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1

柒  作者:文珍

曾今第一次见到薛伟是在二〇〇九年。这时候距离《世界美术》创刊和“星星”美展举办已有二十九年,离《美术》杂志登出罗中立的《父亲》和陈丹青的《西藏组画》二十七年,离毕加索画展、蒙克画展和赵无极画展同年首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二十五年,离“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结束、徐冰版画展作为85新思潮“由批判和颠覆性的姿态转而退出意义问题”转向正好二十年,距尤伦斯夫妇高调拍卖一百零六件中国当代藏品被疑撤出中国市场、报纸上公然宣称中国根本没有当代艺术也还有两年。距离曾今从央美油画系研究生毕业还差区区一年。

这一年可载入中国美术史大事件的或许只有“《收租院》大型群雕与文献展”在上海美术馆举办。吴冠中和靳尚谊的捐赠作品展先后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第十一届全国美展顺利召开。但对于曾今本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第十二届全国美展将在二〇一四年召开,留给她设法参加各地画展以便取得参加全国美展资格的时间因此有且只有五年。

二〇〇九年刚满二十一岁的曾今比一七八五年将自炮兵学院毕业的拿破仑也正好大五岁。

同样的年轻、才华横溢、野心勃勃。比拿破仑更多一点的是她尚有美貌,出身于全中国最好的油画系,有一个圈内声名显赫且极其赏识她的导师。因此对她来说,北京就是巴黎、阿姆斯特丹和佛朗伦萨,世界正徐徐向她展开最美好也最富有魅力的一面,而这夸示过程似乎永无尽头。而她的同门和导师则是她星系的最中心,一切预支的荣耀和伟大的可能性都围绕这中心徐徐扩散开去。

二十一岁的曾今并不曾、也不觉得必须掩饰属于年轻艺术家的万丈雄心和充沛自信。她的口头禅是:我不是在画展,就是在去画展的路上。


被老胡叫住时她的确正在798的尤伦斯艺术中心,一边抬头看展一边习惯性地在笔记本上勾勒草图。其实也不是非记不可,只不过好学生习惯使然。

曾今?

她诧异地回过头。画展遇到熟人是常事,但是做笔记被人撞见总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主人,还好。是另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圈内朋友,策展人老胡,居然也挑今天来看展。明明不是周末,又不是开幕式,主人都没在。

她研一时老胡来旁听她导师的课,半真半假地约过她几次都没出去,彼此倒也不尴尬。他一见她就大呼小叫:不愧是高材生,导师不在身边还这么认真,边看展边做笔记。

曾今微微涨红了脸还不及反击,就听他又回头和身边的年轻人介绍:这是曾今,央美油画系这两年最被看好的美女新秀,刚参加中法青年艺术交流展回来,油画系独一份!又笑吟吟和曾今道:这位是薛伟,毕业的本科院校你可能没听过。不过今年也得过一个台湾的油画奖,奖金新台币四十万。

新台币四十万,差不多人民币九万出头,只不知税前税后。曾今经常买台版画册,飞快默算了一下,不禁刮目相看这来路不明的江湖高手。看上去年纪比她大,但也最多二十五岁,个子不高,瘦,有点紧张地冲她咧嘴一乐:曾老师牛逼,久仰。

大碴子味儿普通话。曾今看他眼神犹疑,确认他此前从没听过自己名字,此外大概是学画者的敏感,她对他的长相印象很深。一张瘦脸被太大的笑撑开,显出某种憨厚,但牙齿不够整齐。即便收了笑抿嘴,仍有两颗虎牙尖露出来。像某种动物,但她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是什么,只觉得多半食肉。

她笑道:我不牛逼,你参加这台湾比赛牛逼。哪怕全国美展金奖也就是个荣誉,没钱。不过,这比赛作品还不还?

薛伟这次是真笑了:妥,曾老师懂行!一般参赛作品还,得奖作品不还。也就相当于变相购藏。

曾今说:我才研二,你别叫我老师。

但话虽如此,她也并不客气地回叫他一声薛老师。

薛伟笑道:才来北京蹚道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曾老师多多指教。说着真的就地打了个千儿。

老胡对曾今笑道:你别看他装孙子装得像,画得还真不错。

薛伟叫屈道:怎么是装?我们小地方出来的野路子,充其量是画匠,一见到曾老师这样真材实料的名校高材生,自动先矮了半截。人才还这么俊,又和善——皇城根儿下就是不一样。我刚才都不敢正眼看,自惭形秽。

曾今皱眉笑道:得,越说越来了。但心想,这人倒挺会说话。知分寸。

老胡见说得入港,胖手一挥:这么着,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我做东请二位吃个饭?


