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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开您是我的荣幸  作者:皆川博子

“我要趁没人打扰的时候继续解剖‘六个月’。奈杰尔,你来画素描。停止向血管中注射蜡液,还是先把婴儿的样子画下来更重要。”

丹尼尔·巴顿急躁地指挥着。

奈杰尔和爱德已经洗干净了手脚,换掉了沾满煤灰的衣服。

“弓街那帮家伙搞不好还要来。被他们看到大小姐的尸体好吗?”

“只要素描画完,就算尸体被没收也能死心了。”

“可能会被抓起来的。”

“只是可能,不用担心。千金小姐怀孕可是个大丑闻。拉夫海德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我们恭敬地还给他们就行了。”

“搞不好还会给我们封口费。”

“Atyourcervix。”克拉伦斯嘴里蹦出一句谐音哏。来自atyourservice(听候差遣),cervix是子宫。

“其他四个人把那少年和另一具新的尸体——也不新鲜了——搬到弟子用的解剖实验室里去,两人一组各解剖一具。爱德,你和奈杰尔是不是知道这个少年的身份?等回头详细告诉我。现在先趁着还没有腐烂赶快解剖吧。这个要作为验尸来做,所以要特别仔细。查查看他们的死因,详细记录。”

“不用做防腐处理吗?”

“现在是暑假,不用留给其他学生,不必防腐了。动作快!”

因为尸体非常难得,所以解剖后,剩下的部分也要缝合留给下一批学生实习,这就需解剖前先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

“搬吧。”克拉伦斯负责指挥。

爱德华与本搬运少年的尸体,亚伯和克拉伦斯搬运无脸男,他们穿过标本室来到了解剖实验室,把尸体放在了解剖台上。

六个解剖台每三个一列分成两列。一侧墙边设有水槽,另一侧墙边则是摆放各种器具的柜子。窗玻璃上刻意涂了肥皂,使之模糊不清,不会被人从外面窥伺。

“胸口上这些是墨水吧。”本用指尖蘸着唾液,触碰蓝色的大片污渍,手指随即染上了颜色,他尝了尝。

“小心!万一是毒药怎么办?”

被亚伯这样一训斥,本一边说着怎么可能一边慌慌张张地去水槽漱口。

丹尼尔教导弟子们用他们所有的感官去感知观察。不管是胃液还是精液,弟子们都尝过味道。只要知道正常状态下的味道,就能够用味觉判断出死者是否患有疾病。

“爱德,这个人是谁?”

克拉伦斯指着少年问道。爱德华没有回答。

“我和老师一样,发现你和奈杰尔调包了尸体,所以才在那个女助手的面前帮你圆场,说这是从盗墓者手里买来的。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记着了。”

“你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吧?”

“我随后会告诉老师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好吧。这具躯体上到处是伤痕。是不是遭到过虐待?还这么瘦。这短暂又凄惨的人生啊。”

克拉伦斯望向自己的解剖台。

“脸颊消瘦,看得我心情也消瘦。”克拉伦斯的俏皮话没有逗笑任何一个人。

“这个无脸男人脖子上有伤痕,看起来可能是被人绞杀的。”亚伯说。

“死因是勒毙吗?有没有毒杀的痕迹?”

“皮肤上看不出来。”

“既然不用做防腐处理,就从腹部开始吧。”

尸体的腐烂是从内脏开始的。

“解剖比自己年纪小的人真让人难过。”本叹了口气说。

“为他找出死因吧。”克拉伦斯打气,“这样才能找到凶残的凶手。”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克拉伦斯朗声唱着《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的台词,“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

“若以此一击得终局,谁管未来将如何。”然后又道,“好了,能解剖您是我的荣幸。”在这句话中,克拉伦斯把delighted to meet you(认识您是我的荣幸)改成了dilated to meet you,对男尸行了个礼。

“如果想要确定死因,就把剥离皮下脂肪这一步骤省略,从内脏开始吧。”克拉伦斯确认似的对亚伯说。

“正是如此。”亚伯点头同意。用刀在皮肤上浅浅地切入,画出切开线,然后再深入切开,切出一个H形状的刀口,剥开皮肤,附着乳头的部分向两侧垂下。

负责解剖少年的本的手术刀已经切割到了心内膜。

“好热。”他抬手用袖子擦汗。

“我来换你吧。”爱德华屈身到刀口上。

“喂!”本冲着一只在他脚边纠缠的小狗怒喊。

这狗不是查理。查理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杂种狗,但这只却是纯种的可卡犬,这是丹尼尔的哥哥罗伯特的宠物狗。虽然日常吃着上等狗粮,但自从尝了一次查理的小铁桶里的美味,就总往这边跑。

“好一阵子没见到它了,还以为它离家出走了呢。这是跑回来了吗。”

“贝丝,别来捣乱。今天没有你的份。”

“快走,快走,要是让你的女主人知道了,又要冲我们发脾气了。”

罗伯特的妻子对解剖非常厌恶,几乎从来不到这边来。几个月前来找贝丝,正看到它把头凑到查理的小铁桶里狂吃。她知道了那桶里装的是什么之后,疯狂尖叫之后昏了过去。

“大概是五六天前吧,这家伙就不见了。太太找了好一阵子。”本说,“罗伯特先生的太太不敢来这边,只在阶梯教室那边拼命叫它名字。”

赶走了贝丝还没到一个小时,解剖工作再度被打断。看门人兼男仆歪鼻子托比进来宣告了治安官的到访。

四个人被丹尼尔叫去,穿过标本室,到了解剖室。

奈杰尔正在素描簿上绘制剖开的子宫的内部构造。一个头部比例巨大的胎儿,口中吸吮着细得像线一样的手指,蜷缩在子宫内。

安·夏莉·摩尔和蒂尼斯·艾伯特走进门。

两人合力搀扶着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这男子脸颊和下巴都红润丰满,有着宛如少女一般丰满的嘴唇。他看上去五十开外,举止十分威严。

一条黑色布带覆盖在他的眼镜上,穿过金色的假发绑在脑后。

“约翰阁下亲自光临。”安宣布。

艾伯特搬了张空椅子到治安法官身旁,扶他坐下。

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脱下他的三角帽,在鼻头前扇着。“好刺鼻的味道。”他苦笑。

“死者被切断四肢,这实在骇人听闻。我作为维护伦敦治安的治安法官,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所以您才特地……”

“啊,果然……”安望向解剖台,朝丹尼尔投去了犀利的视线。

“约翰阁下,躺在解剖台上的不是四肢遭切断的少年,而是疑似伊莲小姐的女性尸体。”

约翰法官伸出右手:“丹尼尔医生,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但是我得先洗完手才能与您握手。”

“不,这样没关系的。”

即使在大家说话的时候,奈杰尔也没有停止绘画。蒂尼斯·艾伯特靠过去,比较了一下他的画和参照物,发出了惊叹。

法官敏锐地听见了,问艾伯特:“你在感叹什么?”

