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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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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摩洛哥已有两个月,法兰西成为丹吉尔的主人,拥有了直到的黎波里的地中海的整个非洲海岸,并为这个新吞并的国家公债担了保。 据说,两名部长从中捞了两千万,几乎指名道姓提到拉罗什-马提厄。 至于华尔特,巴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箭双雕,债券上赚了三四千万,铜铁矿和大量地产赚了八百万到一千万。那些地产,他在远征摩洛哥之前廉价买进,等到法国占领那里之后,再转手高价卖给殖民开发公司。 数日之间,他就成了世界的主宰之一,成为万能的金融家。这类金融家几乎是万能的,比国王权势还大,能令人低头弯腰,令人嘴巴结巴着,讲出深藏内心的一切下流、无耻和嫉妒。 从前,他是犹太人华尔特,一家可疑的银行老板,一家暧昧的报社社长,一名被人怀疑投机钻营的议员。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为华尔特先生,以色列富翁。 他要表明这一点。 卡尔斯堡亲王有一座极美的公馆,坐落在圣奥诺雷城关街,花园则朝着香榭丽舍大街。华尔特得知那位王公生活窘迫,便出价三百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买下这座府邸,要求全部家具保持原样,连一张扶手椅的位置都不能移动。出价的数额很有诱惑力,那位王公同意了。 第二天,华尔特搬到了新居。 接着,他又出新招儿,要拿下巴黎,这是名副其实的征服者的主意,波拿巴式的主意。 这期间,匈牙利画家卡尔·马尔科维奇[实际上是匈牙利画家米哈利·蒙卡西(1844—1900):从1872年至1896年定居法国。]的一大幅油画,表现耶稣在波涛上行走,正在鉴别估价商雅克·勒诺布尔处展示,吸引了巴黎各界人士。 艺术评论家盛赞这幅作品,宣称这是本世纪杰作中的杰作。 华尔特用五十万法郎买下这幅画,并当即取走,一下子阻断了公众好奇心所汇成的潮流,致使全巴黎都在议论他,而他任由别人羡慕、咒骂还是赞同。 继而,他又在报上宣布,要于某一晚上,邀请巴黎各界名流到他府上欣赏那位外国大师的杰作,以便杜绝他将一件艺术品囚禁起来的流言。 届时他的府邸开放,来者不拒,只要在门口出示通知函即可。 通知函这样写道:“华尔特先生暨夫人,于十二月三十日晚九时至午夜,在宅中用电灯照明展示卡尔·马尔科维奇的作品《耶稣凌波图》,敬请光临。” 还有一行小字体的附言:“午夜之后将举行舞会。” 这样,在愿意留下来的人当中,华尔特夫妇将挑选未来的相识。 其余的人则怀着世俗的、放肆的或淡漠的好奇心,见识了这幅画,这座公馆和公馆主人之后,便怎么来就怎么回去了。华尔特老头儿心中有数,以后他们还会再来拜访,就像拜访同他一样成为富翁的那些以色列兄弟。 首先必须吸引常见报的那些有贵族头衔而又一贫如洗的人。他们走进这家门,是要瞧瞧六周就赚了五千万的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他们走进这家门,也是要瞧瞧,要数数前来的都是什么人;他们走进这家门,还因为他情趣高雅而又机灵,能把他们邀到他这个以色列子孙的家中,欣赏一幅以基督教为主题的绘画。 他分明向他们表示:“你们看,我花了五十万法郎,买了马尔科维奇的《基督凌波图》。这幅宗教题材的杰作将永远放在我家中,放在我眼前,放在犹太人华尔特的家里。” 在上流社会,在公爵夫人和赛马俱乐部[赛马俱乐部是保持贵族传统的封闭的小圈子。]的圈子里,大家纷纷议论这一毫无约束性的邀请:去那里就好像去波第[乔治·波第于19世纪末在巴黎赛兹街创办画廊,主旨是引导上流社会接受现代绘画。]