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家园

葡萄牙的高山  作者:扬·马特尔

一九八一年夏天,彼得·托维被提名为参议员,为一名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让出相对保险的多伦多众议院席位。他不必再长期居住在自己的选区。他和妻子克拉拉在渥太华买下一套宽敞舒适的湖景公寓。他们偏爱首都平静的生活节奏,也很高兴能与住在市内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为邻。

一天早晨,他走进卧室,发现克拉拉坐在床边,双手按在身体左侧低声啜泣。

“怎么了?”他问。

克拉拉摇了摇头。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惧。他们去了医院。克拉拉病了,病得很重。

在妻子与病魔斗争同时,儿子的婚姻破裂了。在妻子面前,他竭力粉饰这桩离婚。“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他说,“他们一直合不来。分开了双方都会过得更好。现在这种事太平常了。”

她微笑着表示赞同。她的视野正日渐缩小。然而,这次离婚并不是最好的结果,甚至连好也算不上。它简直糟透了。他眼睁睁看着一对婚姻中的爱侣变成仇敌,看着一个孩子沦为炮灰。儿子本把无数的时间、金钱和精力投入到与前妻迪娜的争斗中,她的反击同样毫不留情。这一切常令他目瞪口呆,只有双方的律师坐收渔利。他试着劝说迪娜,在双方之间充当和事佬。无论每次谈话开始时她显得多么礼貌和诚恳,最后她总是情绪失控,怒不可遏。身为本的父亲,他只可能是教唆犯和同谋。“你简直跟你儿子一模一样!”有一次她骂道。有一点不一样,他提醒她,他和妻子已经相濡以沫四十多年了。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孙女瑞秋小时候曾是个快乐的精灵,现在却与父母反目,把自己锁进青春期少女酸涩的怨恨垒成的高塔。有几次他带她外出散步或是去餐厅吃饭,想让她高兴一下(也让自己高兴一下),她却总是闷闷不乐。没过多久,母亲在监护权大战中“赢下”了她,并带她去了温哥华。他开车送她们去机场。刚一通过安检,她们就开始争吵。他眼中不再是一个成年女子和她青春期的女儿,而是两只黑色的蝎子,它们剧毒的尾针高高举起,彼此恫吓。

至于本,他留在了渥太华,心如死灰。在彼得眼中,儿子蠢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本是一名医学研究员,曾研究过人们为什么会不经意咬到舌头。舌头穿梭于齿间,如同钢板车间里操作重型机器的工人。它的失灵让人痛苦不堪,其根源却惊人地复杂。如今在彼得看来,儿子恰似一条盲目扎进齿间的舌头,落了个鲜血淋漓的下场,第二天却重蹈覆辙,毫无自知之明,也从未意识到代价和后果。本总是一意孤行。父子间的谈话多以冰冷的沉默收场。儿子满眼无奈,父亲哑口无言。

他的妻子深陷医疗术语的旋涡,康复的希望随着每次治疗起起落落。在反复的挣扎、呻吟、哭泣同时,她开始大小便失禁,变得骨瘦如柴。最终,他美丽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身着一件可怕的绿色病号服,两眼半睁半闭、目光呆滞,嘴无力地张着。她浑身抽搐,胸腔里发出一阵咯咯声。她死了。

他成了国会山[渥太华加拿大政府的办公地。]上的幽灵。

有一天,他在参议院发言,另一位参议员回过头,用一种活见鬼的眼神盯着他看。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他想。你有病啊?如果他弯腰对着这位同僚的脸,他的气息会像喷枪一样烫掉他的脸皮。这样就只剩下一个骷髅仰头朝他傻笑了。那样就能治好你的蠢相。

他的白日梦被议长打断:“尊敬的议员,你是想继续你的话题,还是……”

议长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彼得低头看了看讲稿,意识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完全不知道。就算他能想起来,也没兴趣再讲下去。他无话可说。他看着议长,摇了摇头,坐下来。那个同僚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

党鞭特意来到他的办公桌前。他们是朋友。“情况怎么样,彼得?”他问。

彼得耸了耸肩。

“也许你应该休息一下。给自己放个假。你最近经历太多事了。”

他叹了口气。没错,是时候离开了。他再也无法忍受。演讲、无休止的装腔作势、见利忘义的密谋、膨胀的自我、自以为是的助理、翻脸不认人的媒体、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琐事、一板一眼的官僚机构、对人类社会的细微改善——他认同这些民主的标志。民主就是这样一种疯狂而美妙的东西。不过他已经受够了。

“我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差事。”党鞭说。他拍拍彼得的肩膀,“坚持住。你能挺过去的。”

几天后党鞭带来一个提议。一次公差。

“去俄克拉何马?”彼得问道。

“嘿,惊喜总是出现在偏僻的角落。在耶稣现身之前有谁听说过拿撒勒?”

“在汤姆·道格拉斯[加拿大政治家,加拿大医疗保险之父,1946年至1961年任萨斯喀彻温省省长。他在2004年加拿大广播电视公司的电视节目《最伟大的加拿大人》中名列首位。]之前也没人听说过萨斯喀彻温省。”

党鞭笑了。他也来自萨斯喀彻温省。“碰巧有这么个差事。有人临时退出了。那里的州议会邀请加拿大国会派议员出访。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维护关系的事儿。不需要太操心。”

彼得甚至不确定俄克拉何马到底在哪儿。应该是美利坚帝国某个偏远的州,中部的某个地方。

“只是换个环境,彼得。四天的小长假。有何不可呢?”

他同意。没错,有何不可?两周后,他和三名国会议员一同飞往俄克拉何马。

五月的俄克拉何马城温暖宜人,他们受到盛情款待。加拿大代表团会见了州长、州议员以及商界人士。他们参观了州议会大厦,造访了一间工厂。每天都以晚宴收尾。入住的酒店富丽堂皇。整个访问期间,彼得在轻松的氛围里谈论加拿大,同时听对方介绍俄克拉何马。正如党鞭所言,换个环境让他的心情为之一振,柔和湿润的空气也让他备感舒畅。

行程的最后一天留给加拿大客人自行游览。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一本关于俄克拉何马市立动物园的旅游宣传册。他喜欢动物园,不是因为他对动物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那是克拉拉的爱好。她一度曾在多伦多动物园管委会任职。他表达了参观俄克拉何马市立动物园的愿望。负责安排行程的州议会立法助理查看了动物园的相关信息,一脸歉意地找到他。

“真抱歉。”她说,“平时动物园每天开门,不过最近正在关门整修。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问问他们能不能破例让您进去。”

“不用,不用,我不想麻烦别人。”

“城南有一个黑猩猩基地,在诺曼[位于俄克拉何马城以南30公里,俄克拉何马大学的所在地。]的大学里面。”她建议。

“黑猩猩基地?”

“是的,那是一个研究……研究猴子的机构,我猜。一般不向公众开放,但我保证他们会接待您。”

她说到做到。“参议员”这个词在美国人听来充满了魔力。

第二天早晨,一辆车在酒店门前等他。代表团其他成员都不感兴趣,因此他独自上了车。车把他带到诺曼以东十公里左右的空旷乡间。四周灌木丛生,蓝天碧草。目的地名叫“灵长目研究所”,是俄克拉何马大学的一个校外机构。

进了研究所,在一条蜿蜒石子路的尽头,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露凶相,留络腮胡,腆着肚子。他身边站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长头发,凸眼珠;从肢体语言里很容易看出,他是个下属。

“托维参议员?”他下车时,那个大块头男人说。

“是的。”

他们握了手。“我是比尔·莱姆侬,灵长目研究所的所长。”莱姆侬看了看他身后的车,车门还开着,“你的代表团好像没几个人。”

“是的,就我一个。”彼得关上车门。

“再问一句,你是从哪个州来的?”

“安大略省,加拿大。”

“是吗?”他的回答似乎让所长若有所思,“好吧,跟我来,我跟你简单介绍下这里的工作。”

莱姆侬转身就走,完全不在乎彼得是否跟得上他的脚步。那个没做自我介绍的下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他们绕过一间平房和几个窝棚,来到一个巨大的池塘边,高大白杨树的阴影落在水面上。池中有两个岛,其中一个岛上有一片树林。他看见一群体形修长的猴子在一棵树的枝干间摇荡,动作中透出非凡的优雅和敏捷。另一个岛更大些,密布着高草和灌木,零星点缀的几棵树中间矗立着一个壮观的圆木结构。高大的支柱托起四个高度各异的平台,彼此间由绳网和结实的吊床相连。一根铁链上吊着一只卡车轮胎。旁边是一间用煤渣块砌成的圆形小屋。

所长转身面对彼得。他似乎还没开口就对自己的话感到厌倦。

“在灵长目研究所,我们处在研究灵长目动物行为和沟通方式的最前沿。我们从黑猩猩身上能学到什么?这超乎普罗大众的想象。在进化过程中,黑猩猩和我们的亲缘关系最近。我们有相同的灵长目祖先。大约六百万年前我们才和黑猩猩分道扬镳。正如罗伯特·阿德里[Robert Ardrey(1908—1980),美国剧作家、编剧和科幻作家。]所说:‘我们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堕落凡尘的天使。’我们都拥有巨大的脑容量、出色的沟通能力、使用工具的能力,以及复杂的社会结构。拿沟通能力来说,我们这里有些黑猩猩能用手势比画一百五十个单词,而且可以连成句子。这就是语言。而且它们可以制造工具,用工具翻找蚂蚁和白蚁,或是敲开坚果。它们可以合作捕猎,在捕猎的过程中担当不同的角色。简单地说,它们已经具备了文化的雏形。所以当我们研究黑猩猩时,我们也在研究远古的自己。在它们的面部表情中……”

如果这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录音讲解,这个话题还挺有意思。可莱姆侬看上去一脸不耐烦,彼得也听得心烦意乱。他怀疑议会助理把他吹嘘得过了头。她或许没有明说来访的参议员不是美国人。那座较大的岛上出现了几只黑猩猩。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

“莱姆侬博士!特勒斯博士的电话。”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一栋楼旁边。

莱姆侬立刻来了精神。“我得接个电话,见谅。”他嘟囔着,不等客人回答就走开了。

彼得望着他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他又转向那群黑猩猩。一共五只。它们四肢着地,缓慢地移动。它们低着头,粗壮的前肢支撑着魁梧上身的重量,短小的后腿跟在后面,活像三轮车的一对后轮。在阳光下它们黑得出奇,仿佛流动的黑夜碎片。它们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其中一只爬上圆木结构中最低的平台。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看着它们让他感到安心。每一只动物都像一块拼图,无论它在何处落脚、归属于何处,它都完美地嵌入整个画面。

那个下属还在他身旁。

“我们还没互相介绍。我叫彼得。”彼得伸出手。

“我叫鲍勃。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我也是。”

他们握了手。鲍勃长了个十分突出的喉结。它不住地上下滑动,这让他的名字很好记[“上下滑动”的原文是bob up and down,其中的动词bob和鲍勃的名字(Bob)相同。]。

“你们这里有多少只猴子?”彼得问。

鲍勃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大岛。“那些是猿,先生。黑猩猩是猿。”

“哦。”彼得指着另一个岛,那个他看到有动物在树间摇荡的岛,“那边的是猴子吗?”

“其实它们也是猿。那些是长臂猿。它们被叫作‘小猿’。简单的区分标准是,猴子有尾巴而猿没有。总体来说,猴子生活在树上,猿生活在地上。”

鲍勃话音未落,坐在最低平台上的黑猩猩开始攀爬。它以体操运动员的姿态轻松地荡上了最高的平台。与此同时,其他的猿——那些长臂“小猿”,再次出现在小岛的林中,在树枝之间跳跃舞蹈。

“当然,大自然制造了很多例外,我们的研究内容才能丰富多彩。”鲍勃补充道。

“你们有多少只黑猩猩?”彼得问。

“目前有三十四只。我们培育黑猩猩,然后卖给或租给其他研究机构,所以数量总在变。还有五只由诺曼附近的家庭抚养。”

“由人类家庭抚养?”

“没错。诺曼称得上是全世界交叉抚养的总部。”鲍勃笑起来,喉结动个不停,直到他注意到彼得无动于衷。“交叉抚养就是人类家庭把猩猩幼崽当作人来抚养。”

“为什么要这么做?”

“哦,太有价值了。它们会学习手语。我们和它们交流,观察它们的思维方式,感觉非常奇妙。还有许多行为学研究,有些在这里,有些在别处,课题包括黑猩猩的社会关系、沟通形式、群体组织结构、统治与服从模式、母性行为和性行为、对变化的适应,等等。大学教授和博士生每天都来这儿。就像莱姆侬博士说的:‘它们和我们不同,却又惊人地相似。’”

“所有黑猩猩都住在那个岛上?”彼得问。

“不是。我们把它们分组带出来,在这里做实验、教手语,也让它们休息一下、放放风。您现在看到的这个组就是这样。”

“它们不会逃跑吗?”

“它们不会游泳。它们会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就算真的逃出去,它们也不会跑远。这里是它们的家。”

“它们危险吗?”

“可以很危险。它们很强壮,长了一口小刀一样的牙齿。你得小心点儿。不过多数时候它们温柔得让人难以置信,尤其当你喂它们糖吃的时候。”

“其他猩猩在哪儿?”

鲍勃指了指。“在主楼里,那边。”

彼得转身向那栋楼走去,默认那是参观的下一站。

鲍勃追上他。“呃,那边可能不方便参观,先生。”

彼得停下脚步。“但我想近距离看看其他黑猩猩。”

“这样啊——嗯——我们或许应该告诉——他没有说——”

“他忙着呢。”彼得继续往前走。一想到会惹恼趾高气扬的莱姆侬博士,他就一阵窃喜。

鲍勃大步跟上来,犹豫地哼唧着。“好吧,我觉得应该可以吧。”他看出彼得不会改变主意,终于下定决心,“我们快速看一眼。请这边走。”

他们拐过一个转角,进了一道门。里面是个小房间,放了一张桌子和储物柜。屋内有另一道铁门。鲍勃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他们走了进去。

如果说池中小岛给人一种阳光明媚的田园印象,那么在这里,隐藏在这栋无窗的房子里的,就是黑暗潮湿的人间地狱。

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恶臭里混合了动物的尿骚和悲惨,在高温中显得尤为强烈。他们站在隧道一般的拱形走廊的入口。走廊外壁由金属栅栏编成,仿佛一只擦丝器,将周围的空间切成碎片。走廊两侧各挂有两排方形金属笼。每个笼子边长约一米五,通过一根链子吊在半空,像个鸟笼。前排和后排彼此错开,相邻的两个笼子一远一近,因此在走廊里可以看清每个笼子。笼子用圆形钢筋制成,里面的状况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每个笼子下方摆着一个大塑料盆,用来收集囚犯的废弃物:腐烂的食物、粪便、尿液。有些笼子空着,但大多都在使用。每个笼子里关着唯一一样东西:一只巨大的黑猩猩。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厉嚎叫。本能的恐惧笼罩着彼得。他呼吸急促,僵在原地。

“真是壮观,对吧?”鲍勃大喊道,“因为你是新来的,‘入侵’了它们的领地。”鲍勃打了个手势,勾勾手指,给“入侵”一词加了讽刺的双引号。

彼得定了定神。有些黑猩猩上蹿下跳,愤怒地摇晃着笼子。笼子被水平的链子固定住,只能轻微晃动。猿猴被吊在半空,彼此隔离,也与土地隔绝——这让他感到抓狂。它们无处藏身,无可依靠,也无法玩耍。没有玩具,没有毯子,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它们只是悬在各自空荡荡的笼子里,成了不折不扣的囚徒。电影里不是有类似的镜头吗?一个新囚犯走进监狱,所有的老囚犯同时发出讥笑和嘘声?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心中的恐惧。

鲍勃往前走,偶尔大声评论一两句,完全不在乎周围疯狂的喧闹。彼得紧跟着他,走在走廊的正中央,远离两侧的栅栏。尽管他能看见这些动物被关得严严实实——笼子加上栅栏——他依然感到害怕。

每隔三到四个笼子,就会有一张大口径铁链编成的围网,架在走廊的栅栏和墙之间,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将一组笼子与其他笼子隔开。又一道牢笼。每一层围网上都有一道门,安在里面靠墙的位置。

彼得指着围网。“有笼子还不够吗?”他高声问。

鲍勃朝他喊道:“有了它,我们就可以把一些黑猩猩放出来,让它们待在大一些但是彼此分隔的空间里。”

确实如此。在昏暗的光线下,彼得注意到走廊一侧有四只黑猩猩,它们懒洋洋地躺在靠近内墙的地上。它们一看到他就按捺不住地站起来,做出各种动作。有一只冲到了栅栏边。但它们至少看上去更自然——在地面上,成群结队,充满活力。鲍勃用手势示意彼得蹲下。“它们喜欢和我们高度一致。”他对彼得耳语道。

他们一同蹲下。鲍勃把手伸进栅栏,向模样最凶猛的那只黑猩猩挥手,也就是看起来最凶猛,冲过来攻击他们的那一只。它稍微犹豫了一下,跑到栅栏边碰了一下鲍勃的手,然后蹦跳着回到内墙边的同伴当中。鲍勃笑了。

彼得开始平静下来。它们只是天性使然,他告诉自己。他和鲍勃站起来,继续走向走廊深处。彼得更专注地观察这些黑猩猩。它们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攻击性或焦躁。它们颤抖,它们低吼,它们尖叫,它们龇牙咧嘴,它们做出有力的肢体动作。房子里一片沸腾。

只有一只猩猩例外。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囚徒安静地坐在自己的笼子里,陷入了沉思,似乎对身边的喧哗充耳不闻。彼得在它的笼子外停下脚步,惊讶于它的与众不同。

这只猩猩背对着大喊大叫的同伴,侧面对着彼得。它的一只手臂直直地放在弯曲的膝盖上。彼得留意到这只动物身上覆盖着光滑乌黑的毛发,厚得像一件外套。它的手脚从毛发中伸出来,都很光洁,显然十分灵活。在它头部,他注意到凹陷到像被削去一块的前额;茶杯垫一样大的耳朵;粗重、低垂的眉毛;似乎只是当作摆设的鼻子;还有光滑、突出、圆润的嘴,无毛的上唇,略带短髭的下唇。它的嘴唇十分肥厚,表情也异常丰富。彼得仔细观察。就在此刻,它们正在微微翕动——振颤、张开、合上、噘嘴——仿佛这只猿猴正在和自己对话。

那只动物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它在看我。”彼得说。

“没错,它们是会这么做。”鲍勃回答。

“我是说,它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没错,没错。一般来说是威吓,不过这个小兄弟很放松。”

那只猩猩仍然盯着彼得,它把嘴唇噘成漏斗状。它喘着气,唇间发出“呼——呼——”的叫声,穿透房子的喧闹传到彼得耳中。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

“那是在打招呼。它在说你好。”

猩猩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只摆了口形却没有出声,完全依赖彼得的注视,而不是他已经嗡嗡作响的耳鼓。

彼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猩猩。如此吸引人的一张脸,如此生动的表情,如此深邃的凝视。和身体一样,它硕大的头颅上也覆盖着浓密的黑色毛发,但是它的脸,脸的中心部位——眼睛、鼻子和嘴组成的倒三角区域——没有长毛,露出光滑黝黑的皮肤。除了上嘴唇几条浅浅的纵向皱纹,这只猩猩面部的皱纹都长在眼睛周围,呈现一圈圈的同心圆,以及鼻子和浓眉之间平坦狭长区域上的几条波纹线。这些同心圆把观者的注意力引向两个圆心。那对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在室内灯光下彼得难以辨认,但看上去是明亮的锈棕色,接近红色,不过是泥土那种红。两只眼睛离得很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它的目光穿透他,让他寸步难移。

猩猩转过身,正对彼得。它的眼神炽热,姿态却很放松。看样子盯着他看让它很享受。

“我想靠近点儿。”彼得说。他脱口而出的话吓了自己一跳。他的恐惧去哪儿了?仅仅一分钟以前他还吓得浑身发抖。

“哦,您不能这么做,先生。”鲍勃明显有所警觉。

走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笼门。同样的门在走廊中段还有两道,两侧各一道。彼得环顾四周,门内的地上没有黑猩猩。他走过去,握住把手,用力一拧。

鲍勃目瞪口呆。“啊,老天,谁忘了锁门?您真的不能进去!”他哀求道,“您应该——您应该和莱姆侬博士说一声,先生。”

“让他来吧。”彼得说,一边推开门,跨进门内。

鲍勃跟着他。“别碰它。它们可能有很强的攻击性。它能把你的手咬掉。”

彼得站在笼子前面。他和那只猩猩再次四目相对。他再次感受到那种魔力的吸引。你想要什么?