“约翰阁下,您无法看到这些图画,真是太可惜了。”艾伯特用金属摩擦般的嗓音回应,“看起来比真的还像真的。”

丹尼尔看到机不可失,立刻满怀热情地开始演说:他学生的素描对于医学的发展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盲眼的治安法官安静地倾听着。他借助安和艾伯特的手走到了解剖台前,伸出双手触摸遗体,手指和手掌的触觉代替了他的视觉。

然后他用克拉伦斯递来的水桶里的水洗净、擦干双手。

“巴顿先生,关于伊莲小姐的事情,我会再给你一点时间,等你的学生画完图请你把这具遗体送回墓穴。拉夫海德准男爵也应该会接受这个做法。把你告到中央刑事法庭进行审判,也不是准男爵希望的。”

如果到了裁判庭上,小姐未婚怀孕一事就会被公开。

“非常感谢!”丹尼尔激动地走上前去,用沾满了血与脂肪的双手紧握住治安法官的手,法官又得重洗一次手才行了。

“约翰阁下,感谢您如此理解解剖学的重要性。有件事我想恳求您的许可,请您务必采纳。”

“说来听听。”

“请允许我把这个胎儿做成标本。”

治安法官一时语塞。

“给学生们看实物是非常重要的。”尽管丹尼尔拙于言辞,但他还是努力在用热情陈述,“只给他们看教科书远远不够。而且供给解剖实验的尸体的数量实在太有限了,特别是胎儿。即使是罪犯,怀孕的女人也可以免于绞刑。如果能把这胎儿做成标本,就可以让更多的学生用他们自己的眼睛看到实物了。”

“但是你们是否考虑过伊莲小姐父母的心情?他们的孙子要被做成标本供人观看。”

“标本的身份将会保密。”

“问题不在这里。”

“爱德,把你做的标本拿来给约翰阁下看看。”

“但是约翰阁下……”

“不,没关系。让他拿过来吧。”治安法官催促。

爱德华从标本室捧来一个玻璃瓶,里面的东西立刻吸引了治安法官的助手,及助手的助手的眼球。

“安,你看到了什么?”

“玻璃瓶里有一个鲜艳的红色的……看起来像小树枝,又像许多条红线,由细到粗都有,缠在一起成一个不规则的球状。”

“是一件艺术品。”艾伯特铁夹一样的下巴摩擦出这样一句话。

“这是肺部的气管,预先用溶解的着色蜡注入血管。等冷却了,蜡就会凝固。再泡入酸液中,人体组织被腐蚀掉,只留下血管,形成这个形状。”

“毛细血管很难用肉眼看到。”爱德华补充道,“用这个方法,即使是细如牛毛的血管也能看清楚了。”

“这是脑部的标本。”爱德华又给他们看另一个玻璃瓶,“浸泡在防腐液里。”

“我和爱德经历过很多次试错和失败,最终才成功调制出最具效果的防腐液。”丹尼尔补充说,“以酒精为主要原料,其他的成分加入多少就是我们的秘密了。不管是玻璃容器还是酒精的税都很重。着色用的颜料也很贵。如果没有我哥哥给我的资金援助的话,根本无法坚持下来。”

“说到令兄,是不是罗伯特·巴顿先生,那个有名的内科医生。”

“是的,也正是他领我进入解剖医生这一行的。”

“我的异母兄长,也就是前任治安法官亨利·菲尔丁与罗伯特·巴顿先生素有交往。我因为很少出来社交,所以并没有与他直接相识。”

“但听家兄的口气,与约翰爵士似乎私交甚笃。”

“很遗憾并无此事。”

看样子罗伯特爱慕虚荣扯了谎。

“您是否能够理解制作标本的重要性呢?”

见到治安法官点了头,丹尼尔趁热打铁。

“这个胎儿的尸体极其贵重,可以与正常胎儿对比出,它的母体摄入砒霜对它有什么影响。”

“你说什么?”安的声音拔高了,“母体摄入砒霜?不应该啊。听说伊莲小姐是急病身亡。”

“那种病因是砒霜吗,巴顿先生?”

“我能够确认的,只是这具尸体生前就摄入了砒霜。至于她的身份和品行之类,我皆不知晓,也不知道她的病状,所以我无法断言她的死因就是砒霜。也有一些女性为了肌肤莹白而服用砒霜。”

“各位知道十年之前,在二十七岁芳龄就亡故的科芬特里伯爵夫人吗?”话匣子克拉伦斯开始了,“那位女士死于脂粉。据说她用混合了铅白和砒霜的脂粉化浓妆,而铅白和砒霜哪个都是毒物。女人们就这么追求白皮肤吗?如果她像意大利女人那样,晚上洗掉脂粉,用牛奶混合面粉敷在脸上或许还会好一些。有些事说起来或许是大逆不道,那位尊敬的伊丽莎白女王殿下,也是把混入了水银的白粉涂得有半英寸厚,因此到了晚年她的皮肤变成了暗绿色,皱得像个猴子。摩尔小姐,您没有化浓妆,真是聪明。”

“如何能判断出她曾经摄入过砒霜呢?”治安法官像是个被好奇心驱使的孩子一样问道。

丹尼尔直接剥开死者的下眼睑。

“结膜下出血,颜面浮肿,指甲上有白斑并且萎缩,手指皮肤有剥脱现象。这些都是在砒霜中毒者的皮肤上常见的变化。除砒霜之外,死者尸体的臀部上还有类似击打痕迹的伤痕。”

“安,怎么样?”

“正如巴顿先生描述的状态一样。”

“除砒霜之外,还有其他物质会造成这种状态吗?”

“不能说完全没有。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进行一项实验来验证是否有砒霜的存在。”

“当然可以,请吧。在那之前,医生,我有件事想请教您。安告诉我,您曾经失口说出‘难得能买到的怀孕六个月’。”

“还是被听到了啊。”弟子们面面相觑。

“为什么能在解剖前就知道尸体怀孕六个月了呢?即使不知道准确的受孕日期,单从外表也能正确判断出来吗?”

“这是听带尸体来的盗墓者所说的。”

“迪克和哥布林?”

“是的。”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件事对拉夫海德家应该是极其秘密的。”

“可能是奴仆们一时嘴快泄露出去的吧。”安说,“如果是在她身边照顾的奶妈之类的人,应该会注意到她怀孕。”

“请确认一下奶妈的情况。”

“伊莲小姐的奶妈吗?”克拉伦斯插话,“约翰爵士,我们听你的下属说,因为伊莲小姐的亡故,她的奶妈太过悲伤,自杀了。对吧,本?”

“是的,听说是在小姐的墓前服毒自尽。”

“怎么没人报告给我,安?”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

“可能自杀案件并不需要报告给治安法官吧。你们说的下属是谁?”

“是黑尔斯和布雷吧。他们比我们先发觉伊莲小姐的坟墓被盗,追踪到此。”

“是的,就是那个时候说的。”

“请向这两个人确认一下。安。那么在开始试验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这个房间里,现在除了我们三人之外还有几个人?从脚步来判断,好像有六个人。”

“约翰爵士,您说得没错。这房间里有巴顿先生和他的五个弟子,一共六人。”

“请各位学生自我介绍一下,那位画素描的是?”