先生的画廊看水彩画一样。华尔特夫妇拥有一副杰作,他们选择一天晚上敞开大门,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观赏。这再好不过了。 《法兰西生活报》半个月以来,每天都在社会新闻栏刊登十二月三十日晚会的消息,极力煽起公众的好奇心。 老板如此风光,杜·洛华气得要命。 他从妻子那里榨取了五十万法郎,自以为很富有了,现在却觉得自己很穷,穷得要命,他那点儿可怜的财富,怎能比像雨一样哗哗落到他周围的而他根本不懂聚敛的那千百万呢? 他心中的妒恨与日俱增。他恨所有人,恨华尔特夫妇,甚至不再去他们家了;恨自己的妻子上了拉罗什的当,反过来还劝他不要买摩洛哥债券;尤其恨那个部长,每周两次到他家用晚餐,既利用他又耍弄了他。乔治给那部长当秘书,当随员,当笔杆子,每次在他口授下写东西的时候,恨不能掐死那个得意扬扬臭美的家伙。拉罗什当上部长,业绩平平,为了保住职位,他绝不让人猜出他已腰缠万贯。然而,那个律师暴发户说话越发傲慢,举止越发放肆,下断语越发大胆,那自信也越发十足了,从这种种变化中,杜·洛华能感到他发了横财。 如今,在杜·洛华家是拉罗什当家了,他接替了德·沃德莱克的位子,经常前来,对仆人说话的口气,俨然是这个家的二主人。 乔治气得发抖,但还是忍着,犹如一条狗想咬人却还不敢。然而,他对玛德莱娜的态度,时常又生硬又粗暴,而玛德莱娜只是耸耸肩膀,把他视为笨拙的孩子。不过,见他情绪总是那么坏,她很诧异,多次说过: “你真叫我弄不明白,你总那么抱怨。可是,你的地位多优越啊!” 乔治转过身去,一声也不应。 起初他明确说,绝不去参加老板组织的晚会,再也不想跨进那个肮脏的犹太人的家门了。 这两个月来,华尔特夫人每天给他写信,求他去她家中,求他指定个约会地点,说是要把她替他赚的七万法郎当面交给他。 乔治根本不回复,将那些痛苦绝望的信投入炉火中。他倒不是不想接受二人获利中他的那份,而是偏要狠狠气她,以轻蔑的态度对待她,把她踩在脚下。她太富有啦!乔治就要傲视。 要展示那幅画的当天,玛德莱娜还指出,他不想去可是大错特错了,他仍然答道: “让我清静点儿,我就待在家中。” 可是,吃完晚饭,他忽然说道: “这个苦差事,还是得跑一趟啊。你快点儿准备吧。” 玛德莱娜早有所料。 “我有一刻钟就准备好了。”她说道。 乔治穿衣服时还气哼哼地嘟囔,甚至上了出租马车,他还继续发泄怨气。 卡尔斯堡公馆的正院被照得通明透亮,四只大电灯泡,在院子四角如同放射蓝光的四个小月亮。一条精美的地毯,从高台阶顺级而下,每一级上都立着一名身穿号服的听差,如雕像一般挺立不动。 杜·洛华咕哝道: “这才叫摆阔气呢!” 他耸耸肩膀,嫉妒得直揪心。 妻子对他说: “住口吧,你也照样干好了。” 他们进了门,将沉重的外套交给迎上来的仆人。 还有几对夫妇到了,他们也脱下皮袄。只听他们低声赞道:“真漂亮!真漂亮!” 前厅极为宽敞,墙上挂着织有战神马尔斯和美神维纳斯爱情故事的壁毯。左右两翼的楼梯十分壮观,到二楼合拢。楼梯的锻铁扶手非常精美,由于年代已久,上面的镀金已然褪色,沿着红色大理石的梯阶,隐隐闪着光亮。 通往几间沙龙的门口有两个小姑娘,一个扮成玫瑰精灵,一个扮成蓝精灵,她们向每位夫人献上一束花。大家觉得这种安排十分美妙。 沙龙里熙熙攘攘,已经到了不少客人。 大部分女士都是上街的装束,以表明她们到这里来,就同参观所有个人画展一样。准备留下来参加舞会的,则穿着袒胸露臂的晚礼裙。 华尔特夫人由女友簇拥着,站在第二间客厅里,向参观者答礼。许多人不认识她,就像参观博物馆那样,径自走去,根本不管这住宅的主人。 华尔特夫人一望见杜·洛华,脸色刷地白了,她动了一下,想走过去,但终于停在原地未动,等他前来。杜·洛华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问好,而玛德莱娜则对她极为亲热,百般恭维。乔治把妻子留给老板娘,自己则混入人群中,他要听听别人会讲些什么恶言恶语。 