。”

这次是她一阵冲动,怀着深情吻了乔治的双手,并喃喃说道:

“随你怎么办吧,只要留着便于我们见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杜·洛华满心欢喜地走了。

他经过一家照相馆的橱窗,瞧见一位高个子大眼睛女子的半身像,便联想到华尔特夫人,心中暗道:“没关系,恐怕她还不赖。怎么搞的,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她。我真想瞧瞧,星期四见到她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心里喜滋滋的,边走边搓手。这是春风得意的喜悦,既有精明的男子事业有成所产生的那种窃喜,又有女人的温情满足他的虚荣心和肉欲时的销魂。

到了星期四,他对玛德莱娜说道:

“你不去里瓦乐那里看击剑大赛吗?”

“嗳!不去。我兴趣不大,而且,我还得去议会。”

天气特别好,他乘坐敞篷马车,去接华尔特夫人。

他一见面便大吃一惊,觉得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她穿一身浅色衣裙,胸衣微微裂开,露出金黄色花边,令人想象那隆起的丰乳。他从未见她肌肤如此鲜艳,真觉得她秀色可餐。不过,她一副沉静的神态,是稳重的母亲所应有的一种举止神态,不愿引起男人那种殷勤目光的注意。再者,她只谈熟悉的、妥当的、平和的事情,她的思想精神,条分缕析,井然有序,不走任何极端。

她女儿苏珊娜,整个人儿粉红色,酷似华托[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刚画完的一幅肖像。而她姐姐却像专门陪这小美妞儿的女教师。

里瓦乐家的门前,排了一长趟马车。杜·洛华让华尔特夫人挽着手臂,一同走进去。

这是击剑义赛,为募捐救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赞助者均是同《法兰西生活报》有关系的参议员、众议员的夫人。

华尔特夫人允诺带领女儿,但拒绝了赞助者的头衔,因为,她用自己的名义,只赞助教士所从事的慈善事业。这倒不是说她十分虔诚,而是她嫁给了一个犹太人,就认为自己不得不在宗教方面采取某种姿态。然而,这位记者组织的这项募捐活动具有共和色彩,就可能有反教会的意味了。

三周以来,在各种倾向的报纸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消息:

我们杰出的同仁雅克·里瓦乐有一个既高明又慷慨的主意,在他单身住宅毗邻的漂亮击剑房中,组织一场击剑大赛,以便募捐救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

共同发出请柬的人有参议员拉罗瓦涅、勒蒙代尔和里索尔的各位夫人,以及众议员拉罗什-马提厄、佩斯罗尔和费明的各位夫人。只在击剑表演赛中间休息时募捐,所得款额悉数交给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是精明记者的一个怪招儿,为捞好处而设计出来的广告。

雅克·里瓦乐在寓所门口接待来宾,里面已经摆好了冷餐,花费自应从募捐的款中扣除。

然后,他又热情地指路,让客人从小楼梯下去,到设有击剑房和射击房的地下室。他连声说道:“到下面去,各位女士,到下面去。击剑表演赛在地下室举行。”

他见老板的夫人来了,就趋前迎接,然后又同杜·洛华握手:

“你好,帅哥儿。”

杜·洛华深感意外:

“是谁告诉您……”

里瓦乐接口答道:

“是到场的华尔特夫人,她觉得这绰号很可爱……”

华尔特夫人脸红了:

“不错,我要承认,我若是同您再熟悉些,也会像小罗丽娜那样叫你帅哥儿了。您这名字非常合适。”

杜·洛华笑道:

“夫人,不必客气,就请您这样叫吧。”

她垂下眼睛:

“不行,我们的关系还不够密切。”

杜·洛华悄声说道:

“您愿意让我抱着这种希望:我们的关系会密切起来吗?”