“是我。我叫奈杰尔·哈特。”奈杰尔用紧张的声音说道。爱德华站在他旁边,手搭在他肩膀上。

“制作标本的是?”

“是我。爱德华·塔纳。”

“我是克拉伦斯·斯普纳。”

“外号叫话匣子。”安在旁边补充,“是吧,斯普纳先生。”“我已经见识到你的饶舌了。下一个。”

“本杰明·比米斯。”

“你可能比较胖吧?”

“您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声音听出来的。还有一位是?”

“阿尔伯特·伍德。我很瘦,您能从声音听出来吗?”

“这个倒是听不出来。”法官微笑着。

“除了你们之外,这个房子里还有谁在?”

“有看门人兼男仆的歪鼻子托比和女仆涅莉,他们都是爱尔兰人。要叫他们过来吗?”

“我已经见过男仆了,把女仆叫过来吧。那么请巴顿老师开始试验吧。”

“本,叫涅莉过来。顺便到厨房带一只老鼠来。亚伯和奈杰尔检查一下装置的准备情况。”

本从厨房带了一只捕鼠笼来,里面有只灰色的沟鼠在笼子里龇牙咧嘴地撕咬着铁丝笼,显出它的恐惧和愤怒。涅莉也跟着走进来。

“老师,涅莉不光养老鼠,还养了个小乞丐。”本告发道。

“我可没有养老鼠。”涅莉的爱尔兰口音很重,“是老鼠自己变多的。我根本来不及捉老鼠。那个小孩是来厨房门口要饭的,他饿着肚子眼看就要倒地不起了,我就拿些肉汤和剩面包给他,让他休息一下罢了。”

“都是因为你们总干些违背神的旨意的事儿。”虔诚的天主教徒涅莉唠叨着,“我多做点慈悲的事情,好为你们赎罪啊。”

在涅莉看来,解剖破坏死者的遗体,是大逆不道的渎神行为。

“那孩子已经很衰弱了吗?”奈杰尔一脸担忧地问。

“他们都是靠乞讨和捞水沟里的破烂过活的嘛。啊,对了,法官大人,请别因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就把他关进牢里啊。让他稍微休息休息,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能干一份正经的差事了。请您大发慈悲放过他吧。”

“请放心,涅莉。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是的,法官大人。约翰阁下总是会帮助弱小,同时锄奸斩恶。大家都这么说,约翰阁下的审判绝对可以信赖。”

“你可以回去了。”法官伸手示意。

克拉伦斯把鼠笼放在工作台上。

这期间,爱德华和奈杰尔把检查装置拿了过来。装置很简单,是在木框架里设置了一根玻璃的U形管。

“管子的一端呈细喷嘴状。”安在旁对法官说明,“喷嘴里吊着一小片金属片,据说是锌箔。”

“有酸的味道。”

“是的,爱德华·塔纳先生正在向U形管内注入酸液,奈杰尔·哈特先生拿着烛火靠近喷嘴。”

并没有任何状况发生。

接下来,弟子们用乙醚麻醉了挣扎的老鼠,从瘫软下来的老鼠身上取出血液。

鼠的血液和酸混合,再次注入U形管里。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安将这些过程逐一讲给治安法官。

“约翰爵士,如您所见。”克拉伦斯话说到一半,“抱歉,”他改口道,“正如您听到的,这两次实验中,都没有混入砒霜。”

乙醚的使用量很少,老鼠很快就又开始挣扎,以充满猜疑——在人类看来——的目光东张西望。

“不要恨我哦。”本塞了一个肉丸子进笼子缝。

安向治安法官讲述了老鼠死亡的过程。

爱德华又从老鼠停止抽动的身体上抽出血液,混入酸中,再注入U形管。

奈杰尔拿着炉火接近了喷嘴。

“约翰爵士!”安叫起来,“喷嘴的前端喷出火焰了!”

丹尼尔拿起一片瓷器碎片接近火焰,白色的瓷器上一下子就覆盖上一层闪耀的黑膜。

“瓷器变成镜子了!”安惊愕的声音再次传来。

“砒霜和锌箔接触的话,会释放出可燃性气体。”克拉伦斯扬扬得意地解释,就像魔术揭秘一般,“而这种气体燃烧的火焰,会在瓷器上镀出如您所见的镜膜。设计出这种让人惊异的装置的人就是爱德华。”

“瓷器是实验时正好摆在旁边的。”爱德华谦虚地说,“当看到瓷器变色如镜子一样时,我也吓了一跳。”

U形管被洗净,用伊莲小姐的血液重新做了一次实验。喷嘴处喷出的火焰,让另外一片瓷器也变成了暗色的镜子。

“可以证明伊莲小姐曾经摄入过砒霜。”法官说,“但是,这是有人恶意投毒,还是因脂粉原因摄入体内的,目前仍不清楚。”

“是这样吧,医生?”

“没错,如果继续解剖的话……打开胃肠看一下,就可以判断出毒药是否是经口摄入的。”

“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有一具遗体是吧。”

“两具。”丹尼尔不太情愿地说明。

“对,是两具,伊莲小姐和一个四肢被切断的少年。”

“除此之外又增加了一具。”

“那具尸体在解剖室的解剖台上放着。”爱德说,没提这尸体是从暖炉下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安严厉地问,“是在我第一次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吗?”

“不知道,暑假期间没有人用那个地方。”

大家一起前往解剖研究室。只有奈杰尔留下来画素描。

四肢缺损的少年的遗体被剖腹开胸放在解剖台上。

治安法官一边听安介绍情况,一边用手触碰确认。当他的手从尸体的右肩沿着胳膊摸下去,感受到肢体从肘部被切断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皱起。

“看不出有服毒的迹象。”亚伯说,“胃壁和肠壁都没有受毒物侵损的样子。胃内几乎是空的。肠内的内容物能看出他曾吃过一些东西,但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

“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在他吃完最后一顿饭之后比较久的时候了,死因是因为四肢被切断造成的大量失血,抑或四肢是在他死后被切断的。医生。您觉得是哪种呢?”

“很遗憾,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无法判断。约翰爵士,我们还没找到能够确认这些的方法。如果显微镜能更加精密的话,也许未知的事物会被慢慢解决吧。现在的显微镜,精度就好像戴着度数不合适的眼镜看东西一样。放大二十倍的东西,成像就已经很模糊,还不如肉眼看到的东西准确。这实在很让人着急……尸体能为我们提供许多线索,如果我们有能力去解读它的话……为此,解剖学的发展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约翰爵士,请您想办法修正法律,让医学上获取尸体的行为合法化吧。”

“很遗憾,在这一点上我无能为力。”

“但是您已经改善了治安组织,这是多么伟大的业绩啊!”

“没有政府的协力,我们的财政仍然很困难。”

“市民不愿让当权者拥有强大的警力,但是这事情只交给民间的话,又无法保证治安。”

“您说得正是。”

“这和大众对解剖学的偏见一样,也需要启蒙。”

“我与您有同感,另外一具尸体在哪里呢?”