猩猩把手从交错的钢筋中间挤出来,向他伸过来。那只手在彼得面前张开,狭窄的手心朝上。彼得盯着它,皮革一般的黑色皮肤,修长的手指。没有疑问,毫无迟疑,他抬起自己的手。

“天啊,天啊!”鲍勃低声惊呼。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短小有力的拇指抬起来,从上面按住他的手。没有抓握,也没有拉拽,其中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猩猩只是紧握住他的手。它的手意外地温暖。彼得伸出双手,一只手握着它的手,另一只放在它毛茸茸的手背上。看上去像政客的握手,却真挚而有力。猩猩的手越握越紧。他意识到它可以捏碎他的手,但它并没有那么做,他也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它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不知为何,彼得喉头一紧,几乎流下泪来。是不是因为自从克拉拉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凝视过他,如此真心诚意、毫无保留地凝视,双眼仿佛敞开的门?

“这只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回头地问,“他有名字吗?”

彼得注意到自己用词的变化,从“它”变成“他”。这个转换自然而然。这个生命不是一件物品。

“他叫奥多,”鲍勃回答,紧张地团团转,“他是个摇滚明星。一个去非洲的和平队[美国政府主导的一个志愿者项目。志愿者为美国公民,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派往国外工作两年。和平队的工作一般和社会经济发展相关,同时促进文化交流。]志愿者把他带回来的。随后他被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参加空间项目的测试。然后他去了耶基斯[指位于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耶基斯国家灵长目研究中心。],之后是灵长目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所[纽约大学下属研究机构。],在他——”

走廊另一端爆发出一阵嚎叫。安静下来的黑猩猩又吵嚷起来。这一次比他和鲍勃进门时还要震耳欲聋。莱姆侬博士来了。“鲍勃,你他妈最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怒吼道。

彼得和奥多松开彼此的手。这个动作充满了默契。猩猩转身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侧面对着彼得,视线微微上扬。

鲍勃看起来宁可爬进一只吊着的笼子也不愿回到走廊上。彼得先走了出去。比尔·莱姆侬博士沿着走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显然怒不可遏。他愤怒的脸庞在走廊灯泡的照射下忽明忽暗,动物的叫喊声也随着他的逼近不断加剧。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朝彼得大吼。

所有的客套都烟消云散。莱姆侬俨然是一只正在展示统治地位的猩猩。

“我准备把这只买下来。”彼得镇定地说。他指了指奥多。

“你要买,现在?”莱姆侬说,“我们是不是还要给你添四头大象和一头河马?或者是两头狮子加一群斑马?这里不是宠物店!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我会付给你一万五千美元。”啊,这个五位数听上去是多么悦耳。一万五千美元——比他的车还贵出不少。

莱姆侬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鲍勃也一样——他已经悄悄溜回了走廊。“好吧,好吧,看这挥金如土的架势,你确实是个参议员。哪一只?”

“那边那只。”

莱姆侬看了一眼。“哈。再没有比那个傻蛋更的了。他每天就一个人待着傻乐。”他想了想,“你刚说一万五千美元?”

彼得点点头。

莱姆侬笑了。“可能这儿确实是间宠物店。鲍勃,你招呼顾客很有一套嘛。托维先生——不好意思,托维参议员——如您所愿,宠物猩猩归您了。唯一要提醒您的是:我们概不退款。您买下他,要是玩腻了想退货,我们倒是可以接手,但您一分钱也拿不回去。明白了?”

“成交。”彼得说。他伸出一只手。莱姆侬和他握了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刚听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笑话。

彼得瞥了奥多一眼。往外走时,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猩猩转过头来。彼得又看了他一眼。奥多再次凝视他。他的心里一阵悸动。他一直在注意我。他喃喃低语:“我会回来的,我发誓。”——这句话说给猩猩,也说给他自己。

他们沿走廊往外走。他环顾左右,有个现象让他惊讶:黑猩猩之间的区别如此明显,他进来时居然没有注意到。他本以为黑猩猩都大同小异。事实并非如此,远非如此。每只猩猩都拥有独特的体形和姿态,毛色和花纹各异,面部的光泽、肤色和表情也各不相同。他意识到这些猩猩超乎他的想象:每一只都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

到了大门口,鲍勃悄悄蹭到彼得身边,面带忧虑。“我们是可以出售猩猩,”他说,“但是只对——”

莱姆侬挥手让他滚开。“蠢货,蠢货!”

他们回到车前。彼得迅速与莱姆侬达成协议。他会尽快返回,大致需要一到两周时间进行必要的安排。他答应寄来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作为定金。莱姆侬负责准备所有的文件。

汽车发动时,彼得转身从后窗望出去。莱姆侬脸上依然挂着胜利者的窃笑。然后他转身面对鲍勃,面色一沉。显然鲍勃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彼得很同情他。

“玩儿得还不错?”司机问。

彼得神情恍惚地靠在座椅上。“很有意思。”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的事。他买只黑猩猩回渥太华干什么?他住在一幢公寓的五层。邻居们能接受大楼里住进一只巨大笨重的黑猩猩吗?在加拿大养黑猩猩合法吗?黑猩猩能适应加拿大的寒冬吗?

他摇了摇头。克拉拉去世刚六个月。他不是在某处读到过,痛失至亲的人应该至少等一年再对生活做出重大改变吗?难道悲伤让他丧失了理智?

他真是个傻瓜。

回到酒店后,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俄克拉何马人和他的加拿大同胞。第二天上午回到渥太华后,他同样守口如瓶。到家的第一天,他在自责与震惊之间徘徊,有时甚至完全忘了这件事。第二天,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会买下这只黑猩猩,然后把它捐给动物园。他知道多伦多动物园不养黑猩猩,但是另一间动物园(比如卡尔加里?)肯定会接受这只动物。它会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不过他将以克拉拉的名义捐赠。如此便物尽其用。问题解决了。

第三天早晨他醒得很早。他躺在枕头上瞪着天花板。奥多红褐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彼得告诉他:我会回来的,我发誓。他的誓言不是把奥多留在动物园,他的誓言是好好照顾他。

他必须说到做到。该死,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希望说到做到。

一旦下定决心,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他把奥多的定金支票寄给了莱姆侬。

显然他们不能住在渥太华。在俄克拉何马,把猩猩关进笼子的借口是科学研究。在加拿大,这个借口可以是天气。他们需要更温暖的气候。

他很高兴可以再次使用“他们”这个词来思考。是不是很可悲?按照人们常说的“反弹”(仿佛他是弹子球机里的一枚钢珠),他应当立刻扑向下一个女人,他却扑向了一只宠物。这是不是更糟?他不以为然。不管旁人用哪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奥多都不是一只宠物。

彼得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搬一次家。他和克拉拉从没有考虑过。他们不在乎渥太华的寒冬,准备在这里终老。

他们应该去哪儿?

佛罗里达?不少加拿大人退休以后搬去那里以躲避加拿大的严冬。但是那个地方对于他毫无意义。他不想住在购物中心、高尔夫球场和闷热的海滩之间。

葡萄牙?这个词让他眼前一亮。他是葡萄牙后裔,两岁那年全家移民到了加拿大。他和克拉拉去过一次里斯本。他喜欢瓦片屋顶的房子、繁盛的花园、小山、散发着没落的欧洲魅力的街道。那座城市仿佛夏末的傍晚,混合了温柔的光线、怀旧的氛围和淡淡的闲愁。唯一的问题在于:和渥太华一样,里斯本不适合猩猩居住。它们需要更安静的场所,需要更大的空间,人烟更稀少的地方。

他记得父母来自乡下——葡萄牙高山区。是否要落叶归根?那里没准儿还住着他的远亲。

目的地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下一步是处理在加拿大的牵挂。他思忖这些牵挂包括哪些东西。它们曾经意味着他的一切:妻子、儿子、孙女、在多伦多的妹妹、所有的家族成员、朋友、事业——简单地说,就是他的生活。现在,除了儿子,他身边只剩下物质的残骸:一间堆满旧物的公寓、一辆车、多伦多的备用住所、国会山西区的一间办公室。

一想到即将摆脱这一切,他就激动不已。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套公寓,因为每个房间都留下了克拉拉痛苦的印记。他的车不过是一辆车,在多伦多的一居室公寓也一样。参议员职务不过是个闲职。

距离或许有助于改善他和本的关系。他不会把余生虚耗在渥太华,干等着儿子挤出时间陪他。妹妹特蕾莎扎根在了多伦多。他们定期通电话,他没有理由切断这层联系。至于孙女瑞秋,以他们见面或打电话的频率,即使他生活在火星也没什么区别。如果考虑到欧洲的吸引力,没准儿哪一天她会来探望他。这是一个很实际的愿望。

他深吸一口气。他将无所保留。

他沉浸在令人隐隐不安的兴奋当中,决心抛弃一切枷锁。他和克拉拉从多伦多搬来渥太华时已经扔掉了不少东西。经过这疯狂的一周,余下的也一件不剩。他们在渥太华的公寓很快找到了买主(“多好的地段!”中介两眼放光),多伦多的那套房也一样。书籍被装箱,运到了一间旧书店,家具和电器被出售,衣物捐给慈善机构,私人文件捐给国家档案馆,其他的零碎直接丢掉。他付清所有账单,关闭水电和电话账户,取消报纸订阅。他申请了葡萄牙签证。他联系了一家葡萄牙银行,办好了开户手续。本尽心尽力地帮忙,只是不住地抱怨,问彼得到底为什么要放弃安定的生活,远走他乡。

离开那天,彼得只提了一只孤零零的箱子,里面装着衣物、家庭相册、露营装备、葡萄牙旅行指南和一本英葡字典。

他订了航班。看样子他和猩猩直接从美国飞到葡萄牙更容易些。这样可以减少携带珍奇动物过境的次数。航空公司告诉他:只要有笼子并且动物能够保持安静,他们就可以托运。他咨询了兽医,学会如何给猩猩注射镇静剂。

他通过个人关系为自己的车找到买主,在纽约交接,真是最理想的地点。“我会自己把车开过去。”他打电话告诉那个住在布鲁克林的人。

他没说南下时会兜一个圈去俄克拉何马。

他取消了所有的日程——和参议院委员会的;和家人朋友的;和私人医生的(他心脏不太好,不过他准备了足量的药物,并更新了日常药物处方);和其他所有人的。他给那些没能见面或通电话的人写了信。

“是你建议我给自己放个假的。”他对党鞭说。

“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为什么去葡萄牙?”

“气候温暖。我的父母就来自那里。”

党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彼得,你是不是遇到另一个女人了?”

“没有。差得远呢。”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我住在渥太华,怎么可能在葡萄牙遇到一个女人?”他问。然而他越是否认,党鞭就越是怀疑。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奥多,无论家人还是朋友。猩猩成了他心底闪光的秘密。

出发那天他正好约了看牙。他在汽车旅馆里度过在加拿大的最后一晚,次日清晨去洗牙。他向牙医道别,开车上了路。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他穿过安大略省、密歇根州、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到达俄克拉何马州。他不想太赶,计划了五天的行程。途中他在密歇根州兰辛市的一间杂货店和密苏里州黎巴嫩市的一间餐馆里分别给灵长目研究所打了电话,通知他们自己即将抵达。他和上次叫莱姆侬接电话的那个女人通了话——亏得她当时叫走莱姆侬,彼得才能进入关黑猩猩的主楼。她说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彼得在塔尔萨市度过了最后一晚,第二天上午开车到达灵长目研究所。他停下车,走到池塘边。大岛上有两个人似乎正在教一只黑猩猩手语。另外三只猩猩懒洋洋地躺在岛中央的空地上。鲍勃坐在它们中间,正在检查一只猩猩的肩膀。彼得大声喊他,朝他挥手。鲍勃挥手回应,起身走向岸边的一条小船。那只猩猩跟在他身边。它轻巧地跳上船,蹲坐在船板上。鲍勃把船推离岸边,划着桨过来。

船到池中调了个头,那只先前被鲍勃挡住视线的猩猩看见了他。它大声地“呼——呼——”叫起来,用一只拳头捶着船板。彼得眨了眨眼。那是——没错,就是他。奥多的个头比他记忆中要大。一条大狗的尺寸,只是肩更宽。

没等船靠岸,奥多就跳下船,在地面上蹦了一下,跃到半空径直扑向彼得。他无暇反应。猩猩拍打他的胸膛,双臂紧紧抱住他。彼得往后一倒,狼狈地摔了个四仰八叉。肥厚的湿嘴唇和光滑坚硬的牙齿贴上他的面颊。他被攻击了!

鲍勃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天啊,天啊,他还真是喜欢您。轻点儿,奥多,轻点儿。您没事吧?”

彼得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过并不疼。奥多没有咬他。猩猩已经从他身上下来,靠着他的肩膀坐好。他玩起彼得的头发。

鲍勃在他旁边跪下。“您没事吧?”他又问了一遍。

“没——没——没事,应该没事。”彼得回答,然后吃力地坐直。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陌生的黑色面孔,厚实多毛的躯体,这只温暖的动物正实实在在对着他的脖子喘气——他们之间没有栏杆,没有护具,没有安全措施。他不敢把猩猩推开,只能坐在原地,左右张望,警觉而无助。“他在干什么?”最后他问。猩猩仍在挠他的头。

“他在给您梳毛,”鲍勃回答,“这是黑猩猩社交生活的重要部分。我给你梳毛,你给我梳毛。这是他们相处的方式。而且能够去除虱子和跳蚤,保持卫生。”

“我应该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您愿意的话,或许可以给他梳毛。”

奥多的膝盖就在他眼前。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膝盖上的几根毛。

“来,我教您怎么做。”鲍勃说。

鲍勃坐在地上,轻车熟路地挠起奥多的背。他用手掌边缘逆着猩猩毛发的生长方向扫过去,露出发根和皮肤。三两下试探后,他找到一块合适的区域,用另一只手抓挠,同时拣出脱落的皮屑、污垢和其他废物。总的来说,这是个需要聚精会神的琐碎活儿。鲍勃似乎忘记了彼得的存在。

彼得渐渐恢复镇定。这只动物对他的触碰也没有那么难受。他能感觉到柔软的手指落在头皮上。

他看着奥多的脸。猩猩的目光也转过来。他们的脸相距大约二指远,四目相对。奥多轻声呼叫,气息有节奏地喷在彼得脸上,他的下唇向外翻卷,露出一排硕大的牙齿。彼得浑身一紧。

“他在对您笑。”鲍勃说。

直到此刻,这个深谙猿猴喜怒哀乐的年轻人才读懂彼得的心情。他伸手搭在彼得肩上。

“他不会伤害您的,先生。他喜欢您。如果他不喜欢您,他只会把您晾在一边。”

“上次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不用担心。麻烦也值了。这个地方糟透了。不管您把奥多带到哪里,都比在这儿强。”

“莱姆侬在吗?”

“不在。他午饭后才回来。”

运气不错。随后的几小时里,鲍勃给彼得上了一堂关于奥多的小课。他讲解了黑猩猩声音和面部表情的基本知识。彼得学了呼声与哼声,大叫与尖叫,噘嘴、翻唇和吧嗒嘴,还有喘气的各种方式。奥多可以和喀拉喀托火山[位于印度尼西亚巽他海峡的一座活火山。1883年的大爆发释放出21立方公里的火山灰,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山喷发之一。]一样吵闹,也可以和阳光一样安静。他不会美式手语,但能听懂一些英语。和人类一样,语气、手势和肢体语言足以传递丰富的信息。猩猩的双手也会讲话,姿态和毛发也可以——彼得必须聆听它们的声音。亲吻和拥抱的含义跟人类一样,就是亲吻和拥抱——你要懂得享受、感激,或许还要有回应,至少回以一个拥抱。奥多最开心的表情是嘴微微张开,身体松弛;紧接着他可能会大笑——两眼发光,近乎无声地喘息,快乐之情全写在脸上,却没有人类那种刺耳的“哈——哈——哈——”声。这是黑猩猩语言的一个有趣之处。

“那是一套完整的语言系统。”鲍勃这样评价黑猩猩的沟通方式。

“我不太擅长外语。”彼得显得忧心忡忡。

“别担心。您会明白他想说什么的。他一定会让您明白。”

鲍勃告诉彼得,奥多受过大小便的训练,只须把便盆放在显眼之处。黑猩猩憋不了多久。鲍勃给了他四个便盆,将来分散放在奥多的活动区域内。

奥多有一个笼子,用于运输和晚上睡觉,但是车里装不下。他们把它拆开,放进后备箱。出发时,奥多会坐在副驾驶座上。

其间彼得去了一次洗手间。他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捂脸。他刚成为父亲那天是不是这种感觉?记忆中他不像这般手足无措。抱着刚出生的本回家是一次让人眩晕的体验。他和克拉拉对该做什么毫无头绪,但又有哪对年轻夫妇知道呢?不过那不成问题。本在他们的关爱中长大。况且他们并不怕他。他多么希望克拉拉此刻就在身边。我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想。太疯狂了。

鲍勃和他带着奥多散了一会儿步。奥多非常兴奋。他采摘浆果,攀爬树木,要求彼得背他(他嘴里咕哝一声,举起手臂,就像个孩子)。彼得同意了,背上他蹒跚而行,差点儿跌倒。奥多抓住他手脚的方式让他觉得背上盘踞着一只九十斤重的章鱼。

“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他的项圈和六米长的皮带,不过它们没什么用。”鲍勃说,“假如他上了树,他可以把你像悠悠球一样提起来。如果你恰好骑在马上,他可以把你连人带马一并提起来。黑猩猩的强壮超乎你的想象。”

“那我怎么管束他?”

鲍勃想了一下,答道:“我不是有意打探您的隐私,先生,您有妻子吗?”

“曾经有过。”彼得严肃地回答。

“那您怎么管束您的妻子呢?”