接连有五间沙龙,都镶着珍贵的壁布、意大利刺绣,或者不同颜色与风格的东方地毯,墙上挂着古典大师的画幅。尤其一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令人驻足欣赏,赞叹不已,只见墙壁上全镶着淡蓝底儿玫瑰色花束图案的锦缎,镶金的木制矮家具罩布与墙上的锦缎相同,显得精美极了。 乔治认出一些名人,诸如:德·费拉西纳公爵夫人、德·拉沃奈尔伯爵夫妇、德·安德列蒙亲王将军、美丽的德·杜纳侯爵夫人,以及首场演出必到场的所有男女名流。 他忽觉胳膊被人抓住,耳畔响起年轻的、欢快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 “哼!您终于来啦,坏透了的帅哥儿!为什么您不露面啦?” 原来是苏珊娜,她那盘卷如烟云的金发下,一对细瓷般的眼睛正在注视他。 乔治又见到她真是喜出望外,他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接着表示歉意: “来不了,这两个月来忙极了,根本没时间外出。” 苏珊娜表情变得严肃了,又说道: “这不好,很不好,很不好。您多叫我们难过啊,因为妈妈和我,我们都特别喜欢您。我更是这样,没有您就受不了。没有您在眼前,我就烦闷得要命。您看,我对您这么坦率说出来,就是让您明白,您再也无权就这样不露面了。来,让我挽着您的手臂,亲自陪您去看《耶稣凌波图》,它就挂在最里端,还在温室后面呢。爸爸也真是的,把那幅画摆在那边,是要迫使人全走个遍。真怪了,爸爸有了这个公馆,就像孔雀开屏,一个劲儿炫耀。” 二人缓步穿过人群,惹人回身瞧这美男子和这喜人的布娃娃。 一位名画家叹道: “嘿!瞧这一对多美,真是美妙无双。” 乔治心中暗道: “我若是真有本事,就应当娶这一个。按说,这也是可能的。我原先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娶了另一个呢?太荒唐啦!人做事总是操之过急,从不考虑充分了。” 嫉妒,苦涩的嫉妒,好似胆汁,一滴滴落入他的心田,破坏了他的全部快乐,使他的生活变得可憎了。 苏珊娜说道: “哎!您要常来呀,帅哥儿。现在爸爸这么有钱,我们可以随便挥霍,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乐。” 他一直顺着自己的思路,答道: “哦!现在,您该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家道没落的英俊王子,我们也就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 苏珊娜坦率地高声说: “嗳!不,还没有呢,我要找一个我喜欢的人,找一个我非常喜欢、完全喜欢的人。我的钱够两个人用了。” 乔治微微一笑,是一种讥讽而高傲的笑,于是开始向她指点走过去的宾客,说他们出身如何高贵,他们如何将生了锈的贵族头衔卖给像她这样的金融家女儿,现在无论是远离还是在妻子身边,都过着自由放荡的无耻生活,但是很有名望又受人尊敬。 他得出结论: “我打赌不出六个月,您就得上钩,当上侯爵夫人、公爵夫人或者王妃。到那时,您就眼高于顶,对我不屑一顾了,小姐。” 苏珊娜气得直用扇子打他的手臂,发誓说她要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结婚。 乔治冷笑道: “走着瞧吧,您太富有了。” 苏珊娜也说道: “您也富有啊,不是继承了一笔遗产嘛!” 乔治可怜巴巴地“噢”了一声: “别提了,刚刚能有两万利弗尔的年息,现在这年头就不算什么了。” “还有您夫人,也继承了。” “对,我们两个人共一百万。年息四万,我们连置一辆马车都办不到。” 他们走到最后一间客厅,温室就出现在面前。这是一座冬季大花园,里面长满了热带高大的树木,遮护着一丛丛的奇花异草,只见一片墨绿色,灯光照进去,宛如银波流荡。