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3

柒  作者:文珍

很久之后曾今都记得薛伟第一次在她宿舍看到她那些画的神情。她一路上都在做接受批评的心理建设:既然他们画风完全不同。因此他不欣赏她的画也是完全顺理成章、可以想象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展示自己最重要的一面给这个新朋友看。

美院宿舍和大多数高校宿舍一样,三十多平方的单间里四张架子床,每个人床下是自己的书架书桌。因为暑假就她一个人,因此难免邋遢一点,一张小书桌上左边是曾今要往脸上涂抹的瓶瓶罐罐,右边是要往油画布上涂抹的管子盘子里的颜料。到她宿舍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薛伟进屋之后首先注意到了窗外的植物。

爬墙虎?这么茂密?

得到曾今点头确认之后,薛伟说:光你们宿舍这扇绿窗就够画几幅好画。现在光线正是影像拍摄的所谓魔术时刻,但好多人不知道,这时候画成油画其实也好,夕阳会给所有物件打一层光,那种任何灯光都无法取代的赤金色,像奥林匹斯山的黄金时代……你画过这时候的宿舍没有?你们舍友居然也没画过?可惜了。

曾今假装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艳羡嘲笑兼而有之,从柜子里一张一张拖出自己的画作。因为住集体宿舍,大部分都没法装框。突然想起来一直没倒水,又在舍友和她集资买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雪碧。

我不喝饮料。薛伟摇摇头。有没有啤酒?

她有点吃惊地又打开冰箱门,换了瓶冰镇麒麟:可乐是我买的,啤酒是我舍友买的。不过我回头可以还她。

他自顾自地喝起来,不再说话。眼睛却一直紧紧盯在她拿出来的那些画作上。看得非常认真,甚至太认真了一点,像是要把自己的灵魂顺着目光整个投掷进去。曾今等了一会,忐忑道:是不是不够成熟?

曾今从小和邻家男生摸鱼上树翻墙,一直自诩有一点男孩气。因此男性朋友多,对女生却是一种贾宝玉式的怜惜——也是一种怕人嚼舌根的自保。她装束时常都是衬衣仔裤。盛夏换成热裤,秋冬就是一条短裤配马靴,力争英气胜过妩媚。因此她的画也便刻意教人看不出来性别,大多数题材都是去边地采风的铁路,草原,冰川,偶尔也画人,却是南疆沙漠的维吾尔族老人和孩子。她画的人都和自然融为一体,本身就是审美客体——有艺评人这样说过。她也有意加强这看似无情实则有情的旁观者视角。只有一幅画画的是自己的外婆。题目就叫做《她》。一张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却不是罗中立《父亲》似的千沟万壑,而是无限多深而细的女性纹路,但眼神却又像孩童一样天真,和苍老面容形成触目对比——外婆前几年就老年痴呆了。这幅画她改了又改,画了差不多小半年。本来打算带这张去参加中法青年交流的,后来也是怕带出去就拿不回来,舍不得,临时换了张别的得意之作,她在研一就得过系里一个小奖的《雍和宫》。红墙边初绽的白玉兰在早春晨曦和寺檐一起翩然欲飞,树下的老清洁工在幽蓝光线里低头扫落花。一张不大的画里,浩荡春日和古老皇城并存,对比出一种年轻的沧桑。那幅画当时就被法国一个收藏家看中,但只预付了一小笔定金,百分之八十欧元尾款迟迟未打过来。因是艺术交流展,卖得本来就不贵,折合成人民币不到两万块。曾今也没催问促成此事的中国主办方。她是典型的艺术家脾气,对柴米油盐的事向来不好意思太上心。

她本来以为薛伟会夸赞那张《她》。不料他看许久又换下一张,先开口评论的却是一张小一点的静物。画的正是曾今这个春天在宿舍插过的芍药。因为静物不比其他题材易得高分,大多数人读研后都很少再画,但她却时常还是画小幅静物,用色温柔沁凉,仿佛热情天性需要冷色调和。那一次也是无意间买了白芍药配蓝矢车菊,在宿舍午睡醒来,眼看着夕阳一点点将这束花照亮,一时间满目流光,心中一动,在一张小油画框里迅速勾勒了草图,又过两日仍不能忘,便拿颜料上了色。

这张静物小品非常好。薛伟终于说。我很少看到当代人用色这么流丽。你看过荷兰海瑟姆的《蜀葵》吧?或者拉图尔。很精致的巴洛克风,但是你这画用色和他们有点像,热烈里却有一种罕见的朴实宁静。像你本人。

曾今承认自己的确喜欢海瑟姆。没那么喜欢拉图尔,因为用色太闹。

你的构图也好。不那么死板,有大家风范。

还说不会夸人。曾今笑道。那副老人呢?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那幅也好,不过太煽情了。他说。能感觉到你想让观者在这幅画前掉眼泪。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口这是她自己的外婆。也并没有什么想让人落泪的企图,只是画时想起过年陪着外婆在阳台晒太阳,却无法交流,心里真的难过。但越是这样探讨技术的时刻,越不能牵扯私人感情。

薛伟打开话闸,点评越来越密。有些准确,有些则不。还有些他不予置评,只直接问想不想卖,他可以帮她联系画廊代售。她基本都迟疑地说了不。

毕业后想先办个小型个展,现在作品还根本不够个展的量。

薛伟说,妥了,明白你打算了。这也是条正道。

感觉他特别喜欢说“妥了”“正道”。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利弊得失,比她想得显然深和远,她自己其实不习惯这样。他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渴望成功,她想。但是有野心也许也不是坏事?她就是欲望一直不够强烈,因此才总是到处晃荡,一切凭兴趣来,画得比任何同学都慢。导师刘家明就教训过她:你别仗着年轻,一晃工夫就老了。现在北京画廊都有大把九零后的作品了,你八八年的还不知着急。二十五岁以前没办个展,也就别吃这碗饭了。说白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前浪可别岸都没上就被拍死在路上。