管束克拉拉?“我从不管束她。”

“没错。你会努力和她相处。当你不满时,你会争论,你会想办法应对。你和奥多也是一样的。你基本上没办法控制他。你只能想办法应对。奥多喜欢无花果,无花果能让他镇定。”

他们闲聊同时,奥多在灌木里进进出出。他钻出来,贴着彼得坐在他脚上。彼得鼓起勇气,弯腰拍了拍奥多的头。

“身体接触必不可少。”鲍勃说。他在猩猩面前蹲下来。“奥多,挠挠乐,挠挠乐?”他说着,瞪圆了眼睛。他开始挠奥多身侧。很快人和猩猩在地上滚作一团,鲍勃开怀大笑,奥多呼呼直喘,开心地大叫。

“来呀,来呀!”鲍勃大喊。眨眼的工夫,彼得和奥多就滚在一起。猩猩真的力大无穷。好几次他把彼得高高举起,又把他摔在地上。

打闹终于告一段落,彼得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头发蓬乱,一只鞋掉了,衬衫少了两个纽扣,胸前的口袋也撕裂了,浑身沾满了草叶、树枝和泥点。他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年人,像年轻人般打打闹闹,未免有点儿尴尬,却让他异常兴奋。他感到自己对猩猩的畏惧正在消退。

鲍勃看着他。“你会做得很好。”他说。

彼得微笑着点点头。他婉拒了项圈和皮带。

当莱姆侬出现时,他们只剩交接手续未办。彼得掏出银行汇票,莱姆侬仔细查验。然后他递给彼得各种文件。一份表格证明:他,彼得·托维,是雄性黑猩猩奥多的合法拥有者。该证明由俄克拉何马城的一位律师公证。另一份表格出自一位野生动物兽医,他确认奥多身体健康,而且注射了所有最新的疫苗。还有一份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出口许可证。文件看起来很正式,都签了名,盖了戳。“好了,我觉得这就行了。”彼得说。两人没有握手。彼得转身就走,不愿多说一个字。

鲍勃在副驾驶座上铺了一张叠好的毛巾。他弯腰抱了抱奥多。然后他直起身,示意奥多上车。奥多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很享受地坐在座位上。

鲍勃握住猩猩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再见,奥多。”他说,声音有一丝哽咽。

彼得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是不是该给他系上安全带?”他问。

“当然可以。”鲍勃回答。他探身拉出安全带,系在奥多腰间,再把搭扣卡上。肩带太高了,正好挡住了奥多的脸。鲍勃把它往奥多脑勺后面掖了掖。奥多完全没有意见。

彼得心里一阵恐慌。这事我干不了。我得把这事叫停。他摇下车窗,向鲍勃挥手。“再见,鲍勃。再次感谢。你帮了很大的忙。”

从俄克拉何马北上的路比南下更花时间。他保持中速行驶,免得惊扰奥多。从渥太华到俄克拉何马这一路,他从一个人类聚居点跳到下一个——多伦多、底特律、印第安纳波利斯、圣路易斯、塔尔萨;从俄克拉何马去纽约的路上,他却尽量避开大城市,这同样是为了猩猩着想。

他很想睡在一张像样的床上,再好好洗个澡,但他知道不会有汽车旅馆老板愿意把房间租给一对半人半猿的旅客。第一晚,他驶离公路,把车停在一间废弃的农舍边。他组装好笼子,但拿不准该放在哪里。车顶,还是把它卡在敞开的后备箱里?或者放远一点儿,作为猩猩的“私人”领地?最后,他把笼子放在车旁,笼门敞开,同时摇下副驾的车窗。他给了奥多一张毯子,然后自己躺在后座上。夜幕降临,猩猩在车里进进出出,弄出不小的动静。他几次跳到后座上,结结实实地落在彼得身上。最终他躺在后座的脚垫上,靠着彼得睡着了。奥多不打呼噜,但他的呼吸声十分有力。彼得睡得很不踏实,因为猩猩的打扰,也因为自己心里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是一只巨大强壮的动物,无法管束,无法控制。我怎么把自己搞到这步田地?

之后的几晚,他把车停在道路尽头,睡在与世隔绝的静谧田野边。

一天傍晚,他仔细阅读莱姆侬给他的文件。其中一份报告列出了奥多一生的经历。他是一只“在非洲野外捕获的幼崽”。报告里没有提到那个和平队志愿者,只说奥多此后被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在位于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的霍洛曼航空医学中心待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去了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耶基斯国家灵长目研究中心,之后去了纽约州塔克西多市的灵长目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所,最后被送到莱姆侬的灵长目研究所。一段堪比奥德赛的旅程。难怪鲍勃说奥多是个摇滚明星。

彼得的视线停留在几个词上:“医学”……“生物学”……“实验室”……“研究”——特别是“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奥多从医学的一个奥斯威辛辗转到另一个,而此前他只是一个从母亲怀抱中夺走的婴儿。彼得不知道奥多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白天他给猩猩梳毛的时候,发现他的胸口有个文身。只在那一个部位,深色的皮肤在浓密的体毛下裸露出来。他发现一组起皱的数字——65——不可原谅地烙印在猩猩胸口的右上角。

他转身对着奥多。“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然后凑过去抚摸他的毛。

一天下午,他们进入郁郁葱葱的肯塔基州。加满油之后,他把车开到加油站后面休息区的最远端,停车吃饭。奥多钻出车厢,爬上一棵树。一开始彼得如释重负——猩猩终于不在眼前了。随后却意识到自己无法让他下来。他担心奥多会跳到相邻的树上,越跑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但是猩猩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他只是凝视着触手可及的森林边缘。他似乎沉醉于这片树叶编织的天堂。一只漂浮在绿色海洋上的黑猩猩。

彼得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没书可看,也没心情听广播。他在后座上打了个盹儿。他想起了克拉拉,想起自己执迷不悟的儿子,想起他弃之如敝屣的往日生活。他去加油站买了食物和水,坐回车里观察加油站的格局——曾经光鲜、如今已暗淡无光的主楼,宽阔的柏油路面,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休息区,森林的边缘,奥多栖身的大树。然后他专注地望着奥多。

只有孩子们注意到了树上的猩猩。当成年人忙着上厕所、给汽车加油、为家人买食品的时候,孩子们四处张望。他们咧嘴大笑。有的孩子指着树梢叫父母看。他们只得到一个漫不经心的空洞眼神。离开时,孩子们向奥多挥手作别。

五个小时之后,天色渐暗,彼得依然抬头望着猩猩。奥多没有忘了他。只要加油站没什么风吹草动,奥多就会低头看他,怡然自得的神情与彼得相仿。

黄昏时分,晚风微凉,猩猩还是不下来。彼得打开后备箱,取出他的睡袋和奥多的毯子。猩猩呼呼直叫。彼得走到树下,把毯子举起来。那家伙爬下来抓住毯子,然后爬回树上,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起来。

彼得在树下留了水果、抹了花生酱的面包片和一壶水。天黑以后,他在车里躺下。他已经精疲力尽。他担心奥多会在夜间逃走,但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攻击人。进入梦乡之前,他欣慰地想到一件事:今晚或许是奥多离开非洲之后第一次睡在星空下。

清晨,水果和面包片不见了,水壶也空了一半。彼得下车时,奥多也从树上爬下来。他朝彼得举起了双臂。彼得坐在地上,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梳毛。彼得给奥多巧克力牛奶和鸡蛋沙拉三明治当作早餐。

在沿途的另外两个加油站,他重复着同样的树下过夜模式。彼得两次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花钱改签了机票。

在白天开车穿过美国的途中,他发现自己不时扭头看一眼他的乘客,一次次惊讶于自己与一只黑猩猩同车。他也发现:奥多在观察窗外掠过的风景之余,也会做同样的事——不时扭头看他一眼,一次次惊讶于自己与一个人同车。就这样,在彼此之间不断的惊叹中(也掺杂着一丝恐惧),他们到了纽约。

越接近城区,彼得就越紧张。他疑心莱姆侬跟他耍了个花招。他担心自己会在肯尼迪机场被截住,奥多会被带走。

猩猩望着这座城市,他的下颌微张,眼睛一眨不眨。在通往肯尼迪机场的一条小路上,彼得停下车。接下来是最困难的环节。他必须给猩猩注射一支强力镇静剂。这种药叫塞尔纳林,兽医推荐的。奥多会在注射的时候攻击他吗?

“看!”他指着远处说。奥多转过头去。彼得把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奥多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针刺,没几分钟就昏迷了。到了机场,由于行李特殊,彼得被引导到特殊货运区。他装好笼子,铺上毯子,费尽力气才把奥多绵软的身体放进去。他在笼边坐立不安,手指钩住金属网。要是奥多醒不过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笼子被放上一个手推车,推进了迷宫般的肯尼迪机场。彼得由一名保安陪同。海关人员查验了所有的文件,核实了机票,然后奥多被带走。彼得被告知:如果机长允许,他可以在飞行途中去货舱探视奥多。

他匆忙离开。他洗了车,把车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开到布鲁克林。买主是个难缠的家伙。他夸大汽车的每个瑕疵,对各项指标都有诸多不满。不过彼得纵横政坛二十年可不是白混的。他默默听完那个男人的抱怨,然后重申了之前约定的价格。那个男人继续砍价,彼得说:“好吧。那我就卖给另外那个买主。”他上车发动了引擎。

那人追到窗边。“另外那个买主?”他问。

“我刚同意把车卖给你,就有另一个买主打来电话。我说不行,因为我已经答应卖给你了。但如果你不要,对我还更有好处。我可以卖更多钱。”他换了挡,开始倒出车道。

那个人急忙招手。“等一下,等一下!我买了!”他大喊。然后他迅速付了钱。

彼得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肯尼迪机场。他对奥多很不放心,缠着航空公司问个不停。他们向他保证:不,他们不会忘记把猩猩运上飞机;是的,他会被安置在加压恒温的顶层货仓;不,他还没有醒过来;是的,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正常;不,彼得现在还不能去看他;是的,一旦飞机进入巡航高度,他们就会问彼得是否要探视。

起飞一小时后,机长同意探视,彼得来到飞机尾部。他穿过一道窄门进入顶层货舱。灯开了,他一眼就看见笼子——他们用带子把它拴在飞机的内壁上。旁边是头等舱的行李。他大步走过去,看到奥多的胸口平稳地起伏,终于松了口气。他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奥多温暖的身体。他想进入笼子给奥多梳毛,但航空公司在笼门上加了一道挂锁。

除了偶尔去洗手间或是吃饭,彼得全程守在笼子旁边。乘务员似乎并不介意他待在那里。兽医告诉他,黑猩猩一次不能打太多塞尔纳林。飞行途中他又给奥多打了两针。他讨厌这么做,但他不希望猩猩在这样一个吵闹而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他可能会恐慌。

够了,彼得想。他发誓永远不再把奥多置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他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

着陆前半小时,一位乘务员走进货舱。她告诉他必须回客舱。他回到座位上,很快睡着了。

清晨时分,飞机颠簸着降落在里斯本波尔特拉机场。他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这时他竟感到了恐慌。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吃力。这是个错误。我必须马上回去。但是奥多怎么办?里斯本肯定有动物园。他可以连猩猩带笼子一起放在动物园门口。一个动物弃儿。

一小时后,其他乘客都取完行李离开了,只剩他还在到达区等待。他在行李转盘附近的洗手间隔间里待了大半个小时,独自默默哭泣。要是克拉拉在身边该多好!她会给他信心。但是假如她还在他身边的话,他根本不会陷入如此荒唐的境地。

终于有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来找他。“先生,您就是那个带猩猩的人吗?[原文为葡萄牙语。下文中的葡萄牙语对话均用不同字体区分,不再另做说明。]”他问。

彼得一脸茫然。

“猩猩?”那人说,一边做出挠胳肢窝的动作,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是的,是的!”彼得连忙点头。

他们出了安检口,那人一直亲切地用葡萄牙语和他攀谈。彼得频频点头,尽管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父母用葡萄牙语对话的腔调,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忧伤低语。

笼子放在一个停机仓库中央的行李推车上。几名机场员工围在一旁。彼得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不过这一次是出于高兴。那些人正饶有兴趣地谈论着那只猩猩。奥多还在昏迷中。那些人问彼得问题,他只能抱歉地摇头。

“他不会讲葡萄牙语。”带他来的那人说。

大家开始打手势。

“你带他来做什么?”一个人问。他双手手心朝上,在面前摆动。

“我要去葡萄牙高山区。”彼得回答。他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长方形,说“葡萄牙”,然后指向长方形的右上角。

“啊,葡萄牙高山区。上头那个产犀牛的地方。”那人回答。

其他人都笑了。彼得点点头,虽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发笑。犀牛[“犀牛”的葡萄牙语单词和英文很类似,所以彼得能听懂。下文提到的“一辆车(carro)”亦同。]?

他们最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的护照被查验、盖戳;奥多的文件被签字、盖章,一式两份,一份给彼得,一份存档。办妥了。一个人做出推车的动作,示意这个外国人和他的猩猩可以走了。

彼得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在过去两个月的亢奋中,他忘记了一个细节:他和奥多要怎么从里斯本去葡萄牙高山区?他们需要一辆车,但他没有提前安排。

他把双手手掌向外伸出。“等等,我需要买一辆车。”他上下转动拳头,模仿握方向盘的动作。

“一辆车?”

“是的。我在哪儿能买到一辆车,哪儿?”他搓着拇指和食指。

“先生,你想买一辆车?”买——听上去没错。

“是的,是的,买一辆车,哪儿?”

那个人叫来另一个人,两人开始讨论。他们在纸上写了几个词,递给彼得。上面写着Citroën[雪铁龙。]和一个地址。他知道法语里citron是柠檬[英文中柠檬一词(lemon)也有“次品”的意思。]的意思。他希望这不是一个坏兆头。

“近吗,近吗?”他把手指朝自己拢在一起。

“是的,很近。出租车。”

他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外面,再指回自己。“我现在过去,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好的。”那人点点头。

他匆忙离开。他身上带了相当数量的加币和美金,还有旅行支票。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带了信用卡。他把所有钱都换成了埃斯库多,然后跳上一辆出租车。

那家雪铁龙经销商离机场不太远。待售的车型都很怪异,圆滚滚的。其中一辆有着优雅的线条,但是太贵了,而且对于他来说太大了。最终他选了入门款——那辆土灰色的玩意儿看上去像是用金枪鱼罐头做的。完全没有配饰,没有收音机,没有空调,没有扶手,没有自动挡,甚至没有可以摇起的车窗。车窗分为上下两爿,下爿像翅膀一样可以活动,能够翻起来卡在上方。这辆车也没有固定的车顶和玻璃后窗,只有一块结实的篷布,可以解开向后翻起,上面嵌了透明的塑料窗。他试着开关车门。感觉这辆车就快散架了,只能勉强算是车,店员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扬起双手把这辆车捧上了天。这辆车的名字也让彼得有些迟疑:2CV——这压根儿算不上名字,仅仅是个编码。他更想要一辆美国车。但他在奥多苏醒之前就得有一辆车。

他点点头,打断了店员——他买了。那人笑逐颜开,领着他进了办公室。他查看了彼得的国际驾照,填好文件,收了钱,给彼得的信用卡公司打了电话。

一小时后他开车回到机场,车的后窗内侧贴着临时车牌。换挡很费劲,操纵杆从面板上直直地挺出来;引擎声音很吵,车开起来也不稳。他停下车,回到仓库。

奥多还在沉睡。彼得和机场工作人员把笼子推到车旁。他们把猩猩挪到后座上。这时问题来了。笼子就算是收起来也装不进2CV局促的后备箱,更别说把它绑在软塌塌的顶篷上了。彼得没有纠结。这东西就是个累赘,而且奥多压根儿就没用过它。机场工作人员好心地帮他处理掉了。

彼得最后一次确认没有任何遗漏。护照和文件都在身上;葡萄牙地图已经拿出来了;行李塞进了后备箱;猩猩躺在后座上——可以出发了。只是他感到精疲力竭,又饥又渴。他定了定神。

“葡萄牙高山区有多远?”他问。

“去葡萄牙高山区?大约十个小时。”那个人回答。

彼得又掰着手指跟那人确认一次。十根手指。十个小时。那人点了点头。彼得叹了口气。

他研究了一下地图。和在美国境内一样,他决定避开大城市。那意味着驶离海岸线,斜穿内陆地区。在穿过一座名叫阿良德拉的小镇之后,有一座桥横跨塔霍河。然后就只剩下一些小村镇,它们在地图上用最小的空心黑圈来标示。

他连开了几个小时,只在一个名叫波尔图阿尔托的地方短暂停留,找了家餐馆吃了点儿东西,增加补给。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接着,他们来到蓬蒂-德索尔。这是一个令人愉悦的热闹城镇。他充满渴望地望着眼前的旅馆,真想就此住下。但他仍然继续赶路。到了郊外,他拐上一条僻静的岔路,把车停在一片橄榄林边。他的车仿佛一只即将飘过原野的灰色气泡。他在奥多身边放了食物。他想把睡袋横铺在前排,但两个座椅离得太远,也不能往后放倒。他看了一眼车边的地面。石子太多了。最终,他钻进后座,把奥多沉重的身体挪到地板上,自己以胎儿的姿势蜷缩在后座上,一合上眼就陷入了沉睡。

下午彼得醒来的时候,奥多就在他身边,几乎坐在他头上。猩猩正在东张西望。毫无疑问,他正在琢磨人类又在他身上耍了什么新花招。他这是在哪儿?那些高楼都去哪儿了?彼得感觉到奥多身体的温热。他依然很疲惫,但焦虑使他清醒。奥多会发怒吗?会攻击他吗?如果他发动攻击,彼得无路可逃。他缓缓坐起身。

奥多张开双臂拥抱他。彼得也回抱奥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给奥多喝水,喂他苹果、面包、奶酪、火腿。奥多几口就吞下了肚。

彼得看见一群男人沿路走过来。他们的肩上扛着铁锹和锄头。他挪到驾驶座上,奥多跳上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他发动汽车,奥多伴着引擎的轰鸣“呼——呼——”直叫,但没有别的动作。他掉了头,回到大路上。

和大多数移民一样,他的父母是为了摆脱贫困才离开葡萄牙高山区的。他们决心让自己的孩子在加拿大过上不一样的富足生活。他们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就像包扎一处伤口。在多伦多,他们刻意避开一同移民来的葡萄牙同胞。他们强迫自己学英语,不把母语或者故乡文化传给子女。他们还鼓励子女扩大社交圈子。最终儿子和女儿的伴侣都不是葡萄牙裔,这让他们备感欣慰。

到了他们生命的最后几年,在成功地改头换面之后,父母终于稍微放松下来。彼得和妹妹特蕾莎这才能够偶尔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有时是短小的故事,配上家族照片。一些名字被提及;一个模糊的地理轮廓逐渐浮现,它围绕着一个地名:图伊泽洛。那是父母的来处,也是他和奥多的去处。

不过他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他从里到外都是个加拿大人。他在逐渐退去的暮色中行驶,欣赏着此间迷人的风光和繁忙的乡村图景。四处都是成群的家禽和牛羊,还有蜂房和葡萄园,犁过的田地和修剪过的橄榄林。他看见人们背着柴火,毛驴驮着篮子。

天黑了,他们停车休息。他挪到狭窄的后座。夜半时分,他恍惚间觉察到奥多开门下车,但他困得没有气力查看。

早晨,他发现猩猩睡在车顶的篷布上。彼得没有叫醒他。他拿出旅行指南读起来。他发现一路上看到的那种奇特的树——敦实的树干、粗壮的枝干、深褐色的树皮,一部分树皮被齐整地剥掉——原来是软木树。树皮剥落处泛着红褐色的微光。他暗下决心,从此只喝用玻璃瓶和软木塞封存的酒[酒瓶软木塞的原材料便是软木,是树皮经采剥加工后的产物。——编注]。