“在这边。”治安法官被引到另一个解剖台前,尸体上覆盖的布被掀开。

安倒抽一口冷气,艾伯特则咬牙切齿。

“约翰爵士,我来为您解释一下。这具尸体没有脸部,胸腹部都被剖开了。”

“被剖开是因为正在进行解剖。”克拉伦斯说。

“脖子被切断了吗?”法官问道。

安回答:“是面部被破坏了。请恕我无法给您更详细的说明了。”

“但你必须这么做,你就是我的眼睛。”

“明白了,我来为您说明。”

法官伸出双手,触摸破碎的尸体面部,安紧随着他的触碰对尸体状况进行描述。随后法官又触摸尸体的全身加以确认。

“这人似乎不是劳动阶级的。”

“他的手指甲缝很干净。”安说。

“他的职业可能与书写有关。右手中指的第一关节处有茧子。手指上有墨水痕迹吗?”

“没有明显的痕迹,但是皮肤褶皱中有染色。”

“医生,能判断出他的年龄吗?”

“不是老人也不是少年,估计有四十多岁了。”

法官命令安测量记录尸体的身高和身体特征,又问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

“是所有的学生一起发现的。”爱德华开口说,“尸体不知何时就出现在这解剖台上,在安女士与她的助手离开后,我们把少年的遗体搬运至此,就是那个时候发现这具尸体仰躺在解剖台上的。”

“在那之前,最后确认解剖台是空的是什么时候?”

“因为正在放暑假,这个房间一直没有使用。”爱德华回答,“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法官要求安把室内的情况说明一下。

安详细解说了房间的长宽、解剖台的数量与位置、柜子的所在等各项细节。

“房间的出入口有四个,其中两个分别连接准备室和阶梯教室,所有的门都没有锁。”

“外人也能自由出入吗?这也太不小心了吧。”这问题是针对丹尼尔和他的弟子们的。

“大门处有人看守。”克拉伦斯说。

“丹尼尔医生,听说时间长了的话,尸体冲下的部位会有血液沉积,在皮肤上形成斑点,这具尸体情况如何?”

丹尼尔让弟子们帮忙将尸体翻转过来,检查后又仰面放好。

“背部已经腐烂了,看不出来。”

“有在其他地方遇害后被搬到这里的可能性吗?”

“若说是可能性,那就很多了。要想准确判断,就请给我们更多更多的尸体。”

“可以推断出死亡时间吗?”

“这也需要检测更多的尸体才能归纳出来,一定要仔仔细细地观察、统计死亡时间及尸体的变化。因此请给我们更多的尸体吧。就连泰伯恩刑场上受过绞刑的尸体,大家都在争抢呢。”丹尼尔抓住一切机会游说着,他额头上汗珠涔涔,就像是淋雨后的土豆,“我算是解剖过不少尸体的,但是还不足以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必须给学生提供正确的教科书才行。中世纪以来那些备受尊崇的古老学说已经完全过时了。以前认为疾病是由于体液的不平衡引起的,所有问题都用这个观念去解决。治疗不是放血就是灌肠。若是深入研究人体,就知道现在被奉为圭臬的这种学说根本就是愚昧无知。”

“丹尼尔医生,我已经了解你的主张了。但我希望你能答应将伊莲小姐之外的另两具尸体交给其他医生来检验。这两具尸体是在极不正常的情况下被发现的,我需要排除你和你的学生涉案的可能性。因为就连你们的解剖行为,也可能被怀疑是为了湮灭证据。我要将这两具尸体交给我所熟悉的医生来处理,你没有异议吧?”

“少了两个解剖机会,我为我的弟子感到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叫艾伯特去找两副棺材和马车,把尸体运到奥斯本医生那里,说是我的委托,请他验尸。再从治安队里调几个人手过来,把这个宅邸仔细搜查一下,目的是寻找凶器。”

“我立刻去办。”

安利落地指挥艾伯特。

“丹尼尔医生,我可以找个没有味道的地方休息一下吗?”

“请到我的书房来。”

弟子们都跟了上来,包括画完素描的奈杰尔。安协助法官上楼梯。

法官被带到二楼书房里,他抽抽鼻翼说:“尸臭的确传不到这里,但是怎么有股酒精的味道?”

“架子上有很多存放标本的玻璃容器,标本都浸泡在液体里。”安说。

“这液体是以酒精为主要成分的防腐液。”克拉伦斯说明。

涅莉送来了散发着香气的热红茶。

“问题堆积如山呢,安,请你整理一下。”

“我来说明。伊莲·拉夫海德小姐的血液中存在砒霜成分。除此之外还有两具尸体,一具是推测年龄为十四至十六岁的少年,四肢从关节处被切断,死因不明。另一具是推测为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

“丹尼尔医生及其学生们声称,因为治安队员黑尔斯和布雷的上门临检,他们将正在解剖中的伊莲小姐以布包裹,藏在壁炉里。

“两人离开后,他们刚取出包裹,我和艾伯特就来了。正如约翰爵士知道的那样,我们收到了匿名信,所以上门调查。打开包裹,却发现里面装着的是少年的遗体。

“丹尼尔医生及其学生们皆称不知为何会如此。没有人知道少年的身份,也不清楚少年的胸口为何会被涂上蓝色的液体——可能是墨水。

“当他们把少年的遗体运往解剖实习室时,解剖台上出现了一具脸部被破坏的男性裸尸。身份和遇害时刻皆不明。凶器尚未被发现。待治安队员们抵达后,将会对房屋进行搜查。

“以上就是目前能够判断及询问后得到的事实。询问得知的内容真伪尚未经过验证。”

“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还要再进一次那个充满尸臭的房间啊。”治安法官叹息着,“必须要好好检查一下伊莲小姐尸体消失、少年尸体忽然出现的壁炉内部。这真是个苦差事。”

丹尼尔也叹了口气,他的忧郁不亚于治安法官。

“克拉伦斯,你给法官大人说明一下壁炉的构造。”

“要说出来吗?”

“总不能让约翰爵士像个清扫壁炉的工人一样钻进去吧。反正仔细一查也会曝光的。”

但克拉伦斯只说出了“鲁伯特王子的壁炉”,法官就明白了壁炉的构造,让他失去了继续倾诉的机会。

“我们将伊莲小姐的尸体包裹上捆好绳子,藏进了炉底。”克拉伦斯如此说明是想至少能够隐藏密门和绞盘的秘密。即使法官理解了解剖学的重要性,法律和市民的观感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他们今后仍然只能通过非法手段获得尸体。

丹尼尔为了不浪费弟子们的良苦用心,克制着自己不再插嘴。

“结果拉上来一看,里头的尸体却是另一具吗?”

“是的,在您的部下离去之后,我们再一次检查炉底,找到了另一个包裹,那才是伊莲小姐。”

“你能在法庭上对《圣经》发誓,这番话没有半点虚假吗?如果撒谎,那么你会犯伪证罪。伪证罪是非常严重的,甚至可能会被流放到新大陆去。”

克拉伦斯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情况正如克拉伦斯说的一样。”爱德华果断说道,“是我下炉底搬尸体的,如果有必要上法庭,我可以发誓作证。”

“我还是去壁炉看看吧。”法官叹口气站了起来。

克拉伦斯先他一步跑到解剖室,是要去打开炉门藏好钩子。

安钻入壁炉,隔一会儿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个掏烟囱孩子的样子了。

“厨房有热水。”克拉伦斯说,“但煤灰可不容易洗掉。”

“谢谢。”安翠绿色的双眸在漆黑的脸上更加明显。

载着空棺材的马车到了,随车来的还有负责搜索住宅的五个治安队员。艾伯特乘着马车离去,安则陪同法官留下来。

“关于这两具尸体的身份,你毫不知情。这个说法是否需要修正?”