一置身园中,便呼吸到潮湿土地和浓郁芳香的温润而清新的气息,使人产生一种奇异而甜腻的感觉,一种有害而又迷人的感觉,只觉得气氛淆杂,令人绵软无力。通道两侧是茂密的灌木丛,走在地毯上就像踩着厚厚的青苔。杜·洛华忽然看见右侧一棵棕榈树的大圆顶下,有一个白色大理石水池,那面积足够游泳了。池边那代尔夫特[荷兰城市名,以制造精美彩陶著称。]产的四只彩陶大天鹅,从半张的喙中向池里喷水。 池底铺着金色的细沙,几尾大金鱼在水中游弋,那双眼突起、鳞片上镶着蓝边的中国怪物,堪称水宫的达官贵人,无论游来游去,还是垂悬在金色池底,都令人联想起那个国度的奇妙刺绣。 记者停下脚步,心不由得怦怦直跳,他暗自思忖: “嘿!这才叫豪华呢!要活得美,就应当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别人办得到,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他接着想有什么办法能达到这种目的,一时什么也想不出来,就觉得自己无能,心中十分恼火。 他的女伴也若有所思,不再讲话了。杜·洛华从侧面瞥了她一眼,头脑又闪现这个念头:“其实,只要娶了这个有血有肉的小玩偶,就会大功告成。” 这时,苏珊娜仿佛猛醒过来:“当心!”她说道。她推着乔治穿过挡路的人群,又突然推他朝右拐去。 只见一片奇特的灌木丛,树叶伸向空中,像张开的尖尖手指微微颤动,而树丛正中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地站在海上。 效果惊人。画框恰好由颤动的绿丛遮住,仿佛一个黑洞,而洞中远处出现一幅神奇的幻景。 要仔细审视才能看明白。众使徒乘坐的船只有半截在画框里面,由斜射过来的灯光微微照见,而坐在船沿举着灯笼的使徒,将光亮全部投向缓缓起来的耶稣。 只见波涛在耶稣脚下让路,变得平复铺展,柔和驯顺了。化为人形的上帝周围一片黑暗,唯有天上的星光灿烂。 举着风灯的使徒指着天空,而在风灯余光的朦胧中,众使徒惊讶得脸都变了样。 果然是大师手笔,作品雄浑有力,出人意料,能震撼人的思想,能让人浮想数年而不忘怀。 观赏这幅画的人起初保持肃静,继而沉思着走开,过后才谈论这部作品的价值。 杜·洛华观赏了一会儿,说了一句: “能花得起钱买这类玩意儿,才够派呢!” 旁边有人又推又搡,以便挤到近前看个清楚。于是,杜·洛华让开了,他的腋下始终夹着苏珊娜的手臂,这时夹得又紧了一点儿。 苏珊娜问他: “您想喝杯香槟吗?我们去冷餐台吧!去那儿还能瞧见爸爸。”他们又缓步穿过每间客厅,只见人越来越多,如潮般汹涌,都是盛装打扮,就像参加公众的庆典一样。 忽然,乔治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一句:“瞧,那是拉罗什和杜·洛华夫人。”这句话拂过耳畔,如同远处的声响随风飘动。是从哪儿来的呢? 乔治游目巡视,果然望见他妻子挽着那位部长的胳膊,那两个人相视而笑,正亲昵地低声交谈。 乔治想象别人一定望着他们并窃窃私语,心中顿时萌生一种强烈而愚蠢的欲望,要扑过去狠揍那两个人。 他妻子是当众出他的丑。他想起弗雷吉埃,现在别人大概要说:“杜·洛华这个王八。”他是何许人?无非是个小小的暴发户,有点儿小聪明,其实并没有多大本事。别人之所以到他家去,是因为惧怕他,觉得他能干,然而他们在背地里,恐怕会毫无顾忌地议论这对记者小夫妻。这个女人,总引起别人对他的家庭产生怀疑,总是造成不好的名声,她那神态也表明她是个搞阴谋的女人: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不可能飞黄腾达。现在,她很可能成为他的绊脚石。唉!若是早能看透,早点儿明白该有多好!他会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啊!他若能拿小苏珊娜当赌注,那能赢多大一局啊!他的眼睛真够瞎的,怎么没有看清这一层呢? 他们到了餐厅,好大的房间,排列着大理石柱子,墙上镶着古老的戈伯兰壁布。 华尔特一望见他的专栏编辑,就急忙过来抓乔治的双手。