西哥特人、法兰克人、罗马人、摩尔人——他们都曾来到这里。有些人落脚之后,搞了点儿破坏就离开了。其他人则待得更久一些,足以修起一座桥或一座城堡。他在旅行指南边栏里发现一条介绍——“葡萄牙北部特有物种:伊比利亚犀牛。”这就是机场那人说的犀牛吗?这种生物学上的遗迹是冰川时期长毛犀牛的后裔,在葡萄牙一直生存到现代,它们零散的栖息地日渐萎缩,最后一头有记载的个体死于一六四一年。它们外貌凶猛强壮,性情却大多很温驯——毕竟是食草动物,不易发怒却很容易消气。它们渐渐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无法适应留给它们的越来越小的空间。因此它们消失了,虽然时至今日仍不时有目击报告。一五一五年,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把一头伊比利亚犀牛作为礼物献给教皇利奥十世[一五一五年曼努埃尔一世送给教皇利奥十世的犀牛其实是从东方运到里斯本的印度犀牛。此处说它是伊比利亚犀牛,属于作者的虚构。]。旅行指南里有一幅丢勒为这头犀牛绘制的木刻版画的复制品,旁边标注着“不真实的独角兽”。他端详着那幅画。它看上去雄壮而古老,虚幻而迷人。

彼得用野营炉做早餐时,奥多醒了。奥多翻身坐起,两腿直立,站在车顶四处张望。想到自己的处境,彼得再次感到触目惊心。假如让他只身踏上这片异乡的土地,他会难以忍受,终将死于孤独。而如今因为这个不同寻常的旅伴,孤独感退居二线。他对此心怀感激。即使如此,他仍无法忽略此刻困扰他的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仿佛正在侵蚀他的肚肠——那就是恐惧。他无法解释它为何倏忽而至。他从没经历过恐慌,或许这就是恐慌来袭的感觉。恐惧渗入他的体内,撑开他的每一个毛孔,令他呼吸急促。奥多从车顶下来,四肢着地爬过来坐下,盯着火炉,一副温驯的样子。他的恐惧感渐渐烟消云散。

早餐过后,他们继续赶路。他们穿过一座又一座村庄,村庄里有石头房子、鹅卵石路、打盹儿的狗、抬头看他们的驴。一切都笼罩在静谧中,他只见到几个穿黑衣的男男女女,岁数比他还大。他可以想象,这些村落的未来如夜晚一般静悄悄地来临,没有惊喜;每一代人和上一代或下一代都没有分别,只是人丁渐少。

到了午后,从地图上看他们已经进入葡萄牙高山区。此处的空气更加清冷。他有些疑惑。高山在哪儿?他并不奢望见到高耸入云、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但他同样没有预见到这一片起伏的荒野。森林隐藏在山谷间,四周不见一座山峰。他和奥多穿过布满巨石的平原,每块巨石兀自伫立在荒草中。有些石头近两层楼高。当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巨石旁,多少会觉得它们庞大如山,不过这也有些夸大其词。奥多和他一样被这些巨石深深迷住了。

图伊泽洛村出现在蜿蜒道路的尽头。它栖身山谷中,背靠森林。狭长、倾斜的鹅卵石路汇入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有一座不起眼的喷泉潺潺流淌。广场一侧有一座教堂,另一侧有一间小餐馆,看样子也卖杂货和面包。除了这两栋各司其职的建筑,周围遍布简朴的石头房子,楼上有木质阳台。这里算得上“大”的只有随处可见的菜园。它们的大小与农田相仿,打理得很整洁。还有无处不在的动物:鸡、山羊、绵羊、慵懒的狗。

他一下车就惊讶于这座村庄的宁静和偏僻。他的父母就来自这里。其实,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在多伦多市中心贫民区的一所房子里长大。两地间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他没有任何关于图伊泽洛的记忆,离开时他还在襁褓里。不过无论如何,他会先住下试试。

“我们到了。”他宣布。奥多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他们吃了三明治,喝了点儿水。彼得注意到一座菜园里聚了一小群人。他找出字典,反复练习几句话。

“别动。待在车里。”他告诉奥多。奥多在座位上显得很矮,从车外几乎看不见。

彼得下了车,向那群人招手。他们也向他招手。一个男人大声向他打招呼。彼得穿过菜园的小门,来到他们中间。每个村民都笑容满面,一一上前和他握手。“你好。”他不停打招呼。

等到这个仪式接近尾声,他小心翼翼地背出事先查好的那句话。“我想要一座房子,谢谢。”他一字一顿地说。

“一座房子?住一晚?”有人说。

“不,”他翻着字典回答,“一座房子,用来……生活的。”

“住在这儿,图伊泽洛?”另一个人说。他脸上的皱纹因为惊讶而绽开。

“是的,”彼得回答,“就在图伊泽洛,一座用来生活的房子。”很显然,从没有人移民到这里。

“上帝啊!那是什么?”一个女人倒吸一口凉气。他猜想她语气里的惊恐和他想住在村里这件事无关。她望向他的身后。他转过身。不出所料,奥多爬上了车顶,正看着他们。

人们纷纷惊呼。有人抄起锄头,哆嗦着举过头顶。

“没事,没事,他很友好的。”彼得说,同时举起双手让大家镇定。他飞快地翻阅字典。“他是……友好的!友好!”

他把这个词重复了几遍,试图找准声调和正确的发音。他退到车前。人们僵在原地。奥多已经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餐馆里有两个男人在张望,有个女人站在自家门口观望,还有个女人站在阳台上看热闹。

彼得以为奥多在乡村里更容易被接纳,但这个想法是愚蠢的。人们的惊愕是不分城乡的。

“友好,友好!”他向所有人强调。

他招呼奥多。猩猩从车顶爬下来,跟在他身后,四肢着地走进菜园。他没有穿过小门,而是选择跳上石墙。彼得站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一条腿。

“一只猩猩,”他对人们说,试图帮助他们理解眼前的景象,“一只友好的猩猩。”

人们瞪大了眼睛。他和奥多等待着他们的回应。最先发现奥多的那个女人首先放松下来。“他和你一起住吗,先生?”她问。这个问句的尾音上扬,满是惊讶。

“是的。”他回答,尽管他不知道“住”这个词的意思。

一个村民看够了热闹,想转身离开。旁边的人伸手拉他,却不小心绊了一下。他想保持平衡,于是死死拽住第一个人的袖子。那人跟着失去平衡。他一声大叫,往后甩掉另一个人的手,气呼呼地走开了。奥多顿时感到紧张,他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那个离开的人。他站在石墙上,俯视菜园里的人群。彼得觉察到他们的不安。“没关系,”他拉着奥多的手,低声说,“没关系。”他很紧张。这小小的骚乱会不会令这猩猩狂性大发?

奥多并没有发狂。他坐回原地,发出好奇的“呼——呼——呼——”声,声调上扬。听到这个声音,人群中的许多面孔露出笑容,或许这个声音唤起了他们的印象——猩猩确实是“呼——呼——呼——”地叫的。

“他从哪儿来的?你是干什么的?”发问的还是那个女人。

“是的,是的。”彼得回答,其实他完全不知所云,“我想在图伊泽洛找座房子,和友好的猩猩一起生活。”

其他村民闻讯赶来。他们聚在一处,站在安全距离以外。奥多对村民的兴趣不亚于他们对他的兴趣。他站在墙头观察他们,发出轻声的“呼——”和“啊——”,似乎在打招呼和品头论足。

“一座房子……”彼得抚摸着猩猩,重复说。

菜园里的人终于开始回应他的请求。他们凑在一处商量,他听到“房子”这个词和几个听起来像人名的词一同被提起。一个女人转身朝站在车边的另一个女人大声说话,扩大了讨论的范围。那个村民大声应答,很快她身边的人也叽叽喳喳起来。车边的村民和菜园里的村民不时隔空喊话,仿佛来回抛掷一个排球。两组人没聚到一处,原因显而易见: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猩猩正像岗哨一样守在门楣上。

彼得觉得或许应该明确自己的请求。最好要一座村边的房子。他查了查字典。

“一座房子……在图伊泽洛的边上……这附近。”他大声说。他表面上在对刚才问话的女人说话,其实想让所有人听见。

讨论重新开始。那个女人自告奋勇充当他的代言人,最终由她宣布结果。“我们有一座房子或许适合你和你的猩猩。”

除了“一座房子”和“你的猩猩”,他什么也没听懂。他点了点头。

那女人笑了,然后畏缩地看了一眼菜园的门。他赶紧走到门外,把奥多轻轻推下石墙。奥多落在地上,靠在他身边。他们一起朝汽车走了几步。菜园里的人们朝园门凑过来,而围在车前的人往后散开。彼得转身面对那个女人,朝各个方向比画。她指向右手边通往村庄高处的上坡。他朝那个方向走去。幸运的是,奥多一直跟在他身边。那女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前方的村民纷纷散开,鸡和狗也避之唯恐不及。除了鸡以外,所有村里的居民,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尾随着这两名来客。他不时地回头,确认自己走的路是对的。那女人领着村民们走在约莫十五步之外。如果彼得走对了,她就点头,否则她便伸手纠正。表面上他和奥多在带路,其实是他们在指路。他们就这样穿过村庄。奥多在他身旁,四肢着地行走,一副悠闲的样子,只是偶尔对鸡和狗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他们出了村子。鹅卵石路变成土路。他们拐过一个弯,越过一条浅浅的小溪。树木愈渐稀疏,高原露出原貌。没过多久,那个女人高喊着伸出手,指了指。他们到了。

这座房子和村里的众多住宅没有两样。一座“L”形的两层石头小楼,两堵石墙围住无遮无挡的两边,形成一个闭合的院子,院门开在石墙上。女人请他走进院子,而她和同伴待在门外。她用手势告诉他,屋外的石阶通向二楼。然后她指了指奥多,又指了指一楼的一扇门。彼得打开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道门闩。眼前的景象令他不快。房间里不仅堆了很多杂物,而且很脏,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灰。他看到墙上装了一个环,并注意到他刚打开的门分为上下两半。他明白了:这层楼是猪圈,是马厩,是牲口的围栏。他沿途看见过许多这样的房子,但直到现在才理解它们的构造。所有的动物——绵羊、山羊、猪、鸡、驴——生活在主人的楼下,主人一方面饲养它们,确保它们的安全,另一方面在冬季借助它们取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楼梯在屋外。他关上门。

“猩猩。”那个好心的女人在低矮的院墙外提醒他。

“不。”他摇摇头,指了指楼梯。

人们点点头。外国人的猩猩要住在楼上,是吗?它也懂得养尊处优?

他和奥多爬上石阶。二楼的平台是用木头搭的,上面有顶,大得可以当作阳台。他打开门。这扇门同样没锁。看来图伊泽洛没有偷窃问题。

他对二楼满意多了。虽然很简陋,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房间有石头地板(容易清洁)和很少几样家具(不易损坏)。墙壁很厚实,刷了不均匀的白灰,墙面凹凸不平,但还算干净;它们的外观简直像葡萄牙高山区的地形图。二楼的布局很简单。从大门进去是客厅,里面摆着一张木桌和四把椅子,墙上装了储物架,再加上一个铸铁壁炉。在客厅一端,也就是“L”的顶端,用半堵墙隔出了一间厨房,配备了很大的水槽、丙烷煤气炉、操作台和更多的架子。在客厅另一端,穿过一条没门的走廊,他发现两个相邻的房间,也就是“L”的底部。第一个房间里有一个衣橱,门上的镜子上布满了岁月沉淀的斑点。最靠里的房间里有一张床,床垫已破旧不堪,屋里还有一个床头柜、一个带抽屉的立柜,以及一个简陋的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一个水池和一个落满灰尘的干马桶。没有淋浴喷头和浴缸。

他回到客厅,查看每堵墙的底部,然后检查了每个房间的天花板。没有插座或灯具。在厨房,他确认自己刚才没有看错:真的没有冰箱。这个地方既没有电,也没有电话接口。他叹了口气。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没有水滴打破房间的寂静。有两扇窗户是破的。一切都笼罩在灰尘和污垢之下。疲惫如同一个浪头向他打来。身为加拿大参议员,从充满种种现代化便利的首都城市,来到世界尽头这个穴居时代的居所;从家人朋友环绕的舒适环境,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地方。

奥多把他从情绪崩溃的边缘拯救回来。猩猩显然对新家很满意。他兴奋地呼呼直叫,摇头晃脑地从屋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彼得意识到,这是奥多成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笼子以外的住处。这里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都更大更通透,甚至比他过去一周栖身的汽车还好。或许奥多以为他的生活从悬在半空中的笼子换到了装在轮子上的笼子里。以猿猴囚犯的标准,这座房子简直就是丽兹酒店。

至于照明的问题,他仔细想了想:每堵墙上都有窗户,太阳就是他们的灯泡。一想到每个夜晚将被蜡烛和油灯照亮,他就备感温馨,何况还很经济。房子里装了水管,所以从前肯定有过自来水,恢复起来应该不成问题。

彼得走到一扇面向院子的窗边,推开窗。村民们正在院墙外耐心等待。他朝他们挥手微笑。葡萄牙语里“好”怎么说来着?他查了查字典。“这座房子很好——非常好!”他大喊。

村民们微笑着鼓起掌来。

奥多也来到窗边。他难掩狂喜的心情,喊出了和彼得同样的话,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言。但在彼得和楼下的人听来,那是一声可怕的嚎叫。村民们纷纷后退。

“猩猩……猩猩”——他拼命寻找着合适的字眼——“猩猩……很高兴!”

村民中又一次响起掌声。这让奥多喜不自胜。他再次怀着灵长目的喜悦大声尖叫,然后翻出窗外。彼得惊慌地撑着窗框探头往下看。他看不见猩猩的身影。村民们发出“哦——”和“啊——”的惊呼,声音中略带恐惧。他们都抬头往上看。

他跑下楼梯,站在他们中间。奥多已经攀住页岩屋檐,蹬着石墙上了房顶。此刻,他正雄踞房顶最高处,欣喜若狂地望着地面上的人类,望着村庄、近处的树林,望着怀抱他的广阔天地。

现在是个和村民们敲定协议的好时机。彼得向他们的领头人做了自我介绍。她名叫阿梅莉亚·杜阿尔特,她说他可以叫她阿梅莉亚大婶。他设法让她明白,他很乐意住在这里。(谁的房子?他想。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去哪儿了?)他用结结巴巴的葡萄牙语询问窗户和水管的维修以及房间的清扫问题。阿梅莉亚大婶对他的问题一概点头。一切都会安排好的,她明确表示。她不停地翻动手掌。明天,明天。多少钱?同样的回答:明天,明天。

他对她和大家说:“谢谢,谢谢,谢谢。”奥多的尖叫里也饱含同样的感激之情。最后,他和每个村民握了手,他们才离开。每个人依然注视着屋顶。

彼得从奥多的坐姿里能看出他很放松:两腿分开,前臂搭在膝盖上,两手在腿间晃来晃去,脑袋左顾右盼。村民走后,猩猩还沉浸在对新居的欢喜中。彼得走路去村里取车。“我过会儿就回来。”他大声告诉奥多。

开车回来后,他把仅有的几件行李取出来。他找到一个桶,步行到村里的泉眼取水。然后他用野营装备烧水,早早做好了晚饭。

过了一会儿,他又喊了猩猩一声。奥多没有现身,于是他来到窗边。就在这时,猩猩头朝下冒了出来。奥多正倒吊在房子的外墙上。

“晚饭好了。”彼得说。他指了指煮了蛋和土豆的锅。

他们一声不响地吃了晚饭,各自思绪万千。饭后,奥多再次跳出窗外。

彼得不想碰那只陈旧的床垫。他把野营垫和睡袋铺在客厅的桌上。

然后他便无事可做了。在三个星期(感觉像是一辈子)马不停蹄地奔波之后,他无事可做了。一个绵长的句子,以几个坚实的名词为锚,外面漂浮着数不清的从句、成群结队的形容词和副词,以及把句子带往全新方向的黑体连词,再加上几段意料之外的插曲,最终随着一个出奇温和的急刹车,整句话结束了。差不多整整一小时,他坐在楼梯尽头的露台上,手捧一杯咖啡,回味着这个急刹车。疲惫中带着一丝解脱,一丝忧虑。下个句子会带来什么?

他钻进铺在桌上的睡袋。奥多在房顶一直待到天黑。他跳上窗台,一个剪影嵌在了月光里。他发现卧室的床垫全归自己了,于是快活地咕哝起来。很快,房间里安静下来。彼得幻想着克拉拉躺在自己身边,渐入梦乡。“我希望你在这里,”他轻声告诉她,“我觉得你会喜欢这座房子。我们把它收拾得很好,还种满了花草。我爱你。晚安。”

早晨,一队人马来到房前,正是“明天”施工队,领头的是阿梅莉亚大婶。为了整修这个地方,他们全副武装,带来桶、拖把、抹布、锤子、扳手,再配上坚毅的表情。他们干活时彼得试图帮忙,但他们摇着头把他赶到一旁。况且他还得管束他的猩猩。有奥多在旁边,他们都很紧张。

他和奥多出去散了会儿步。每一双眼睛,无论人还是动物的,都转过来盯着他们。这种眼神里没有敌意,一分也没有,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表示问候。彼得再次为这里的菜园惊叹不已。萝卜、土豆、节瓜、葫芦、西红柿、洋葱、白菜、花菜、甘蓝、甜菜、卷心菜、韭菜、甜椒、四季豆、胡萝卜、小片的黑麦和玉米地——完全是个正儿八经的家庭作坊式菜园。猩猩摘下一颗卷心菜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彼得拍着手把奥多叫过来。猩猩饿了。他也一样。

他们站在村里的小餐馆外。露台上空无一人。他不敢冒险走进餐馆,不过在室外用餐就没有风险了吗?他查了查字典,在一张桌子附近徘徊。柜台后面走出一个男人,虽然警惕地睁大了眼睛,面色却依然和蔼。

“您想要点儿什么?”他问。

“麻烦拿两个芝士三明治和一杯加奶的咖啡。”彼得努力地找准发音。

“没问题,马上就来。”那人应道。尽管他战战兢兢,仍然走过来擦拭离他们最近的桌子。在彼得看来,这个动作是在邀请他坐下。

“非常感谢。”他说。

“很高兴为您服务。”那人说,转身走进餐馆。

彼得坐下来。他以为奥多会坐在他身边的地上,猩猩的眼睛却盯着他的金属座椅。奥多爬上旁边的一把椅子。他站在上面低头看着地面,使劲摇晃椅子,并拍打自己的胳膊,尽情探索这件奇怪物品的用处和极限。彼得向餐馆里瞧了一眼。店内的顾客都在望着他们。店外的人们也渐渐围成一个大圈。“放松,放松。”他低声对奥多说。

他靠在奥多身边,抚摸他的毛。不过猩猩看上去没有一丝紧张。恰恰相反,从他欢快的表情和洋溢的好奇心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不错。可以说,那些围观的人才是需要安抚的一方。