“我完全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丹尼尔满脸困惑。

“你呢,克拉伦斯?”

“我不知道。”

“你呢,微胖的本杰明·比米斯先生?”

“不知道。”

“我眼盲,但听觉也因此比一般人更敏锐。请你们在回答问题时记住这一点,我可以分辨出说实话与说谎话时的声音。而安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她就是我的‘眼睛’。好了,你呢,阿尔伯特·伍德先生?”

“不知道。”

“爱德华·塔纳先生?”

“是的。”

“关于那具中年男尸,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

“那么是关于那个四肢被截断的少年,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

法官对奈杰尔也提出同样的两个问题。

奈杰尔的回答也是“不知道”,但即便不是听觉敏锐的法官,也听得出在回答关于少年的问题时,他的声音在发抖。

“约翰爵士,爱德与奈杰尔虽然年轻,却是解剖学上的至宝,请您不要过于逼迫他们。”

“这样的问题算得上拷问吗?”安反驳。

“约翰爵士,我有个请求,晚点我会和我的弟子们深谈一番,我想比起您来,他们对我更能敞开心扉。我会把我问出来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您。我可以保证,我这两个弟子绝不会沾染罪恶,请您放心交给我处理。阁下可以先侦查伊莲小姐是怎么接触到砒霜的,以及被勒死的无脸男尸的身份问题。光是这两件事,就够各位忙一阵子了。”

“那我就采纳您的意见吧。剖开胃部确认砒霜的摄取方式之后,要把伊莲小姐的尸身归还给她的家人,这个没问题吧?”

“希望您能允许我将胎儿取出做成标本,我们会缝合好小姐的尸体,并做防腐处理。”

“今后,验尸这事儿就交给我们吧。”克拉伦斯说,“追踪缉捕犯人是弓街侦探们的事儿,追究死因就交给我们巴顿家族吧。特别是如果对砒霜抱有怀疑,那爱德发明的最新检查装置就能派上用场了。”

“砒霜,谁都能够轻易入手……”法官低语。

治安队员们走进来,报告说就他们的搜索所见,未发现疑似凶器的物品。

“如果凶器被丢入泰晤士河之类的,那就不可能找得到了。”

治安法官带着安和治安队员们离开之后,奈杰尔交给老师几张折叠起的画纸。

“我还以为这几张也被扔掉了呢。”丹尼尔激动地说。

“我装作不舒服把这些藏进了厕所,被艾伯特先生发现了,但是他好像对安小姐隐瞒下来了。在准备马车的间隙,他把画悄悄还给我了。”

“啊,一定是因为你的才华打动了那个严肃的男人。来吧,我们把胎儿保存好。爱德来帮我的忙,其他人带着敬意去打开伊莲小姐的胃肠,调查一下砒霜的痕迹。把结果记录下来,再做好防腐处理后缝合起来。”

涅莉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告诉大家饭食准备好了。

“再等会儿,把这些事做完再吃。”

涅莉看到丹尼尔手部忙碌的动作,匆匆画了个十字。

“肉要凉了。”

“管他呢。”

丹尼尔只供应弟子们午餐,有时候能吃得奢侈些,是因为亚伯的父亲会送一些进口食材来,不过生在爱尔兰乡村的涅莉,会做的菜也就那么几道。

又过了将近两个小时,老师和五个弟子才完成了这庞大的工程,坐到厨房的餐桌边。

“肚子好饿。现在几点了,爱德?”胖子本问。

爱德华本来伸手去摸暗袋,随即摇摇头小声说:“在当铺里。”

“真稀罕。”

“马上到两点了。”亚伯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告诉他们。

学生中拥有高价怀表的人只有爱德华和出身富裕的亚伯。

爱德华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会买怀表送给他。他那块怀表是在研究出砒霜检测装置后,老师为了奖励他,大手笔买给他的。虽然是个旧物件,但是也相当值钱。

爱德华把食指立在嘴唇前,想必是不愿意让老师知道他把这么珍贵的怀表送到当铺去了。

“两点啦,难怪这么饿。”本心领神会。

盘子里的煎小羊肉早就又冷又硬了。

和平时一样,爱德华盘子里的肉是最大的一块,这是涅莉对他的特别偏爱。虽然她总是画着十字说这里是恶魔之家,这帮人干的都是要遭天谴的事情,但却一直留在这里,都是因为她迷恋着爱德华。

依照英格兰的习惯,用人的餐点并不会另外准备,一般都是给主人大量准备些鱼或肉类,用人就吃剩下的。所以盘子很大,上面盛着的食物量也很多。有钱人家的厨房里经常会有乞丐来访,就是为了乞讨剩下的食物。丹尼尔和他哥哥不同,经济情况并不宽裕,只能算是小富,偶尔能施舍一些食物的程度。

因为有亚伯的父亲给他们提供廉价的葡萄酒,所以酒类供应充足。饿极了的弟子们也不管肉是不是又冷又硬,就着红酒狼吞虎咽起来。

餐桌上的气氛并不热烈,克拉伦斯想要活跃气氛,说道:“红葡萄酒是少年的酒,波特是男人的酒,但是各位,想要当英雄就要喝白兰地。”这番话并没什么效果。

“塞缪尔·约翰逊博士如是说。”爱德华瞄了一眼克拉伦斯,揭露了这话的来源。

“我说爱德,”本看到爱德华总算是开了口,对他说,“那个无脸男尸明明是在壁炉底下找到的,你为什么要骗法官呢?明明是我们把这尸体搬到解剖实习室的呀。”

“没几个人知道壁炉的构造。”爱德冷冷地说,“就连我们的老师都不知道。”

“那……”本支吾起来,“是我们五个中的某人,杀了那男人,毁坏他的脸,再把尸体丢到壁炉里面的吗?”

“如果告诉法官尸体原本被藏在壁炉下,我们就第一个有嫌疑了。老师不知道壁炉的构造,这一点咱们知道,但法官还是会怀疑到老师头上。如果说尸体一开始就出现在解剖台上,法官应该就会把重点放在调查男尸的身份和有行凶动机的人身上。不带成见地进行广泛调查,一定能查到我们之外的疑犯。我并不认为凶手是我们五个人之一,只是希望法官不要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可那毕竟是对法官撒了谎。”本不安地插嘴,“他从声音就能看穿我是个胖子……应该说是听出来。爱德,或许法官已经听出你在撒谎了。万一他追问你为什么撒谎这点可怎么办?我们是可以接受你刚才的解释,但法官可就不一定了,还有那个女助手呢……”

“爱德,那个少年是怎么回事?你说把他吊在卷扬机的带子上的,是你和奈杰尔吧?”克拉伦斯有些迟疑地问,“你不是说要告诉老师那是谁吗?现在能说了吗?”