老板高兴得像喝醉了酒: “您全都看到了吧?喂,苏珊娜,你全都指给他看了吧?来的人真多,对不对,帅哥儿?您看见盖尔什王爷了吗?他刚才过来喝了一杯潘趣酒。” 说罢,他又冲向参议员里索兰。跟在里索兰身边的傻乎乎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那份花里胡哨的扮相,赛似集市上的杂货摊。 一位先生向苏珊娜施礼,那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头发有点儿拔顶,蓄着金黄色的美髯,气度不凡,走到哪儿都为人瞩目。乔治听人称他德·卡索尔侯爵,他忽然嫉妒起这个人来。从什么时候起,苏珊娜认识他的呢?大概是她家发了财之后吧。乔治推想他肯定是个求婚者。 有人拉起他的手臂,乔治扭头一看,原来是诺尔贝·德·瓦莱纳。老诗人还是晃着一头油腻的脏发,穿着那身破旧的礼服,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淡漠神态。 “这才叫开心呢,”他说道,“过一会儿还要跳舞,跳完舞就上床睡觉。那些小女孩也都兴高采烈。喝香槟吧,这是佳品。” 他让人斟满了一杯,等杜·洛华也拿了一杯,便祝酒道: “为聪明才智向百万财产报复而干杯!” 他又换成温和的口气说道: “我倒不是怪他们妨碍我,或者怨恨他们,而是从原则上表示反对。” 乔治已无心听老诗人说话了,他发现苏珊娜和德·卡索尔侯爵刚刚溜掉,便突然离开诺尔贝·德·瓦莱纳,开始追寻那少女。 前来喝酒的人熙熙攘攘,拦住了他的去路,等他终于挤出人群,又碰巧同德·玛海勒夫妇撞了个满怀。 乔治同那位妻子常见面,但很久没有会见那位丈夫了。那位丈夫紧紧抓住他的双手: “亲爱的朋友,万分感谢您让克洛蒂尔德转告给我的建议。我购买了摩洛哥债券,赚了将近十万法郎。这多亏了您啊!可以说,您的确是一位难得的朋友。” 有些男人回过头来,注视这个秀雅美丽的棕发娇娃。杜·洛华答道: “亲爱的朋友,帮忙要回报,我想借用尊夫人,确切点儿说,请她挽着我的手臂走一走。夫妇历来要拆开的。” 德·玛海勒先生点了点头: “完全正确。如果我同你们走散了,那就过一小时,大家还在这里见面。” “好极了。” 两个年轻人在前,那位丈夫在后,钻入了人群,克洛蒂尔德一再说: “华尔特这家人运气真好。不过,生意头脑也少不了。” 乔治答道: “哼!强手总有得意成功的时候,可以使用这种,也可以使用那种手段。” 克洛蒂尔德又说道: “这下子,两个女儿,每个都能有两三千万嫁妆了,且不说苏珊娜长得多美。” 乔治没有应声,他的想法从另一张嘴里讲出来,心里不免有点儿恼火。 她还没有见到《耶稣凌波图》,乔治提议带她去看。他们边走边拿别人开心:说说谁的坏话,嘲笑生人的长相。圣保丹从旁边走过去,他们也觉得好笑:他礼服翻领上挂了那么多勋章,而走在他后面的一位前大使则少得可怜。 杜·洛华感叹一句: “林子大,什么鸟儿都有!” 布瓦勒纳过来同他握手,那扣眼又佩戴上决斗那天戴出来显示的黄绿两色绶带的勋章。 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体肥胖的佩什穆尔子爵夫人,在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正同一位公爵交谈。 乔治低声说道: “风流对头。” 他穿过温室的时候,又瞧见他妻子坐在拉罗什身边,两个人几乎躲在一簇花木后面。他们那种行径分明在说:“我们在这里约会,在大庭广众之中见面。我们才不在乎舆论呢。” 德·玛海勒夫人承认,卡尔·马尔科维奇的《耶稣凌波图》确实出神入化。他们往回走时,也不知把那位丈夫丢到哪里了。 乔治问道: “罗丽娜怎么样?她还一直记恨我吗?” “对,一直那样。她不肯见你,一听人提起你就走开。” 乔治没有应声。小姑娘的这种反目成仇,一时压在他心头,令他黯然神伤。 在一道门的拐角处,苏珊娜突然抓住他们,高声说道: “嘿!你们在这儿呀!