“嗨,早上好。”彼得喊道。

人们也纷纷回以问候。

“你从哪儿来?”一个人问。

“我从加拿大来。”他回答。

周围响起一片赞许声。加拿大有很多葡萄牙移民。那是个好国家。

“你带着一只猩猩做什么?”一个女人问。

他带着一只猩猩做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无论用英语还是葡萄牙语,他都没有答案。

“我和他一起住。”他简单答道。他只能说这么多了。

他们点的餐到了。那人以斗牛士般的警觉将咖啡和两个盘子放在离奥多最远的餐桌一端。

猩猩大声咕哝着,探出身子把两个芝士三明治一把捞过来,一口就下了肚。村民们看得直乐。彼得也笑了。他看着侍者。

“请再拿两个三明治。”他说。他想起这间小餐馆同时也是间杂货铺,“还有,给猩猩,十根……”他用手比画出一个细长的形状,然后做出剥皮的动作。

“十根香蕉?”那人问。

啊,原来是同一个词[原文中葡萄牙语的“香蕉”和英语一样,也是“banana”。]。“对,十根香蕉,谢谢。”

“没问题。”

奥多独吞三明治的举动把村民们逗乐了,而他见到香蕉的反应更让他们乐不可支。彼得本以为买的香蕉足够奥多好几天的量。才怪。猩猩一见到香蕉就激动地咕哝起来,只见蕉皮纷飞,他一口气吃得一根不剩。此外,要不是彼得眼疾手快抢下一个三明治,他会再次包圆儿。饱餐之后,他还喝了彼得的那杯咖啡,下嘴之前先把指头伸进杯里试了试温度。他把杯子舔干净,然后把它衔在嘴里,用舌头和嘴唇把玩,仿佛那是一大块口香糖。

村民们忍俊不禁。这个外国人的猩猩真有意思!彼得很满意。奥多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快活的气氛达到高潮时,奥多抓起咖啡杯,在椅子上高高站起,尖叫着用惊人的力气把杯子砸向地面。杯子摔得四分五裂。彼得看得出,奥多此举只是想增加自己在这一幕乡村喜剧中的参与感。

村民们惊呆了。彼得抬起一只手,试图安抚侍者。“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

彼得对在场的人补充道:“友好的猩猩很开心,非常开心。”

友好,开心——但也是枚定时炸弹。他付了钱,添了不菲的小费。然后他们起身离开,面前的人群小心翼翼地散开。

他们回到村边的住处时,房子已经焕然一新。窗子修好了;水管能用了;煤气炉装了新气罐;所有的墙面和台面都彻底洗刷过了;炖锅、煎锅、盘子和餐具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虽然都是旧物,缺了口,也不配套,但是完全不影响使用;床上换了新床垫,铺了干净床单,置了两条羊毛毯,还有叠好的毛巾;阿梅莉亚大婶还在客厅的桌上放了一个花瓶,里面绽放着明丽的花朵。

彼得把手按在胸口。“太感谢了。”他说。

“不用谢。”阿梅莉亚大婶说。

讨价还价在一片尴尬气氛中匆匆了事。他搓一搓拇指和食指,指向煤气罐、厨具和卧室。然后他查了“出租”——这个词很奇怪:aluguer。每一次阿梅莉亚大婶都一脸紧张地报出一个数字,但每一次彼得都觉得她只算了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价钱。他一口答应。阿梅莉亚大婶向他示意:她愿意帮他洗衣服,并且可以每周来打扫一次。他略有犹豫。这里本来没什么可打扫的,况且他那么多的空闲时间用来干什么呢?不过他转念一想,她会成为他与村民之间的纽带。更重要的是,她会是联系奥多的纽带,猩猩的代言人。同时,他意识到图伊泽洛的村民似乎不太富裕。通过雇用她,他将为地方经济注入一笔微薄的资金。

“好,好,”他对她说,“多少钱?”

“明天,明天。”阿梅莉亚大婶微笑着回答。

然后轮到下一个事项。他需要计划自己和奥多的长期生活。他要正式开一个银行账户,从加拿大定期转账,并为他的车申请一张长期车牌。最近的银行在哪里?

“布拉干萨。”她回答。

“电话?”他问,“这里?”

“餐馆,”她回答,“阿尔瓦罗先生。”

她给了他电话号码。

布拉干萨距这里一小时车程。他是应该把猩猩带到闹市,还是把他单独留下?他不知道怎样做会让他更担心。手头的杂事必须处理。无论在城里还是在村里,他对奥多都没有实质性的约束。无论做什么,他都必须依赖猩猩的配合。他只能寄希望于奥多不会离开房子太远或者惹出麻烦。

阿梅莉亚大婶和她的帮手走了。

“待在这儿,待在这儿,我很快回来。”他对奥多说。奥多正在玩石质地板上的一条缝。

他走出屋子,关上门,尽管他明白奥多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他上车离开。在后视镜里,他看见猩猩正往房顶上爬。

他在布拉干萨买了日用品——蜡烛、油灯、煤油、肥皂;食品,包括无须冷藏的听装牛奶;各种家居用品和个人用品。随后他去银行办了手续。车牌会在一星期之后寄到餐馆。

在布拉干萨的邮局里,他拨了两通电话到加拿大。本说很高兴父亲安全抵达。“你的电话是多少?”他问。

“这里没有电话,”彼得回答,“但我可以给你村里餐馆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留言,我给你打回去。”

“你说什么,没有电话?”

“就是这个意思。房子里没有电话。但是餐馆里有一部。你记一下号码。”

“屋里有自来水吗?”

“有。冷水,但确实是自来水。”

“那就好。有电吗?”

“老实说,没有。”

“你真没逗我?”

“没错。”

一阵沉默。他感觉本在等待某种解释、某种证明,或者是辩解。他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儿子继续追问:“那边的路怎么样?是水泥路吗?”

“是鹅卵石路。你的工作怎么样了?瑞秋呢?亲爱的老渥太华还好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爸爸?你去那儿干什么?”

“这地方不错。你的爷爷奶奶就是这里的人。”

他们以高跷舞者般的优雅结束了通话。他们承诺不久后再联系。对未来的寄望冲淡了眼前的尴尬。

妹妹特蕾莎和他的对话更为开门见山。

“村子怎么样?”她问,“有家的感觉吗?”

“没有,我都还不会说这里的话呢。不过这地方很安静,充满了乡村气息,非常古老——让人眼前一亮。”

“你找到家里的祖宅了吗?”

“还没有。我刚安顿下来。我们搬走时我还不到三岁。我在这座房子还是那座房子里出生的,对我来说都大同小异。不过是一座房子罢了。”

“好吧,多愁善感先生——我们那帮失去联系的表亲呢?”

“他们还藏在暗处,等着什么时候朝我扑过来吧。”

“我觉得你应该把那个地方说得好一点儿,这样本更容易接受。比方说,告诉他你正在寻根溯源,重修家谱。你一声不响就走了,他一头雾水。”

“我尽量吧。”

“你还想克拉拉吗?”她柔声问。

“我常在心里跟她说话。她现在就住在那儿。”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心脏还行吗?”

“还蹦着呢。”

“听上去不错。”

当他回到图伊泽洛时,奥多还在屋顶。他一看见汽车就呼呼直叫,蹦跳着下到地面。在数声代表欢迎的呼声后,他直立起来,一步三晃地把装满杂货的口袋往屋里拖。他一片好心的结果是撕裂的口袋和散落一地的物品。彼得把所有东西捡起来,搬进屋里。

他布置好厨房。他把客厅的桌子和卧室的床挪到更顺眼的位置。整个过程中,奥多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彼得感到些许紧张。他依然需要适应猩猩的目光。它像灯塔的光柱一般四下扫射,他漂浮在海面,被晃得睁不开眼。奥多的目光像是一个入口,他无法看到门内的景象。他猜测猩猩在想什么、以什么方式思考。或许奥多对他也有类似的疑问。或许猩猩也把他视作一个入口。不过他很怀疑。在奥多眼里,他更像个稀罕玩意儿,一个大自然的异类,一只穿衣服的猩猩——围着那只更天然的猩猩团团转,像被催了眠一样亦步亦趋。

好了。所有的物品各归其位。他扫视了一下,感到自己又来到了一句话的终点。他有些坐立不安。他盯着窗外,黄昏将至,看起来快要变天了。没关系。

“我们去探险吧。”他对奥多说。他提起背包,和猩猩一道出了门。他不愿纠缠于村民持续不断的关注,于是朝着高原方向,往坡上走,直到找到一条重新绕回山谷中的林间小路。奥多四肢着地,步履缓慢而轻盈。他的头垂得很低,从后面看仿佛没有头。进入森林后他兴奋起来,望着周围挺拔的橡树和栗树,成片的菩提树、榆树,还有杨树、松树,随处可见的灌木丛,繁盛的蕨类植物。他冲在前面。

彼得稳步前行,常常在奥多东张西望的时候超过他。然后猩猩追上来,蹦蹦跳跳地反超他。他留意到每次奥多经过时都会碰他一下——轻拍他的大腿后侧,没有用力,也没有恶意,更像是一种确认。很好,很好,你还在这儿。然后奥多又四处晃悠,彼得再度领先。不如这么说,彼得步行穿过森林,而奥多是荡过去的。

奥多在寻找食物。灵长目研究所的鲍勃曾告诉他:在野外一有机会,猩猩就会搜寻根茎、花朵、野果、昆虫,基本上一切可吃的都不放过。

下雨了。彼得找到一棵高大的松树,在树下躲雨。树冠并不能完全挡雨,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有防水的雨衣。他披上雨衣,背靠树干坐在一层松针上。他等着奥多赶上来。当他看到猩猩沿着小路跑过来时,便大声呼唤。奥多停下脚步,惊奇地盯着他。猩猩还没见过雨衣,所以不明白他的身子去哪儿了。“过来,过来。”他说。奥多在离他不远的小丘上坐下。虽然猩猩看上去并不怕雨水,彼得还是从背包里拿出第二件雨衣。拿东西时,他掀起了自己的雨衣。奥多笑了。哦,原来你的身子在这儿呢!他几步来到彼得身边。彼得把雨衣套在猩猩头上。这下子他们成了两颗没有身体、四处张望的脑袋。

他们头顶的树冠呈锥形伸向半空,酷似一顶印第安帐篷,空间被枝干分割得支离破碎。松脂的气味十分浓烈。他们坐着,看雨水落下,欣赏它们造就的各式景观:挂在松针尖端的水滴在最终坠落前慢慢膨胀,仿佛陷入沉思;逐渐汇聚成形的水洼,由溪流一一相连;万籁在雨中喑哑,唯有雨声清晰入耳;一个绿色与褐色的世界在阴暗潮湿的光线里浮现。一头孤零零的野猪匆匆跑过,把他俩吓了一跳。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聆听森林的勃勃生机,聆听那轻轻呼吸着的静谧。

到家时天已经快黑透了。彼得找出火柴,点了根蜡烛。上床之前他在壁炉里生了火,把炉火压得很低。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夜里奥多在彼得的床垫旁边晃荡了很长时间,然后才离开卧室。猩猩更喜欢单独睡觉,这一点让彼得很庆幸。他走出卧室,发现猩猩睡在隔壁房间的衣柜顶上。他躺在一条毛巾和彼得的几件衣服堆成的窝里,一只手放在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睡得正香。

彼得走进厨房,烧了一大锅开水。前一天他发现一只方形金属盆,大概一米宽,底很浅,有平行的纹路。没浴缸的房子里,保持个人卫生就靠它了。水烧好了,他刮了脸,然后站在盆里洗了澡。水溅在石头地板上。他还须勤加练习怎样在盆里用海绵搓澡。他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把地板擦净。该做早餐了。有热水可以泡咖啡。也许奥多会喜欢燕麦粥。他把牛奶和燕麦片倒进锅里,把锅架在炉子上。

他转身去取磨好的咖啡,惊讶地发现奥多就在厨房门口。他蹲在那儿看了多久?猩猩的行动无声无息。他的骨头不会嘎吱作响,也没有会摩擦出声的爪子或蹄子。奥多在这座房子里无处不在,这是另一件彼得需要适应的事。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和他的隐私相比,他更在乎奥多的陪伴。

“早上好。”他说。

猩猩爬上厨房的灶台,在炉灶边坐下,对火焰毫无畏惧。泡咖啡的水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煮粥的锅上。粥开始沸腾时,彼得把火关小,用一支木勺搅动锅里的混合物。奥多的嘴角一紧,伸手握住木勺,开始小心地搅动,没有把粥溅出来,也没有把锅打翻。勺子搅了一圈又一圈,各种原料在锅里翻滚起伏。他抬头看了彼得一眼。“你做得很好。”彼得点点头,轻声说。燕麦片很大,还是生的。他和奥多又花了十五分钟看着粥在食物化学的作用下逐渐变稠。严格来说,是十六分钟。作为一个尚处于摸索阶段的平庸厨师,彼得严格地按照菜谱计时。当他加入核桃碎和葡萄干时,奥多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仿佛一名学徒目睹巫师揭示魔法药水的成分。奥多继续耐心且不遗余力地搅拌。只有当彼得关了火、盖上盖等粥冷却时,猩猩才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热力学原理对他来说太多余。

彼得布置好餐桌。一根香蕉给自己,八根给奥多。两杯加奶的咖啡,各放一块糖。两碗燕麦粥。他用勺,奥多用手。

这顿饭吃得极其顺利。一顿伴着吧嗒嘴、舔手指、咕哝声的大餐。奥多盯着彼得的碗。彼得把碗死死地抱在胸口。明天他会在锅里多放一些燕麦。他洗净餐具,收好锅碗。

他从卧室里取出手表。还不到早上八点。他看了看客厅的桌子。没有报告要读,没有信件要写,没有文件要处理;没有会议要组织或参加,没有优先级要设定,没有细节要敲定;没有电话要打或者接,没有人要见;没有日程表,没有项目,没有计划。对于一个习惯了工作的人来说,他百无聊赖。

既然如此,还看什么时间呢?他把表摘下来。昨天他已经注意到:世界俨然是一座时钟。鸟鸣开启黎明和黄昏。昆虫也不甘寂寞——知了尖厉的嘶鸣像极了牙医的钻头,还有蟋蟀如蛙鸣般的颤音,不胜枚举。教堂的钟声也帮忙把一天分为几段。说到底,地球自身也是一只转动的钟,每四分之一区都被赋予不同的光线。这些形形色色的时针加在一起只能指示大概的时辰,但他从分针那毫厘不差的嘀嗒声里能得到什么?需要的话,餐馆的阿尔瓦罗先生可以告诉他准确的时间。彼得把表放在桌上。

他看着奥多。猩猩朝他走过来。彼得坐在地板上,开始梳理奥多的毛。作为回应,猩猩也拨弄起他的头发、毛衣上的小毛球、他的衬衣纽扣——所有可以拨弄的地方。他想起鲍勃曾建议他找片干树叶,压碎撒在头发里,给奥多一点儿挑战。

互相理毛这件事让彼得很困惑。猩猩的长相和人类截然不同,却又让他感到如此亲近。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他身上散发出的生命温度,感受他指尖传来的心跳。这一切令彼得着迷。

当他从奥多的皮毛中拣出草籽、毛刺、泥土、皮屑的同时,他的思绪恍惚回到过去。不过过去很容易让他厌倦。除了克拉拉、本和瑞秋,他的过去已经尘埃落定,凝固成形,不值得反复咀嚼。他的人生向来随遇而安。并不是说他没有在人生顺风顺水之时奋斗过,而是说他从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目标。他对自己在律所的工作很满意,但在政坛出现机遇时他也没犹豫。比起文案工作,他更喜欢和人打交道。竞选的成功更多归功于运气,因为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候选人落马,平庸的候选人上位。这全取决于当时的政治风向。他拥有一份光鲜的竞选履历——在众议院十九年,八次胜选——而且他对自己的选民一向有求必应。然后他被赶到了楼上的参议院,全心全意在委员会里工作,对于众议院频频登上头条的风波泰然处之。他年轻时从没想过政治会变成他的生活。如今,一切往事随风。他昨天做过什么已不再重要,只有多年前鼓起勇气邀请克拉拉约会是个例外。对于明天,除了几个简单明确的愿望,他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

好吧,既然过去和未来都乏善可陈,他为什么不能坐在地板上给猩猩清理皮毛,让猩猩给他梳头呢?他的思绪回到当下,回到手头的动作,回到他指尖的这个迷思。

“对了,昨天在餐馆,你为什么要把杯子砸到地上?”他挠着奥多的肩膀问。

“啊哦呜——”猩猩回答。一个很圆润的声音,张大的嘴慢慢合拢。

在黑猩猩的语言里,“啊哦呜——”是什么意思?彼得想到多种可能性: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笑得更厉害。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别再笑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兴奋,很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紧张,很不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有个人把帽子摘下来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天上某朵云的形状。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想喝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砸碎杯子。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啦啦啦啦。

有意思。人和猩猩都有大脑和眼睛。两者都有语言和文化。但是,猩猩只是做了一个砸杯子的简单动作,人们就不明所以。人类所有辅助理解的工具——因果关系、海量的知识、语言、直觉——对于解读猩猩的行为毫无帮助。想要判断猩猩的动机,彼得只能依靠推测和猜想。

猩猩几乎是不可理解的——他会为此感到困扰吗?不,他不会。难解之谜也会带来奖赏,那就是持续不断的惊喜。带给他惊喜是否猩猩的本意?他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不过奖赏就是奖赏。他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它。这种奖赏总在不经意间到来。就比如说:

奥多凝视着他。

奥多把他举起来。

奥多在车座上坐好。

奥多端详一片绿叶。

奥多在车顶醒来,翻身坐起。

奥多捡起一个盘子放在桌上。

奥多翻看一本杂志。

奥多靠在院墙上休憩,全身上下纹丝不动。

奥索四肢着地奔跑。

奥多用石头砸开一枚坚果。

奥多转过头来。

每一次彼得的脑子里都会“咔嚓”一声,像快门一样在记忆里留下一张难忘的照片。奥多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幅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而且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奥多看上去不假思索,只是做出简单而纯粹的动作。这些动作是如何产生意义的?思考作为人类的一大特质,为什么反而令我们笨拙不堪?细想一下,与猩猩不相上下的完美动作在人类中也能见到,那就是杰出演员的出色表演。同样洗练的表达,同样震撼的效果。但是对人来说,表演需要千锤百炼,是艰辛汗水换来的成果。奥多的动作却轻松自然——他本身就是轻松自然的。

我应该模仿他,彼得暗想。

奥多是有情感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比如说,他们初到村庄的第一个傍晚,彼得坐在屋外的露台上。猩猩在楼下的院子里观察石墙。彼得进屋泡了杯咖啡。奥多似乎没注意到他走开。仅仅几秒钟之后,他就冲上楼梯,蹿进房门,眼睛四处搜寻彼得,唇间迸出询问的呼呼声。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彼得说。

奥多满意地咕哝着。一阵感动如波浪般掠过彼得的身体。

昨天也是一样,在他们穿过森林的路上,奥多沿着小路奔跑、寻找他,显然是出于对他的需要。

所以这就是猩猩的情感状态。隐藏在这种状态背后的想法大概是: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奥多为什么需要他陪伴,需要他这个特定的人,他也不清楚。这是他的另一个迷思。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会让我发笑。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把我当回事。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让我开心。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在我紧张的时候安慰我。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不戴帽子。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天上某朵云的形状。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给我喝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有你陪伴。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啦啦啦啦。

奥多动了动,把彼得从催了眠似的梳理动作中惊醒。他抖了抖身子。他们这样在地板上坐了多久了?很难说清,因为他已经不戴表了。

“我们去找阿尔瓦罗先生吧。”