“这个嘛,以后看情况再说吧。”她说道。

到了狭窄的楼梯口,他闪身让路给华尔特夫人。这楼梯有一盏煤气灯照亮,从明亮的地方猛地进入这灯光昏黄的环境,不免有点儿阴森可怕。地下室的气味沿着旋梯升上来,能闻到热烘烘的潮气、为这次活动刚擦了的墙壁的霉味、令人想起宗教仪式的安息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的马鞭草、鸢尾、紫罗兰等各种香水味。

只听这地洞里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许多煤气串灯和威尼斯式折纸彩灯,挂在遮饰石壁的枝叶间,照亮整个地下室大厅。满眼所见,唯有青枝绿叶:天棚上缀着蕨类,地面上铺着树叶和鲜花。

大家觉得这种布置构思巧妙,十分迷人。在最里侧的小厅室,搭起了击剑手的赛台,两侧排列着裁判椅子。

地下室大厅左右两侧,各排列十张长椅,约能坐二百人。请柬共发了四百张。

赛台前聚了一些身穿击剑服的年轻人,一个个身材瘦溜,四肢修长,胸脯挺拔,两撇小胡子翘起来,在观众面前已经摆好姿势。观众对他们指名道姓,说出哪些是职业剑师,哪些是业余爱好者,但全是击剑名手。还有些身穿礼服的老少男子,围着身穿击剑服的选手聊天,好像一家人似的。他们是身着便服的击剑泰斗和专家,也都极力惹人注目,好让人认出并说出他们的名字来。

长椅上的座位,几乎全让妇女占了,她们挪动衣裙汇成的交响乐,窃窃私语化为一片嗡鸣。她们就像在剧院那样扇着扇子,只因这挂满枝叶的洞穴里,已经热得赛似蒸笼了。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不时叫喊:“杏仁露!汽水!啤酒!”

华尔特夫人和女儿到了为她们保留的头排座。杜·洛华安排她们坐下,便要离去,低声说道:

“只好失陪了,这些椅子,男人是不能占用的。”

华尔特夫人颇为迟疑地说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想把您留下,让您告诉我们那些赛手的名字。喏,您就待在这椅子旁边,也不会妨碍别人。”

她那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坚持说道:

“怎么样,留下陪我们吧……先生……帅哥儿先生。我们需要您啊。”

杜·洛华应道:

“我遵命……夫人,我乐意遵命。”

只听各处都异口同声地赞叹:“这地下厅真别致,气氛布置得这样浓。”

这个拱顶大厅,乔治简直太熟悉啦!记得决斗的前一天,他在这里度过一上午,独自面对一个白色硬纸板的人像靶:那靶子真像一只可怕的巨眼,从地下室第二间小屋里头望着他。

雅克·里瓦乐的朗朗声音,从楼梯传过来:

“女士们,表演赛就要开场啦。”

六位先生登上赛台,坐在裁判席上,他们的外衣都紧箍在身上,以便突出他们的胸脯。

他们的名字立即传遍大厅:矮个儿大胡子裁判长德·雷纳尔迪将军、高个儿秃顶长胡子画家约瑟芬·鲁代、三个英俊青年马提奥·德·于雅尔、西蒙·拉蒙瑟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以及剑术师加斯帕尔·麦尔勒隆。

地下厅里间两侧各挂出一块牌子,右面牌子写着:克莱沃戈尔先生;左面牌子写着:波吕莫先生。

他们是剑术师,优秀的二级剑术师,两个人出场了,身子全那么干瘪,穿着白皮帆布的击剑服,一副军人姿态,动作有点儿僵硬,就像木偶似的举剑致敬,然后开始进攻,活像两个新兵在打闹。

不时听见“击中”这个词儿,裁判的六位先生都内行地点头同意。观众却看不出一点儿名堂,只见两个活木偶伸出手臂跳来跳去。他们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看着挺高兴。不过,他们觉得那两个家伙姿势并不怎么优美,未免有点儿可笑,不禁联想到元旦时在林荫大道上卖的木雕的斗士。