苦口佛心。当头棒喝。刘老师也是看透了她自恃才高的名士派。其实她这一年也渐渐有了一点紧迫感。本科时还大言不惭: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现在想想,实在虚妄得教人心惊。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旅行上,美其名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但她也很少画路上见闻。总是贪婪地想多见一点世面再下笔不迟,骨子里却一再纵容自己,时间还有,不必着急。

薛伟比她大几岁,三岁?四岁?大概也快到了老师说不办个展就来不及了的死限。但是他比她机会更少,在北京更没有根基。想到这里,她对他再次生出战友的惺惺相惜之情。就好像是一起即将被滔滔后浪随时拍死的前浪。


对她心情变化一无所知的薛伟又慢慢地踱回他刚刚批评过的《她》面前。

虽然失之直白。但是这老人的皱纹画得真好。这点央美学生还是牛逼。你导师指点的?

她轻声说,这是我自己的外婆。

他好像又没听见。果然注意力全在画里面。


窗外的天色慢慢变成橘红,橘粉,鱼肚青,终至于浅紫深蓝。这一天有很好的火烧云。她一直和他一起看自己的画,夕阳完全坠入西山下才打开日光灯,宿舍的凌乱一下子在惨白灯光下露出原形。魔术时刻结束了。

他因这光线的瞬间变化终于回过神来:你总共就这么多?

只卖过两三张,还有几张在朋友的画廊里,一直没卖掉。她老实道。我画得本来就不多。

那数量是太少了,怪不得说毕业后办个展成问题。你这个暑假不回家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写生。或者找个画室一起画。也是互相监督促进。我看你就是条件太好,太不知勤奋了。

她脸渐渐烫热,心上却涌出无名感激。一个朋友。一个同路人。一个不仅仅把她当作女性、更当作创作者的男性。

她感激他,还因为本来这两个月她又处于间歇性创作瓶颈里。看上去微乎其微,其实永远不停爆发的小型精神危机。关于题材,关于性别,关于必须面对的压力。问题还是出在骄傲上。她仿佛越来越难以适应看似优越的外在条件带来的一切,无论压力还是别的。也许真正让她不能适应的,是整个艺术圈弥漫的过量荷尔蒙和直男中心主义。偶尔被师兄师姐带去参加的饭局被恭维说是美女画家,总能感觉自己立刻被微妙地打入另册,仿佛一个对绘画感兴趣的业余爱好者。待主人介绍她的师承,又总有人发表高见:刘老师的女弟子个个精彩。

立刻就会有人紧跟着问:除了她,刘老师还有什么女弟子是美女?

在座有对美院知之甚详者开始如数家珍。美院油画系近十年稍微出挑的女生都被数了个遍,一个师姐还成了另一个老师的现任太太,话题便顺着暧昧的方向一路下滑。更让人难堪的是除了成为桃色新闻主角,最后几乎没有一直坚持画下去的师姐,去艺术杂志当编辑或者当策展人的都少。从事广告设计或者当出版社美编的还算是和专业沾点边,更多人毕业后就彻底改了行。曾今一开始如坐针毡,到后来渐渐也就听而不闻。

尤其让她心烦的是这些饭局总能遇到一个高两届的同系师兄莫沙,也是近几年渐渐有了声名的青年画家,他导师赵泊和刘老师不大投契,而莫沙交游却广阔,她参加的任何饭局几乎十之六七他都在场。一开始她尊称他莫师兄,他也把师妹师妹挂在嘴边。到后来越熟就越觉得不对路。别人调侃刘门女生时他还添油加醋:美女再多,像曾师妹这样的也是稳坐头牌花魁交椅。师妹,你说是不是?

什么头牌花魁?曾今听得只有诧笑。这个师兄和太太据说非常恩爱,平日在学校遇见她也从不这样。但越是人多的场合他越爱开过火玩笑。吃准了她脸皮薄,不会反驳,放胆杀熟。她每次对这类玩笑沉默不语,又总有一两个老男人在旁起哄:小莫真是俏皮,哈哈哈哈。小曾修养也好,哈哈哈哈。所有人看上去都十分欣赏这类玩笑。这样癫狂欢乐的氛围里,她实在无法板起脸来起身走开。

京城话剧圈有个说法:不疯魔,不成活。出处是电影《霸王别姬》。画家圈据说也乱,但仅限于男画家和模特儿或女策展人,而且其实也没想象中普遍。曾今自己是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从小和男生一起长大,并不代表长大后能很容易地和异性打情骂俏。也有几个女画家是这类饭局的常客,因为年长,她们看上去都比她更能适应环境。大多知道在该笑的时候笑,实在不堪处便掩嘴葫芦,总归是知情识趣。有穿旗袍参加饭局的,像陈逸飞的新仕女画。当然也有个性爽朗会照顾人的前辈师姐,遇到这种场合难免娇叱一声:莫沙,你够了!曾今便有受到保护的感激。总归还是年轻经验少,脸皮薄,再历练两年会好些。但是这种类似女陪客和附属品的屈辱感时常挥之不去。

她想要的好像远不止是这些。是认识了薛伟以后她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野心也比自己以为的大。除了强烈的性别自尊心作祟之外,她还妄图追求比这皮相风流更长久的个人成就,留存后世。

因为这梦想和实际的暂时不能调和,她便时常零碎受自己的罪。她渴望画得更好受人尊重,被当成一个真正的画者,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学画的女人。

而薛伟似乎也是。

人生寔难。得一知己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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