他们步行到餐馆。他不仅想喝杯咖啡,还想安排日常的食品供应。他们坐在露台上。阿尔瓦罗先生走出来,彼得点了两杯咖啡。咖啡上来的时候,他起身对阿尔瓦罗先生说:“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

您当然可以和我说话,餐馆老板点头示意。让彼得惊讶的是,阿尔瓦罗先生抽出一张椅子,在桌边坐定。彼得也坐下来。于是他们三个围桌而坐。假如奥多掏出一副扑克,他们就可以打牌了。

尽管他的葡萄牙语磕磕巴巴,意思却很容易理解。他跟阿尔瓦罗先生商定了每周配送的食品:橙子、坚果、葡萄干,特别是无花果和香蕉。阿尔瓦罗先生告诉彼得:他可以从邻村采购苹果、梨、樱桃、浆果和核桃这样的时令鲜果,蔬菜也没问题。如果猩猩爱吃的话,鸡蛋和鸡肉一年四季都有供应,还有本地香肠。这间小杂货铺常年提供罐装食品和腌鳕鱼,以及面包、大米、土豆和奶酪,既有本地产的也有南方产的,还有其他乳制品。

“我们看看他喜欢吃什么?”阿尔瓦罗先生说。他站起身,进屋端出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块白色软奶酪,浇了蜂蜜。他把它摆在猩猩面前。一声咕哝,毛茸茸的手迅速一抓——蜂蜜奶酪不见了。

接下来阿尔瓦罗先生端出一大片黑麦面包,在上面倒了一整罐金枪鱼,连油也倒得一滴不剩。

奥多如法炮制。眨眼的工夫。更响亮的咕哝声。

最后,阿尔瓦罗先生给猩猩试吃草莓酸奶。酸奶坚持得稍微久一点儿,只因为这道甜点黏糊糊的,再加上塑料杯有些碍事。尽管如此,奥多还是把酸奶掏出来舔干净,瞬间咽下了肚。

“您的猩猩肯定饿不死。”阿尔瓦罗先生总结道。

彼得查了查字典。是的,确实如此,他的猩猩肯定饿不死。

食欲旺盛,却不吃独食。他已经知道这一点。还记得好心的阿梅莉亚大婶留在桌上的那束动人的鲜花吗?在吞下它们之前,奥多抽出一支白色百合递给了他。

他们回到家,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在背包里塞满食物,然后出门了,这次是上高原。进入高原地区后,他们离开小路,步入旷野。从理论上讲,他们进入的这片区域和亚马孙丛林一样荒蛮,但是这里只有薄薄一层贫瘠的土壤,空气也很干燥。此处的生命是小心翼翼的。土地的沟壑太浅,树木无法成活,只有金雀花、欧石南这类茂密多刺的灌木,人和猩猩像穿越迷宫一样在这片植被中穿梭;但到了葡萄牙高山区的草原,只见金色的野草欣欣向荣,绵延数公里,他们轻松自如地在草地上漫步。

这是一片比天空还一成不变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你将直面天气,因为它是唯一变化的东西。

在草原上脱颖而出、睥睨众生的,是来图伊泽洛的途中引起他们注意的奇异巨石。目之所及都是它们的身影。每块巨石的高度是普通人身高的三到五倍。绕着它走一圈足足需要四十几步。有的巨石修长而高耸,有如千年的方尖碑,有的浑圆而厚重,仿佛盘古的面团。每块石头茕茕孑立,身边没有小石块,连中等尺寸的都没有。这里只有巨石和参差的短草。彼得猜想着这些巨石的起源。是凝固的远古火山喷发物吗?但诡异之处在于巨石的均匀排布,似乎火山在抛洒岩浆之时还考虑着阵形,如同一个播种的农夫。他猜想,这些巨石更可能是冰川碾压的结果。冰山的碾压也许能解释它们的表面为何如此粗糙。

他很喜欢这片高原。开阔的视野让人兴奋着迷,教人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克拉拉也会喜欢。他们会大胆探索。多年以前,在本还小的时候,他们每个夏天都会去阿尔冈金公园[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东南部的省立公园,以其随处可见的湖光山色著称。]野营。那里的风景和此处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两者的氛围是类似的。那是一种沉浸在光线、静谧和孤寂中的体验。

一群绵羊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它们怯生生的,却像行进的军队一般步步为营。一看见他,尤其又看见奥多,这支绵羊大军便在他们身边分为两支,为他们留出充裕的空间。羊群化身为一支业余乐队,演奏起它们唯一知晓的乐器:铃铛。音乐持续了几分钟。它们那位漫不经心的指挥这才大步赶上来,邂逅路人让他很开心。他滔滔不绝,一点儿不在乎彼得听不懂他的话,也不在乎彼得身边的大块头黑猩猩。聊了许久,他向他们挥手作别,迈步追赶自己的羊群——此时它们已经消失不见,正如它们之前悄然出现。静谧和孤寂重新将他们包围。

他们遇到一条小溪。细弱的水流蜿蜒在草丛和花岗岩之间,潺潺作响。跨过溪流之后,水声渐远,它渐渐从他们的感官中淡出。静谧和孤寂再次降临。

奥多对巨石很着迷。他满怀兴致地嗅着它们,不时猛地扭头张望。难道是他的鼻子跟眼睛说了点儿什么吗?

彼得更喜欢徜徉在巨石之间,保持开阔的视野。奥多的直觉却截然相反。猩猩沿一条直线从一块巨石走向下一块,仿佛在地图上连接各个点。在每一块巨石跟前,他都会嗅一番,绕一圈,仔细琢磨,然后才丢下它,笔直地奔向下一块。下一块巨石或远或近,他时而小幅偏离航线,时而绕个大圈。猩猩笃定不疑地做出选择。彼得并不介意这种漫游高原的方式。每块巨石都拥有独特的艺术形态、独特的纹理和独特的地衣群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猩猩的步调如此单一。何不去浅滩之间的开放海域呢?船长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在森林里两人各自逍遥,在高原上就不同了。猩猩蛮横地要求彼得跟在他身边,只要走偏一步就会不满地咕哝或哼哼。彼得顺从地跟着。

奥多对着一块巨石猛嗅一通后,决定征服它。他轻而易举地爬到巨石顶上。彼得糊涂了。

“嗨,为什么选这一块?它有什么不一样?”他喊道。

这块石头看上去和其他石头没有分别,就算有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奥多低头看着他,低声呼唤着。彼得决定豁出去试一次,爬上去看看。这项任务对他来说要棘手得多。他没有猩猩的力量。而且,虽然石头从地面上看起来不算高,他爬了几米之后还是担心会摔下来。好在他没有失足。石头上众多的凹坑和裂缝使他安全无虞。快到顶时,奥多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爬上去。

他爬到石顶中央。他坐下来,等待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脏平静下来。奥多仿佛船上的瞭望员,不仅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还密切注视着近处的风吹草动。彼得从他兴奋又紧张的动作里看出,他乐在其中。是因为在高处他的视线不受遮挡,风景一览无余,还是有什么唤醒了他在非洲的儿时记忆?或者他在寻找远方某样特别的东西,这片土地发出的某种信号?彼得不得而知。在思考的过程中他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奥多在肯塔基的树上探险。他欣赏四围的风景,仰望云朵,拥抱微风,玩味变幻的光线。他身上背了野营炉,于是他尝试做点儿简单的小事——煮咖啡,准备通心粉和奶酪当晚餐。他们在巨石顶上度过了愉快的一个多小时。

彼得从巨石上下来的过程比上去更艰难。而奥多嘴上挂着背包,闲庭信步的样子。

到家时彼得已经精疲力尽。奥多搭好自己的窝。无论是打个小盹儿还是晚上睡觉,他搭窝总是迅速而随意。他只是把一条毛巾或者一张毯子盘成螺旋状,如果是晚上的话他会再扔进去几件小东西。今晚奥多扔进去的是一件彼得的衬衫和他穿了一天的靴子。奥多常常变换睡觉的地点。到现在为止,他睡过的地方包括衣柜顶、彼得床边的地面、带抽屉的柜子顶、客厅的桌子、拼在一起的两把椅子、厨房的灶台。这一次他把窝搭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他们两个都早早入睡。

第二天清晨,彼得踮着脚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咖啡。他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奥多面前,看着他,等他醒来。

时间流逝,白云匆匆。日子就这么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地过去,似乎只是一个昼夜。夏去秋来,冬去春来,仿佛只是一个时辰里的分秒变化。

和加拿大的联系日渐减少。一天早晨,彼得走进餐馆,阿尔瓦罗先生递给他一张字条。字条上的信息一般只是一个名字,通常是本或者特蕾莎。这次是党鞭。彼得走到柜台另一端的电话前,拨通了加拿大的号码。

“终于联系上你了,”党鞭说,“过去一周我留了三次言。”

“是吗?对不起,他们没找到我。”

“没事儿。葡萄牙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噼啪声,显得很遥远。黑夜里远处的一点火星。

“很好。这里的四月很迷人。”

线路忽然变得清晰得可怕,仿佛急切的耳语,气息扑面而来。“嗯,你知道,我们最近的民调情况不太妙。”

“是吗?”

“是的。彼得,有些话我得直说。参议员最有成效的工作可能是在参议院以外完成的,但参议员多少需要在参议院露面。”

“你说得没错。”

“你已经超过九个月没露面了。”

“是的。”

“而且你没有承担一丁点儿参议院的工作。”

“没错。毫无建树。”

“你就这么失踪了。除了你的名字还在参议院的名单上。而且,”党鞭清了清嗓子,“听说你跟——嗯——一只猴子住在一起。”

“准确地说是一只黑猩猩。”

“这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报纸上也登了。你看,我知道克拉拉的事让你很难过。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话说回来,要说服加拿大纳税人为一个在葡萄牙北部开动物园的参议员付工资可不容易。”

“我完全同意。这太不像话了。”

“这事多少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党的领导层也不太高兴。”

“我现在正式辞去在加拿大参议院的职务。”

“这是正确的选择——当然,除非你想回来。”

“我不想。我还会退还离开渥太华之后的薪水。这些薪水我没动过。我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再说我就快有退休金了。”

“这样更好。能给我一份书面的辞呈吗?”

两天以后,餐馆里有了一条新的留言:特蕾莎。

“你居然辞职了。我从报上看到的。你为什么不回加拿大?”她问他,“我想你。回来吧。”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兄妹间的温情。他也想她。过去兄妹之间的日常通话不至于远隔千里,他住在多伦多时两人还能共进晚餐。

不过,自从他和奥多搬到图伊泽洛之后,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搬回加拿大。如今他的同类给他一种疲惫的感觉。他们太吵闹,太易怒,太傲慢,太不可靠。他更喜欢奥多身上凝重的沉默,做每一件事时若有所思的神态,每一个貌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举动。虽然这意味着每当彼得和奥多在一起时,他自身的人类特点都会令他羞愧,他缺乏考虑的忙乱动作会暴露无遗,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奥多几乎每天都会拽着他出门,去和他的人类同胞见面。奥多是个社交狂。

“哦,我说不好。”

“我有个单身的朋友。她很有魅力,性格也不错。你考虑过吗,再给爱情和家庭一个机会?”

他没有。他的全部心力已经在缘定今生的那个人身上耗尽了。他用自己的每一寸灵魂爱着克拉拉,如今他只剩下一副皮囊。或者说,他已经学会接受她离开后的空虚,但他不愿填补那个空虚,那将是第二次失去。他更热衷于善待每一个人,一种较少投入却更加广博的爱。至于肉体上的欲望,他已经不再受到性欲的驱使。他将勃起视作自己青春期最后的粉刺;在多年的挤压之后,它终于逐渐退去,他也因此摆脱了肉欲的左右。他还记得怎么做爱,却想不起是为了什么。

“自从克拉拉死后,我就心灰意冷了。”他说,“我不能——”

“因为你的猩猩,对吗?”

他没有说话。

“你和它整天都干什么?”她问。

“我们出去散步。有时候我们摔跤。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待着。”

“你和它摔跤?像和孩子那样?”

“哦,本小时候可没有那么强壮,感谢上帝。摔完之后我一身的瘀青和擦伤。”

“但这是为什么,彼得?散步、摔跤、待着——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事——”这事怎样?——“很有趣。”

“有趣?”

“是的。其实非常有趣。”

“你爱上它了,”他的妹妹说,“你爱上你的猩猩了,它占据了你的生活。”她并非在批评,也不是在指责,但她的语气难掩愠怒。

他想了想她刚才的话。他爱上奥多了,是吗?说到爱,这确实是一种爱——对方时刻期待他的关注,期待他的回应。他是否介意?完全不。所以这或许真的是爱。要是果真如此,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他会说话,他有认知,他会系鞋带——那又如何?小把戏罢了。

这还是一种透着恐惧的爱。它依然如此,终将如此。因为奥多实在比他强壮太多。因为奥多是异类。因为奥多的脾性不可捉摸。只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恐惧,但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不值得担忧。他在奥多身边从未感到过强烈的畏惧或紧张,从未有过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的感觉可以这样描述:猩猩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彼得的所有情绪——讶异、惊奇、愉快、开心——之间,还有一瞬间的恐惧。除了等待这个瞬间过去之外,他别无他法。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恐惧视作一种强烈却又转瞬即逝的情感。他只在必要的时候害怕。至于奥多,虽然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力量,却从没给过他一个真正需要害怕的理由。

如果这真的是爱,那么它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相遇。这种相遇的背后隐含着人和动物之间界限的模糊,但他并不惊讶。很早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界限的模糊。令他惊讶的也不是奥多偶尔为之的把自己提升到彼得的“高等”身份的举动,比如奥多学会煮粥、翻阅一本杂志、恰当地回应彼得的话。这些事只是印证了娱乐行业人尽皆知的伎俩,即猩猩可以模仿人类这一肤浅的认识。不,真正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把自己降低到奥多的“低等”身份的举动。因为那才是真实。在奥多掌握了煮粥这种简单的人类把戏的同时,彼得学会了一项困难的动物技能:无为。他学会了如何从时间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凝视时间本身。以他的观察,奥多在大多数时间里做的就是这件事:沉浸在时间里,仿佛坐在一条河里,看水流过。这是很难的一课。只是坐在那里,简单地存在。起初他总是渴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会让自己陷入回忆,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同样几部老电影,懊悔人生的遗憾,遮挽逝去的幸福。但他渐渐学会处于一种灵台空明、临河望水的安宁之中。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奇妙之处:不是奥多想要变得像他,而是他想要变得像奥多。

特蕾莎说得没错。奥多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她指的是清扫和照顾。但事实远不止于此。他被猩猩的优雅深深感染,他再也无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人。这么说,那的确是爱。

“特蕾莎,我想我们都在寻找那些赋予人生意义的瞬间。这里与世隔绝,我随时都能找到那种瞬间。每一天都如此。”

“和你的猩猩?”

“是的。有时我觉得奥多呼吸的是时间,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把分钟和小时织成毯子。当我们在巨石上看日落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手势,我发誓他是在描画一座雕像的边缘或是抹平它的表面,只是我看不清雕像的形状。但我不会感到困扰。我在一位时间编织者和空间制造者的身边。这对我就足够了。”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哥。”特蕾莎最后说,“你是一个整天跟猩猩待在一起的成年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咨询,而不是女朋友。”

和本的对话要轻松很多。“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追问。

儿子是否在表达对他回家的期待,而不仅仅是对他出走的不满?“这就是家,”他回答,“这就是家。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有时间就去。”

彼得从没提起奥多。当本发现奥多的存在时,他以冰冷的缄默表达自己的态度。这事对他而言就好像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同性恋一样,最好不要多问,以免得知任何不雅的细节。

孙女瑞秋出乎意料地成为他最贴心的支持者。他们之间隔着半个地球。距离促使她把青春期的秘密全都倒进他的耳朵。在她眼中,他是自己的同性恋祖父。她用谈论男孩的热切口吻向他询问奥多的情况和他们的同居生活。她想来看他,想认识他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个子男友,不过她得上学和去夏令营,而且葡萄牙离温哥华实在太远了。更不用说她百般不情愿的母亲。

除了奥多,他已是孤身一人。

他加入了读书俱乐部,订阅了各种杂志。他让妹妹寄来一箱箱平装二手书(封面艳丽、情节跌宕的那种东西)和旧杂志。奥多是和他一样的热心读者。每本新的《国家地理》一到,他就呼呼直叫,兴奋地双手拍地。奥多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细细品味每一幅插画,对夹页和地图情有独钟。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家庭相册是奥多最喜欢的书之一。在和奥多嬉戏时,彼得向他回顾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讲述托维家族在加拿大的经历。他们的朋友,相片记录的每个特殊日子;上一辈人逐渐长大并老去,新成员又给家族注入了活力。当照片中的彼得长大到一定年纪时,奥多认出了他。奥多倒吸一口凉气,伸出一根黑色的手指郑重其事地敲着照片,抬头看着他。彼得一页一页往回追溯,他指着越来越年轻的自己,那个身材消瘦、深色头发、皮肤紧致的自己。照片先是彩色的,然后变成老式的黑白照片。奥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在时间里逆流而上,直到彼得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里斯本,那时他的父母正要移民加拿大,他还只是一个两岁的婴儿。对于他,那个画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奥多眨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相册那几页的其他照片记录了父母早年在葡萄牙的亲戚。其中尺寸最大的是一张集体照,占据了整整一页,照片里的人拘谨地站在户外的一堵白墙前。大多数亲戚彼得已经认不出了。父母肯定说过谁是谁,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们生活在那么久远的年代,距离加拿大又那么遥远,他很难想象他们曾经真的存在过。奥多似乎抱着同样的怀疑态度,却更愿意去接受。

一周之后,奥多再次翻开相册。彼得以为他会认出里斯本的那张照片,他却无动于衷。只有逆着时间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回顾,他才能再次认出襁褓中的彼得。等到下次翻看相册的时候,他又忘了。彼得意识到,奥多只活在当下。在时间的河流里,他既不关心上游的源头,也不在意下游的沙洲。

对彼得来说,回顾人生是一件悲喜交加的事。他深陷怀旧的泥沼。某些照片唤起的回忆令他痛彻心扉。一天傍晚,他对着一张年轻的克拉拉抱着初生的小本的照片,哭了起来。本那么小,泛红的皮肤上满是褶皱。克拉拉看上去很疲惫,又很欢喜。那只细弱的小手握着她的小指头。奥多望着他,满眼迷惑,同时又带着关切。猩猩放下相册,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彼得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为什么要哭?哭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哭只会模糊他的视线。他再次翻开相册,睁大眼睛盯着克拉拉和本的照片。他拒绝轻易落入伤感的陷阱。他转而关注那个重要而简单的事实,即他对他们的爱。

他开始写日记。他记录自己如何尝试着理解奥多,记录猩猩的习惯和癖好,以及这个生命的神秘色彩。他也记录新学会的葡萄牙词句。他还反思了他的乡村生活,他的往昔,他的整个人生。

他喜欢在地板上铺一张自己买的羊毛毯,背靠着墙坐在上面。他坐在地板上阅读,书写,和奥多互相梳理毛发,有时打个盹儿,有时只是坐在地板上无所事事。

坐下去又站起来是件很累人的事,但他提醒自己,这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是种不错的锻炼。奥多几乎总是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靠着他,干着自己的事,或者给他捣乱。