第一对赛手下去,换上来布朗东先生和加拉班先生,两位剑术师一民一军。布朗东先生个头儿很小,加拉班先生身体肥胖,简直可以断言,使用花剑一击,准能戳破这个像用肠衣做的大象似的圆球。大家看着直笑。布朗东先生像猴子一样蹿跳,而加拉班先生只活动手臂,身体其他部位胖得动不了。每五分钟他就发起一次攻击,向前攻击的冲力极重,就好像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决心。攻击之后,他要费很大气力才能重新站稳身子。

行家评论他击剑动作极为有力,也极为紧凑。观众相信行家的话,都很赞赏他。

接着上场的是鲍里荣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职业剑术师对业余爱好者。二人一交手,便展开激烈的技击,一个疯狂地冲向另一个,逼使裁判急忙搬着椅子躲开。两个对手总是一个前进,一个后退,从赛台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蹿跳凶猛而又滑稽。他们时而小步跳跃着向后退,惹得女士们咯咯大笑,时而大步向前冲,又颇为牵动观众的心。这种小跑式的搏击,不是斗剑而像体操表演,不知哪个淘气鬼喊了一嗓子,一语道破:“二位别累着,这是计时的吧?”观众则发出“嘘”声,表示对这种低级趣味的不满。专家们的评论也传开了:两名击剑手攻防很有气势,但有时不够随机应变。

上半时最后一场比赛,是雅克·里瓦乐对著名的比利时剑术师勒贝格,这是一场相当精彩的技击。里瓦乐深得女士的青睐。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子,生得一表人才,体态轻灵,动作敏捷,那风采要超过前边上场的所有人。无论防守还是进攻,他都显得非常潇洒,讨人喜欢,那种上流社会的风度,同对手气势汹汹而仪态平平的样子形成鲜明对照。有人就说:“感觉得出来,他是个极有教养的人。”

他取得了决赛权。大家为他鼓掌。

然而,从上面传来一种奇特的声响,持续已有好几分钟,引起观众的不安。那是用力跺脚的声音和哄笑的声音,大概是应邀前来的那二百人未能下去观赏,就以自己的方式取乐了。小旋梯上挤了五十来人。地下室热得要命,有人嚷道:“通通风吧!”“给点儿喝的!”还是那个爱开玩笑的人,用压过嗡嗡的谈话声的尖嗓门喊道:

“杏仁露!汽水!啤酒!”

里瓦乐来了,他满面通红,还穿着击剑服,说道:

“我马上让人送清凉饮料来。”

他朝楼梯跑去,可是上一楼的通道完全堵死了,要穿过挤在楼梯上的人墙,恐怕比凿穿顶棚还难。

里瓦乐高喊:“请把冰镇饮料给女士们传过来。”

五十副嗓门重复着:“冰镇饮料!”一个托盘终于出现了,但是只有空杯子了,饮料在途中就让人喝光了。

一副大嗓门吼道:

“这里边太闷,快点儿赛完,我们好走。”

另一个声音嚷道:“募捐!”观众都气喘吁吁,但还是情绪高涨,跟着重复:“募捐……募捐……募捐……”

六位夫人开始在长椅之间走动,只听银币落进钱袋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杜·洛华向华尔特夫人历数到场的名流。那是些社会新闻栏的记者,是傲视《法兰西生活报》的那些大报、老报的记者,他们是出于经验而怀着几分保留态度前来的。他们见过的多了,像《法兰西生活报》这种政治—金融性质的报章,犹如暧昧结合的产儿,一届内阁一倒台就给砸死了。来宾中也有画家、雕塑家,这些人一般都喜欢运动,还有一位当了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诗人,引起人们指点议论,此外,还有两位音乐家和许多外国贵族。杜·洛华给那些外国贵族姓名冠以“Rast”(意味“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他说这是模仿英国人,他们在自己的名片上都加上“Esq”[英语“先生”的缩写。]的字样。

有人冲他喊了一声:“您好,亲爱的朋友。”原来是德·沃德莱克伯爵叫他。杜·洛华向几位女士说声对不起,便过去同伯爵握手。

他回来时,郑重其事地说道:“沃德莱克那人非常可爱,能让人明显感到他出身高贵。”

华尔特夫人一句话也不应答。她有点儿倦怠,每喘口气,胸脯都吃力地起伏,这引起杜·洛华的注意。他不时与“老板娘”的目光相遇,发现她眼神慌乱,游移不定,刚落到他身上,又随即溜走。杜·洛华不禁心中暗道:“咦……咦……咦……难道这一位,也让我勾引上手了吗?”