好啦,帅哥儿,您就独自待会儿吧,我把美丽的克洛蒂尔德劫走了,带她去瞧瞧我的房间。” 两位女士走了,步履匆匆钻进人群,她们腰身曼妙,动作像水蛇一般,善于在人群之间游走。 几乎紧接着,一个人低声叫他:“乔治。”原来是华尔特夫人,她又压低嗓门说道:“噢!您太残酷无情啦!您就这样白白让我吃苦头!我派苏珊娜将陪伴您的女士拉走,好有机会同您说句话。听我说,今天晚上,我必须……我必须同您谈谈……否则……否则……您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您去温室那边,从左首一道门出去,进入花园,再沿着小径走到头,就能看到一架紫藤。十分钟后,您到那儿等我。您若是不愿意,我向您发誓,我会立刻在这里闹起来,大家出丑!” 乔治高傲地答道: “好吧。十分钟后,我就会到您指定的地点。” 二人当即分手。乔治不料又碰见雅克·里瓦乐,差点儿误了时间。里瓦乐抓住他的胳膊,情绪非常激动,向他讲述了一大堆事情,他肯定是从冷餐台那里过来的。最后,杜·洛华终于摆脱了,把人交给在两道门之间又碰上的德·玛海勒先生,自己赶紧溜走了。他还要特别当心,不能让他妻子和拉罗什瞧见。这一点不难做到,因为那二人似乎谈得很热烈,他终于到了花园。 冷风袭来,就好像洗冷水浴,他心中骂了一句:“妈的,我非感冒不可。”于是,他拿手帕像扎领带那样系在脖子上。然后,他沿小径缓步往前走,刚从亮堂堂的客厅出来,周围还看不清楚。 他分辨出两侧是灌木丛,落了叶的细枝在瑟瑟抖动,枝丫间穿过的灰色光亮,是公馆窗户透出的灯光。他隐约望见前方路中央有个白影,那正是华尔特夫人。她袒胸露臂,声音颤抖着讷讷说道: “哦!你来啦?看来你是想要我的命吧?” 乔治平静地回答: “求求您,别给我演戏好不好?否则我拔腿就走。” 她搂住乔治的脖子,几乎嘴唇贴着嘴唇说道: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就像恶棍一样对待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乔治想推开她: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把头发缠在我的所有纽扣上,害得我们夫妻关系差点儿破裂。” 她不禁愕然,继而摇头否定: “哼!你老婆才不在乎呢。大概是你的哪个情妇同你大闹一场。” “我没有情妇。” “住口吧!没有,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啦?你为什么不来和我吃晚饭,每周一次也不肯呢?我多么痛苦,简直肝肠寸断。我爱你到了什么程度,无论想什么都会想到你,无论看什么都看见你在眼前,再也不敢讲一句话,只怕一开口就讲出你的名字!你呀,这种感受,你是不懂的!我就觉得自己被巨爪抓住,捆起来,不知被投进了什么口袋里。总是念念不忘,一想起你喉咙就发紧,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就在乳房下面,心窝这里,这两腿还发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就像个傻子,整天坐在椅子上想你。” 杜·洛华惊讶地看着她。她不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胡闹的胖女人,而成为丧失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绝望女人。 这工夫,他头脑里隐隐约约有个设想,于是答道: “亲爱的,爱情不是永恒的,总要有合有分。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再继续下去,就成了巨大的负担。我再也不愿意这样了。这就是事实。不过,你若是真能变得通情达理,把我当作朋友看待,那我还会像从前那样来你家。你觉得自己能做到这点吗?”