奈杰尔站起来,背过身跑上楼梯。爱德华想要追上去,丹尼尔老师制止了他。

“爱德,你跟我单独谈一下把。亚伯、本、克拉伦斯,你们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回家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

“老师叫我们保密,我们绝对会守口如瓶。可以用《圣经》起誓。”克拉伦斯代表大家说,“可是老师,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请告诉我们真相吧。”

“好的,好的,回去吧。”

亚伯离开座位,却又用眼神示意爱德华,两人到角落低语良久。

“怎么了?”丹尼尔问。

“没事。”亚伯闪烁其词地说,然后他向丹尼尔道别,“那么老师,明天见。”

屋里只剩下两人,丹尼尔把爱德华叫到二楼的书房。在经过爱德华和奈杰尔共用的房间时,丹尼尔想敲门,被爱德华制止了。

“先让奈杰尔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进书房以后,丹尼尔从架子上取下红葡萄酒,在白镴酒杯里倒上一些递给爱德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爱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将酒一饮而尽,补充道:“即使你参与了杀人也是一样,或者是你本人杀了人也一样。你的才华能超越任何罪孽。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做过任何愧对上帝的事。”爱德华没和他碰杯,只是这么说道。

“那就更该把一切——你和奈杰尔的秘密全部告诉我。就算你能隐瞒到底,奈杰尔也不行。他和你一样,都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至宝。”

“您怎么看待自杀?”爱德唐突地问。

丹尼尔有些困惑,但还是回答:“我不是神学者,也不是哲学家。万一你自杀了,我一定会觉得灵魂有了极大的缺损。如果奈杰尔自杀也一样。我一定会悲痛欲绝,自责为什么没能帮到你们。”

“如果奈杰尔的右手受了伤,再也没法画细密画了,您会抛弃他吗?”

丹尼尔沉默半晌,回答:“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回答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珍惜他。如果我这么回答,一般人一定会很满足。但是不到真的面临那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样。我或许会可怜他、同情他、呵护他,也可能完全相反。”

“若是我头部受创,失去思考能力的话,您也会一样的吧?”

“很抱歉,是一样的。听起来也许很残酷,但我只能这么说。”

“所以说,老师您爱的是我和奈杰尔的才华,如果我们失去了这些,即使活着也没有价值了。”

“不要逼我这么说,但是坦白讲,有可能正是如此。”

“就连三岁孩子都能回答得更模范些。”爱德华露出一个成熟的笑容,“不,小孩子很敏感,他们会说出大人想要的答案,哪怕并非出自真心。”

隔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那么再说到自杀的问题。即使在基督教中,四五世纪的杜纳图斯教派曾提出过独特的自杀崇拜观。据说他们过于推崇以信仰为名的受难,甚至认为只有自杀,才是能够获得神圣性的唯一途径。”

“还有这种教派吗?”

“这个在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有记载。圣奥古斯丁将自杀视为最大的罪恶,斥杜纳图斯教派为异端,对他们施以弹压。但在《圣经》中并无一行文字涉及,自杀是一种罪孽。”

丹尼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雄辩的爱德华,他平时话不算多,现在的他就好像丹尼尔抨击世间对解剖学的偏见一样,被一种难以抑制的力量激荡着,滔滔不绝。

“因为无法借助《圣经》里的文字来否定自杀,圣奥古斯丁就引用柏拉图的《斐多篇》,声称:‘杀害自己,就是杀害神的形象。’但是为了使殉教者的行为正当化,他又承认‘遵从天启的自杀’。

“托马斯·阿奎纳斯最后决定性地写出自杀是犯罪。他在《神学大全》里,将自杀列为三重的罪恶。”

爱德伸出右手食指,按顺序指过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继续说着。丹尼尔忽然觉得他的动作中有种奇妙的妩媚感。

“自杀是原罪,因为自杀者背弃了神明赐予的生命,违背了社会的律法,违反了人类的本性——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一阵醉意袭上丹尼尔的头脑,爱德华明明在谈论自杀之恶,却仿佛在引人自杀。

“自杀被规定为一种罪,但丁在《神曲》中,将自杀摆在比异端和杀人更低等的位置,自杀被认定为侵犯了神与人的律法,这种行为不仅对生不敬,还侮辱了死。因此,自杀者甚至不被允许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不仅如此,自杀者的尸体还要被埋在十字路口,胸口打进木钉,让路人不断践踏,好让亡灵无法进入天国。但把自杀定为绝对之罪的并不是神明,而是处于支配地位的教会。自杀是反抗教会权威的行为,而教会将它偷换概念,改为对神的背叛。按照教会的说法,人的生死是由神决定的。”

“不管这些神学理论,自杀会将留下的人推进痛苦的深渊。幸而我没有遭受过所爱之人自杀的经历。虽然只是比喻,但是你或者奈杰尔自杀的话,我一定会陷入超越肉体痛苦的绝望中。刚才你举例的无法画图、失去思考能力等,和自杀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内森——内森·卡连是那个少年的名字,他的手,本来是奈杰尔想要切断的。”

丹尼尔瞬间哑然。

“稍等,你刚才说‘本来要’,那手不是奈杰尔截断的吗?”

“我帮他截断了手。这对我们来说很容易。从关节处切开就可以,很简单。”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掩盖自杀的痕迹。”

丹尼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地望着酒杯。

“我不懂,为什么不能是自杀?”

“内森是个天才。他为了施展抱负从家乡谢伯恩来到伦敦。我和奈杰尔的才华得到了老师您的高度肯定,可在伦敦却没有一个人能认识到内森的才华。我想我和奈杰尔可能是他在伦敦唯一能信赖的人了。不,比起我,奈杰尔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吧。我有些抑制不住地嫉妒内森,因为他那文采犹如天赐,虽然与我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奈杰尔总是轻视自己的才能,他仿佛小狗一般天真无邪,总是那么纯粹地欣赏着内森。”

丹尼尔仰头饮尽杯中酒,在空杯子里又倒入了红色的酒液。土豆容易流汗,汗水从他额头不断滴落,直落入杯中。但他毫无知觉,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看到的时候,内森仰躺在手术台上,而奈杰尔正在试图截断他的左手。

“内森的左手动脉上有一个深深的伤口,而且伤口还被浸在水里,以免伤口凝固。水都变成了深红色。

“内森不是自杀,而是死于他杀——奈杰尔紧紧盯着我如是说。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能被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

“奈杰尔就是为了这种理由……”

“内森才十七岁,正是一个容易对神明心生怀疑的年纪。越是聪明的孩子越容易这样。但他内心还是深深地依赖着神明,近乎淳朴地依赖着。我无法理解这一点。”

“你总是在说一些无神论的言论啊。”

“我还没有坚强到可以接受无神论。如果承认神明不存在,我也将失去活下去的根基。可是神与教会是不一样的,但内森却把他们视作同一。

“如果我死了,老师,我很愿意将自己的肉身贡献给解剖学。我的脂肪可能会变成查理的营养,但无论是骨头被拿去做成标本还是如何,我都无所谓。与其在墓地里被虫蚁啃食,能给老师派上用场更好。

“内森相信教堂的墓地是人的安息之所,同时也相信教会所认定的恶就是神明决定的绝对之恶。自杀是恶,自杀者不能葬在教堂的墓地里。对内森来说,这已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天经地义的简单事实。但他却自杀了。奈杰尔为了让他能在墓地里安葬,试图把他的尸体伪装成遇害而死。他想切下内森割腕自杀的左手,但我建议他,如果只截断一只手,可能会被识破是为了隐瞒某些事实而进行的伪装。若是截断双手双脚,就很难有人看破真相了。”

“为什么要藏在壁炉里?”