募捐的几位女士走了一圈,她们的钱袋里装满了金币和银币。赛台上又挂出牌子:“惊惊惊精彩表演”。几位裁判重又各就各位。大家等待开场。

两位女士上场,各执花剑,身穿比赛服:深色紧身衣,只遮住半截大腿的短裙;护胸高高隆起,使她们不得不扬起头。两位又年轻又漂亮,笑吟吟地向观众施礼,赢得观众长时间的欢呼。

在一片向女性献殷勤的喧闹和开玩笑的私议声中,她们摆好了姿势。

裁判对技击表示赞赏,低声叫好,蔼然的微笑久驻在他们的嘴唇上。

两位女赛手的这场较量,观众显然特别欣赏。她们在男士的心中点燃了欲火,在女士的心中则唤起巴黎观众天生的那种鉴赏趣味。须知巴黎观众在咖啡馆听歌女唱歌,到剧院看轻歌剧,欣赏的正是带几分风骚的情致,正是虚假的美丽和虚假的优雅。

每当一位女剑手进攻时,全场观众都喜得颤动起来。背向大厅的那位,那丰满的背部叫人张大了嘴,睁大了眼睛。大家主要不是看她手腕的技巧了。

观众狂热地为她们鼓掌。

接下来一场是刀术比赛,但是没人观看了,全体注意力都让上面发生的情况吸引过去了。上面闹腾了好几分钟,家具搬动和在地板上拖拉发出巨大声响。继而,突然弹起钢琴,琴声透过顶棚传下来,还清晰地听见脚步有节奏的跳动。原来上面的人没有看到击剑比赛,就自动组织舞会来补偿。

击剑房的观众先是哄堂大笑,接着,女士们跃跃欲试,也想跳舞了,她们再也不管台上的赛事,开始高声谈起话来。

大家都觉得,迟到的人组织舞会这主意太妙了,看来他们不会寂寞了。下面的人还真希望也到上面去。

这时,又有两名赛手上场,先相互施礼,他们摆出的架势极富权威,又把所有目光吸引过来观看他们的动作了。

他们进击,重又挺立,动作具有造型美,而且力度把握适当,招式特别简洁,姿势非常准确,技击的分寸掌握得极好,就连外行观众也诧为奇事,看得着了迷。

他们迅疾而沉稳,灵活而审慎,快速的动作经过精心设计,看上去倒显得缓慢了。他们仅仅以完美的技艺吸引并攫住了观众的目光。观众感到他们在观看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演,两位艺术大师技术精湛,他们拿出了绝活儿,以显示他们的灵巧和机敏,显示他们纯熟的功夫和矫捷的身躯。

再也没人说话了,大家都看呆了。等他们完成最后一击,相互握手时,全场爆发出欢呼和喝彩声。有人又是跺脚,又是叫喊。他们的名字无人不晓,正是谢尔让和拉维尼亚克。

大家的情绪被激起来,就想找碴儿打架了。男人瞪着旁边的人,就想争执起来,看到别人微笑一下也认为是挑衅。从未操过花剑的人,现在拿起手杖比划攻击和招架。

这工夫,大家三三两两又从小楼梯上去,总算能喝点儿什么了。不料上去一看,简直气坏了,跳舞的人早已将冷餐食品一扫而光,扬长而去,临走还扬言,让二百人白折腾一趟真够缺德的。