她将手臂搭在乔治的黑礼服上,低声说道: “只要能见到你,我什么都做得到。” “那好,一言为定,”乔治说道,“我们是朋友,仅仅是朋友。” 她讷讷道:“一言为定。” 可是,她又把嘴唇递过去: “再吻一次……最后一吻。” 乔治委婉地拒绝: “不行,我们必须执行协议。” 她转过身去,抹去两颗眼泪,然后从胸衣里掏出用粉红绸带扎着的一个纸包,递给杜·洛华: “拿着,这是摩洛哥那桩生意中你赚的份额。当时我特别高兴能替你赚了这笔钱。给你,拿着吧……” 乔治不想要: “不,我绝不能收这笔钱。” 华尔特夫人生气了: “嗳!现在,你可别给我来这套!这是你的,纯粹是你的。你不接着,我就扔到阴沟里。乔治,你不会给我来这套吧?” 乔治收下纸包,放进口袋里。 “该回去了,”他说道,“这样你会得肺炎的。” 她喃喃说了一句: “我求之不得!死了才好呢!” 她抓起乔治一只手,无比激动地、发狂而绝望地吻了一通,随即逃往公馆。 乔治思前想后,慢慢往回走。他高昂着头回到温室,嘴角挂着微笑。 他妻子和拉罗什已不在那里了。人也减少了许多,显见那些人不想留下来跳舞。他望见苏珊娜拉着姐姐的手臂,姐妹俩朝他走来,邀请他和德·拉杜尔·伊沃兰伯爵,同她们一起跳四组舞。 乔治惊奇地问: “又来个什么人?” 苏珊娜狡黠地答道: “那是我姐姐的一位新朋友。” 萝丝满脸羞红,低声说道: “你真坏,苏珊娜!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同样也是你的朋友。” 另一个微笑道: “我明白了。” 萝丝生气了,转身不理他们,径自走开了。 杜·洛华亲热地挽起留在身边的少女的手臂,软语温柔地对她说: “听我说,我亲爱的小姑娘,您确实相信我是您朋友吗?” “对呀,帅哥儿。” “您信得过我吗?” “完全信得过。” “您还记得刚才我对您说的话吗?” “说的什么事儿啊?” “说的您的婚事,准确点儿说,是您将来要嫁的那个男人。” “还记得。” “那好!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好哇,什么事儿?” “就是每次有人向您求婚,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不要答复任何人。” “好吧,我答应。”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只字也不要向您父母提起。” “绝不说。” “发誓?” “发誓。” 里瓦乐来了,一副忙碌的样子: “小姐,您父亲叫您去跳舞呢。” 苏珊娜说道: “走吧,帅哥儿。” 杜·洛华却不肯去,决定马上回家,要独自考虑些问题,觉得涌进头脑里的新事太多了。他开始寻找妻子,找了一会儿,才望见她在冷餐台正同两位陌生的男士喝可可。她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却没有向丈夫报那二位的姓名。 过了片刻,乔治问道: “我们走不走?” “你说什么时候走都行。” 玛德莱娜挽住他的手臂,他们穿过人已稀少的几间客厅。 玛德莱娜问道: “老板娘在哪儿?我要向她告辞。” “算了。一见面,她又要挽留我们跳舞了,我已经待够了。” “唔,真的,你说得对。” 一路上他们默默无言。回到家,玛德莱娜没等摘下面纱,就笑着对他说: “你还不知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乔治情绪很坏,咕哝一声: “什么呀?” “猜猜看。” “我可不费这个劲儿。” “好吧!后天就过元旦了。” “对。” “是新年送礼的时候了。” “对。” “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刚才拉罗什交给我的。” 她递给乔治一个好似首饰匣的小黑盒。 乔治满不在乎地打开小盒,看见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 他脸上失去点儿血色,微微一笑,说道: “我更喜欢得一千万。