“我们本打算趁着今晚搬到别的地方去,明早就会有人发现了。我们觉得教堂的墓地是个好地方,放在柏树下会有人发现的。再把这事情当作一桩命案处理,调查尸体的身份,遗体送还给亲属,埋葬在教区的墓地里。这是我们本来的打算。于是我们就将尸体先吊在炉门的后面,但没料到会有新的尸体被藏进壁炉,甚至还多了一具。”

“看样子我这壁炉还有增殖尸体的功能。那个少年叫内森……什么来着?”

“内森·卡连。”

“内森·卡连的胸口为什么会被泼上墨水?”

“不知道,只能问死者本人了。”

丹尼尔虽然没有盲眼法官那么敏锐的听觉,但感觉得到他心爱的弟子这句回答中,颇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丹尼尔并不知道爱德华说谎时声音会怎么样,因为爱德华从来不曾对他撒过谎,也可能是撒过但他从未发觉。

治安法官询问爱德华是否认识四肢被截断的少年时,爱德华的那句“不知道”是在撒谎,可在丹尼尔听来,他的语音与平时无异。

但他刚才的“不知道”,和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

“你是说那是死者自己弄的?在割腕自杀之前?”

“大概是吧,老师,我能去奈杰尔那边吗?内森的自杀对他打击很大。而且虽然是为了内森才会进行尸体切割的,但切断朋友的身体让他痛苦万分,我得陪在他身边。”

“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为什么觉得痛苦?”

“在朋友死后损坏他的身体。”

“我为什么要痛苦?”

“内森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

“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奈杰尔?安慰他一下,叫他没必要难过。”

“请让他先这么待一阵吧。”

短暂的沉默后,丹尼尔问:“他割腕用的刀子是你收着的吗?”

“是的,地上掉着一把剃刀,我收到房间里了。”

“带上那把刀,跟我去弓街走一趟吧。最好向约翰阁下坦陈一切,否则治安法官还要徒劳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杀人犯。”

“那样的话,我们对内森的好意就全部白费了。”

“把自杀伪装成他杀,并不是会被送上法庭的大罪。”

“我是说内森下葬的事。”

“如果是约翰阁下的话,可能会酌情处理。内森的家人呢?”

“听说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兄嫂。兄嫂对他好像不太好,母亲也因为要顾虑到兄嫂,不能维护他。这似乎也是他背井离乡的原因之一。”

“先说服约翰阁下,再向内森的家人赔罪吧。这会很难熬,你可能会被唾骂。不管是自杀还是遗体被损毁,对亲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无法排遣的悲伤会演化成愤怒,发泄到你一个人身上。他们对于解剖这种行为恐怕会有很强的偏见,即使你是出于善意,亲人们也很难理解你。我陪你一起去,一起承担他们的愤怒。不,我不会发表我的看法,只会全心全意地道歉。如果教区牧师不准,那让他葬在墓地的事情也只能死心了。”

“这件事就当是我一个人做的吧,跟奈杰尔没有关系。”

“好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刚才在和亚伯偷偷摸摸说什么?”

“呃……”

“不能告诉我吗?”

“这话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亚伯也不好告诉老师……他说要不要告诉您的决定权在我。”

“是什么事?没关系说出来吧。”

“亚伯说,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壁炉的构造。”

“是谁?”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不等丹尼尔回应,门就被打开了。

那脸色有异闯入室内的狂徒正是丹尼尔的哥哥,同时也是“解剖教室”的老板——内科医生罗伯特·巴顿。

罗伯特的外貌与他酷似土豆的弟弟不一样,相当体面。

他戴着卷曲的假发,穿着时尚的条纹绸缎衬衫,这打扮简直可以直接入宫觐见了。

实际上,内科医生和贵族及陆海军将校一样,也拥有觐见皇帝陛下的资格。而外科医生的地位却被视为与理发师同等的低贱,踏进宫廷这种事情想都别想。

“丹!看看你给我惹出了什么祸?!”

“什么……”丹尼尔支吾其词。

丹尼尔从小在哥哥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何况现在他在经济上仍仰赖哥哥的支援,向盗墓人收购尸体的钱也要靠哥哥出。亚伯负责处理解剖和研究方面的出纳记录,罗伯特则每个月都会严格审查账簿。

而作为出资的回报,罗伯特将弟弟费尽心力制作的标本全部占为己有。

罗伯特看到爱德华也在屋里,挥手示意他出去。

“失陪了,丹尼尔老师。”

爱德华离开后,罗伯特先开门确认了一下走廊上没人,随即怒火冲天地斥责:“看你!平白糟蹋了我的苦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装傻!你居然偷了拉夫海德小姐的遗体!”

“又不是我偷的。”

“是你向盗墓人买的!一码事!”

“哥你也知道,尸体不是一向都跟盗墓人买嘛。要不这么干的话,‘解剖教室’根本开不下去。”

“你要是买个死在路边的流浪汉,或者向穷人家买个尸体就没人找你的麻烦。”罗伯特说的话和治安法官一样,“但那可是拉夫海德家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怀孕才真是丑闻呢。”

“没错,混账!所以才麻烦!我可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生啊!”

“啊?是这样啊。”

丹尼尔愣愣地回话。他知道哥哥的患者都是些名门望族,但并不清楚具体都有哪些人家,也没兴趣知道。

“而且还验出了砒霜?”

“这件事还没告诉你,我们发明了划时代的检验装置。”

丹尼尔之所以保密,是因为如果告诉罗伯特,后者就会把它当作自己的发明公之于世。过去丹尼尔的不知道多少心血就这么被掠夺了。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更何况发明砒霜检验装置的是爱德华。他不能坐视爱德华的研究成果被哥哥夺走。

“真是,都是你多事!”

“砒霜是谁放的?”

“是小姐自己服毒的,因为怀孕一事被父亲发觉,被逼问而想不开服毒自杀了。”

“真可怜,她死前一定很痛苦。要是事先知道砒霜中毒有多痛苦,她就应该选择别的方法了。”

“准男爵狼狈不堪地找我来商量,我马上就看出死因是急性砒霜中毒。可既然是自杀……你也知道吧?”