一块糕点、一滴香槟酒、一点儿果汁或啤酒底儿也没有剩下,连一块糖果、一个水果也没有剩下,光光的,全光了。他们洗劫一空,全部吞噬,一扫而光了。

大家让侍者讲述详细情况。侍者们心里大笑,但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些女士比男人还厉害。”他们肯定地说:“她们放开肚子大吃大喝,都能撑出毛病来。”听这口气,真像劫后余生的人讲述蛮族入侵期间,洗劫一座城市的情况。

不想走也得走了。有些先生后悔捐了二十法郎,想想就义愤填膺:上面的人一文钱未花,却大吃大喝了一顿。

几位主持赞助的夫人募捐共得三千多法郎,支付各种开销之后,给第六区的孤儿余下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华等待那辆四轮马车,好送华尔特夫人母女回去。

他坐在华尔特夫人的对面,在返回的路上,再次遇见她那脉脉含情而又躲躲闪闪、显得有点儿慌乱的目光,不禁心中暗道:“好家伙,想必她上钩了。”他微笑起来,认为自己在女人方面确实运气好,因为德·玛海勒夫人和他重叙旧情之后,爱他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

他步履欢快地回到家中。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里等他呢。

“我得到新消息了,”她说道,“摩洛哥事件复杂了。过几个月,法国很可能派去远征军。不管怎样,也要抓住这个时机推翻现在的内阁,拉罗什也要趁机拿下外交部。”

杜·洛华想逗逗妻子,装出根本不相信的样子。他们总不至于那么糊涂,还重蹈突尼斯的覆辙吧。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告诉你没错儿!告诉你没错儿!你还不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是金钱的大问题。亲爱的,如今的政治勾当,不应当说‘讨老婆’,而应当说‘找事儿’。”

乔治就想激她,不屑地咕哝一声:“算了吧!”

她果然急了:

“哦,你和弗雷吉埃一样天真。”

玛德莱娜想刺伤他,以为他要恼火,不料他却微微一笑,答道:

“和那个当了王八的弗雷吉埃一样?”

她目瞪口呆,继而才讷讷说道:

“噢!乔治!”

乔治摆出一副放肆而嘲弄的样子,又说道:

“嗳!这有什么?那天晚上,你不是向我承认,让弗雷吉埃当了王八吗?”

他随即又加了一句:“可怜的家伙!”口气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玛德莱娜不屑于回答,便转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星期二我们有客人,拉罗什-马提厄夫人和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前来共进晚餐。你能把里瓦乐和诺尔贝·德·瓦莱纳邀请来吗?明天,我去邀请华尔特夫人和德·玛海勒夫人。里索兰夫人也可能来。”

近来,她利用丈夫的政治影响,拉了一些关系,想把需要得到《法兰西生活报》支持的那些参议员、众议员的妻子邀请或强拉到她家来。

杜·洛华答应:

“很好。我负责邀请里瓦乐和诺尔贝。”

他搓着双手,心中好不高兴,终于找到一把好锯,既可以烦烦他妻子,又能解解心头的暗恨。从他们去布洛涅树林散步那天起,他心中就萌生了这种莫名的尖刻的妒意。从那以后,只要一提起弗雷吉埃,他就称作王八。他明显地感到,玛德莱娜到头来准会恼羞成怒。这天晚上,他不下十次设法找到机会,以天真调笑的口吻说“弗雷吉埃这个王八”。

他不再记恨死者,而是替他报仇了。

他妻子装作没听见,坐在他对面,始终笑吟吟地满不在意。

次日,玛德莱娜要去邀请华尔特夫人,乔治要抢在她前头,好单独见见老板娘,看她是否真的对他有意。这事儿他又开心又得意。再说……有何不可……假如可能的话。

刚刚下午两点钟,他就到了马勒泽尔博大街,登门求见,随即被人引进客厅等待。

华尔特夫人来了,她非常高兴,急忙伸过手去。

“是什么好风把您给吹来啦?”