那天三人是在园区里唯一一家西班牙酒吧吃的海鲜饭,又叫了三扎黑啤。曾今此前从没喝过黑啤,一入口就大叫:这么苦!你们男的怎么会爱喝这个?两人皆宽容地笑。一开始主要是老胡两边吹嘘。渐渐曾今和薛伟熟络起来,便互相调侃。两个人都年轻,气盛,反应又都极快,对西方经典油画和当代艺术熟悉程度也差相仿佛,正是谈话对手。聊到后来竟真的忘了老胡。直到老胡突然插进一句:薛伟,你那东北往事系列到底让不让我们画廊代售,回头给个明确说法。

曾今这才明白他俩原是借场子谈生意。眼看一晚上没提正事瞎侃大山,老胡终于急了,也是没把她当外人。立刻安静下来。

薛伟微笑:我是不急变现。就想再放放。

老胡说:再放也未必能比现在价高多少,中国当代油画收藏市场一年不如一年,好些老外手里的存货都开始甩。你现在名气还没起来,别嫌我们画廊小,能卖几个是几个。你又没工作,正好贴补家用。

薛伟显然有备而来:没名是没名,一张张画下来也不易。要不这么着,您代卖前先给我签个提成合同。回头价格涨上去了,这边提成自然也跟着涨。

老胡皱眉道:这么多年轻艺术家让我们代卖的也都没签。这个回头真成交了补合同都来得及。画廊在那里又跑不掉。

薛伟又笑:先小人,后君子。熟了更抹不开脸。

老胡欲言又止。当着曾今的面不好再深说,就说,好好好,喝酒!

曾今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云雾。她认识圈内人虽多,也有几幅作品玩儿似的挂在朋友的小画廊代卖,标价不过几千,却始终没卖出去,没签合同,更没人哭着喊着非要代售。看老胡不像是玩笑,倒对薛伟的画生出几分好奇来。刚才话赶话的,却没聊彼此作品。

好奇心和好胜心一样强正是好学生通病。她沉默一会,问:薛兄你手机上有没有作品照片?也让我学习一下。

老胡接话说,对对,美女高材生也帮我鉴定一下。好几个人都说能卖。我也是外行,怕不识货。

薛伟说:万一卖不掉,就把画还我。所以签合同还是有必要。

老胡道:合同的事你放心。让曾今先看画,别打岔。

油画不比动漫,手机上看不出好赖。薛伟又说。蒙娜丽莎一照也不过就是个明信片。还是看现场好。我的画尺寸都大,不上照。

老胡终于半真半假地急了:到底咋弄?让不让看?

曾今忙说:没事。改天我去现场观摩。薛兄的画在哪儿?还在老家?

薛伟说:大部分已运到宋庄了。现在那租了个房先搁着,反正没出名,不值仨瓜俩枣,不怕农民偷。话虽如此,却流露出几分敝帚自珍来。

便说好大家改天去宋庄专门看薛伟的画。后来被曾今逼得没法,薛伟还是神神秘秘拿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油画颜色果然失真,但也能看得出不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统画风,虽是东北,却不是常见的漠漠雪原或田野,尽是老工业城市凋敝败落的街景,用色灰黑为主,压抑、沉重,间或有几道耀眼的暖色划过屋顶,像早已发疯的太阳照在废弃厂房上。背景中的人物都是面容变形的男女,显见是受了莫迪里阿尼的影响,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长脸。看得出来素描底子不弱、却偏玩花活。曾今仔细对着手机屏幕放大缩小看了半天,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异样,好是好,但简单说好,却又有点疑惑,是多种似曾相识元素的杂糅。除了人物面部和建筑细节其他都略写,倒不似一般学院派的精细严谨。她想起他说是从当代艺术装置半路出的家,心里便有了基本判断。往好里说是大胆创新,说白了只是不按常规出牌,明知故犯的逾矩。但眼下走这种混搭路数的人几乎没有,这一点也便足够唬外行人。好处当然也显而易见。首先绘画语言足够新异,造型比例也十分精准。曾今便理解了他如何得的台湾大奖。这样的画风对于海峡对岸,更不啻是一个生冷峻峭的大陆奇迹。

老胡不待她看完便急切地问:怎样?倒像她真成了鉴赏家。曾今把手机还给他:调性独特。近三十年国内油画不是现实就是抽象,要么就是用油画颜料画国画,超具象主义堪称凤毛麟角,薛兄基本功又好,光看照片,风格已经非常成熟。撇开艺术性不说,外行人也能第一眼就受到冲击。绝不是那种挂在客厅里的装饰画。老胡你眼光不错。

薛伟听到超具象主义的时候猛地看她一眼。那短暂一瞥里似乎有点感激。他贫了一晚上,这时候却沉静下来,只顾低头夹菜。曾今轻轻接住那眼神,又确实觉得不错,更放开了阐释。她想不到自己原来这么会系统地夸人,多年美术史和美学概论并没有白学。

等她高谈阔论完,老胡笑道:真真上了一课。我也要改口叫你曾老师了。薛大师怎么不说话?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就凭美女这一席话,我也非和薛大师签约不可。

薛伟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喝酒。曾今,敬你。

这时曾今已经改口叫他薛兄。他反而直呼其名。就好像俄语里的“您”悄悄改成了“你”。她是从不喝酒的人,莫名被他的自矜自重打动,满饮了一大杯,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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