奥多重新布置了房间。在厨房的操作台上,餐具被整齐地摆在外面,刀一排,叉子一排,以此类推。杯子和碗也摆在台面上,口朝下靠墙放置。家里的其他物品也是如此:它们不会被置于高高的架子上或者收在抽屉里,而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比如排在墙根(书和杂志),或是放在地板的某处。

彼得是个爱整洁的人。他把东西放回原位,但是奥多立刻把它们按猩猩的方式还原。彼得回想整个过程。他把鞋放回门边惯常的位置,把老花镜盒放进抽屉,把几本杂志放到墙边另一个位置。他刚一转身,奥多就提起鞋,把它们放回他偏爱的那块石头地板上,把老花镜放回专属的那块地板上,把杂志放回墙边他选定的位置。啊哈,彼得想,原来他不是乱放的。这是一种不同的秩序。好吧,这让地板显得很生动。他放弃了自己的洁癖。这是地板生活的一部分。

他需要定期把一些物品放回一楼的房间。一楼名义上用来豢养牲口和存放农具,如今却塞满了经年累月积攒的杂物,一直堆到了天花板——这都源自一代又一代村民近乎病态的储物癖。奥多喜欢这个牲口圈。这是一座不断激发他好奇心的无尽宝库。

出了家门,还有整个村子。对于奥多来说,村子里有上千个兴趣点。比如路上的鹅卵石。路旁的花盆。数不胜数的石墙,每一堵墙他都能轻易爬上去。树木。连成片的屋顶——那是奥多的最爱。彼得曾担心村民会反感一只猩猩在他们的屋顶上游荡,但大多数人压根儿没注意到,而那些注意到的人也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奥多的步伐灵活而稳健,不会哗啦乱响,不会踩翻瓦片。他最喜欢老教堂的屋顶,那里视野极佳。他在上面时,彼得有时会进教堂坐坐。那是个谦卑的祈祷场所,空白的墙面,朴素的祭坛,一座在时光荏苒中变得暗淡的粗糙十字架苦像。走廊的另一头,在最后一排长椅后面,有一个书架,两侧立着花瓶。那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神龛,用来供奉某些尘封已久的基督教圣徒。他对宗教组织没有兴趣。首次造访时,他花了两分钟草草看了几眼,这就够了。不过小教堂是个安静的所在,它有着类似于餐馆的好处:他可以安心地坐下。他习惯坐在窗边的长椅上,透过窗户他可以看见奥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他从没带奥多进过教堂。他不想冒险。

然而,村里更吸引奥多的还是村民。他们已经消除了戒心。奥多对女性尤其抱有好感。那个把他从非洲带回来的和平队志愿者是位女士吗?抑或在他年幼时,某位女性实验室工作人员给他留下了好印象?或者只是单纯的生物本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喜欢跟女人打交道。久而久之,那些从前躲着他、对他态度粗鲁的乡村寡妇都成了最向着他的人。奥多对她们十分友善,做鬼脸、发出乖巧的声音逗她们开心,进一步打消了她们的顾虑。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很搭——矮小、弓着腰的黑衣妇人和矮小、弓着腰的黑毛动物。从远处看还真分不清彼此。

通常,女人们——其实是村里所有的人——都会先热情洋溢地和奥多打招呼。然后,等他们转过头和他聊天时,他们会提高声调,使用最简单幼稚的语言,再加上夸张的表情和手势,好像他是村里的傻瓜。别忘了,他毕竟不会讲葡萄牙语。

阿梅莉亚大婶成了奥多最亲密的信徒。没过多久,她上门打扫时他们就不必离开房子了。更有甚之,情况反了过来:她每周来访的那天,奥多会开心地留在家里,彼得可以出门处理杂务。从她跨进门的那一刻起,猩猩就乖乖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四处忙活。她的活儿并不多,每次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而报酬一分没涨。彼得拥有图伊泽洛最整洁的房子,几乎一尘不染,只是房间的布置有些古怪——因为阿梅莉亚大婶很尊重猩猩对于“整洁”的独特直觉。打扫时,她总是滔滔不绝,用动听的葡萄牙语和奥多聊天。

她告诉彼得,奥多是“村子收到的一件真正的礼物”。

他也在一点一滴地了解这个村庄。最富有的村民是阿尔瓦罗先生,他的店铺带来可观的收入。接下来是耕种自家土地的村民。然后是拥有牲口的牧民。最后是长工,他们除了自家的房子以外一无所有,只是替他人打工。他们是村里最穷的人,也是最自由的人。男女老少的村民分布在这个社区结构的各个阶层,按照个人能力各司其职。至于神父——那个名叫埃洛伊的和蔼男人——是个特例,因为他没有任何财产,却要和所有人打交道。他往来于各个阶层间。若按财富的多寡,图伊泽洛的村民是贫穷的,不过从表面上很难一眼看出来。他们在很多方面自给自足:种植自家吃的粮食,养牲口,种菜,自己做衣服和家具,自己动手修补。以物易物仍然很常见,不管是实物还是劳力。

他发现了一种罕见而古怪的地方风俗。他最早是在一个葬礼上注意到的。当时送葬的人群穿过村子走向教堂,不少哀悼的人在倒着走路。那似乎是一种表达哀思的方式。他们背身走过街道,穿过广场,登上台阶。他们沉浸在悲伤中,肃穆的面孔低垂。他们不时回头看路,其他人也会伸手扶他们一把。他对这种风俗很着迷,于是向人们询问。阿梅莉亚大婶和其他人似乎都不清楚它从何而来,为何如此。

在村里,猩猩最喜欢的地方是餐馆。村民渐渐习惯看见他俩坐在餐馆露天的餐桌前,享用多加奶的咖啡。

一个雨天,他和奥多站在餐馆门外。他们刚远足归来,浑身冰凉。露天的桌椅上积了雨水。他有些犹豫。阿尔瓦罗先生正在柜台前。他看见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进屋。

他们在餐馆的角落坐下。小店按照典型的餐馆布置。柜台上堆了一摞小碟,每只小碟里配了小勺和糖,等待着迎接一杯咖啡。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了成排的葡萄酒和白酒。柜台前面置了圆形餐桌和配套的金属座椅。屋子上方悬着一台电视,它总是开着,幸运的是音量调得很低。

出乎意料的是,奥多对电视的兴趣并不大。他望着屏幕上的小人追逐着白色小球,或者情侣深情对视——他对于后者更为专注,看来猩猩更喜欢肥皂剧。但他只看了一小会儿,更吸引他的是温暖的房间和屋里活生生的人。客人们看奥多一眼,奥多马上回看他们,电视被抛在脑后。这时彼得和阿尔瓦罗先生就会相视一笑。彼得举起两根手指,如平常一般下单。阿尔瓦罗先生点点头。从此以后,他们成了餐馆的常客,甚至有了专属的座位。

他和奥多常去远足。奥多再没有像在俄克拉何马一样要他抱。如今,奥多精力旺盛,不知疲倦。但他还会时常爬树,在高高的树枝上待一会儿。彼得只能在树下耐心等待。如果在森林里遇上长着海绵般松软的苔藓的空地,他们会开心地摔会儿跤,除此之外,他们会保持安静。他们在林中见到了獾、水獭、黄鼠狼、刺猬、麝猫、野猪、野兔、鹧鸪、猫头鹰、乌鸦、朱鹭、松鸦、燕子、鸽子、其他鸟类、一只害羞的猞猁,还有一只难得一见的伊比利亚狼。每次彼得都以为奥多会追上去,在树丛中引发一阵骚乱,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凝神注视。森林虽然包罗万象,他俩却更偏爱开阔的原野。

一天下午,在远足回来的路上,他们在村外的溪边遇到了两条狗。村里到处是胆小的土狗。这两条狗在喝水。奥多一点儿也不害怕,饶有兴趣地观察它们。这两条狗看上去没什么病,但是很瘦。它们发现人和猩猩,顿时紧张起来。奥多低声呼唤着走过去。狗俯下身,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彼得有点儿不安,不过这些狗个头不算大,而且他深知猩猩的力量。但是一场激烈的冲突还是会很难看。在发生摩擦之前,狗转身跑开了。

几天后,他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见两只狗鼻子从院门里探进来。还是那两条狗。奥多正在他身边,背靠着露台的墙。他一看见那两条狗就冲下楼,打开院门。狗跑开了。他低身唤着,身子俯得很低。它们最终进了院子。奥多很高兴。几番试探之后,伴着呼呼声和狗叫,黑猩猩和狗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最终奥多伸出一只手搭在较大那条狗的背上。那是一条黑色的杂种狗。奥多开始给它理毛。彼得猜想这两条在户外长大的狗一定很需要清理。黑狗趴在地上,有点儿紧张,但是很顺从。奥多从尾巴的根部开始,小心地给它理毛。

彼得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望,发现那条狗已经翻了个身,肚皮朝上躺着。奥多跨着它站着,身上的毛发竖立,龇着牙,一只手像爪子般悬在狗肚子上方。狗呜呜直叫,眼睛紧盯着那只毛茸茸的手。彼得有点儿慌了。奥多的模样可怕极了。怎么回事?那条狗刚在奥多友好恳切的态度面前放松下来,现在就翻过身露出柔弱的肚腹,这等于告诉猩猩:它已经吓得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走到客厅窗前。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想象奥多把狗开膛破肚的画面。且不说这条可怜的狗的感受,村民们会怎么想?偶尔大叫着砸个杯子或者在屋顶上游荡是一回事,把狗开膛破肚却是另一回事。村里的狗不像北美的宠物狗那样受到悉心照料,但它们也是有主人的,村民喂它们残羹剩饭,偶尔也会关心它们。在经过客厅的下一扇窗时,他看见那条狗抬起的后腿抽搐着,整个身体在地上扭曲成一团。他不禁一声惊呼,拉开门,跑上露台。他无意中多看了一眼。气氛已经大变。他伸出的手臂放松下来。奥多正在挠狗的痒痒。狗咧着嘴乐得发抖,猩猩也跟着大笑。

此后,狗越来越多。最终狗群的规模达到了十二条。彼得从没喂过它们,但它们依然每天一早就钻进院子,静静地等待,没有一声乞求或抱怨。当奥多出现在窗口或露台时,它们立刻兴奋起来,同时却又异样地安静。奥多有时加入它们,有时毫不理睬。如果狗的邀请得到回应,它们会留下,否则它们便知趣地离开,第二天又会满脸期待地现身。

猩猩和狗之间的互动可以说是瞬息万变。有时它们闭上眼睛,躺在院子里温暖的石板上晒太阳,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间或有抽鼻声打破庭院的寂静。然后奥多抬起一只胳膊,拍拍其中一条狗,咧嘴露出下颌的牙齿。他也可能站起身,摆出很大的阵仗,一边摇摇晃晃地用两腿走路,一边猛砸地面,叫嚣着、呼号着、咕哝着。拍打、咧嘴、挑衅都传递了同样的信号:玩耍的时间到了!游戏开始。要么是奥多追狗,要么是狗追奥多,更多时候是所有的动物你追我赶。这是一场狂野而欢乐的游戏。狗奔跑、转弯、扭动、翻滚、跳跃、躲避;奥多冲撞躲闪、急停急启、撞墙弹开或者翻墙而过。犬吠和猩猩的尖叫响彻全场。猩猩异常敏捷,没有他无法脱身的角落,也没有他撞不翻的狗。彼得这才意识到奥多和他打闹时有多克制。按照他现在的疯法,彼得早就进医院了。到了狂欢的尾声,奥多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狗也喘着粗气,流着口水,躺了一地。

彼得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些动物休息时的相互位置。每次都不一样。几乎总有一条狗枕着奥多入睡,其他的狗在旁边挤作一团,或是摆出这样那样的姿势。有时奥多抬头看他,噘起嘴唇做出无声的“呼”的口形,就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奥多在向他打招呼,又不想把狗吵醒。

奥多和狗的打闹虽说是一种消遣,有时却着实让人寒毛直竖。他们之间总存在着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常常伴着瞬间的安静陡然浮现。每条狗都会吓得发抖,然后转身逃跑。彼得不明白的是,它们为什么总会回来。

一天,这群动物躺在葡萄牙温煦的阳光下,似乎远离尘世。忽然间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是哀鸣和犬吠。奥多处在混乱的中心。他正在挑衅,不过这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龇出尖牙,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啊——”,扑向那条不知如何得罪了他的狗。那条可怜的狗被他一阵暴打。巴掌和拳头落在它身上,声音在院子里回响。狗尖声哀号,但它的乞求几乎完全淹没在奥多的怒吼和狗群的吠叫中。其他狗焦急地绕圈观望,不住地呜咽、嚎叫、猛地靠近或后退,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之间。

彼得愣在露台上不知所措。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如果有一天他惹恼了奥多,结果会怎样?

冲突就这么过去了。奥多最后狠狠地扇了狗一巴掌,把它扔在一边,走开了。他转身背对那只受伤的动物。狗趴在地上,抖得很厉害。其余的狗汗毛直竖,眼珠鼓得滚圆,却大气也不敢出。奥多的呼吸渐渐平复,狗的颤抖也变得时断时续。彼得原以为冲突结束了,双方会各自退到角落舔伤口——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犯了错的狗挣扎着站起来。它拖着肚子爬到奥多身边,开始低声呜咽。它不住地叫,直到奥多头也不回地伸手摸了它一下。他的手一收回去,狗又开始叫。奥多再次把手放在狗身上。过了一会儿,猩猩转过身,凑近一点儿,开始为狗理毛。狗翻身侧躺着,用更低的声音呜咽。奥多从它的头挠到尾。一侧梳理完了,他把狗抬起来,轻轻翻过来,开始梳理另一侧。完成之后,他靠着狗躺下,和狗一块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那条狗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看上去疲惫不堪,满身泥泞。更意外的是,当奥多加入狗群时,它在他旁边翻过身子,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在之后的十天里,不管是玩闹还是休息,他们总待在一块儿。

彼得意识到奥多和狗之间的每一次冲突最终都是如此收场——所有的不快都浮出水面,随波而去,不留一丝痕迹。动物对于情绪有一种健忘的能力,总是活在当下。冲突和争斗仿佛暴风雨云,来得快也去得快;云散雨收,又是亘古不变的蓝天。

狗害怕奥多,但它们每天都回来。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对奥多的畏惧不再强烈。但无论他怎么想,猩猩是个真实的存在。彼得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看见他时,彼得偶尔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紧。但这种感觉不是恐惧,至少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它更像是一种让人不安的意识,它不会驱使他从猩猩身边逃离——恰恰相反,它催促他对奥多的出现做出反应,因为奥多总会对他的出现做出反应。据彼得的观察,只要他出现在某个房间,奥多一定会跟过来。无论奥多进来之前他在做什么,那件事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无法和应付奥多相比。每一次,奥多的眼神总是深邃得像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每一次,他都为这种眼神惊叹不已。

这么说来,他不是已经回答了为什么狗会每天回来的问题吗?还有什么能对它们的意识、它们的生命产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没有。所以每天早晨它们回到房前,每天早晨他也同样欣喜地在奥多近旁醒来。

狗身上长了虱子,很快奥多也有了。彼得用一把细齿梳把虱子和它们的卵篦出来。不久彼得身上也沾上了虱子,奥多终于久违地挑战了一把捉虱子的游戏。

几周后的一天,他们从巨石荒野远足归来。天气很好,大地上新绿萌发,春意盎然。彼得有些累了,想歇歇脚。最好再来杯咖啡。于是他们去了餐馆。他疲惫地坐下。咖啡端上来,他捧在手里。奥多安静地坐在一旁。

彼得望向窗外——仿佛一扇毛玻璃在瞬间碎裂,他看清了外面的景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他的儿子本,刚走下一辆汽车,站在广场中央。

他一时百感交集。惊讶、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更多的是简单纯粹的父亲的喜悦。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两年没见到本了。

他站起来冲出门。“本!”他大喊。

本转身看见父亲。“给你个惊喜!”他说,给了父亲一个拥抱。显然他也非常高兴。“我有两周的假期,于是决定来看看你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得怎么样。”

“我想死你了。”彼得微笑着。儿子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

“我的老天!”本退后一步,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彼得转过身。是奥多,他正四肢着地跟过来,脸上满是好奇。本看样子随时会转身逃走。

“不用怕。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只是来打个招呼。奥多,这是我的儿子——本。”

奥多走上前闻了闻本,然后拍拍他的腿。本显然很紧张。

“欢迎来到图伊泽洛。”彼得说。

“它们会把你的脸咬掉的,”本说,“我在书上读到过。”

“这只不会。”彼得说。

此后的十天里,彼得向儿子展示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交谈,他们散步。他们心照不宣地修补父子关系,通过亲密的动作弥合过去的距离。本时时提防着奥多,担心受到攻击。有一次他正好看到彼得和奥多打闹,如同一场激烈而混乱的马戏表演。彼得希望儿子也能加入,但本不肯。他躲得远远的,一脸紧张。

一天早餐后,他们正在厨房里收拾,奥多拿着一本书过来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彼得问。

奥多把书递给他。是一本老旧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精装本,封皮花花绿绿的,纸页绵软泛黄。书名是Encontro com a Morte。

“是不是《和死者的会面》?”本问。

“或者是《和死亡的会面》?我不确定。”彼得回答。他看了看版权页,上面注明了英文书名。“啊,是《死亡约会》。我们可以读一读,提高葡萄牙语水平。”

“好啊。”本说,“你先来。”

彼得取出字典,他们三个席地而坐。父亲和猩猩轻松自在,儿子小心翼翼,略显拘谨。彼得大声朗读开头的几段,一边测试自己的理解能力,一边练习发音:

“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这句质问飘进寂静的夜,像是在那里悬浮了片刻,紧接着便越飘越远,消失在死海之中。

赫尔克里·波洛正抓着窗户把手,愣了片刻。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坚决地关上了窗户,这样就可以杜绝那些伤人的夜间凉气了!赫尔克里·波洛从小就懂得,外面的空气还是留在外面的好,尤其是夜晚的凉气更是有害健康。

奥多听得入了迷。他看看书页,又看看彼得的嘴唇。是什么让猩猩如此着迷?是他浓重的口音,还是与日常对话中的单音节词截然不同的抑扬顿挫的长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当彼得大声朗读时,奥多凝神静听,蜷缩着靠在他身旁。彼得觉察到本也同样着迷,或许是因为葡萄牙语,但更有可能是因为父亲与猩猩的默契。

彼得读完三页才把书放下。

“感觉怎么样?”本问。

“我大致能读懂,不过好像隔着一层雾。”彼得转头看着奥多,“你在哪儿找到这本书的?”他问。

奥多指了指窗户。彼得从窗口探出头,看见院子里有一只摊开的手提箱。他猜测,它应该来自堆满杂物的牲口棚。他和本下了楼,奥多跟在后面。奥多对自己翻出来的箱子有一种特殊的痴迷,尤其是隐藏的秘密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箱子一般用来装床单和旧衣服,不过这只箱子里似乎装着一堆奇怪的东西。彼得和本把奥多扔了一地的物品一一捡回箱子:一方红布、几枚旧硬币、一副刀叉、一些工具、一个木制玩具、一面小镜子、两枚骰子、一支蜡烛、三张扑克牌、一条黑裙子、一支笛子和一个牡蛎壳。还有一只信封,封口合着但没有粘上,看样子是空的,但彼得还是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些粗糙的黑色毛发,这让他大惑不解。他摸了摸那些毛发——又硬又干。他敢打赌那是奥多的毛。“你在玩什么花样?”他问猩猩。

彼得准备合上箱子,本说:“等一下,看看这个。”

他递给彼得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黑色的笔迹略显方正:

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八十三岁,葡萄牙高山区图伊泽洛村

彼得盯着这句话。他在记忆中搜寻零散的片段,将它们拼在一起,这个名字蓦地清晰起来: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他外公巴蒂斯塔的弟弟?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如果他八十三岁去世的话,时间大致对得上。信笺的抬头标着“布拉干萨市圣弗朗西斯科医院病理部”。他浑身发冷。克拉拉死后,他再也不想和病理学打交道了。但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下去。在拉斐尔·卡斯特罗的基本信息下面写了两行字:

我亲眼所见,他的身体里躺着

一只黑猩猩和一头熊崽。

他没有看错。那句话下面是潦草的签名和刻着病理医师名字的清晰印章:欧塞比奥·洛佐拉医生。

“上面说什么?”本问。

“上面说……”彼得重新打开信封,手指摩挲着那簇黑毛,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这只箱子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如果这真是叔外祖父拉斐尔的病理报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房子里?他从没打听过祖宅的位置。一旦村里人得知他是村民的远亲,不必要的议论和关注一定接踵而至。他不觉得自己是叶落归根。更确切地说,他和奥多一样,只是快乐地活在当下,而当下没有过去的地址。但他此刻的疑惑是:会不会就是这座房子?这是否可以解释它为何破败不堪,又无人居住?