“不是什么好风,只是渴望见见您。有一股力量把我推到您这儿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没有什么话要同您谈。我就这么来啦!我这么早来拜访,来意又说得这样坦率,您能原谅我吗?”

他讲这话时,嘴唇泛着微笑,是一种献殷勤的打趣口气,而声调却又一本正经。

华尔特夫人一副惊讶的样子,脸色绯红,讷讷说道:

“可是……真的……我不明白……您真叫我感到意外……”

杜·洛华补充说道:

“这是用快活的调子所做的表白,以免吓着您。”

他们并排坐下。她就把这话当作开玩笑。

“这么说,这种表白……郑重其事喽?”

“当然啦!我早就想对您表白了,已经有很久很久了。然而我就是不敢,听人说您非常严厉,非常古板……”

这工夫,她已经镇定下来,回答道:

“您为什么选择今天呢?”

“不知道。”他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么说吧,就因为从昨天起,我心里只想您了。”

她脸色刷地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道:

“瞧您,孩子话说得够多了,我们谈点儿别的事吧。”

可是他已经跪下了,突如其来,把她吓了一跳。她想从座位上站起身,却被他用双臂拦腰抱住,只听他声音无比激动地重复道:

“不错,我真的爱您,爱得发狂,已经很久了。您不要回答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简直疯啦!我爱您……唉!您哪儿知道,我多么爱您啊!”

华尔特夫人感到窒息,气喘吁吁,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用两只手推他,抓住他头发,以便阻止朝她嘴逼过来的那张嘴,她的头也左右飞快地摆动,同时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了。

他隔着衣裙触摸她,又是抓挠又是抚摩。她在这种粗暴有力的爱抚下,浑身酥软了。杜·洛华猛地站起来,想紧紧地搂住她,不料就在松手的一刹那,她向后一仰就摆脱了,立刻从一张椅子逃向另一张椅子。

杜·洛华认为这样追逐未免可笑,便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双手掩面,做出抽噎哭泣状。

继而,他又站起来,高声说:“永别啦,永别啦!”随即败阵而逃。

他到了衣帽间,平静地拿了手杖,走在大街上,心里还琢磨:“妈的,我看成啦!”他到电报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一张“小蓝纸”,约她次日幽会。

他按时回到家中,问他妻子:

“怎么样,晚餐的客人,你全请齐了吗?”

妻子答道:

“齐了,只有华尔特夫人是否有空还难说。她还在犹豫。也不知道她对我讲了些什么,许诺呀,良心呀,莫名其妙。总之,我觉得她那样子特别怪。没关系,但愿她还是能来。”

乔治耸了耸肩膀:

“哦,当然了,她准能来。”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把握,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到请客那天。

那天早晨,玛德莱娜收到老板娘一封短简:“我费了很大周折才抽出空来,去同你们相聚。但是我丈夫却不能陪我前往。”

杜·洛华心想:“我没有再去,做得太对了。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小心点儿。”

他等待老板娘进门时,心里还忐忑不安。她到了,神态非常平静,有点儿冷淡和高傲。杜·洛华则变得非常谦卑,非常审慎,一副低首下心的样子。

拉罗什-马提厄夫人和里索兰夫人,分别陪丈夫前来。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大肆谈论上流社会。德·玛海勒夫人打扮得十分奇特,一身西班牙式黑黄两色服装,紧紧裹住她那曼妙的腰身、丰腴的胸乳和胖乎乎的手臂,使她那小鸟一般的头特别精神。

杜·洛华将华尔特夫人安排在他右首,席间只对她谈正经事,恭敬的态度有点儿过分。他不时瞧瞧德·玛海勒夫人,心中暗道:“真的,她更美,更艳丽了。”继而,他目光又移回到妻子身上,觉得她也不错,不过心里对她一直怀有一股阴毒的怒火。

还是老板娘最能激发他的情绪,这有两条原因:一是难以征服,二是男人喜新厌旧。

华尔特夫人要早点儿回去。

“我送您。”杜·洛华说道。

她谢绝了。杜·洛华还执意要送:

“为什么您不愿意呢?您这样会严重伤害我。不要让我以为您还根本没有宽恕我。您看我多么平静。”

华尔特夫人回答:

“您总不能丢下您的客人啊。”

杜·洛华微微一笑:

“嗳!我也就离开二十分钟嘛,他们甚至都觉察不出来。您若是拒绝了我,可就伤透了我的心。”

华尔特夫人低声说道:

“那好,我接受。”

可是一到车上,杜·洛华就抓住她的手,狂热地吻起来:

“我爱您,我爱您,让我对您说吧。我不会碰您的。我只想反复对您讲:我爱您。”

华尔特夫人嗫嚅道:

“嗳!……您不是向我保证了吗……这样可不好……这样可不好……”

杜·洛华仿佛极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接着才以抑制的声音说道:

“喏,您瞧见了,我是多么努力控制自己。然而……您总得让我对您说:‘我爱您’,并让我每天向您重复这句话……对,让我每天去您家,在您的脚下跪五分钟,冲着我崇拜的面容讲这三个字。”

华尔特夫人任由他拉着手,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行,我不能,也不愿意。想想别人会怎么说,想想我那些仆人、我两个女儿。不,不,这不可能……”

杜·洛华又说道:

“见不到您的面我就活不下去了。无论在您家还是别处,我一定得见您一面,每天哪怕一分钟,让我摸摸您的手,让我呼吸您衣裙掀起时的空气,让我欣赏您这身体的线条、您这让我神魂颠倒的美丽大眼睛。”

华尔特夫人倾听这庸俗的爱情音乐,激动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行……不行……这不可能。您住口!”

杜·洛华明白,对付这个女人,对付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必须循序渐进,先促使她下决心同他约会,由她安排地点,然后再由他指定地方,因此,他对着她耳朵,悄声说道:

“听我说……有这个必要……我要同您见面……我就在您家门口等待……就像个穷人那样……您若是不下来,我就上去找您……无论如何我得见您……同您见面……就在明天。”

华尔特夫人重复道:

“不行,不行,不要来。我根本不接待。想想我有女儿啊。”

“那么告诉我,我能在什么地方遇到您……在大街上……随便哪里……随便由您指定时间……只要能见到您的面……我上前向您问好……我还要对您说:‘我爱您’,然后就走开。”

华尔特夫人六神无主,犹豫不决。马车已经驶进公馆的大门,她才小声飞快地说:

“好吧,明天三点半,我进三圣教堂。”

她下了车,对车夫高声说:

“再把杜·洛华先生送回去。”

他回到家,妻子便问他:

“您去哪儿啦?”

他低声答道:

“我一直走到电报局,发了一份急电。”

德·玛海勒夫人走过来:

“您送我回家好吗,帅哥儿?您知道,只因有这样的条件,我才大老远跑来吃晚饭的!”

她随即又转身对玛德莱娜说:

“您不会吃醋吧?”

杜·洛华夫人慢声细语地答道:

“不,不会太吃醋。”

客人要走了。拉罗什-马提厄夫人的样子,活脱儿一个外省的小女佣,她是个小公证人的女儿,同拉罗什结婚时,拉罗什不过是个平庸的律师。里索兰夫人又年老又自命不凡,一看就像早年的产婆,恐怕是在阅览室里受的教育。至于德·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则眼高于顶,傲视她们,她那“白爪”也厌恶接触这些普通的手掌。

克洛蒂尔德裹在衣饰的花边里,迈步出门到楼梯时,对玛德莱娜说道:

“你的晚餐会非常完满。过不了多久,你这儿就成为巴黎第一号政治沙龙了。”

她一上车同乔治单独在一起,就紧紧搂住他:

“哈!我心爱的帅哥儿,我一天比一天爱你了。”

马车行驶,他们就觉得像在船上。

“这儿绝对比不上我们的房间。”她说道。

乔治回答:“嗯!比不上。”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华尔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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