“会遭到教会指责,不能葬在墓地里。”

“所以我设法将死因伪造成病死,然而你却……我被治安法官叫去,这才刚从弓街回来。法官说他去找准男爵询问小姐的事,调查是命案还是事故。准男爵迫不得已只好坦白了小姐自杀的事实,恳求法官保密。即使如此,我还是被法官找去了。我说出了事实,法官也接受了这样处置的原委。因为准男爵家的丑闻不能被公开。可是我在准男爵那边却颜面尽失!我的亲弟弟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我的职业与患者的关系是多么的重要!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地位啊!我和上流社会的关系……”

罗伯特的话锋忽然一转:“听说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少年的尸体?”他向丹尼尔确认,“四肢还被截断了?怎么回事?嗯?到底是谁切断了他的四肢?”

“不知道啊,我也惊呆了。”丹尼尔并没有把弟子的所作所为告诉哥哥,而是保住了秘密。

“而且还有另外一具尸体?”

“是的。”

“听说是在解剖台上发现的,是真的吗?”罗伯特的口气宛如法官在问案。

“是真的。”

“那种地方怎么会有尸体?”

“我也不知道啊。”

“身份呢?”

“不知道,脸被破坏了,而且是裸体。”

“听说法官把验尸工作交给了奥斯本医生?”

“是的。”

“结果会通知你吗?”

“不知道啊。”

“简直了!居然在我离开伦敦的时候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要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一定!知道了吗?”

“我会的。”

“小心搬运小姐的遗体!我是乘马车来的,把遗体用东西包起来,搬到马车上,由我送去准男爵府邸。”罗伯特用不耐烦的语气命令道。

丹尼尔和爱德华被带到了治安法官自己的房间。他已经取下了假发,正坐在扶手椅上休息。黑色的布带挪到了眉毛之上,露出了紧闭的双眼。

地上没有铺地毯,可能是为了方便分辨脚步声。

墙壁一侧挂着两张等身大的肖像画,画框上装饰着金箔。

其中一张是治安法官自己坐在椅子上的半身肖像,画上的他身穿金线装饰的黑天鹅绒袍子,右手搁在桌上摆放的两本书上。覆在眼上的黑色带子正如目前的法官一样被挪到眉上,表情沉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同时也洋溢着朝气。

另一张是一个高雅的中年夫人的画像,画家的签名是庚斯勃罗,当今极受欢迎的画家。

“伊莲小姐已经平安到达她该去的地方了吗?”

“家兄送她过去了。”

“我从罗伯特先生那里获悉了小姐自杀的情况,问题解决了一桩。”

“无脸尸体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我派部下去查了,还没有收到汇报。”

“摩尔小姐和艾伯特先生呢?”

“他们去调查无脸尸体的身份了。各地负责人正在调查是否有离家出走或者下落不明者,由安统筹报告。”

法官轻轻举手,阻止了正要开口的丹尼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女性从事这种工作,成何体统?你是不是想这么说?这种抨击我听过太多了。实际上这件事也已经传入了陛下耳中,我还遭到过申斥。许多人都想搞垮我,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把柄。但是失去安,就如同让我再次失明。她是我的外甥女,我亡妻妹妹的女儿。她的父母都在马车事故中去世,我收养了她。她实在是非常的聪明能干,所以我让她来协助我的工作。现在安不在我的身边,我就好像失去了双眼。请随便找地方坐吧。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对吗?”

治安法官说道,脸正确地转向爱德华的方向。

丹尼尔正要开口,法官打断了他:“不,塔纳先生,我想听你亲口说。”

“我发现了内森·卡连仰躺在解剖实习室的解剖台上,割腕自杀。”

“内森·卡连?”

“那个少年的名字。剃刀就掉在地板上。”爱德华说,将剃刀递到法官手中。法官握住爱德华的手,并开始抚摸。

爱德华轻轻抽手,法官说:“抱歉,我是在读你的手。”

“我截断了内森的手脚。”爱德华说。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他杀。”

“为什么?”

爱德华将曾经对丹尼尔讲过的原委一一道来:内森从谢伯恩来到伦敦的理由,他是个天才、才华不能被世人认可的绝望,贫穷,死后希望能葬入教堂墓地的愿望。不同的只有他没说出奈杰尔的名字。

法官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到最后。

爱德华说完后,法官一直沉默着,就仿佛声音的余韵还在空中飘荡,而他正在聆听那无声的余韵一般。他那原本紧闭的双眼,也因此看起来像是沉浸在冥想中。

“原来如此,那少年自杀了。你为了能让他葬入教堂墓地,而将他伪装成他杀。为了要进行这种伪装,你截断了他的四肢。简单讲下来是这样吧?”

“是的。”

“为什么他会选择解剖实验室为自杀地点?如果教堂墓地能够让他感到平静,他不是更应该选择在墓地自杀吗?”

“我没法推测他的心情,只能陈述我知道的事情。”

“切下来的部分怎么样了?”

“我进行了防腐处理,将其保存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算等内森被当成他杀事件的被害人埋葬到墓地里的时候,再找机会埋进去。如果他自杀的事曝光,就把四肢交还给他的家人。”

“在那之前我要查看一下,把四肢带过来吧。以你的脚程,来回二十分钟够了吧?”

爱德华离开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法官转向丹尼尔,“你还有事没告诉我吧?你一直在犹豫。把事情都说出来吧。沉默有时胜于雄辩,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无脸尸体也是在壁炉下被找到的。”

“怎么越来越像喜剧了?”法官苦笑,“取名‘盛产尸体的壁炉’,然后在德里街的剧场上演如何?”

“我当时应该立刻就告诉您的。”

“能把尸体藏入壁炉底部的,只有了解壁炉特殊构造的人。丹尼尔医生,你故意隐瞒了重要线索。”

丹尼尔感觉法官紧闭的眼皮深处仿佛传来严厉的光芒。

“无脸尸体被摆在解剖台上,所有的学生一起发现了它。最早这么说的是爱德华吧?”

“是这样吗?”

“医生,你流了很多汗呢。”

丹尼尔用手帕擦着额头,心想着法官的嗅觉也真够敏锐的。

“知道壁炉构造的人都有谁?”

“我的弟子们都知道。”

“你呢?”

“他们告诉我,我才清楚的。可是法官阁下,对您隐瞒这件事,我也有罪。如果要追究我的弟子们的话,请把我也算上吧。”

“等塔纳先生回来,请他再说明一下吧。”

沉默持续着,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禀报阁下,有无名尸体的事要汇报。”安走进房中说到一半,看到室内还有别人,就立刻噤声。

“查出来什么了?”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丹尼尔问。

“不,一起听吧。艾伯特呢?”

“在房间外面,我将各区的报告整理了一下。从大量的离家出走者、下落不明者中剔除掉流浪汉、劳工阶级,并去掉性别、年龄、体型不符的人,范围缩小后再从中找到平日经常书写文字或数字的人,不过查证工作尚不完整。”

“念一下。”

安念出了十几个名字。

“医生,这里面有你听过的名字吗?”

“没有。”

敲门声再度响起。

“约翰阁下,塔纳先生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走得急,爱德华的额头覆盖着一层汗水。

他把怀抱着的玻璃容器摆在桌上,取下覆盖的布。

“安,说明一下状态。”

“是双手。从肘关节到手掌,浸泡在防腐液中。皮肤苍白。左手腕上有一条长三英寸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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