“上面说什么?”儿子追问道。

“噢,这似乎是一份病理报告。医师宣称——我该怎么说呢?——宣称他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找到了一只黑猩猩和一头熊崽。上面是这么说的。看,这个词和英语里一样:chimpanzé。”

“什么?”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奥多一眼。

“显然这是一个比喻,某个我不知道的葡萄牙俗语。”

“显然如此。”

“死者的名字也很奇怪。或许这个疑问阿梅莉亚大婶可以解答。好吧,我们把箱子搬到楼上去。”

“我来。你歇着吧。”

他们去了阿梅莉亚大婶家。彼得带上了家族相册,奥多自告奋勇地扛着。阿梅莉亚大婶正好在家。她优雅地向两个男人致意,对猩猩笑脸相迎。

“我的房子——是谁的?”彼得问她。

“巴蒂斯塔·雷纳尔多·桑托斯·卡斯特罗,”她回答,“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至于他的家人,”她用手背一拂,吹了口气,“他们都走了。人们只要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巴蒂斯塔·桑托斯·卡斯特罗——这么说是真的。真没想到,他这个随遇而安的访客竟然神差鬼使地找到了自己出生的房子。

“她说什么?”本小声问。

“她说住在那座房子里的人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他的家人——我听不懂她具体的话,但她的手势很明白——他的家人都走了,抛下村子远走高飞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人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再次转向阿梅莉亚大婶,“那他的弟弟呢?”他问。

“他的弟弟?”阿梅莉亚大婶忽然间来了精神,“他的弟弟拉斐尔·卡斯特罗是教堂天使的父亲。天使的爸爸!天使的爸爸!”她反复强调。

教堂天使?彼得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族谱。他从奥多手里接过相册,准备揭示自己的身份。

“巴蒂斯塔·桑托斯·卡斯特罗——对吗?”他指着相册里第一张集体照里的一个男人说。

他居然有巴蒂斯塔的照片——阿梅莉亚大婶大吃一惊。“是的!”她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端住相册,双眼几乎贴到了照片上。“拉斐尔!”她指着另一个男人大喊道。她又指了一下。“他的妻子,玛丽亚。”然后她忽然屏住呼吸,“是他!是金童!又一张他的照片!”她指着一个小孩子——他在照片里只是一个斑驳的色块,正从母亲身后探头张望。彼得从没见过阿梅莉亚大婶如此激动。

“巴蒂斯塔——我的……外公。”他承认道。他指着本,但他不知道葡萄牙语里“外曾祖父”怎么说。

“金童!”阿梅莉亚大婶叫起来。她全然不顾巴蒂斯塔是他的外公、他儿子的外曾祖父。她抓住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外走。他们往教堂的方向走去。她不住念叨着:教堂天使。一路上,她的激动心情感染了旁人。别的村民也加入进来,其中多数是女人。一行人乱哄哄地来到教堂,连珠炮似的葡萄牙语对话此起彼伏。这种混乱似乎让奥多很开心,他也“呼呼”地跟着起哄。

“这是怎么回事?”本问。

“我也不清楚。”彼得回答。

他们进了教堂,沿着走廊直行,然后向左一转,走向与祭坛相反的方向。到了教堂后部的北墙前,阿梅莉亚大婶示意大伙儿在神龛面前止步。以花瓶为书挡的书架前面立着一个三层花盆,盆里装满了沙,沙里插着纤细的蜡烛,有些亮着,有些已经燃尽。碎纸片散落在书架和地板上,有些卷成一团,有些折成正方形,这些纸片让整洁的神龛显得凌乱不堪。此前彼得来教堂时从没靠得这么近过,也没注意到这些纸片。书架正上方的墙上挂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孩子的黑白头像。一个英俊的男孩。他严肃的目光直视前方。他的眼睛与众不同,颜色很浅,在照片的明暗光影中十分醒目,不亚于背景里的白墙。照片看上去很陈旧。多年前的一个年幼的孩子。

阿梅莉亚大婶翻开相册。“就是他!就是他!”她反复说。她指了指墙上照片里的孩子,又指了指相册里的孩子。彼得一一对照:眼睛、下巴、神态。是的,她说得没错。确实是同一个孩子。“是的。”他迷惑地点点头。人群中响起讶异的议论声。相册从他的手里往下传递,每个人都亲自对照一番。阿梅莉亚大婶兴奋得满面红光,眼睛却始终盯着相册。

几分钟之后,她把相册夺回来。“好了,你们看够了。我必须去找埃洛伊神父。”她说着冲出教堂。

彼得拨开人群挤到墙上的照片前。金童。他的记忆里再次有微光闪烁。父母曾告诉他一些事。他在记忆中搜寻,但它们像晚秋的最后几片落叶失落在风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唯有对一段佚失的家族记忆的隐约印象。

他忽然想到:奥多去哪儿了?他看见儿子站在人群之外,而猩猩在教堂的另一边。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和儿子一起走向奥多。奥多正仰着头咕哝。彼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奥多正盯着祭坛上供奉的木质十字架苦像。他似乎想爬上祭坛,这正是彼得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幸运的是,这时阿梅莉亚大婶带着埃洛伊神父快步回到教堂,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激动情绪分散了奥多的注意力。

神父把他们带进储藏室。他把一个厚文件夹放在圆桌上,示意他们坐下。彼得平时只是礼节性地和他打招呼,从没觉得神父想把他纳入自己的信众。他和本坐下来。奥多找了个窗台,坐下来看着他们。他背对光线,成为窗前的一道剪影。彼得看不清他的表情。

埃洛伊神父翻开文件夹,将文件一份一份地摊在桌上,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此外还有不少书信。“布拉干萨,里斯本,罗马。”神父指着信笺的抬头说。他开始耐心解释,彼得频繁查阅字典。阿梅莉亚大婶时而情绪激动,热泪盈眶,时而又露出微笑,甚至笑出声来。神父始终很专注。本一声不吭,仿佛一座雕像。

离开教堂之后,他们直接去了餐馆。

“天啊,我原以为葡萄牙的乡村生活会很无聊。”本捧着杯意式咖啡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彼得仍有些恍惚。“啊,这么说吧,我们找到了祖宅。”

“开玩笑吧?在哪儿?”

“恰好就是我现在住的房子。”

“真的?”

“他们当时需要给我找一座空房子,而那座房子自从家里人搬走以后就一直空着。他们没把它卖了。”

“但是还有其他空房子啊。实在太巧了。”

“不过,听着——埃洛伊神父和阿梅莉亚大婶还告诉我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的一个小男孩的故事,我听出来了。”

“是的。事情发生在一九〇四年。那个男孩当时五岁,他是巴蒂斯塔外公——你的外曾祖父的侄子。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姥爷拉斐尔,去村子外面一个朋友的农场帮工,男孩也跟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男孩就出现在几公里以外的路边,死了。村民说他的伤口和十字架上耶稣的伤口一模一样:折断的手腕、折断的脚踝、身侧很深的伤口,擦伤和刀伤。人们传说天使把他从农田里抱起来,想把他带到上帝面前,但是天使没有抓牢,他跌落下来,这也解释了伤口的来历。”

“你说他是在路边被找到的?”

“是的。”

“我倒觉得他是被车撞死的。”

“其实,两天之后,有一辆汽车出现在图伊泽洛,那是这个地区第一次有汽车来。”

“你看吧。”

“有些村民立刻觉得那辆车与孩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很快在乡里传得沸沸扬扬,在地方文献中也有详细记载。但是人们没有证据。而且,那个孩子前一分钟还在父亲身边,下一分钟怎么可能出现在几公里以外的汽车面前?”

“一定有办法解释。”

“好吧,但他们认为那是上帝的旨意。无论是上帝直接插手还是通过这种怪异的新式交通工具,都是上帝的旨意。故事到这儿还没有完。失去的是金子,收获的也是金子。”

“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本地谚语。失去的是金子,收获的也是金子。他们说上帝对天使的过失很内疚,因此他赐予男孩神奇的力量。许多不孕的女人在向男孩祷告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阿梅莉亚大婶发誓这件事也发生在了她身上。他在这一带已经成了传奇。事情还不止于此。人们正在请求罗马教廷,希望把他封为‘可敬者’[罗马天主教封圣有四个阶位,从低到高分别是:天主之仆、可敬者、真福者、圣人(Servant of God,Venerable,Blessed,Saint)。]。考虑到这么多女人的怀孕都归功于他,大家说封圣的机会很大。”

“真的?我有个身为圣人的堂舅祖父,现在你又跟猩猩住在一起——咱们这家人还真是了不得。”

“不是‘圣人’,是‘可敬者’,差了两级呢。”

“抱歉,不过我看不出区别。”

“显然男孩的死把整个村子搅了个底朝天。贫穷是这里的特产。每个人种植贫穷,每个人也咀嚼贫穷。然后这个孩子降生了,他就像一件活着的珍宝。人人都爱他。他们把他叫作‘金童’。埃洛伊神父告诉我,男孩死后,村民说天空也变成了灰色,村子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嗯,没错。那一定让人心如刀割,毕竟是一个孩子的死。”

“他们却依然谈论他,仿佛他还活着。他依然带给他们快乐。你看见阿梅莉亚大婶的样子了——她甚至从没亲眼见过他。”

“他是怎么和咱们家扯上关系的来着?”

“他是我母亲的堂弟,所以应该跟我也有堂亲,叫什么堂舅堂叔之类的,我不太清楚。总之,他是我们家亲戚。拉斐尔和他妻子玛丽亚很晚才有了孩子,所以我母亲比那个孩子岁数大。他出生时她应该十几岁了——我父亲也一样。所以我父母都认识他。所以阿梅莉亚大婶刚才那么激动。我隐约记得小时候父母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家里一个夭折的孩子。他们只讲了个开头,却没有讲结尾——就像一个可怕的战争故事。他们总是讲到某个地方就打住了。我估计他们在他‘死而复生’之前就离开村子了。我猜他们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或者他们并不相信。”

“那也有可能。比如这个男孩的母亲。听说男孩父母对待这个传说的态度截然不同:父亲相信孩子的神力,而母亲不信。”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本说,“对了,他父亲体内的黑猩猩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没提过这件事。”

奥多坐在他们身边的椅子上,手捧咖啡,望着窗外。

“快看,你的猩猩正像个真正的欧洲人一样啜着卡布奇诺呢。”

回家后,彼得在几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看看能否唤起某种特殊的感觉。墙壁里是否会流淌出沉睡的回忆?他是否能听到小脚丫踩在地板上的吧嗒声?他的眼前是否会浮现出父母年轻时的样子——他们怀抱着幼小的婴儿,他的未来仍然笼罩在迷雾中?

不。这里不是家。此刻的家是他和奥多的故事。

那天傍晚,他和本一边吃着简单的晚餐,一边再次翻看相册,试图理解洛佐拉大夫为拉斐尔·米格尔·桑托斯·卡斯特罗开出的那份令人费解的尸检报告。本迷惑地摇摇头。

第二天下午,他们穿过鹅卵石广场去了小教堂。这一天阳光和煦,微风拂面。他们回到烛光摇曳的神龛前,看着照片里那个目光清澈的孩子。本咕哝了一句,说自己居然会和“教会圣人”攀上亲戚。他们走到教堂前部,在长椅上并排坐下。

本忽然大惊失色。“爸爸!”他指着十字架苦像喊了一声。

“怎么了?”

“那座十字架上的耶稣——看着有点儿像黑猩猩!我没开玩笑。看那张脸,还有胳膊和腿。”

彼得端详着苦像。“你说得对。它真的像一只黑猩猩。”

“太诡异了。为什么到处都是猩猩?”本紧张地四下张望,“对了,你那只去哪儿了?”

“在那边,”彼得回答,“别总是瞎操心。”

走出教堂时,彼得对儿子说:“本,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到处都是猩猩。我只知道他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他带给我快乐。”

奥多咧嘴笑了,举起双手鼓了几下掌,发出低低的吼声,似乎想悄悄唤起他们的注意。父子俩目瞪口呆。

“活见鬼了。”本说。

他们一到家,奥多就闹着要出门散步。本不想同去。“我想在村子里转转,继续寻找祖先的遗迹。”他说。过了片刻,彼得才意识到本是说真的,没在讽刺。他很想陪儿子,但他已经和奥多形影不离了。于是他向儿子挥了挥手,提起背包跟奥多出了门。

奥多朝着巨石荒野走去。一如往常,他们默默地在草原中穿行。彼得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奥多猛地停下脚步。他直立起来,鼻子使劲嗅着,眼睛紧盯着正前方的那块巨石。一只鸟站在巨石顶上望着他们。奥多身上的毛渐渐竖起来,根根直立。然后他左右摇晃起身体。等到他终于俯下身子四肢着地时,他仍然难掩激动,不时用上臂撑起上身,同时却出奇地安静。忽然间,他全力向那块巨石跑去。眨眼的工夫他就几下跳上巨石顶端。那只鸟早已振翅飞远。彼得一头雾水。那只鸟为什么会让奥多如此激动?

他准备待在原地,任由奥多在巨石上玩耍。他只想躺下来打个盹儿。但奥多踞在石顶,转身向他招手。显然他想让彼得跟上去。彼得朝巨石走过去。在巨石底部,他定了定神,做了几次深呼吸,准备开始攀爬。然后他抬起头。

他惊讶地发现,奥多正抓着石壁倒悬在自己的头顶。奥多瞪着红褐色的眼睛,生气地望着他,一面伸出一只手招呼他,修长的黑色手指有节奏地弯曲又伸直,令他着迷。同时,奥多漏斗形的嘴发出低沉却焦急的“呼——呼——呼——”声。奥多从没有过这样的反应,无论在巨石荒野还是在别处。他震惊于猩猩如此迫切的呼唤和其中隐含的命令式的依赖。他感觉自己刚从虚空中降生。他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一个独特的存在,一个为攀爬而生的存在。他信心十足地把手伸向第一个抓握处。尽管巨石的侧面密布着孔洞和凸起,但石壁几乎是垂直的,他必须全力以赴,把疲惫的身躯往上拉。他每上升一寸,猩猩就后退一寸。到达顶端时,彼得重重地坐下,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感觉不太好。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狂跳。

他和奥多并肩坐着,身体靠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来路,那简直是一道峭壁。他转过头,向奥多面朝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景色一如往昔,却没有因此减损一分魅力:辽阔的荒原蔓延至天际,大地上铺满金黄的野草,黝黑的巨石点缀其间。这幅画卷拥有一种简洁的美丽。草原之上,是正在酝酿着黄昏的多彩天空。

头顶上有风呼啸而过。太阳与白云玩起了追逐游戏。丰韵的光线美得无法言说。

他转头看看奥多。他以为猩猩会抬头看天、看远方。但他没有。奥多正低头看着近旁。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却异常地克制,没有肆无忌惮地“呼——呼——”喘息,也没有夸张的手势,只是不住地探头探脑。奥多探出身子望向巨石底部。彼得看不见他在看什么。此刻他已经没什么兴趣——他需要休息。不过他还是趴着往前蹭,两手牢牢抓紧石头。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伤筋动骨。他从巨石顶端向下张望,想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奥多的注意。

眼前的景象没有引起他的惊呼,因为他不敢出声。但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一眨不眨,几乎忘了呼吸。此刻,他理解了奥多穿越巨石荒野的方式,理解了猩猩为什么会沿直线从一块巨石跑到下一块,而不是在开阔地带游荡,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爬上巨石瞭望,理解了他为什么要让笨拙的人类同伴紧紧跟随。

奥多一直在寻找,现在奥多找到了。

彼得望着那头站立在巨石边的伊比利亚犀牛。他仿佛在半空中看着一艘巨型帆船——它的躯干雄伟,体侧的弧线酷似船舷,两支犀角如桅杆般升起,尾巴好似招展的旗帜。这头野兽没有觉察到注视它的目光。

彼得和奥多对视了一眼。他们交换着惊叹的神情:彼得露出震惊的微笑,而奥多收拢嘴唇,然后咧开嘴,露出下颌的牙齿。

犀牛拍打着尾巴,不时晃一下脑袋。

彼得试着估计它的尺寸。大概有三米长。一头健壮、魁梧的巨兽。灰色的兽皮看上去很粗糙。头很大,有一个长而斜的前额。标志性的犀角像鲨鱼的背鳍一样明白无误地表明身份。湿润的眼睛惊人地细致,挑着修长的睫毛。

犀牛用身体摩蹭巨石。它低头嗅着草地,却没有进食。它抖了抖耳朵。然后伴着一声咕哝,它跑开了。大地在它脚下震颤。虽然体形庞大,那头野兽移动的速度却很快。它径直跑向下一块巨石,然后是下一块,再下一块,直到消失不见。

彼得和奥多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并不是害怕犀牛,而是担心微小的动作也会导致遗忘,他们不愿失去刚才看到的画面。天空中绽放出蓝色、红色和橙色的火焰。彼得发觉自己在默默流泪。

最终他推着自己退回巨石顶部。坐起来很艰难。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他闭眼坐着,低垂着头,两手放在膝盖上,试图调匀呼吸。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厉害的一次心绞痛。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惊奇地看见奥多转身抱住他,一条长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背,扶着他,另一条手臂抱着他抬高的膝盖。这是一个有力而完整的拥抱。彼得感到一种莫名的宽慰,渐渐放松下来。猩猩的身子很暖和。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搭在奥多毛茸茸的前臂上。他的一侧脸颊能感觉到奥多的呼吸。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朋友。奥多正直视着他。“呼——呼——呼——”猩猩的呼吸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彼得动了几下,但并不是想要挣脱,更像无意识的动作。

他不再动弹,身体渐渐失去生气,心脏也沉寂下来。奥多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退后一步,轻轻把他平放在巨石上。奥多望着彼得的尸身,哀伤地咳起来。他在一旁守候了半个多小时。

猩猩站起身,跳下巨石,下落的过程中几乎没用手脚触壁。落地之后,他走到开阔地带。他停下脚步,回望巨石。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伊比利亚犀牛消失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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