而这玩意儿,用不着他破费。” 玛德莱娜原以为他会欣喜若狂,不料他如此冷淡,心里实在恼火。 “你真叫人难以置信。现在什么都不能满足你了。” 乔治平静地回答: “这个人无非是还债,他欠我的还多着呢。” 听他这声调,玛德莱娜挺惊讶,便又说道: “不过,在你这年龄,这毕竟是美事儿。” 乔治却郑重说道: “什么都是相对的。今天,我也可能获得更多些。” 他拿了小盒,敞着盖儿放在壁炉上,只见平放在盒里的金星闪闪发光,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才关上盒盖,耸耸肩膀,上床睡觉了。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然公布了授勋的消息: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华先生,因做出杰出贡献,被任命为荣誉团骑士。 他的姓氏中间加点隔开,这比授勋本身还令乔治高兴。 看了这条公布的消息之后一小时,他收到老板娘一封便函,求他带妻子去她家吃晚饭,以便祝贺他授了勋。他迟疑了几分钟,将这封措辞暧昧的便函投进炉火中,对玛德莱娜说道: “今天晚上,我们到华尔特家吃饭。” 她深感诧异: “咦!我原以为,你再也不想登他们家门了?” 乔治只咕哝一句: “我改了主意。” 他们到了那里,看见老板娘独自待在路易十六时期风格的小客厅里。小客厅已布置成她的私人会客室。她穿了一身黑衣裙,头发扑了粉,这给她增添了几分魅力。她远看像个老太婆,近观则是位少妇,再要仔细审视,则是对人眼力的一种有趣考验。 “您这是戴孝吗?”玛德莱娜问道。 华尔特夫人忧伤地答道: “也是也不是。我并没有失去哪个亲人,但是我到了生不如死的年纪。我今天服丧,表示这一阶段开始了。从今往后,我便心如死灰了。” 杜·洛华心中暗道: “这一决心,能够持久吗?” 晚餐的气氛有点儿沉闷。唯独苏珊娜不住嘴地讲话。萝丝仿佛心事重重。大家向记者讲了许多祝贺的话。 吃罢晚饭,大家在客厅和花房各处走走,聊聊天。杜·洛华和老板娘走在后面,老板娘挽着他的手臂。 “您听我说,”她压低声音说道,“我再也不对您说什么了,永远不说了。不过,您要来看我,乔治。您瞧,我已经不称呼‘你’了。没有您,我无法生活,无法生活。这种折磨是难以想象的。日日夜夜,我都感觉到您,感觉您留在我眼里,留在我心中,留在我的肉体里。就好像您给我喝了一种毒药,药力在我的体内发作了。我受不了,真的,我受不了啦。我情愿在您面前只是一个老太婆。我的头发扑了白粉,就是要向您表示这一点。不过,您来这儿吧,以朋友的身份不时来一趟吧。” 她已经抓住乔治的手,用力握,用力揉搓,手指甲都抠进肉里了。 乔治平静地答道: “已经说定了,没有必要再提了。您瞧,我一接到您的信,不就来了嘛!” 华尔特父女三人和玛德莱娜走在前面,他走到《耶稣凌波图》前便停下来等候杜·洛华。 “您想想看,”华尔特笑道,“昨天,我发现我妻子跪在这幅画前,就像跪在小礼拜堂里那样。我一见那个笑啊!” 华尔特夫人以坚定的、饱含一种秘密激情的声音回敬道: “正是这个基督,将来能拯救我的灵魂。我每次望着他,都觉得他给了我勇气和力量。” 她停在立于海上的上帝对面,喃喃说道: “他多美啊!这些人,他们多么惧怕,又多么爱他呀!瞧瞧他那头、他那眼睛,他是多么淳朴自然,又多么超凡脱俗啊!” 苏珊娜叫起来: “嘿!他多像您哪,帅哥儿!我敢说他像您。如果您留起络腮胡,或者他剃掉络腮胡,你们两个肯定会一模一样。哈!这简直太明显啦!” 苏珊娜让杜·洛华站到油画旁边,果然,大家都承认两张面孔十分相像! 谁都惊讶不已。华尔特认为事情太怪了。玛德莱娜则微笑着说,耶稣的样子更有阳刚之气。 华尔特夫人伫立不动,定睛注视她那挨着耶稣面孔的情夫的面孔,她的脸色变得刷白,如同她的白发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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