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7

柒  作者:文珍

上述一切并不是卷云告诉李彤的。李彤最终想象这一切,却是通过他素未谋面的张为。

张为一开始给李彤打电话情绪就激动异常。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手机号,李彤多番解释无效,遂不再接听,张为才找院方继续申诉。他指控道,首先李彤认识卷云,是他的大学同学。这就违反了规避亲朋的心理医生从业准则。其次,她最后一次来找李彤的时候,其实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但是李彤明知故犯,对病患的生理变化置若罔闻,依旧开了超过正常人可服用剂量的安眠药和百忧解。他涉嫌谋杀胎儿,更有可能和患者怀有超过正常范围的感情,因此才蓄意破坏病患的家庭关系。


但医院负责解决投诉的负责人是个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医生。她解释说:“李彤一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给患者开了抗抑郁的药。毕竟孕产检和精神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科室,也并不在一个医院。”

张为说:“他肯定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是她大学同学——”

女医生说:“可您怎么能证明他一定就知道呢?诊所内严格遵守医疗保密制度,并没有设置任何录音或监控设备。这种事,只要医生不承认,您真没法证明。”

张为说:“我就是知道他知道!他还对我太太暗示过,吃了安眠药就不能生孩子——他百分之百故意的!我严重怀疑他对患者图谋不轨!”

女医生说:“吃过安眠药的确对胎儿不利,会导致早畸。我认为李医生的建议完全合乎职业要求。张先生,请你最好稳定一下情绪。或者,你也可以先过来做一下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个屁!都是你们破咨询闹的!”张为终于怒吼起来,“你们医院这么推卸责任,我告你们!”

“先生,倘若你没办法找到足够证据,我担保这场官司你打不赢。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浪费钱、也别浪费大家的时间精力了。祝你一切顺利,很抱歉没有帮到您——”

女医生彬彬有礼地说完上述话语,便立即挂断电话。又富有经验地飞快把话筒拿起放在一边——谨防出离愤怒的患者家属一再重拨。她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动作,才回头看一直在旁边满面愁容的李彤:“怎么谢我,你?”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一定不会相信。快刀乱麻,手起刀落,太牛了。”李彤还在刚才的震惊中:“小可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其实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能确认一件事。”女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绝对不可能爱上女患者。——不过,你到底清不清楚她怀孕了?

李彤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我真的不清楚。”


他还清楚记得苏卷云最后一次来就诊的模样。春夏之交的凉爽天气,她看上去却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更憔悴,穿着裙幅过于宽大的连衣裙,黑眼圈明显,整个人神情异常萎靡。她进来时李彤当时正好去上厕所,再回到办公室时,才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了。

他有点吃惊地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她疲惫地对他笑笑:“李彤,再给我开点唑吡坦,助眠的。还有氯西汀,赛乐特,兰释,郁洛复,博乐欣。什么都行。我可能要出趟远门,你多开一点。”

“你怎么了?要去哪?”

“我好像抑郁了。”她仰起脸,对他非常无辜而亲密地笑了一下。“真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好的,坏的,想要的,不想要的。”

他丝毫不怀疑她的抑郁。事实上,这一切早有征兆。他早就可以确诊,只是一直担心她近期有要孩子的计划,想要先试着说服她解开心结。吃药显然对怀孕不好。而抑郁症一旦开始服药,就很难停下来。

卷云忽地站起身来。苍白着脸匆匆离开了病室,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回来。他没有问她怎么回事。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匆匆写下了处方单。

也许早有预感她不会再来,每种药都开了单次能开的最大剂量。她默默接过药方离开。领完药没再上来。


之后李彤给她打过四五次电话,再也无法接通。又过了四个月,突然接到张为的电话。在那些充满愤激、偏见与指责的电话里,他毫无机会开口询问卷云是否母子平安。张为的表述多数前后矛盾。有时说孩子有三长两短要李彤负全责。有时又让李彤还他儿子。有时候又说,他老婆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心理医生的错。这个世界思想越来越混乱,女人都不想生小孩了,难道让人类灭绝吗?

但他说了那么多,李彤始终不得真相。卷云还在以前的公司里吗,升职了么,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被打掉了还是留下来,生下来健康吗?

而现实生活中,李彤也有无限多的,需要解决的自己的问题。比如说,他差点因为这次事件失去工作。又比如说,他其实一直都更喜欢同性。而他的太太却在他出柜的同一天宣称自己怀孕,再有六个月就要临盆。他是在高考前夕确认自己的性取向的,当时是和高中同班的男同学。这也许是他最终选择临床心理学的动因。也正因为此,他一直暗自钦佩卷云抗争到底的勇气。

他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常对患者说过的话: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


话虽如此,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早已经毫无起色跌跌撞撞地过去了。步入中年之后,每天都要面对无数突发事件。无数谎言、背叛、精神分裂和不得已。他从来不说,只是因为没有让他诉说的地方。即使付钱。——正因为自己也不过如此,他并不足够信任自己的同行。

再后来他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女儿降生,协议离婚,净身出户……各种鸡毛蒜皮清官难断的家务事。直到那年年底,一个全国热议的消息再次让李彤想起卷云。

2015年11月10日,国家卫生计生委副主任王培安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指出,二孩政策实施需要全国人大修订《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和相关的配套措施,然后各地依法组织实施。全国人大修法通过之日,就是这个政策生效之时。


计划生育了半世纪的中国人终于可以生二胎了。无数的人都喜滋滋走在这政府终于慷慨放行的康庄大道上。所有的大中小学同学群里都拿这热门话题开玩笑、转发各式段子,或者进行如何付诸实行的技术讨论:毕竟很多人都早过了生二胎的最佳年龄了。他自己大概每隔两礼拜去探视一次女儿,暗自庆幸这热闹终于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只是想,放开二胎了,不愿意生孩子的卷云的压力会变得更大吗?


卷云继续杳无音讯。正月里他梦见了她:还是穿着最后一次来找他时的灰色连衣裙,腹部并未明显凸起,脸色依旧苍白。他问她孩子在哪。她说还在肚子里。但可能早死了。

他蓦然惊醒过来,一额冷汗。立刻发送了一条微信。

依旧没有回复。

专门面对抑郁症的医生最应该恐惧的事物,也许就是抑郁症本身。他轻轻地下床,吃了一片用于缓解情绪的赛乐特。明天就是元宵节。深夜两点半,全世界仿佛都沉沉睡去,只剩下他一个人毫无睡意地待在空荡荡的书房。但随即窗外轰然绽放一小朵烟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四五六七。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朵了,但黑暗的天际又很快亮起来。

是什么人这么晚还和他一样不睡,还在暗中不断放那花火,燃起无尽空虚的希望?新的一年就这样毫无喜气地到来了。每时每刻都还有新的婴儿出生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每时每刻也都有新的死亡和新的抑郁发生。他突然想,卷云也许早已离婚或堕胎,张为才会那么愤怒,并把这愤怒转移到医生头上。——但是如果两者都没有呢?

他极想知道结果,又不敢。

而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


起初刚响了一声就停了,像怕惊醒黑暗中憩着的细小蝴蝶。再过了一分钟,心有不甘地又响起来。这次持续了很久,异常坚定的样子。

深夜两点四十五分。这绝非一个手机铃声响起的合理时间。李彤走到茶几边去,号码显示是一个陌生电话。不是前妻。也不是男朋友。当然更不是卷云。他陡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惧意,注视着那个持续震动的铁匣子,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可能发生的灾难。是新生的女儿病了吗?父母出事了?或者张为换了座机骚扰?……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电光火石间,他飞快地算了一下卷云怀孕的日子。如果那个孩子留住了,此时应该差不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寒颤。

迟疑近二十秒,电话铃一直在响。也或许是以前的病患,深夜里想不开,又没别的人可倾诉。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万一不接电话,患者有可能会在情绪冲动下自杀。李彤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按下接听键。那边一片死寂。正待挂断,突然传来了持久的,不辨男女的细细哭声。

不是婴儿的啼哭。他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别这样。我们都还只是年轻人。放轻松,世界没那么毫无指望。虽然不那么尽如人意,也别太早看到头。一切都会有转机,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心理医生擅长的无数无味安全的职业性安慰挤在喉咙边正待汩汩流出。但李彤最终只轻声对着话筒说:喂。我也只是个病人。


他眼前又看见卷云因为一阵突然爆发出来的干呕,匆匆离开病室的样子。就是那天,最后见到卷云的那个初夏午后。他当时只想帮她解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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